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领袖的「煮猪肉汤」理论 本来,铁大将军听不懂最高指示,可以当面请示。可是最高领导在说了那番话 之後,却加了一句:「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不必问,更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铁蛋本已张开了口,但一听到了那麽古怪的指示,却立刻把要问的话缩回了口。 最高领袖说的是甚麽呢?对听惯了最高指示的铁蛋来说,这一番指示,简直怪 不可言,使他直接感到,非依足指示不可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 (即使在许多年之後,铁蛋向我说起当日的经过,仍然一再迟疑,才下定了决 心说出来的,这个经过,他秘密的隐藏了那麽多年,虽然随着时间的过去,许多秘 密也早已不是秘密了。) 领袖一向有「鬼神莫测之机」,所以他一开始说的话,也很是「玄妙」。 他无头无脑地问:「你观察过煮猪肉汤没有?」 听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将军,他首先想到的是,首领是不是在考察 我对部下的生活是不是关心?部队的伙食是不是好?首领日理万机,他的权力是军 队建立起来的,自然会有这样的关心。 所以铁蛋的回答是:「报告领袖,现在部队的伙食极好,和以前的困难时期, 大不相同。」 领袖呆了一呆,用力一挥手领袖的身形很高大,手也很大,铁蛋虽然是「大将 军」,但是个子并不高,而且相当精瘦。 领袖在挥了挥手之後,双手比了一个大圆圈:「在一口大锅中煮猪肉汤,你观 察过没有?有很多时候,在一些平凡的事情上,可以观察出很深的道理来。」 铁蛋对领袖有着无可怀疑的崇拜,所以单是那几句话已令得他肃然起敬,觉得 领袖真是伟大,哲理丰富,是天生的英明领袖。 可是铁蛋却确实没有观察过用大口锅煮猪肉汤,想来领袖一定是常常观察的。 所以他觉得自己很惭愧,红了红脸:「没有,请领袖指导。」领袖来回踱步,一面 踱,一面道:「煮猪肉汤的时候,水滚了之後,不论事先把猪肉洗得多麽乾净,总 会有一点渣滓煮出来,慢慢地浮上水面来,会集在锅的中间。」 铁蛋听得十分用心,虽然直到那时为止,他一点也不明白领袖表达甚麽。 领袖站定了身子:「那些渣滓,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多少也有一点油水,可以 有一些利用价值,所以也必须团结、教育、分化、拉拢、改造、争取。」 铁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领袖是在用「煮猪肉汤」比喻政冶形势了。 本来,那也很难明白,但铁蛋从小就浸在这样的政冶环境之中,对领袖所说的 一切行为,都再熟悉也没有,再加上他究竟聪明过人,所以听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也知道领袖的脾气,是喜欢下属有高理解力,能理解他神机难测的指示。 所以铁蛋应声道:「领袖分析得对,现在形势大好,那些渣滓已不值得再花工 夫去处理了。」领袖果然大有嘉许之色,用力一挥手:「而且,那是最後的一批, 根本不能保留,保留了他们,就是一个隐患,斩草除根,此其时矣。」铁蛋知道领 袖的习惯,最後那八个字,等於是领袖所下的直接军事指令了,所以他立时立正, 声音嘹亮地回答:「是。」 (我听铁蛋说到这里时,心中不禁长叹了一声。) (好几十万人的生命,就在「猪肉汤」理论中被决定了。本来,我一直对铁蛋 在那次行动中的毫无节制的杀戮,有点耿耿於怀。但现在明白了他和最高领袖之间, 有过这样的一番对话,那自然也不能尽怪他了。) (我猜想铁蛋对我说出这一番话,也多少有一点向我间接剖白的意思在内。) 领袖当时,看到铁蛋对他说的话,心领神会,也很是高兴,他一手叉着腰,一 手在铁蛋的肩头上拍了拍,开玩笑似地道:「要你这位大将军去担任这样的任务, 可有点大才小用了。」 铁蛋受宠若惊,身子站得笔挺:「服从调配,坚决完成任务。」 一般来说,将军出征之前,蒙最高领袖接见,到这时候,自然也结束了。 可是那时,领袖却没有看铁蛋离去,而是自顾自踱起步来,铁蛋站着,只见领 袖广阔的额角下,眉心打结,像是有极沉重的心事。 铁蛋的心中,疑惑之至,可是他又不敢问,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领袖才把手按在书桌上,背对着铁蛋,说了几句话。 领袖说的话是:「那些敌人,现在虽然都集中在西南山区,可是大部分都是从 全国各地溃逃过去的,本地人所占的比例不多。」 