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费尔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看着我,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假设卡拉斯真的越过了边境,刚好在一九三六年内战爆发时回到了巴塞罗那。那 么,在巴塞罗那停留的那几个礼拜里,他做了什么?又住在哪里?这至今仍然是个谜。 我们认为那一整个月期间,他一直待在这个城市里,却没有和任何熟人联络。他没 有去找他的父亲,也没有和他的朋友努丽亚·蒙佛特联络。后来,他被人发现死在了大 街上,胸口有一枪致命伤。接着,卡拉斯最后一本小说里那个名叫拉因·谷柏的角色出 现了,称他为地狱王子也绝不为过。这个恶魔扬言要消灭所有和卡拉斯相关的东西,永 远都会不择手段地摧毁他的书。更戏剧化的是,这个大坏蛋是个无脸怪客,他那张脸已 经被烈火烧得完全模糊了。不只如此,还有人跳出来指出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努 丽亚·蒙佛特认出了谷柏的声音,原来那就是豪尔赫·阿尔达亚。” “别忘了,努丽亚·蒙佛特对我说过谎!”我说道。 “没错,努丽亚·蒙佛特骗了您,可能纯粹只是想省略掉那些情节,不想让自己卷 入不必要的是非。” 从波纳诺瓦大道往上坡走,转进一条狭窄蜿蜒的小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就出现 在了尽头。 一位神父走了过,脸上挂着温和礼貌的微笑,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就像个大主教。 他大概五十岁出头,清瘦的身材和稀疏的发丝,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猛禽。 “早安!我是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他说道,“两位有什么事情吗?” 费尔明立即伸出手来,神父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住他的手,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书籍顾问,非常荣幸在此向您 问好。在我旁边这位是我的同事兼好友,达涅尔,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也是个胸怀 慈悲的虔诚教友。” 费尔南多神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真想马上挖个地洞钻进去。 “真是荣幸之至,罗梅罗·托雷斯先生!”他友善地回应,“容我冒昧,两位大驾 光临敝校,有什么事吗?” 我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在费尔明胡说八道之前先开口,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费尔南多神父,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一下贵校两位昔日校友的资料,他们是豪 尔赫·阿尔达亚和胡利安·卡拉斯。” 费尔南多神父紧抿着双唇,眉头深锁。 “胡利安已经去世十五多年了,阿尔达亚也早就远走阿根廷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您认识他们两位吗?”费尔明问他。 神父锐利的眼神扫过我和费尔明的脸庞,然后才回答: “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请问,两位想要了解哪一方面的事情?” 我还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费尔明已经抢先答话了。 “神父,我们今天来查资料,主要是因为我们这位小朋友达涅尔,其实是已故的胡 利安·卡拉斯的儿子。我们的用意,是想为一位英年早逝的杰出人士重塑他的生平和回 忆,命运捉弄人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费尔南多神父以布道的口吻开始叙述起往事。他的遣词用字优雅而简洁,说话的语 气好像在做训诫似的。多年的教书生涯,让他习惯了以那种坚定的口吻说教,只是他也 没把握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我如果没记错的话,胡利安·卡拉斯一九一四年进入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他 一入学,我立刻就跟他熟络了起来,因为我们俩都并非富家子弟,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 们都叫我们‘丐帮’。我们这些清贫的学生,每个人各有不同的入学条件。我能够获得 奖学金,是因为我父亲在这所学校当了二十五年厨师。胡利安得以入学,全凭阿尔达亚 先生的出面关照,胡利安的父亲经营了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他是他的老顾客。这些都 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 “请您和我们说说我父亲入学第一年的情形,好吗?”我轻声问道。 费尔南多神父点点头。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要大家叫他卡拉斯,虽然他的父姓是富尔杜尼。刚入学 的时候,有些学生会拿这个来取笑他,当然,他作为‘丐帮’之一,也常常被嘲弄。他 们也会笑我,因为我是厨师的儿子。各位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其实,上帝在他们的 心灵深处填满了善念,可惜他们只会重复他们在家里听来的那些话。” “都是小天使啊!”费尔明附和着。 “关于我父亲,您还记得哪些事情?” “啊……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当时,您的父亲最要好的朋友还不是豪尔赫·阿尔 达亚,而是一个名叫米盖尔·莫林纳的男生。