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在哥伦布大道搭上了开往蒙洁伊克墓园的公车。透过车窗, 我看见港湾内桅杆如林,三角旗迎风飘扬。公车上的乘客寥寥可数,车子绕着蒙洁伊克 山路,慢慢往上开去,行驶到全市占地面积最广的墓园。我成了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 “请问,回程最后一班车是几点?”下车之前,我问了司机。 “四点半。” 司机让我在墓园的大门口下了车。前方是一条大道,两旁柏树参天。从这山脚开始, 拾级而上直至山顶,人们已经开始目睹这座无边无际的死者之城了:坟墓大道、墓碑之 路、陵墓巷弄、挺着愤怒天使的尖塔和一片拥挤的墓碑之林。死者之城是个墓穴宫殿, 也是存放骨殖的陵墓, 一队队深陷污泥的石雕兵俑 看守着它。我深呼吸之后,踏进了这座墓园迷宫。我的母亲就埋在这条路几百米的 前方。我往前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这里的冰冷、空洞、愤怒和死寂带来的恐惧。镶在 墓碑上的老照片,无人问津,只有蜡烛和枯花相伴左右。才走了一小段路,我就看见远 处有人提着瓦斯灯,他们站在一处墓穴旁,铅灰色的天空下,隐约可见六个身影。我加 快脚步,到了听得见神父祝祷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棺材是松木制成,没有特殊加工,静静地躺在土穴里。两个掘墓工人手持木桩,守 在棺木旁。我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人,“遗忘书之墓”的老管理员伊萨克竟然没来出席自 己女儿的葬礼;我看到住在努丽亚·蒙佛特对面的邻居老太太,正伤心地啜泣着,还不 时地摇头叹息,她身边有个模样寒酸的男人,体贴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八成是她丈 夫吧,我心想。他们旁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着灰色的洋装,手上拿着一束花。 她默默地流泪,双唇紧抿,但目光并没有落在墓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人群之外, 有个家伙身穿深色的风衣,双手拿着帽子背在身后,那就是前一天才救我一命的白莱修 警官。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父枯燥无味、毫无感情的演说,比死寂更让人 难受。我凝视着那具棺木,它已陷进了土坑。我想着躺在棺木里的她,当灰衣陌生女人 走过来,给我递上一朵花的时候,我早已不觉中泪流满面了。人群散去了,我依然站在 原地,依照神父的指示,两个工人在瓦斯灯的映照下,开始埋棺。我把花收进了大衣口 袋,然后转身离去。我还是无法走近它,向她说再见。 我走回墓园的大门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想自己大概已经错过最后一班公车了。 于是,我在昏暗中上了路,打算沿着公路走回巴塞罗那市区。忽然,一辆黑色的汽车在 我前方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车灯没关,驾驶座上的人正抽着烟。当我走近时,白莱 修警官打开了右边的车门,要我上车。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公车或出租车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宁愿走回去。” “别说傻话了。上车!” 他那坚定的口气就像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并坚持必须令行禁止的人。 “拜托你了。”他补上一句。 我上了车,警官立刻踩下油门。 “我叫安立格·白莱修。”说完,他向我伸出手。 但我没有握。 “您送我到哥伦布广场就可以了。” 车子加速前进,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 “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对于蒙佛特女士的死,我很遗憾。” 这段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却像是猥亵和侮辱。 “我很感谢您昨天救我一命,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您,您的感觉是您的事, 不关我屁事,白莱修先生!”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达涅尔。我是真的想帮你!” “您如果期待我把费尔明的下落告诉您的话,那么,您现在就可以让我下车……” “我不在乎你的朋友在哪里。现在不是我执行公务的时间。” 我没搭腔。 “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但是,你至少要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件事,已经闹得太 过了。那个女人,死得没道理啊!我要你别再插手这件事,把那个叫卡拉斯的人忘了吧!” “听您说话的口气,好像这一切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一样。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真正的演员是你们这几位警官和您那位长官大人!” “我真的不想再参加葬礼了,达涅尔,我尤其不希望出现在你的葬礼上。” “那正好!因为您不在受邀之列。”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麻烦您,立刻让我下车。” “再过两分钟,我们就到哥伦布广场了。” “无所谓。这辆车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就像您一样。请让我下车!” 白莱修减慢了车速,最后把车停在路边。我下车之后,重重地甩上了车门,还瞪了 他一眼。我站在一边,等着他把车子开走,但没想到这位警官却迟迟不踩油门。我转过 身去,看到他把车窗摇了下来。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诚恳,甚至是悲伤,可我始终拒 绝相信他。 “努丽亚·蒙佛特是在我怀里断气的,达涅尔。”他说,“我想,她最后的遗言应 该是说给你听的。” “她说了什么?”我故作冷漠地问道,“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吗?” “当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不过,我想她指的对象应该是你。她曾经说了这么一句 话: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后来,在断气之前,她要我告诉你,让她走吧!” 我茫然地望着他,“她要我让谁走?” “一个叫做佩内洛 佩的女孩子。我猜,那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 神情落寞的白莱修,在黄昏的夕照中开车离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灯在蓝 红交错的暮色中消失。接着,我走回哥伦布大道,一路上始终重复默念着努丽亚·蒙佛 特的遗言,却想不透话中的涵义。到了和平门广场时,我站在一艘游艇旁,凝望着港口 码头。我坐在岸边的阶梯上,阶梯下半部分的台阶全浸在了肮脏的海水里,同样就在这 个地方,多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见到无脸怪客拉因·谷柏。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我喃喃低语。 正在这时,我恍然大悟: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应该让 佩内洛 佩走的人不是我。她的遗言对象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那个她默默暗恋了十五年的 男人:胡利安·卡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