第一章 我这里要说的诗人,名叫汪铭竹。我案头是他一生留下的两本诗集:其一《自 画像》,收一九三四、一九三五,以及一九三七这三个年度的三十四首诗;其二《 纪德与蝶》,收一九三八年五月至一九四二年五月这四年间的三十四首诗。 半个多世纪以后,我才知有汪铭竹,才知道他是南京人,生于一九○五年,二 ○○五年是他诞生一百周年。他于一九三一年从中央大学哲学系毕业,先后在南京 的中华中学、安徽中学教书。他从学生时代就写诗,一九三四年首先倡议组织“土 星笔会”,同年并创办定期刊物《诗帆》,经常有诗作发表,坚持到一九三七年五 月停刊。同年十一月,日军逼近南京,铭竹举家逃亡。 《自画像》一集所收,就是在这之前的作品。诗人魏荒弩《隔海的思忆》一文 中,提到汪铭竹曾因崇拜鲁迅而遭逮捕,不知是否发生在一九三六年,我是从诗集 中一九三六年无诗猜想的。在他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的诗中,还看不出鲁迅对 他的影响。他年龄虽属于柔石、殷夫(白莽)那一代,但不具左翼的色彩,属于书 斋中人。人的审美与思想倾向有关,但未必是立竿见影那样的直接。而一个人们认 为是李金发一路的象征派诗人,却因崇拜鲁迅而坐牢,一方面可见国民党专制统治 之严,一方面亦可见鲁迅文字和人格的感召力之强了。 汪铭竹算不算是李金发一派,我说不清。他早期诗有些喜用文言词汇(介词尤 多用“之”字,这是李金发的特点之一)倒是真的。不过李金发文白夹杂往往给人 不通之感,汪则不然,他的用词、用典都无可挑剔。他的语感,似更近于废名,然 而废名的诗,读来机杼自然,进一步又无从把握,真的像羚羊挂角,那就是禅意了 吧。汪铭竹的诗,虽也空灵,却还有意境可寻,时见神来之笔,也不是不明指向。 比如他写书斋生活的《秋之雨日》,与其说像李金发,还不如说像戴望舒(这 样的说法并不贴切,是从读后的感受比附,汪和戴之间有什么渊源,需另外研究) :秋天是曳着林檎味的:/落雨的日子/也是篇读不完的小品。//瓦楞上,无休 歇泼着银白的/柔光,于我是无怨尤的:/只惮惧渍湿了蟋蟀之小居。//焚有檀 支香息的书斋,/我将禁足其中,寄遐想于/从破屋顶沥下之雨滴。//如孀女素 穆的天,我也将/以橙黄色之笔触,疏朗地/给写上三两行诗句。//秋天是有着 澹谧的心的,/而落雨天更是篇读不完的小品:/那是属于东方人之灵魂的。 这是典型的中国旧式文人的情趣,虽在“五四”以后,介于前现代向现代转型 的中国,这样的知识分子为数不少,即使欧风美雨浸润的自由派文人乃至左翼文人, 也往往带着这样的痕迹,尽管他们受到来自西方的包括马列主义等思潮的左右,但 他们一时洗不净旧文化旧诗词的长期熏陶。引为书名的《自画像》一诗,就呈现了 诗人身上的矛盾在我纠蟠的发上,我将缢死七个灵魂;/而我之心底,是湍洄着万 古愁的。//居室之案头。将蹲踞一头黑猫——爱仑坡/所心醉的;它眯起曼泽之 眸子,为我挑选韵脚。//将以一只黑蝙蝠为诗叶之纸镇:墨水盂中/储有屠龙的 血,是为签押于撒旦底圣书上用的。//闭紧了嘴,我能沉默五百年:/像无人居 废院之山门,不溜进一点风。//但有时一千句话语并作一句说,冲脱出/齿舌, 如火如飙风如活火山喷射之熔石。//站在生死之门限上,我紧握自己生命/于掌 心,誓以之为织我唯一梦之经纬。//于愚昧的肉食者群中,能曳尾泥途吗:/我 终将如南非之长颈鹿,扬首天边外。//世人呀,如午夜穿松原十里即飞逝之列车 矫影,/位在你们的灵殿上,我将永远是一座司芬克司,永远地。 这幅自画像堪称十分准确地包容了诗人生命的基本素质,甚至如预言近乎谶语。 肖像画妙在“毫发”毕现。汪铭竹不止一次写到头发,在扬州瘦西湖《风铃》诗中, 就写过“风铃上系住累万的幽魂;/刮风日,好一片萧萧声。/我欲驻足费思量, 以发丝/将其——穿起”。而在这里,诗人是要在他的头发间“缢死七个灵魂”了 ;七个灵魂云云如不是西方典故,则或指“喜怒哀乐爱恶欲”这七情,然而要缢死 七情,心如古井亦难,他心底湍流有“万古愁”,这不仅为李白所专有(“与尔同 销万古愁”),而是两千年来传统读书人更是诗人们拂之不去的感情负累与终极关 怀。