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欧文·斯通在一九三七年一月六日对梵高的评述托住了我在悲伤中的沉没。 我重新打量自己,因为有梵高的孤独在面前,我看见我的孤独其实无足轻重。 有梵高的伟大的悲伤在,我的悲伤就显得特别渺小。而哀恸,什么样的哀恸能胜过 梵高的哀恸呢?他在绝望和错乱中挥刀切割自己耳朵时候的情景触目惊心如在眼前。 这是我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我解决问题的方式。确实,我不认为梵高这样一个人, 他的存在和我的存在没有关系。我坚执地认为,在我阅读他的时候,我已经和他产 生了精神的联系,当我热爱他如父亲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之流。 之前,我一个人长久地在黑暗中的时候,确实会感觉恐惧。在地心中,我常常 是独处的,我如同被放逐在黑暗的天际,看不到人迹,没有人能够说话。在地心里, 日复一日,长久的缄默使我害怕自己丧失说话的能力。而我离开工作之地回到家里, 回到亲人身边又没有表达的愿望。因为害怕不会说话,我就不断地活动嘴部的咀嚼 肌,我担心它们因为缺少运动而迟钝僵化。我也会让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放声讲话, 但黑暗中的独语又令我心怀恐惧,我害怕我的独语会引来或聚集生存在黑暗中的鬼 浮幽魂。 煤矿矿山的周围,尽是工人们的小屋,房子的旁边有一些被烟熏黑的枯树、荆 棘篱围,粪堆、垃圾堆,以及没有用的废煤堆。 这样的场景对我而言是熟悉的。这是我的眼睛每天都会阅读的内容。我生于斯, 长于斯。 而梵高对于矿区而言是外来的,为了熟悉矿井的场景和矿工劳作的情形,梵高 在一座煤矿矿坑里呆了六个小时,这是附近的一个叫做马尔开塞的,年代久远且十 分危险的矿坑。这个煤矿名声很坏,因为有许多人死在里面。 梵高描述的这些场景,描述的这些情形仿佛就是我所在的场景,我所经历的情 形。 我觉得我就是在这样的水晶宫里的一个孩子。 工长让我到西北盘区的巷道做工的理由是他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原因是我经 常给他惹事生非。 比如,不按时交班接班,迟到早退,遇到停电的时候就麻烦了。工长跟我说: 你给老子去西北盘区去,滚远远的,看你还敢不听话。从地面下井到西北盘区的工 作之地有一万多米,而且没有矿车。走到那里就要花去两个小时,出来要花掉两个 小时。除去这四个小时,我还要在那个盘区呆够六个小时。因为工长只要打电话发 现我不在那里,我就会被扣掉当日的工钱。而我知道工长让我去的地方很多老年的 窑工都不敢去,因为那个盘区在以前发生过瓦斯爆炸,有二十六位矿工的生命在爆 炸中化为轻烟。那里有一个老古塘就是当时放置那些死难的矿工的地方,当年坍塌 的石壁现在依旧残败,落满尘埃的废墟也似乎遍布死亡的气息。我往那里走的时候, 沿途看不见人迹,一万多米的大巷只有我和一盏灯在移动。为了节约电量,我还不 敢一直让灯亮着,我走走,让灯歇一歇,以便让灯保证我在地下十个小时的能量。 想到我即将前往的恐惧之地我就想哭,因为我本来还是孩子,面对覆盖着自己的沉 厚的黑暗,无涯的寂静和广大无边的虚无,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记得我是哭过 的,我一边走,一边饮着流到嘴边的泪水,泪水是咸的,而胸腔因为无声的饮泣而 隐隐作痛。直到泪水在眼睛里消失的时候,我发现我还在黑暗中走,被泪水清洗过 的人知觉会变得更为敏锐。我走着,满耳是我踏着宽大的胶靴行进在大巷轰响的声 音,水流的声音,风过的声音。而我灵异的知觉会让我意识到在我行走的时候,我 的周围也会有无形的生命在和我一起行走。比如天使,比如圣灵;比如鬼魂,饿殍。 这让我的道路幸福而悲怆。 工长并不怜悯我。他的表情冷淡,他不会因为我脸上的胆怯和恐惧就改变他惩 罚我的决定。 我甚至觉得我是工长用来报复父亲的一个人质。父亲把我交到工长手里的时候 感觉是复杂的。往好处说,工长和父亲是结拜兄弟,他们的交道可以追溯到三十年 前。三十年前,父亲把一个年老的要饭的男人领到了家里,父亲领他洗了澡,然后 请他到家里,坐在炕头上吃饭,饭菜是馒头和猪肉炖粉条。这是父亲一生中做的最 伟大的事情。