米盖尔出身豪门,他家财力也十分雄厚, 足以和阿尔达亚家族相提并论。我敢说,他大概是这所学校创立以来最古怪的学生了。 校长认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捣蛋鬼,因为他居然在望弥撒的时候,用德文朗诵马克 思学说。” “这个人准是中邪了!”费尔明在一旁帮腔。 “米盖尔和胡利安真的是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在午休时凑在 一起,然后胡利安就开始讲故事。他偶尔也和我们聊他的家庭,还有阿尔达亚家族……” 神父似乎犹豫了一下。 “毕业以后,我和米盖尔还保持着联络,有好一阵子呢。胡利安后来去了巴黎。我 知道,米盖尔很想念他,动不动就提起他,也非常怀念以前大家共处的美好时光。后来, 我进了修道院,米盖尔还开玩笑说我已经向敌人靠拢了,不过,我们从此就渐渐疏远了。” “您有没有听说,那个米盖尔后来娶了一个名叫努丽亚·蒙佛特的女人?” “米盖尔结婚了?” “您觉得很奇怪吗?” “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结婚……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和米盖尔倒是真的多年没有联 络了,自从内战爆发后,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有没有和您提起过努丽亚·蒙佛特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他没想过要结婚,也不想交女朋友。唉呀!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两位说 这些事情,毕竟这都是胡利安和米盖尔的私事,照理说,这不应该跟别人说的……” “一个做儿子的,好不容易可以多了解已故的父亲,您忍心剥夺他这样的机会吗?” 费尔明故意问道。 在我看来,费尔南多神父的内心似乎在激烈斗争,不知道该不该重提那段尘封已久 的往事。 “我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应该没什么关系了。我还记得那一天,胡利安跟我们 聊起他和阿尔达亚家族相识的经过,他的人生因此也完全改变了……” ……一九一四年的十月,有一天下午,一辆罕见的名贵轿车,宛如一座可以移动的 万神殿,突然在位于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门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是 高傲、威严的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当时,他不只是巴塞罗那最有钱的人之一,甚至 是全西班牙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的纺织业王国,是从市区起家的,但后来的版图已经 扩张到整个卡塔卢尼亚省。他右手操控着全省半数以上的银行和房地产,左手则不断地 介入政治,包括议会、市府、中央部委,还有教会和海关。 那天下午,这位秃头大亨,蓄着浓密的胡须,鼻梁上架着华丽的镜架,让人一看就 敬畏三分。他要添购几顶帽子,于是他走进了安东尼·富尔杜尼先生的帽子店,快速地 把店堂扫视了一遍,他斜眼睨着帽子师傅和旁边的学徒,也就是少年胡利安。接着,他 说了以下这段话:“我听说,虽然这家店面很不起眼,但是这里做出来的帽子却是全巴 塞罗那最好的。现在已是深秋季节,我需要六顶大礼帽、一打圆顶礼帽、几顶打猎的便 帽,还有适合去马德里参加王室庆典的帽子。您都记下来了吗?还是等着要我重复一遍?” 那便是帽子师傅父子最初接待这个富豪客户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情形。胡利安 天天看报,他知道阿尔达亚崇高的社会地位,因此,他暗自寻思,父亲绝对不能出任何 差错,对于他的帽子店生意,这将是无比关键的时刻。打从富豪大亨一走进店里,帽子 师傅就乐得飘飘然了。阿尔达亚向他保证,只要做出来的帽子让他满意,他就会把这家 店铺推荐给所有的朋友。这就意味着,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的业务将会蒸蒸日上,社会 名流,举凡议员、市长、主教和部长,不管头大头小,都会来订做帽子。那个星期,简 直让人不可思议,胡利安干脆不去上学了,就待在帽子店后面的工房里干活,每天至少 要干十八到二十个小时。帽子师傅的情绪一直很亢奋,不时忘情地抱着儿子亲了又亲。 他甚至还给妻子苏菲买了一件洋装和一双新鞋,这可是结婚十四年来的头一遭。帽 子师傅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陌生人。有个星期天,他居然忘了去望弥撒,就在那天 下午,他自豪地搂住了胡利安,眼眶中含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爷爷如果地下有知, 一定会以我们为豪的!” 在制作帽子的各种技术中,最复杂、也是逐渐失传的一项,就是量尺寸。里卡多· 阿尔达亚先生的那个头,根据胡利安的说法,就像一只大大的哈密瓜,稀疏的发丝好像 野外的杂草。当天下午,帽子师傅一看到大亨的头部就知道,这个头的尺寸并不容易测 量,到了晚上,当胡利安跟他说起蒙塞拉山脉那几座崎岖的山顶时,富尔杜尼也觉得很 有道理。“爸爸,我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是,您也知道,替客人量尺寸,我做 来更加顺手,因为您容易紧张。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胡利安虽然很清楚这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并没有因此而胆怯退缩,他说: “阿尔达亚先生,您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可以让我们抓着,要把您耍得团团转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