铁蛋摸不着头脑,只好答应了一声:「是。」 领袖又道:「好像从上海去的人也不少。」 铁蛋这时,心情紧张之极他素知领袖的行事作风,知道他这时必然有重大之极 的事要交代。可是他又不明明白白地说,由此可知这事情的重要性和隐秘性,非同 小可,要是听错了一个字,或是在甚麽地方把领袖的意思理解错了,那不但影响自 己的前途,也有可能,会形成十分重大的事故。 他实在想请领袖明白把事情说出来,可是他又不敢,因为领袖自有他行事的方 式。 怎容人干涉? 所以,他又只好再回答了一个「是」字。 领袖的手,像是不经意地在桌上,翻动着一本线装书,但是铁蛋却注意到了, 手的动作僵硬,可见领袖的心中,很是紧张。 他合上了线装书,道:「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嗯……有这样的 情形,直接向我报告。」 铁蛋急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指示太模糊了。甚麽叫「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 加注意」? 这种模糊之极的指令,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可是,那却是最高领袖的亲口指示。 最高领袖的「神」的地位,後来被越推越高,他的指示,达到了「理解的要执 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地步,很是骇人听闻。 这时,铁蛋不是听不懂指示,指示再明白也没有:有值得注意的人,注意一下, 而且在「注意」了之後,还要向领袖作直接报告。 可是那「值得注意的人」是何等样人呢? 听起来,像是杂在那几十万个反叛人群之中,这就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才下了 指示,是斩尽杀绝,又如何在杀戮之前,每一个都去注意一下是不是值得注意。 要是等发现了该人「值得注意」,却早已被杀了,那又怎麽办? 他望着领袖阔大的背部,感到自己面临了一生之中最难决定的一件事,他必须 明白领袖的这番指示,究竟是甚麽意思。 他已经鼓足了勇气,想问个明白。 可是就在这时候,领袖就已经转过身,目光炯炯,注定了他。 任何人都可以做皇帝,只要他是老皇帝的儿子就行。但是决不是任何人都可以 做开国皇帝,历史上所有的开国皇帝,不理会他当了皇帝之後的行为如何,他能成 为开国皇帝,必然有其独特的条件。 而在许多特别的条件之中,具有大威严,是十分重要的一个。 铁蛋身在千军万马,枪林弹雨之中,不会害怕。炮弹在他的身边开花,敌军的 刺刀,扎进了他的身子,他双腿不会发软。 可是此刻,领袖一转过身,他就感到有一股无形的,但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陡 然压了过来,他想後退,可是双腿却发软,难以挪动脚步。 领袖的两道目光,更令得他心快得耳际「嗡嗡」作响。不过他总算听到领袖接 下来的话:「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铁蛋的心中,不禁一叠声叫苦,因为他根本未曾明白指示的内容,领袖这样说, 表示他不能再问这已成了一个连提也不能再提的大秘密了。 可是,接下来,铁蛋更感到肩上犹如添了一副万斤重担他实在没有承担的能力, 但是却又不得不硬挺下去,以他这样的硬汉,那时也真想跪下来,向领袖求告,放 过他,别将这一副重担放在他的肩上。 因为那时,领袖扬起手来,迟缓地道:「你是我的爱将,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 了你,知道你一定会完成,别人,我不能有那样的信心。」 铁蛋身上已被冷汗湿透,额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声音发乾,答应了一声: 「多谢领袖的信任。」 这时,他心中知道,领袖所说的「任务」,决不是自己表面上接受的剿灭任务, 而是在於那句「遇有值得注意的人,就要注意一下」。 要命的也就在这里。 所以,他又挣扎着说了一句:「保证把一切反对势力,全部消灭。」 领袖盯着他看,铁蛋那样说,言外之意,当然是「除此以外,别的任务,实在 不知指甚麽而言」。 铁蛋的智慧程度,分明不如领袖远甚,领袖这时凌厉的眼光,直接地在谴责他: 「你别假装糊涂,你知道我还有另外的任务给你。」 铁蛋心头狂跳,低下头去,不能不答应:「是,我一定尽力完成一切任务。」 领袖在这时,忽然叹了一声,然後,转了话题:「有一个人,叫雷九天,是江 湖人物,资格很老,可以利用,会派到你的司令部来当顾问。」 