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超新星 继来复原得很慢。继恩和亚兵两人轮流陪侍着她。她依然十分虚弱,东西吃得 很少,精神也很萎顿。她很快就发现花豹死亡了。这只小狗是只有四个月大的时候 她从上海带到宇航城来的。花豹的死亡使她痛哭了一场,而且,也增加了她的“怀 乡病”。 “你到过上海吗,亚兵?”这是亚兵陪待她的时候,她用耳语般的、轻幽幽的 声音说。“上海有一条黄浦江,听说,以前是一条臭水沟子,将近两千万人口呐, 多少家工厂,废水,粪便,脏东西,全排在里面。听说老早以前自来水公司还是从 这条臭水沟子抽上水来,经过化学处理,就供给人吃用,那时上海自来水有一股刺 嗓子的漂白粉味儿。后来,修了一条运河,从一个什么淀山湖里引来了干净的水, 自来水源才解决了。可是黄浦江还是臭水沟。后来,又开始一个工程,干脆从长江 引来一股水,把臭水冲得干干净净。现在可好了。夏天人们在外滩散步,还能听到 鱼儿在水面上蹦跳的声音。在黄浦江上划船,才有意思呢……” 亚兵默默听着,他当然知道,环境污染问题,在我国大地上,象肿瘤一样被消 灭了。现在在大城市里,工厂区都有绿树围绕,所有废气、废水都经过处理,得到 广泛的利用。黄浦江,他虽没去过,但是他想象得到。 “我和姥姥,就住在江边。”继来又说——她变得多话了。“每天看轮船驶进 驶出,挺有意思。但是现在进了港以后不许鸣笛了,减少噪声嘛。姥姥会烧鱼,烧 得特别好吃,鱼就是黄浦江里打上来的鳜鱼,或者鲫鱼。唉,亚兵,我多想带你上 我们家去,让姥姥给你烧一盆清蒸鳜鱼啊!”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等回到地球,我一定去上海看你姥姥。”亚兵温存地答道。看见这个身材魁 梧的青年人小心翼翼地压低噪门和放慢讲话速度,是很有趣的。 “真的?”继来高兴得眼睛放光。“我,你,哥哥,还有岳兰姐姐。哦,亚兵,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哥和岳兰姐……” 声音虽然很轻,继恩还是听到了,他正在阅读机上专心读那些晶体片,也不回 过头来,只是淡淡地说:“继来,好好休息吧,说话太多了,不好!” 然而岳兰的形象在继恩脑子里再也排遣不开去了。屏幕上映现的,已经不是什 么伽玛射线、麦克斯韦方程、泡利不相容原理,而是从梳着两根牛角辫子的瘦瘦的 怯生生的小姑娘、逐渐长成一个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美丽的少女——这就是岳兰 的一系列的形象。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两人之间,甚至话都不用多说,抬一抬 眉毛,皱一皱鼻子,彼此就能了解。不,两年的岁月和三万亿公里的空间是隔阻不 住这根细细而坚韧的感情之线的。但是继恩绝不放纵自己的“怀乡病”,他顽强地 跟它战斗。尤其在妹妹面前,他认为必须克服这种会使人容易变得软弱的感情。 但是继来还在唠唠叨叨。 “你记得吗?亚兵,那年暑假,我头一回到宇航城来,你还用你那大手揪我的 辫子,对我哥说:‘有这么一个妹妹,咳,你呀……’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你说什么 ……” 亚兵的脸一点点儿红起来了,他嘟囔了一句。 “什么,你说什么?”继来没听清楚。 “我说,你那年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小姑娘嘛。” “你的个儿却那么大!”继来快活地说。“可我一点儿也不怕你。我只是不大 喜欢那个戴眼镜的、你们管他叫‘博士’的……” “宁业中——其实他挺好……” “唔,也许是。不过那会儿我们大伙儿去游泳,他就象个水蛭似的苦钻着岳兰 姐,我哥心里……” “别嚼舌头啦!”继恩终于转过身子。“你有这份心思,多念点英文不好吗?” “瞧,不高兴啦!”继来朝亚兵挤挤眼睛。