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程咬金躺在牢房里,思考着“聪明”与“自作聪明”的区别。他莫名其妙, 索性不管它。狱卒送来酒肉,程咬金登时乐了。他三杯酒下肚之后,觉得无论 “聪明”还是“自作聪明”,都已经不再重要。隔壁的秦叔宝不住地叹息:“可 怜功名富贵……”程咬金听了摇摇头,可怜了一下秦叔宝,又沉入了物我两忘之 境。酒精使他形神俱散,使他觉得思想没有意义,就连存在本身也成了一个可有 可无的问题。 程咬金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程咬金醒了。他爬起来喝过水后,久久无法入睡。此时万籁俱 寂,洒在地上的月光聚成了一泓宁静的水面。程咬金想,这他妈是哪儿啊?我在 哪儿?我是谁?我是活着还是死了?程咬金意识到“我”是一个讨厌的问题。 “我”注定是孤独的,因为“我”永远是老哥一个;“我”注定是不被理解的, 因为“我”甚至无法理解自身。程咬金记起了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每一个微小 的细节,这一切就像砸在手上的雪,化为了水,化做了气,转眼融入太虚幻境, 只有现在,只有“我”,存在着,但“我”又是谁?“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程咬金想起当年自己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的情景,又想起杨玄感表演自杀时的热 闹场面。那时人声鼎沸,万众翘首,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一种思想的消失,期待 着一段生命的结束。没有同情的声音,没有理解的目光,只有热切的期盼。他们 期盼着一个人被消灭,期盼着这种消灭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的快乐。他们当年都失 望了,真不应该让他们失望! 就让他们高兴一下吧,他们的乐趣本来就不多。 如果这能成为一个生动的话题,就像一碗粥里的一小块咸菜那样受欢迎,不 也挺好吗? 程咬金再次被提审的时候,神情平和得宛如月光聚成的湖水。冯有道的笑容 在他看来,竟然十分亲切。老冯笑着说:“怎么样啊程老弟,休息了好几天,过 去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吧?”程咬金笑了笑,并不做声。 冯有道笑着说:“老弟呀,我们兄弟一场,当哥哥的自然清楚你的为人。我 呢也不瞒你,审你的时候自然要出出我的气。你的事儿呢,当初确实很凶险,现 在则有拨云见日的希望。我不多说了,咱们言归正传。你老老实实交代你的事儿, 真的别说成假的,假的也别说成真的,我自然不为难你……” 程咬金说:“我也不为难你。你们说的那些事儿,我都干了,不过都是我自 己干的,和老秦没关系……” 冯有道一愣,他本以为程咬金会对所有的指控矢口否认,没准还会情绪激动 地怒骂一番,总之场面会很热闹。程咬金如此表现,让老冯很诧异。他心说难道 是把这小子打怕了不成?可看他的样子,并不像个孬种啊?老冯说:“老弟呀, 你这么说会有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我希望你说真话,不要说假话,更不要说 气话……”凭他怎么说,程咬金坚持这些指控都是真的,而且在口供上轻松地签 字画押,潇洒地就好像在给追星族签名一样。程咬金画押之后,对冯有道说: “老哥呀,现在你不烦了,我也不烦了,这多好啊!给我办喜事的时候,麻烦你 多叫几个人——谢了!”程咬金拱拱手,然后就领着狱卒走了,冯有道坐在那里 目瞪口呆。 老冯清醒过来之后,接着审秦叔宝。秦叔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一 个劲地喊冤。老冯看到秦叔宝的熊样就生气,给他用了不少刑。秦叔宝受刑的时 候大叫“皇上——皇上!”仿佛他这么一叫,李世民就会凭空变出来。秦叔宝虽 然受了不少刑,但就是不招,不想失去最后的生存机会。冯有道拿出程咬金的口 供在他的面前晃了一下,告诉他程咬金已经招了,秦叔宝听后昏了过去。 秦叔宝被泼了一桶冷水,又醒了过来。他对天哭问道:“天呐,我这是作了 什么孽啊?”他绝望之后,决定认罪伏法。冯有道命人呈上口供,秦叔宝签字画 押之后,哭昏在地。 冯有道进宫叩见李世民。他见过李世民后说:“微臣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李世民问:“什么坏消息?你没撬开他们的嘴吗?”冯有道说:“恰恰相反,他 们都招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等着听下文。冯有道细述所有细节,李世民陷入了沉 思。老冯陈述过之后,接着说:“这件案子办完之后,老臣自感心力交瘁。请皇 上开恩,允许老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李世民连忙挽留。老冯说:“我是 前朝罪臣,蒙皇上厚待,实属万幸。多年来老臣一直克尽职守,不敢有非分之想。 此次所以辞官,一来年老体衰,恐不能尽职尽责,有负圣恩;二来天下承平,官 清民良,少有词讼。偶断一案,手生技拙,有罪而不能察,有冤而不能雪,于是 奸佞窃喜,忠良含冤,亲者愈痛,仇者愈快。