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当徐金福的家信送到长安的时候,徐茂公正和文嘉缩在酒吧的角落里谈情说 爱。徐茂公说,我生在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庭,母亲早逝,父亲只对钱感兴趣。我 的家庭里充满了尔虞我诈,充满了对金钱的病态和赤裸裸的追求,没有亲情,没 有关怀,没有爱,什么也没有。我渴望自由,所以我设法逃离了那个不堪忍受的 地方,来到这里并遇到了你。 文嘉扑闪着眼睛问小徐,你父亲怎么看这个问题。徐茂公说他只是以为我在 求学。文嘉听后松了一口气。 这个酒吧的名字叫做“苦大仇深”,这是徐茂公喜欢来这里的原因。 程咬金也来过这个酒吧,他和牛钝都是被黄毛李密拉来的。牛钝坐定之后说 :“这个地方很有趣,我决策把它也介绍回去给我的乡亲们。”李密说:“不对 吧,这地儿不是从你们那儿搬来的吗?”牛钝说:“闹!闹!我们的酒馆很闹! 不像这里,安静得像块墓地。” 李密说:“我说的不是酒馆,是那种聊个天儿啊、喝个水儿啊……”牛钝说 :“你说的是茶馆?我的国土没有茶……”李密说:“我说的也不是茶馆,我说 的是没准儿可以勾引那什么的那种地方……”牛钝说:“明白了,你说的原来是 妓院。” 李密说:“我说的也不是妓院,我的意思吧……”牛钝盯着李密的眼睛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识。”牛钝的汉语很糟糕,这句话却歪打正着,直指心灵深处。 程咬金在酒吧里待得很不自在。一个地方让喝酒却不让吵吵闹闹,给酒喝却 不给肉吃,这哪里还有人道,分明是有点邪门儿。小程心说这鬼地方竟然能存在, 真不知道大伙儿图的是什么——这不是自虐吗? 自虐是消费动物的生存方式。 徐金福刚被洛阳税务局抓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人搞错了。他在给小徐的 信里还嘱咐儿子好好学习,我的事你不用管,过几天他们就用八抬大轿把我送回 去了。随着案件越查越深入,给杨素送的信也如泥牛入海,老徐这才有点沉不住 气了。专案组按杨素的吩咐,并没有拷打老徐,还安排他住五星级的监狱,条件 很不错。狱卒们都粘了老徐不少的光。有一次典狱长多喝了点酒,和老徐交了实 底。他说:“老哥呀,你这次是休想活着出去了。你的案子是杨素挂衔督办的大 案。皇上嫌你太NB了,所以明确指示这次税案一定要查到底,不管牵扯到什么人, 牵扯到哪一级官员,都要严查到底,绝不手软。我看老哥你还是准备后事吧。” 老徐听了恍然大悟。他还纳闷怎么每次提审的时候工作组的人都强调“不许东拉 西扯,老实交代问题!”;每当他有意提到自己和某些高层领导的关系,工作组 的人就说:“不许造谣中伤,不要为自己开脱罪名!”看来求谁都没用了,因为 要取他人头的是当今皇上。老徐想到这里已经不感到绝望,而只有庆幸。他想自 己幸亏只是涉嫌经济犯罪,如果杨素拿他当高丽间谍抓起来,连自己的家人也要 受牵连。老徐心想看来杨素还挺够意思——要死不如早死,如果自己说得太多, 对谁都没有好处。 老徐修书一封,要徐茂公回来见最后一面。 小徐来探监的时候,老徐对他说:“这是咱们爷俩最后一面了。言多无益, 能看着你就行了——别断了徐家的香火。”徐茂公痛哭流涕,老徐只是让他快走。 小徐前脚刚走,老徐就上吊了。 老徐“畏罪自杀”之后,家产被抄没入官。杨素考虑到老徐死得很聪明,让 自己很好交差,就没对他的家人采取行动。小徐的岳父张老板本来富甲一方,可 近来瓷器的出口贸易很萧条,家道也已中落。小徐的发妻张氏哭哭啼啼地被接回 了娘家,没几天就死了,徐家的僮仆也都四散而去。眼见一场繁华变成一场春梦, 小徐备感凄凉。要不是老徐要他“别断了徐家的香火”,小徐真能追随老爹上吊 去。 小徐觉得老爹的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潜台词是“报仇雪恨”。 徐茂公又去了长安。他没法回长安大学,也没法再衣着光鲜地去约文嘉。他 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决裂的,因为一切都同他决裂了。小徐意识到,生活中的问 题要难过思想中的问题;自由不是一种胜利,而是一种困境。他必须先考虑如何 生存,而不是如何为父报仇。长安的生活费用很高,房租也贵得离谱,这都是落 魄的小徐承担不起的。小徐打算找一份工作,这才发现找工作实在太难了。在长 安,介绍工作的比找工作的还要多,而他们介绍的工作也基本都是洗碗工、服务 员、保安、或者空车配货站的苦力。即使是这样的工作,很多人交了中介费之后 去上班,却发现根本就没有工作。当他们折回去要钱的时候,面对的已经不是刚 才的那个热情的大嫂,而是胳臂上刺着青龙的黑社会,于是只好自认交了学费。 小徐没有《暂住证》,大学还没毕业,所以也没文凭。他除了躺在租来睡觉的床 上流眼泪,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小徐连床都租不起了。 徐茂公计划替人代写书信,还没开张就被取缔了。冯有道上任之后规定,大 隋的代写书信行业实行邮政部门垄断经营,老百姓必须到邮局去写信。代写的信 件分为一式两份,一份寄出,另一份交有关部门备案。代写书信的费用很高,而 且最少要写五百字,少于五百字的也要按五百字收费。这个规定一出台,邮局的 工作立刻成了金饭碗。原来花一百两就可以办进去的工作,现在花上三千两也很 难说。有些吹毛求疵的刁民认为代写书信的收费不合理,曾经四处打官司告状, 最后都不了了之。 幸好有一个行当暂时没有被朝廷垄断,这就是算卦。徐茂公读过《周易》, 虽然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蒙人还绰绰有余。他咬咬牙,念叨着孟子的名言, 摆上卦摊,作了算命先生。 徐茂公开始占卜事业之后,勉强能够糊口。他每晚躺在床上,想起昔日的繁 华旧梦,真觉恍如隔世。他有时很想写一部小说,把自己的遭遇记录下来。小徐 的小说最终没有写成,给了千年后的曹雪芹一个扬名的机会。 徐茂公把机会留给曹雪芹的原因是他不太死心。他总是扪心自问,我这辈子 就算白过了吗?小徐仇恨这个把属于他的一切都夺走的社会,希望它遭受灭亡的 噩运。如果他不能把属于他的都拿回来,至少他也要和这个社会同归于尽。一个 人绝望之后酸溜溜地去唱什么《好了歌》,不是太便宜了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吗? “这个万恶的社会!”徐茂公在心里诅咒道。他渴望能推翻这个社会,因为 他属于这个社会,而这个社会却不属于他。那些拥有这个社会的人,现在都是他 的敌人。他恨他们,因为在他不幸的时候,他们竟然是幸福的。 一个要饭花子竟试图使乾坤倒转,这听起来就像痴人说梦,或者像小日本打 算吞掉大中国。徐茂公不这么看。他在家破人亡之后认为,大隋的统治已经摇摇 欲坠。每个人都把历史的发展趋势分析得对自己很有利,徐茂公也是这么干的。 他盼着天下大乱,并且相信这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