铁蛋心中一凛,是领袖不相信他。 可是他立即放了心,因为领袖又道:「这种人,和我们对付一些文人一样,有 利用价值时,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等到没有用处时,怎麽处置都可以。」 领袖说到他自己的手段得意处,笑了好几下,铁蛋也跟着笑。 领袖伸出手,在桌上取起一本薄薄的书来,递给铁蛋:「这本小册子,你拿去 看看。」 铁蛋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了过来,看了看封面,知道写的是领袖早年从事 造反活动的一些经历。 铁蛋知道领袖在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之後,又「御赐」了这样的一本书,必有深 意,所以接过了书之後,十分忠诚地道:「一定好好学习。一个字也不放过。」 领袖点头,大有嘉许之色,挥了挥手,示意铁蛋,可以告退了。 铁蛋退出之後,足足有叁日叁夜,不眠不休,看那本其实是很普通的书,回想 着领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 可是结果,他仍然是莫测高深,所以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铁蛋叙述往事,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他说的事,和现在我和他相晤,已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应该发生的事,也早已 发生过了。本来,已绝无甚麽紧张悬疑可言,可是他叙述得十分认真,好像他不单 是那时全身冒冷汗,现在也仍在冒冷汗。 所以我也难免受了感染,忍不住问:「後来,你终於明白了那个指示是甚麽意 思?」 铁蛋并不立刻回答,双眼神色茫然,直勾勾地望向前面,我发现他的视线,竟 然没有焦点。 他的这种神态,很令我吃惊因为事情过去了那麽多年,若是他至今还不知道那 指示是甚麽意思,那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我沉声道:「随着时间的过去,应该都水落石出了。」 铁蛋听得我这样说,长叹一声:「我比较笨……我的意思是,我不如你聪明。」 他忽然之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老哥儿 们了,还说这种话。」 铁蛋道:「是真的,我们两人,性格不同,所以各有所长,发展也不同。当时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不能明白领袖的指示,我想你一定能明白。」 我一听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和你性格不同,所以发 展有异。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站在那里,去听另一个人的指示去行事,管他这个 人是神仙是祖宗是皇帝。」 听得我这样回答,铁蛋呆了半晌,才感慨地道:「你的一生……比我有意思。」 我摇头:「不能这样说,各人的生活,是根据各人的性格选择的,给你重头再 来一次,我看你还是一样会选择必须遵守铁一样纪律的军人生涯。而我不同,我崇 尚的是自由散漫,肯定自我,不可能想像接受任何纪律的约束这是天生性格所决定 的。」 铁蛋又叹了一声,他的神态,表示他同意我的话。 确然,他和我的生活环境,南辕北辙,截然不同。他参加的军队,要求绝对服 从,个人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组织的纪律,一个命令要个人生死,这个人也就除了 慷慨就义之外,别无选择。 所以,铁蛋会在领袖模糊的指示前,一身冷汗,而我则根本不会有这种遭遇。 铁蛋又用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了,在你的生命中,不会有这种事,那麽, 你是不是可以帮我分析一下根据我的叙述,分析一下领袖究竟想要我做甚麽。」 当他在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也一直在分析, 他一问,我就道:「你们「君臣二人」的对话,其实内容并不复杂。」 我自然而然,把铁蛋和他的领袖之间的关系,称为「君臣二人」,自然是因为 那是最现成也很恰当的说法。 铁蛋立刻睁大了眼,因为那是令他极度困扰的一件事,而我却说不是太复杂。