老臣痛感力不能逮……”李世民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冯有道跪下说:“陛下明察秋毫,从善如流,真乃万民 之幸!” 李世民得意地笑了一下,又陷入了沉思。 程咬金画押之后,感觉神清气爽,就像刚洗过淋浴一样。他回到牢房,吩咐 牢头禁子沽酒买肉,由他们陪着吃喝起来。自此大家每天都在酒肉里讨生活。秦 叔宝被拖回来之后,目光呆滞,不吃不喝,样子很像绝食自杀。大唐的时候还没 发明输液方法,所以秦叔宝眼见得快不行了。程咬金听说秦叔宝的惨状后想,我 们就要去演出了,干嘛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应该吃得红光满面才是! 这天程咬金正在大块朵颐,就听外面有个女声说:“哪儿呢?那个死鬼在哪 儿呢?”程咬金听了手上一抖,酒撒了一大半。他心说坏了!我的败家老婆怎么 来了? 程咬金从西域出发之后,杨艾程也踏上了归途。由于带着孩子,自己又很胖, 路上便耽搁了很多时间。她到了长安,才知道程咬金已经被关押多时了。尤俊达 流着泪说他早想去探望,但刑部大牢一点也不通融。听说不久就要问斩了,不知 能否见上最后一面。 杨艾程决定找李世民讨个公道。她是杨广的堂妹,论起来比李世民还大一辈。 我们中国人如果仔细算起来,彼此都能攀上亲戚,无数的事情全靠这种亲戚关系 解决,证明伦理学和经济学的联系很深。 杨艾程见到李世民后,便质问道:“你姑父招谁惹谁了,凭什么给关起来?” 李世民知道杨艾程比他辈份高,但听了“姑父”这个词觉得怪别扭的。他解释说 :“有人控告我姑父,不,程咬金,现在正在调查……”杨艾程说我不管你调查 不调查,我要你立刻把他放出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两边的卫士听了这话都把 配剑抽出了一截。杨艾程说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你们都滚一 边去! 李世民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也不好说这个话,况且事情很快就 要查清楚了……”杨艾程说:“你蒙谁呢?你当我不知道哇?你是想把这些有功 的都整死——卸磨杀驴是不是?我告诉你李二,我们家老程要是少了一根毫毛, 我跟你没完!” 李世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杨艾程随后到刑部大牢来探监。她见到油光满面的程咬金,饱含深情地说: “没用的东西,就他妈知道喝!”程咬金还没想好该如何表示,杨艾程已经抱住 他放声大哭。 杨艾程哭够了之后说:“老娘我也住这儿了!”狱卒们听了大惊失色,连忙 劝“程夫人”回家。杨艾程“倏”地拔出一把刀说:“都给我滚出去!” 狱卒们被惊得鸡飞狗跳。他们还从来没遇到过劫狱的,于是四散奔逃。等他 们反应过来,从两华里外小心翼翼地摸回来的时候,发现杨艾程和程咬金正反锁 了牢门,坐在里面喝酒。杨艾程对狱卒们嚷道:“告诉你们皇上,我也反叛了。 我打算和这个家伙同生共死,让他看着办吧!” 杨艾程嚷过之后,对程咬金说:“师哥,我够意思吧?”程咬金没好气地 “哼”了一声。他已经准备好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身首异处,并从脖子上喷出三丈 多高的血来,可这个浪漫的计划全被老婆打乱了。浪漫与家庭是不相容的,程咬 金如今觉得就像在大热天穿着棉袄棉裤参加百米决赛,别提有多难受。 杨艾程见程咬金这副德性,气鼓鼓地说:“我说,你是死人呐?我大老远地 跑来跟你关一块儿,你就对我这个态度!你够意思吗你?” 程咬金说:“我是死人,我就是死人!你瞎跟着搀和什么?老实回家抱孩子 去得了……” 程咬金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个耳光。他捂着火辣辣的脸想,要是早点儿升 天,哪会受这种罪?杨艾程骂道:“我打算和你死在一块儿,你倒不领情不道谢 的——我他妈和你拼了!”她把酒桌上的东西一古脑摔在程咬金的身上,然后扑 过去又撕又咬。 当李世民来到大牢的时候,他看到牢房里一片狼籍,杨艾程和程咬金正厮打 在一起。两个人全都披头散发,程咬金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 李世民接到“程夫人”劫狱的报告后,吃了一惊,后来又听说“程夫人”并 未劫狱,却赖在大牢里不出来了。李世民心说女人就是难缠!——这话千万别让 长孙氏听到!他决定亲自到牢房里看个究竟,结果看到了这一幕。 李世民心说,这对夫妻真是一对活宝。堂堂刑部大牢,难道是用来打架的地 方吗?想打架的话,就回家去打吧!——这老程也是,就不能让着点儿老婆…… 程咬金和杨艾程打了一路,直打到家里,才被程小咬领着一堆弟弟妹妹拉开。 程咬金恨恨地想,回到这个鬼地方,还不如去蹲监狱呢! 程咬金和秦叔宝的案子,就此无疾而终。大唐老百姓的房门上,重又贴上了 秦叔宝的画像。李世民把参加过“开国战争”的功臣们都调去回忆录,并且任命 徐茂公做了《开国英雄自传丛书》编委会的主席。他对徐茂公说:“老徐呀,我 一直非常佩服你的才华,可惜不能知人善任。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最能发挥你 的才智的地方,希望你不要推辞呦!”徐茂公含泪谢恩。 徐茂公出宫之后长叹一声,然后就到编委会上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