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程咬金被分配到文史部门之后,开始写他的自传。他记得从出生到现在的每 一件事,但他觉得这些事情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并不值得记录。不过写作现在 是他的工作,所以他就用错别字拼凑了一本书。这本书很少提到他自己,倒非常 类似《足球技战术指南》。程咬金认为,这是他能传下来的最好的东西,但所有 的人都不这么看。程咬金的这本书没有传下来,因为大家都认为技术可以重新发 明,所以不值得流传,只有那些自吹自擂、大而无当的废话,才具有永恒的价值。 徐茂公见程咬金不安心本职工作,在得到李世民的首肯之后,越俎代庖创作了程 咬金的传记。在这本传记里,程咬金成了一个卤莽的武将,凭着一种叫“三板斧” 的功夫,搏来了功名利禄。大唐的开国英雄大多文化有限,能识文断字的不多, 上边还要求必须写自传,于是只好找枪手。尉迟恭的自传也是徐茂公帮着写的。 老徐在里面狠狠夸了自己几把,尉迟恭也不知道。 程咬金真正的本事大多被忽略了。 程咬金的命运,非常类似他的老乡孔子。老孔不仅精通经史子集,而且是一 个作曲家、金牌司仪和游泳冠军,但他的这些本事全被忽略了。老孔的学生认为, 老孔说过的那些婆婆妈妈的话最有价值,于是就把这些话加上很多错别字编成了 一本书,并让这本书享受《圣经》的待遇。老孔在生前就预见到了这种可能,于 是叹道:“噫!重我者,尽不知我者欤?”老孔的这句话因为难解,所以没有被 收进他的语录里。 杨艾程从西域归来的时候,将程咬金的哲学手稿遗失了。她对程咬金说: “我把它们弄丢了,你也省心了。”程咬金本来还准备用错别字拼凑一本哲学书, 经过这个变故,就放弃了。他自我安慰道,我的哲学就是我,这又有什么可写的 呢?每个人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结论和神秘的原则,我的想法难 道就比别人更高明吗?对于那些能接受你的想法的人,他心里早就有这种想法了, 所以你的意见没有价值;对于那些不能接受你的想法的人,你的话只能使他更加 深信自己的看法,所以你的意见更没有价值。留下一句话以便在“思想史”上留 名吗?如果这句话只是在深山中对着一个癞蛤蟆说的,就算是说得天花乱坠,又 有什么意义呢? 程咬金的孩子们各有所好,或者喜欢画画,或者喜欢骑马,或者喜欢干木匠 活儿,但没一个喜欢读书。他们当中最聪颖的要算程小咬。他在程咬金的帮助下 烧制出了“唐三彩”,并由尤俊达的外贸公司行销世界。大唐的繁荣有四分之一 是“唐三彩”的功劳,但史学界认为大唐的繁荣全是李世民的功劳。 程咬金决定离开长安,到一个连他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去。他是在长安大 学的礼堂里冒出这个念头的。当时,秦叔宝作为“大唐英模报告团”的成员,正 在台上声泪俱下,慷慨陈词。程咬金既是报告团的成员,又是长安大学校友会的 成员,他坐在现任校长梅义存的身边,思考着该说什么和能说什么的问题。他不 好意思在这里坐下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秦叔宝的英雄事迹博得了雷鸣般的掌 声,然后张美丽出场了。张美丽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首《大唐赞歌》。这首歌歌颂 了大唐富饶的物产、秀美的风光、勤劳的百姓、英明的皇帝。张美丽唱到动情处 的表情很像是在体验性高潮,程咬金看到这儿决定开溜,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当大家欢迎程咬金的时候,程咬金已经不见了。 程咬金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杨艾程。杨艾程回到长安之后,大唐 的贵妇就开始大吃高热量的食物,力求使自己的体型达到杨艾程般完美的程度。 上行下效,大唐的妇女全都变得丰腴起来。长安的道路为此不得不拓宽,否则街 面就会显得很拥挤。 大唐的贵妇们不仅吃得像杨艾程一样胖,而且也把足球作为自己的必修课。 她们穿着绫罗绸缎,把足球用彩绸裹得五颜六色,边像踢毽子一样踢球边“咯咯” 地笑。大唐的壁画里记下了这一幕,作为古代妇女热爱体育活动的证据。 杨艾程听了程咬金的想法后,立刻表示同意。现在大唐的妇女都在学她,简 直烦死了。