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尽管在欧战战场上,波兰已再次沦亡(《给萧邦》),法兰西也被纳粹打败 (《法兰西与红睡衣》),但诗人对于抗战中的中国,对于人类反法西斯的事业抱 有胜利的信心。他不仅写了《空军颂》、《谢晋元将军之死》,而且引入叙事,写 下《大战行进中一插曲》,诗前据中央社专电转发“纽约州布罗克林城讯,此间中 国洗衣店主人李某,顷在门前张贴歇业广告一则,文白:”顾客钧鉴,……现大战 方酣,余已欣然投效美国陆军,别矣诸君。‘李复另贴广告一则,请顾客向另一洗 衣店领取衣服云云“:一杯水,怎么扑灭一座火烧的森林;/则一所洗衣店,怎么 使成千咸万人的/衣着洁白,当法西斯匪徒罪恶的/烟囱,昼和夜,喷出一柱柱漆 黑污烟。//你是一切有血气的人之拔萃,/祖国五年烽火炼就你成块/精钢。世 界的大洗濯店开幕了/你投下你所有的资本。//飞行的正义书卷,在高空航行: /这是众秕糠从米粒中簸去的日子。/你响应这号角之呐喊,去仇人血海中,/为 万民洗下万代衣着,洁白如羊毛。//我们心上不复有折叠的忧郁,/因为已为你 之热情所烫平;/你更为我们擦去一切的眼泪,/使眼明亮如水晶,看野蛮时代过 去了。 这是有别于闻一多当年《洗衣歌》的新“洗衣歌”。这位“看过去日子隔一重 重雾/竟想不起自己曾纺织过的梦”(《秋》)的诗人,其实还是有梦的,那是全 人类休戚与共的佛心:“……人呀,何不/记起在行星上,我们都是同行过客。” (《百年椰叶经文》)“为明天我有一座彩画的梦,无数/心跳,及一张永远青春 的笑脸。//半夜人静时,我偷偷抽出血来/给它供养,对夜空许下天大的愿。” (《向明天》)是民族的和人类的苦难,使诗人从小我走向大我,从温和走向坚强, 他看到中国“射出潜伏五千年的战斗力量”,“这次是温和与强暴战,谦卑博爱与 骄傲/和暴力战;我们掷出手套,让血以血来洗。//我们先人类而受难,我们流 徙,我们/死亡,将灾难的地球扛在我们肩上。”(《世界落日中的龙》)“谁再 想蒙住我们的眼,/扼我们的喉;他亵渎的/手,将被砍下如谷穗。”(《中国与 海》) 用我们习惯的言语,可以说,汪铭竹这时已经从单纯的诗人、学者,变成为战 士——诗人。他惜耶稣门徒彼德被暴君尼禄杀,害,说“至今血色犹殷红,/一条 殷红带子紧紧束起这座地球”(《彼德归来记》)。可惜这本诗集结束在一九四二 年夏,我们没有看到诗人其后的作品,更不知道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以后,这位对 战后中国过分乐观的诗人,是不是也像许多人一时陷入幻灭的痛苦? 我们只知道,他在一九四八年挈妇将雏去了台湾,并且从此“不著一字”,从 未与台湾诗坛交往,保持了四十年的哑默。 大陆上重新出现汪铭竹这个名字,是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一日《文汇报·笔会》 发表的诗人魏荒弩《隔海的思忆》。他提到汪铭竹原名宏勋,以字行。在一九三四 年南京“土星笔会”和定期刊物《诗帆》时期,主要成员除汪铭竹、常任侠、张铁 昭、侯佩伊、滕刚、艾珂等人外,还有孙望、程千帆、沈紫曼(祖菜)、李白凤、 滕固等。一九三九——一九四○年之交,魏荒弩在贵阳的白鸟书屋与店主人邂逅, 一见如故,遂成无所不谈的朋友。一九四三年,魏荒弩在昆明跟邱晓崧合编《枫林 文艺》,汪成了这个丛刊的基本撰稿人。同时魏、邱还以诗文学社名义编辑一套 “诗文学丛书”,第一批计划出十册,首先定下来的有曾卓的《门》,力扬的《我 的竖琴》,其三就是汪铭竹的《纪德与蝶》,后者一九四四年出版后。很快销售一 空。 魏荒弩的文章原指望汪铭竹能回大陆欢聚,不料盼来的,却是他已于一九八九 年九月二十三日在台北逝世的噩耗。一九九O 年,铭竹先生的儿女遵母亲俞俊珠女 士之意,在台北重印了《纪德与蝶》,分赠海峡两岸及海外诗友和现代文学爱好者。 据说一共印了四百册左右,其中一百册寄给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转赠(我手边的一 册,就是经舒乙先生转来的)。一九九一年七月号《香港文学》刊登了封面书影。 汪铭竹早期诗集《自画像》,久已绝版,精研新诗目录学的学者刘福春先生提 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书的复印件,魏荒弩先生在一九九二年九月写了 小引,由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在一九九三年十月出版。书后附录了魏荒弩、杨 昌年、周伯乃、莫渝诸氏的评介。 这两本书所收,就是我们目前所能看到的汪铭竹先生的全部诗作了。数量无多, 但我读后却是“一见倾心”,一方面它在诗的内容和形式、意象和境界方面提供了 若干新的原创的因素,一方面它又是一个诗人从书斋走向现实世界的心灵史。 据魏荒弩说,汪铭竹的诗,除相识者索稿外,“从不轻易示人,更不向报刊投 稿,他本人也从不与文艺界来往”(原来在去台湾前就是这样的性格和作风了), 而从汪氏子女赠书的函件中,获悉诗人抗战胜利后重返南京,还曾创立“诗星火” 诗社,然则他只是不与主流的“文艺界”来往,并不拒绝与知音诗友的切磋了。他 留下的诗,比起一些经常收入各类选本流传的诗作来,绝不逊色。其诗在九十年来 现代文学史、诗歌史中应处怎样一席,可以由专家学者从长计议,但我以为,今天 的诗歌研究者、诗歌爱好者,应该有更多的机会披阅这位不无神秘的孤高的诗人的 作品,以亲近他的心,聆听他的声音,不该任其堙没。 考虑到他的诗流布极少,我在这里多引用了全文,就为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