他的行为虽然让母亲感觉诧异和不可理喻,但是那个老人却感激涕零。 老人临走的时候对父亲说:我要认你做干儿子,我还有一个亲儿子,我要让你们结 拜为兄弟。那个老人离开之后音信皆无,母亲说父亲肯定是被骗了。很快地那个老 人又来了,他带着他的儿子来谢父亲,他坐在炕头让父亲和他的儿子盟誓结拜为兄 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后来那个老人先逝了,父亲还给 那个老人如亲儿子一样披麻戴孝。 我最想说的是,按照道理而言,我落在父亲的结拜兄弟手里应该日子会好过。 但是结果正相反。因为我的工长父亲的结拜兄弟在饥荒的时候跟父亲借过粮食,而 父亲没借。这是后来的事情。工长的娘病了,想吃馍。可那个时候谁都没有。人在 饥荒的时候能吃到的食物是树皮、观音土和土坷垃,连能照见人影的稀汤都很少。 父亲在他的结拜兄弟找上门来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因为他还是藏着一坛子白面。这 是他准备应对更加艰难的饥荒而囤下来的。平日里那个釉陶制的坛子是被油纸封好 的,谁也不能打开。父亲出去到野地里挖野菜,剥树皮,回来煮着给家人吃。无论 如何父亲都不允许打开那个被油纸包好的面坛子。哪怕他和母亲浑身浮肿。 他的结拜兄弟没能借到米面,带着空空的面袋往家走,回到家里没几天,他的 老娘就饿死了。 我的工长父亲的结拜兄弟知道父亲不可能没有粮食,这种推测使他的内心种满 了愤怒和仇恨。 知道我要落在工长的手里,母亲和父亲争吵,抱怨父亲当年没有借米面给他的 结拜兄弟。父亲生气就动手打了母亲。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我隐隐地有不祥的预感。 父亲把我领到他的结拜兄弟我的工长面前时说:哥的小子就交给你了。我看见工长 面无表情,他如黑塔一样盘坐在炕上喝酒,他的大而黑的脸一直是阴沉而冷淡的。 我看见父亲在使劲讨好工长,他把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放到工长面前,而工长的眼睛 都没眨一下,既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工长的冷漠令我忐忑不安。我觉得父亲把我 领到他的结拜兄弟面前,也就是把我递到了凶险莫测的命运面前。 我下了窑以后的半个月就经历了一次胆量的考验。 李小三,我的工友,一个更小的小孩儿。他的工作是为加班的矿工送饭。这个 孩子因为满脸的幼稚经常会受到矿工的嘲笑。他的工装肥大,严密地包裹着他瘦小 的身体,胶壳帽戴在他的头上会盖住他大半个脸,而胶靴穿在他的脚上发出的回响 如同隐约的夯声。他经常背着一个高过他身体的铁皮制成的矩形饭桶给在矿井加班 的矿工送饭。他是我在工作时间里唯一可以定时见到的人。李小三被嘲笑最多的是 他经常被窑工拉掉裤子,那些窑工追着他要揪他的还没长大的鸡鸡。李小三经常会 被追赶着四处逃窜。李小三很天真,也很开朗。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哥下窑可不能 死,哥还没见过女人的屁呢。在他的眼里,死亡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一天李小三给我送了饭,然后又背着他的饭桶打着灯往别的盘区走。 那一天他就再没有活着出来。 我听到的说法是,他在掌子面放炮的时候,走进了那个掌子面。当班的采煤工 放炮,要放一个沉落的煤顶,按动旋钮的时候并没有引爆炸药。两个窑工都加了两 天两夜的班,又困又累。一个窑工守着点炮器,手攥着点炮的钥匙。另一个窑工跑 到炮位检查炸药的放置,匆匆地离开,他们都想着快点放完炮,把顶板放掉,回家 去睡觉。谁也没有注意到李小三进来了,他戴着大胶壳帽,踩着大靴子,背着装着 干粮和饭菜的铁桶,他准备给这两个加班的窑工吃饭,让他们吃了继续干活儿。但 是他还没等走到两个窑工的面前,掌子面就爆炸了。我听说李小三当时就和他背上 的铁桶一起被炸飞了,后来看见他的人看到的只是一堆破碎的物质,他的手掌和头 发和他背下来的猪头肉一起粘在煤壁上,而他的身体却被击成网状。 那时候,让我流泪的除了我每天必须要前往的恐惧之地,还有我的死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