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主要任务,是消灭一大股反对的势力,你奉命格杀勿论, 不必留甚麽活口,因为大势已定,这股反对势力,已经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铁蛋点了点头:「是,这点我能理解。」 我又道:「可是那只是表面上的任务,领袖另外给你的任务是」 铁蛋又把那句指示重复了一遍:「有值得注意的人,就注意一下。」 我道:「对,领袖的意思是,在那批注定了要被剿灭的反对势力之中,有一些 人,或是个别的一个人,是值得注意的。」 铁蛋苦笑:「那不难理解,可是,那是甚麽人?」 我不相信事隔那麽多年,事态会仍然在秘密状态之中,铁蛋显然是在考验我的 分析力。所以我盯了他一回:「这个人,可能从上海去,或是从华东地区去,因为 领袖提起过这一点。」 铁蛋点头:「是,我也想到了,可是那仍然太广泛了。华东地区,尤其是上海, 本来就是各种……恶势力的盘踞地,势力很大,有一大部分撤出老地盘,到西南山 区去,也是必然之事。」 我道:「那范围已经窄了许多,你在军事行动之前,若是知道进攻的对象,来 自华东、上海,就特别注意一下,自然会有所发现。」 铁蛋眉心打结,缓缓摇着头。 我又道:「领袖要你看的书,是不是内中有甚麽玄机,或是有甚麽「密旨」在 内?」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也不禁有点哭笑不得的神情历史上的最高统治者,每有故 弄玄虚。表示自己「受命於天」,不是凡人的。明朝有一个皇帝,下的圣旨,字迹 潦草到普天之下,只有严嵩、严世蕃父子两人看得懂的,听起来荒唐之尤,却是昭 昭史实。 观乎此,领袖要卖弄一下,也大有可能弄一些哑谜给他的爱将猜一猜。 铁蛋摇头:「不,那本书只是很普通的,记述他早期打天下功绩的书,我早已 知道的一些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些事,一点也不特别。」 铁蛋的领袖,後来成了世界级的大人物,他早年的一些事,也流传甚广当然, 流传出来的全是好事,可以见光的。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人人都有一些或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不为人知,无人可以避免。) 那些可以被人知道的事,确然尽人皆知,其中并没有甚麽秘密可言。 而且,他的极度震动,是从十二天官开始的,而到现在为止,他所说的一切, 我一点也看不出那和十二天官有甚麽干系。 我知道,事情在日後,必然有十分惊人的发展。所以我问:「你说走一步看一 步,後来怎麽样?」 铁蛋望了我一眼,忽然说起更年月久远的往事来:「那一次,你在床板底下发 现了我,我满身是血,你有没有第一眼就认出那是我?」 我先是一怔,接着,不由自主,长叹一声。铁蛋的年纪并不大,可是多半是由 於过与世隔绝的日子太久了,所以思想方法有点怪异,颠来倒去。 他说的那件事:在床板底下发现他的人,那是我和他少年时期的事,那件事, 自然惊险绝伦,我和他竟然能脱难,算起来,「运气好」占了很大的成分「运气好」 的情形,确然是存在的。 那自然是另外的故事,属於少年时期的事,我不想他岔开去,所以我立即道: 「先说你和十二天官之间的事。」 铁蛋呆了好一会,才道:「好,不过你得陪我说说更早的事。」 我点头答应:「一定,少年的事,也很有可以说一说的,那十二天官」 铁蛋一挥手,疾声道:「得先从雷九天说起。」我没有异议,铁蛋道:「那雷 九天,一见到我,就提议由他的九个手下,负责保护我的安全,因为他认为我需要 特别保护,而我自然不同意。」 铁大将军和江湖大豪雷九天的第一次见面,就闹得极不愉快。 雷九天走进铁将军的指挥所之前,就在外面和铁将军的警卫连发生了冲突。 铁大将军有一个警卫连,一百多个卫士,全是精挑细选,身经百战,经过烽火 考验,忠诚可靠的「自己人」,负责保护大将军的安全。个个不但善於搏击,而且 枪法如神,是军队中出色的战士。 而雷九天带来的那七八个人,却是东倒西歪,南腔北调,衣服不伦不类,行动 吊儿郎当,有的还拿着旱烟袋儿,有的头发上用油擦得贼亮。 这样的一批人,虽然持有正式的公文,有参谋长陪同前来,可是警卫员一下子 就看出,连参谋长也看这帮人不顺眼,所以留难:「首长没有说全见,你们谁是领 头的,一个人进去就行。」 雷九天很沉得住气,他不和警卫员说,望向参谋长:「我是中央特准的顾问组 长,这几位全是顾问组员,为甚麽不能见首长?」 参谋长冷冷地道:「你一个人先见,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