“打量我这会儿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呢!……好,好,不说就不说。可说些什么呢?这么吧,亚兵,你唱支歌给我听… …” 亚兵为难地说:“我什么时候学会了唱歌呀?耍不,我们放放录音带……” “也……好。”继来迟疑地说。“其实,我倒挺喜欢唱歌——我甚至想考音乐 学院哩。哦,说这个干什么呀?” 亚兵用眼睛瞅了继恩一眼。继恩飘过来了。 “好,”他痛快地说。“我们听听录音带——是该有点文娱生活。听什么呢?” “雪海拉莎德!”继来嚷嚷道。 “什么?”亚兵不解地问。 “李姆斯基—柯萨科夫的。”继恩解释道。“表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的, 关于辛伯达航海的那一段,动人极了。” 继恩从抽屉里拿出只有手表大小的录音带盘,装在仪器桌上的一只录音机里。 霎时间,悠扬动听的音乐就在“东方号”的驾驶舱中散开来了。 音乐,好象是看得见的形象,在这三个远离地球的宇宙探险家心中唤起了多么 丰富的感情和联想!风暴的旋律,风的啸叫,波浪滔天的大海。遥远的异国情调的 旅行,神话般的国度,热带的石榴树和椰林,勇敢的水手在破浪前进,然后……然 后又是娓娓动听的呢喃细语,仿佛是聪明的姑娘雪海拉莎德在讲述着迷人的故事, 关于女仙、铜瓶、被幽禁的公主、渔夫和哈里发……啊! 音乐,把三位远离地球的宇亩探险家又拉回人间。他们想起了暴风雪,高速公 路上的奔驰。在半昏迷中听到地球上亲人的呼唤……这一切都仿佛是那么遥远了。 然而,恬静的、和谐的旋律又奏出了人类对大自然搏斗的胜利的喜悦,黎明时远样 归来的船降下了白帆,在洒满阳光的港口上与亲人重逢……又把他们带进了新的境 界。 继来听得着迷了。她情不自禁抓住了亚兵两只手,眼睛张得很大。 “怎样?”继恩的声音把她又唤回现实的世界。“再听一支,古曲《十面埋伏》 怎样?” “好!”亚兵高兴地赞成。不等继恩动手,他把录音带装上了。 现在换了一个境界.主题是战争:部队的集结,刀枪出鞘,战鼓轰鸣,飞矢的 飕飕声,战马的嘶叫声,战士的呐喊声,刀剑的击刺声,汇成一曲雄壮的、动人心 弦的战斗乐章。他们仿佛看得见古代的垓下①战场,被围困的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 项羽,杰出的统帅韩信正在调动千军万马,进行这场决定千百年命运的重大战役… … 高亢的、激昂的战斗旋律结束了很久,三个年轻人还是默默地,一动也不动… … “哦,真好!”继来轻声说。她的眼睛闪着激动的泪花——这儿,失重条件下, 眼泪也不会流下来,而是迅速充溢了眼脸,使眼睛显得奇异地大而且亮。“我应该 上音乐学院。音乐啊……” 这天余下的时间她就陷在瞑想中。继恩和亚兵也不打扰她。十六岁的姑娘,该 是充满神奇的幻想和丰富的诗情画意的年华了。别的小姑娘也许正在母亲膝下做着 甜蜜的梦呢,可是她已经在严酷的宇宙空间里经受了两年的考验。她刚刚摆脱了死 亡的阴影,她的脸依然是苍白而清瘦的。就是在睡梦中,她也在搏斗。 晚饭以后,继来又把亚兵叫到身旁。她用自己的清澈明亮的、还带着深深稚气 的眼睛望着亚兵的脸,低声说;“有一句话,我者也不敢问哥哥。”继来用嘴示意 背着他们坐、在远远的角落里读“书”的继恩。“你坦白说——共青团员的老实话: 我们一定能回地球吗?” 亚兵沉思着。“共青团员的老实话!”——他该怎样回答呢?他凝视着这双信 任地望着自己的眼睛。咳,地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另一种结局!让继来在地球 上生活下去,在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阳光下照耀成长,让她纵情歌唱,高亢的歌声 飞越崇山、峻岭、草原、森林、沙漠、大海,传遍各个大洲和大洋…… “为什么不说话?”继来逼着亚兵。 亚兵苦笑着,迟疑地说:“我想……能够……” “别讨论这种问题了。”继恩啪的关掉阅读机,一推“书”案,就窜了过来。 “靠语言,一千万年也不会解决,重要的是行动。我们就好象大海上漂流的辛伯达 ……”。 “一点儿也不象。”继来嘟嚷着。“大海,是在地球上……” “你以为在辛伯达这故事产生的年代里,大海上的漂流会比我们轻易吗?这儿 至少没有风暴、鲨鱼、搜人的鹰雕、‘海老人’……这儿有足够的粮食和饮水,甚 至还有音乐……不过,暂时不讨论这个吧!亚兵,你来看,宇宙线为什么忽然变得 这样多?” 他指着宇宙线计数器。绿色的数字迅速跳动着,简直目不暇给。亚兵仔细瞧着, 他看到的是一场真正的疾风暴雨。 “我一个数字也看不出来!”亚兵叫道。 “哦,”继恩说。“我们这计数器里的电子计算机是和飞船外壳接通的。它已 经快到不知多少万分之一秒,人眼怎么能够看得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继来带着点惊恐问道。 “3025,开!”亚兵喊道。驾驶舱的灯立刻灭了,全景电视已打开,他们又再 次置身于星光灿烂的夜天空中:茫茫的银河,牛郎织女,猎户巨人,辉煌的天狼星 和太阳——星空里最亮的两颗星……但是此刻, “东方号”的右舷后方,在呈W形 的仙王座五颗熠熠闪耀的亮星之间,新出现的一颗光辉夺目的、浅蓝色的星星压倒 了整个灿烂的星空,象是在星星点点的烛光群中一个巨大的灯塔,呼唤着、鼓舞着、 激励着人们,向宇宙挺进! “超新星!”亚兵惊喜地喊道。 望远镜在空旷的宇宙空间里无声地转动着,镜筒对着超新星的方向。讯息通过 电缆传到机舱内的专用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条明亮非凡、美丽缤纷的光谱彩带; 在第二块专用屏幕上,出现了超新星的光耀夺目的图象。 在黑黝黝的驾驶舱里,继来欠起身子,凝视着这颗巨星,这幅宇宙的壮丽图景。 她被深深吸引住了。刚才盘旋在她脑子里的那些不愉快的念头一下子被驱走了。 “这是……刚刚诞生出来的星星吗?”继来轻声问。 “不,”亚兵也轻声回答。他们都象是害怕大声说话会破坏屏幕上这种光彩照 人的景色似的。“这是一颗年老的星星哩。” “怎的?”继来的声音充满了诧异。 “我给你讲讲一颗恒星一生的历史。”亚兵慢慢地回答。他的一双眼睛在暗黑 中反射出点点星光。“最初,是一团极其稀薄、稀薄到差不多等于真空的气体和尘 埃云,叫做星云,它很大,很大。大到什么程度呢?比方说,我们的‘东方号’吧, 从它的这一头到那一头,要飞个六、七十年……” “咳,”继来低低叫了一声。 “在星云里面,每个气体的原子都在运动,互相吸引,排斥,靠拢,分离,碰 撞,或者绞扭在一起……慢慢地,星云收缩了。收缩产生热量,最初发出红外线; 进一步再收缩,温度又增加,就发出微弱的红光,这时候,一个恒星婴儿就未到了 世间。” 继来听得出神了。她不止一次听亚兵上过天文学课,但从来没有听他讲得这样 娓娓动听。是这颗美丽的超新星唤起他内心的灵感呢?还是别的?虽然光线幽暗, 但是可以看出亚兵神采奕奕的脸孔。 “这个婴儿不会呱呱啼哭,不会要奶喝,它是硕大无朋的。我们的‘东方号” 从它的头顶飞到脚跟,也得飞上十来年哩。但是它还在继续收缩,物质越来越密, 温度也越来越高。继来,你知道,辐射是有一定压力的。比方说,我拿一只手电筒 照你的手掌,这光线也会给你的手掌一点点儿压力——固然,压力非常之小,你一 点儿也觉察不出来。那是因为手电筒的光太微弱的缘故,如果换成光芒万丈的太阳, 这压力就很大了,形成一股风,叫做太阳风。你瞧,宇宙中一些冰冻团块,当它们 靠近太阳的时候,就会被太阳的热量烤得冒出气体,又教太阳风把这些气体驱向后 方,形成一条长长的尾巴,这就是扫帚星。” 亚兵的话把继来的思想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继来在地球上看到过扫帚星,她 也约略知道它就是彗星。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在小小的董星和巨大的恒星间有什 么关系。 亚兵继续讲: “气体膨胀、辐射的压力和使恒星收缩的自身引力相平衡了,恒星就不再收缩 了。