从爱仑坡和黑猫、黑蝙蝠、撒旦等意象,容易联想到李金发,但我们从案头的 镇纸、“屠龙的血”,却又在诗人背后看到“诗鬼”李贺的身影。李贺的郁郁中深 涵着一种精神的叛离,汪铭竹同样鄙视“肉食者”,要如长颈鹿“扬首天边外”, 显示了知识分子不甘臣服于肉食者的孤高。因此,他说“闭紧了嘴,我能沉默五百 年”,“但有时一千句话语并作一句说”,闻一多有过那说出来就是“祸”、可又 是“火”的一句话,可汪铭竹的一句话是什么呢?“站在生死之门限上,我紧握自 己生命/于掌心,誓以之为织我唯一梦之经纬”,这使人想起鲁迅的《野草》,但 他以生命织的梦又是什么?也许真成了世人心目中的一个“司芬克司”之谜——汪 铭竹于一九四八年去台湾,直至一九八九年逝世,四十年间,“潜心文史哲与艺术, 涉猎之广,评述之精,收藏之丰,为友朋中所仅见,外界少有知者”。不仅此也, 诗人“来台四十年,不曾著一字,珍惜学问如此”(王士仪为《纪德与蝶》所作跋) ;甚至有与诗人相交数十年的朋友说,“他从来没有和我提到过他写诗与出过诗集 的事”(于还素为《纪德与蝶》所作再版序)——他真的“闭紧了嘴”,沉默四十 年,虽不及“沉默五百年”之数,在他,却也是终天无语了。他这四十年的心迹, 难道不是一个谜? 汪铭竹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的诗里,有些通感纤稂的意象,比早年“画梦”的 何其芳更其尖新:一张蓝天,愿溺死其中,不眨一次眼。/我心中底柳枝,已绽裂 绿痕了。//血液中,奔腾着雪崩后的山洪;金色/日头,浓郁如波斯贩密售之媚 药。//下午三时的道上,蝶之行军;/行人踩着梦,街之树则一阵阵哄笑。(《 春光好》) 初恋味;刚浸在胰子汁中/的手,握着一尾青灰色的鳗鱼。//仿佛十五根骨 茎的扇面,一息展开,/一息又折起;恋情之红色泛于颊上。//怯生生的,山羚 羊底眼:不敢/多看一忽儿,怕惹起一串心跳。//吹五个晕圆的烟圈,到她底发 林里:/则是对灵魂上之古歌的叫绝。(《初恋味》)(邵按:首句中的“胰子” 指一种土制的肥皂,今之肥皂初入市场时,人们名之日“洋胰子”。恐年轻人已不 知,特为注出。) 汪铭竹还有些小诗写城市生活,写女性身体涉及性的暗示,如《乳》、《手》、 《手提包》、《三月风》等,在当时也是对旧礼教的挑战,不过笔下有节制,且尽 量寻求美感,与时下一些浓盐赤酱之作大异其趣。 当年的汪诗却不仅如上述写青春的脉动,迷惘与闲愁,也有像《人形之哀》这 样的理性反省:我之心已成群鼠之巢穴;/将任其跳梁,无呵责之勇气 无论这是针对自己或某一知识分子群体,都不失为痛心的针砭和警醒:希腊少 年临流照影终于溺死,变成了水仙花,然在永无樯桅的海上因自恋而沉没,则是可 悲的命运。 在不知为什么空过了一九三六年以后,一九三七年的第一首诗题为《孤愤篇》, 仿佛换了一副歌喉:豺狼当道,我愿为土拨鼠,/钻土牢而自囚。//向后羿(邵 按:此处有脱字,疑为“借”)箭,我将射落红日/入大海,反正它早已失去了热 力。//就随四下冥黑不辨五指:我要/唤起屈原,让其随我身侧而放歌。//或 也蛟龙吸水上天来,我也不造/方舟;听群氓为鱼,为虾,为龟鳖。//吁,五百 年必有王者兴:那时候,/我或将扬一扬眉棱。 不知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句古语,是否即诗人千万句并作的一句话,果 然,则“沉默五百年”只为等“王者兴”,至少会让今天的读者失望了。 不过,诗人那时也未必真作此想。他还是想遁入书斋,他要做个手上无血腥的 猎人,纵横于书架,跋涉其间斩荆棘而前行,以烟草为火炬,照着“古(往)今来 之精灵,乃我之捕猎物”(《白手之猎人》)。 然而,也许是时代的呼唤,诗人在这第一本诗集的最后一首里,发出了昂扬乐 观的声音。 子夜向长空吐气如虹,散作/满天星;每颗星上,都系住我一句话。//待拂 晓一帆风顺,群(星)将落入大海;明朝,/看长江澎湃,一叠波里就是一簇星光。 在无权无勇的书斋中人,豪言壮语要打多少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