程咬金于是和杨艾程驾车云游,寻找不受打扰的清净之所。在离开长 安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冯有道的车队。冯有道终于辞官,带着他一辈子刮来的钱 财,准备返回故里建一个大宅子,然后做一个归隐的诗人和书法家。冯有道对程 咬金说:“老弟呀,我们可谓是殊途同归啊,哈哈——你不如到我那里去吧……” 程咬金谢过他的邀请。分手之际,冯有道说:“老弟呀,我佩服你的率性而为, 可是只能心向往之啊!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为你存在着,也不是为我存在着, 哪一种人最多,它就为谁存在着。他们的想法,就是法律,就是习惯,就是一切。 少数人的想法,最好只是想法。你要是去找自由,我保你找不到;你要是去找乐 子,那就多了去了,哈哈!人生在世,就应该尽量想办法对得起自己,除此都是 瞎掰,哈哈!不多说了,人各有志,后会有期!”冯有道和程咬金拱手道别后, 吟着“归去来兮”,渐渐远去。 程咬金和杨艾程不知所终。不过从大唐开始,我国就有了放鞭炮的习惯,由 此可见,程咬金在远离了人们的视线之后并未闲着。长叶林劫“王杠”之后,程 咬金意识到了火药的巨大杀伤力,把火药的功用限制在了鞭炮之内。有关程咬金 的这个功劳,笔者从没有听到过公正的评价。所有的人都在说,中国人发明了火 药,却用来造鞭炮,所以中国落后了。这么问的人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火药最伟 大的作用,其实就是造鞭炮。科学是顽童的创造,所以科学应该局限在满足顽童 好奇心的范围之内。程咬金的功劳,就像懂得如何实现链式反应、却没有造一枚 原子弹一样。 被人理解总是很难的,所以老孔只好说“不患人之不己知”。老孔这么说, 大多是因为没法子。老孔又说:“君子和而不同”。这话得反过来听:不是因为 当了君子就“和而不同”,而是因为“和而不同”所以应该享受君子待遇。老孔 这么说,既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有点儿耍无赖的嫌疑——“我不同(没人理 解),因为我是君子。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反正我牛×!”老孔的这句心里话因 为太露骨,所以连自己的学生也没告诉。 程咬金曾经说过:“人是孤独的。”这话如果推敲一下,就会发现他对自己 的不被理解是有准备的。没有准备的,其实是我们。程咬金的名字,既不见于科 技史,也不见于文化史,这并不有损他的毫发。我们常希望发掘人的意义,到最 后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意义。我们又喜欢苛求别人,苛求古人发明原子 弹,或者苛求新郎迎亲的时候来一支劳斯莱斯车队。郑和下西洋时何等风光,但 今人竟埋怨他没有“发现”欧洲,也没有带几个“白奴”回来。 如果说古人是一群乐天知命的猪的话,我们则已经通过这种愚蠢的吠叫,堕 落成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红着眼睛的豺狗。 每一本书都不应该有序言,因为这会妨碍正常的阅读。即便是序言,也自然 是在读后写的,所以仍然是后记。程咬金这个人的后记是什么呢?按照他本人传 记里的说法,他是天上的一颗星,而且是比较笨的一颗,到了人间只会抡“三板 斧”,并以此闻名后世。如此说来他不是人,也没有“后记”的必要。有人说他 是一个值得赞美的人,因为他洋溢着创造性和独立精神,起而反抗大隋暴政,还 当了一把“总统”。又有人说他没有抗争到底,而且还把火药的功能给浪费了— —功过相抵,湮灭了也就罢了。程咬金只是程咬金,别的什么也不是。任何时候, 都会有这种人,我们有时候错过了他们,有时候把他们当成了外星人。 本书作为一种补白,提到了一些经常被忽略的人,也提到了一些尘封的事。 这些人和这些事,现在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漫长的时间并不是主要的问题,因为 在这些人和这些事存在的时候,就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是他们必然而无奈的命运, 这也是很多人必然而无奈的命运。 他们自己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