这时它内部的密度和温度,已经足够‘点火’了,也就是说,使恒星内部发生 一系列氢弹爆炸!” “你是说——氢弹爆炸吗?”继来很感兴趣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正是氢弹爆炸。四个氢原子合成一个氦原子,同时放出巨大 的能量。这时候,恒星内部温度达到七百万度……” “那它一定是一颗灼热的蓝色星了。”继来不由得插嘴道。 “不一定。”亚兵摇摇头说。“主要看这颗恒星的质量。如果这颗恒星质量非 常大,比方说,有二十个太阳那么大,那末它内部的核反应就非常激烈,成为一颗 蓝色或蓝白色的巨星;如果这颗恒星质量不太大,只有三几个太阳那么大,它就成 为一颗黄白色的恒星;再小,它就是黄色或橙黄色的星;等而下之,它就只能是一 颗红色的矮星了。” “你还没有讲到超新星呢!”继来提醒他。 “别焦急。我们还刚刚讲到恒星的青年时代,离它的老年还远得很呢。恒星的 青年时代是很漫长的。你看,满天星星,不管是蓝的、白的、黄的、橙的还是红的, 绝大部分都正在经历自己的青年时代——这是一个青春期的宇宙哩。至少要恒星内 部百分之四十以上的氢核转变为氦核,恒星释放出来的能量才会减少,辐射压力又 顶不住自身的引力,从而开始了新的收缩……” “那恒星不是越来越小了吗?”继来问道。 “是的。也越来越密,温度同时又越来越高,这就开始了第二次‘点火’,产 生另一种热核反应——这种热核反应,至今我们人类还不能够掌握。如果我们学会 掌握啊,我们就真正成了移山倒海的巨人……” “说了半天,你还没有说出这第二种核反应是怎样进行的?”继来不耐烦地说。 “简单地说吧,三个氦核会聚变为一个碳核。这时候,恒星可说进入中年期。 恒星的中年期是比较短的,大概只有几百万年吧。又来了一轮收缩,增温,恒星内 部又第三次‘点火’,开始了第三轮核反应,这就是两个碳棱会聚变成两个镁核, 或者一个氦核和一个氖核。总之,原子核会越变越重,直至变成铁。恒星密度越来 越高,内部温度也越来越高,这就是说,恒星逐渐年老了。终于有一天,温度高得 那么厉害,辐射压力也那么强大,整个恒星发生一次大爆炸,把大量物质抛射出来, 于是,本来已经黯弱下去的恒星一下子陡然亮了起来,好象诞生一颗新的星星一样。” “为什么要加个‘超’字呢?”继来又问。 “因为它光度增加得太大了。一般说来,光度增加几千倍到几万倍的,叫做新 星;光度增加几千万倍以至几亿倍的,叫做超新星。” “啊!”除了这声惊叹,继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直在边上默默听着的继恩这时插嘴说。 “我给你补充几句.我们中国是历史上最早记录到新星的国家,远在三千多年 前的殷代,甲骨文中就有新星记录了——而且很可能是一颗超新星。历史上看到新 星是不少的, 但是超新星呢, 公认的只有八颗, 即公元185年、396年、827年、 1006年、1054年、1572年、1604年、1667年——这八颗超新星我国都有十分详细的 记录。这一颗大概算人类历史上看到的第九颗超新星吧。亚兵,你可以研究一下, 1572年那颗超新星,也在仙后座,是不是同一颗超新星再度爆发呢,还是另一颗? 天文学家一般认为,超新星是不会再次爆发的,是吗?” “是的。”亚兵证实道。“因为……” “我还想请你做一件事。”继恩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充满了焦虑。“再次测 量一下我们‘东方号’的航向。我觉得这颗超新星产生这么大量的辐射,会对我们 的飞船施加压力,使它偏离原来的航向……” “我们本来就没有一定的目标,航向偏离不偏离,又有什么关系呢?”亚兵不 解地问。 继恩沉量地摇头,黑暗中可以看出他的眼睛闪耀着灼热的光辉。 “不,如果“东方号’意外地偏离了航向,地球上的同志们再要找到我们的踪 迹,就更困难了!” ---------------- 书香门第老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