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过去 时间是世界的基准,它使我们生活在一个有序而公平的空间里,它让人有了理 想,并为之努力奋斗。如果失去了时间,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混乱,一切就会失去意 义。所以时间是如此的重要,但是如果就因为重要而迷信它的公正的话,那么你错 了。 “我是杜广,晚上有时间的话,你和小李到我家来一下。”这是杜广打电话的 一贯方式,先是亮明身份,然后表达意图,时间、地点、人物清清楚楚,没有寒暄、 没有废话。那一天是星期五。晚上,我带着妻子李雪去拜访已经好久不见的杜广。 38岁的杜广又老了,枯黄的脸上爬满了青筋一般的皱纹,沟壑明显得好像皲裂 的土地。他郑重其事的向我们介绍他的妻子胡萍,让人感觉到有点不自然。但是我 感觉得到他的语气里透露着一个信息,胡萍也是今天晚上的主角。 杜广家里十分整洁,估计归功于胡萍,相信任何人见到胡萍就会作出和我同样 的判断。一个女人的气质足以左右一个家庭的形象,胡萍混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贤 惠的气息,一进门就扑面而来。今晚她穿着淡绿色的t 恤,米白色的长裤,一条细 细的银链轻柔的躺在她的锁骨上,在奶黄色的灯光下,不时地淡淡的闪光,整个人 显得异常的恬静。她对我们的到访好像十分意外,现在这种发达的通讯,使得直接 上门的拜访显得十分的不礼貌。当然,这看来是因为她不知道杜广打电话给我的缘 故。她说你们好的时候,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态,主妇的自信在她脸上放出光来。 而她自信的神态中洋溢的幸福却又使我感到疑惑。在我们这一行中,有太多的工作 狂,所以有太多的独守空房的女人,每年春节的家属会上,我就会看见这些面如死 灰、异常安静的女人们。我为她们觉得不值,她们有着婚姻的名义,却没有拥有一 个丈夫的权利。她们好像永远和一个名分生活在一起,有的女人甚至连为丈夫洗衣 服的机会都没有。而胡萍的脸上去看不出这种情绪,我怀疑是她伪装得太好了。 客厅有一张很大的褐色布艺沙发上,这种颜色给人踏实的感觉,却又没有产生 温暖的能力,和它的主人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感觉。入座以后,胡萍泡上一壶清 香四溢的绿茶,一种琴韵书声里夹杂刀光剑影的气氛就飘满客厅了,我感觉有点诡 异。 杜广幽幽的说:“你还记得十年前那次新疆之行吗?” 当然记得。 十五辆老式北京吉普组成车队抵抗着巨大的风雪默默潜行,硕大的雪花使能见 度几乎降到50米以下。帆布的车顶被吹得怦怦直响,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刮跑。坐在 我身旁的杜广在反复调试陈旧的车载电台,然而里面的声音依旧是时有时无,加上 刺耳的车噪和风噪,他几乎丧失了继续调试的信心。车队停下来了,雪花的间隙里 可以看见路旁散落了一批动物尸骨。总指挥召集我们下车,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在风 雪里对即将开始的战斗进行部署。他说从动物尸骨情况来看,盗猎者人数不少,而 且离得很近 车队继续前进,果然一分钟以后我们隐约听见电台里的声音,大意是发现了卡 车,车旁有10来个盗猎者。接着枪声响起来了,我们前后的车子都散开了。我问杜 广怎么办?杜广把全是磨痕的半幅有机玻璃车窗向后一推,探出头去。雪花乘势飘 了进来,打在脸上,还有点疼。 见鬼了,哪有盗猎的人啊?听他这么一喊,我也伸出头,满眼望下去,确实一 个盗猎者都看不见。远远的有团黑的东西,估计就是卡车。我端坐在驾驶席上,等 待杜广说下一步怎么办。杜广突然又缩进来,然后下车,并对我说,小林,你也下 来。我下了车,看见杜广站在雪地里,来回转着身子四处地看。我刚想问他怎么了, 自己却也发现了异常,我们周围一辆车也没有,整个车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显然,我们落单了。巨大的风雪使我们回到车上。杜广的神态十分严肃。我也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警衔、职务都比我高,办案的经验也远远比我丰富,这次 出差,我就像一个跟班一样,他说什么就做什么,当初杜广执意要参加新疆同行这 次武装反盗猎行动的时候,我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现在我有点后悔。但是我知道 我不能流露出这种情绪,这种类似指责的东西,对于改变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意义。 杜广说,继续往前开吧。我踩在油门上的右脚刚刚准备用力的时候,啪的一声 响,车子猛烈的抖了一下,一个人重重的撞到了我这边车门上。这个人估计和将近 一米九的杜广一样高,因为他的身体挡住了我这边的全部窗户,一只手搭在帆布制 成的车篷上,在车里面都能看出手的轮廓。整个人好像没有了知觉,渐渐的往下滑。 我们下车时,那人已经滑到了地上,显然已经昏了过去。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有 毛边的防寒服,褐色的围巾把脸裹的严严实实的。我觉得有点庆幸,认为毫不费力 的捡到一个盗猎者,但杜广不这么认为,他说这个人不像是盗猎者,我想去翻翻看 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杜广却说先把他铐上车。 我们把那人抬上车,铐在后座。杜广拿起电台呼叫指挥部,电台里只有十分有 规律的电流声。 杜广依旧习惯性的沉默,我说:“大部队发现我们跑丢了,会不会回来找我们?” 杜广尴尬的笑了一下说:“肯定会,如果他们能找到我们。” 我问:“那现在怎么办?” 杜广咳嗽了一声,说:“唉,不知道呢,倒霉的是又捡了个烫手的山芋。” “你是说他?”我指着后座上的人问。 “是的,”杜广点燃一支烟,整个身体缩在座位里,“本来是我们两个警察落 单了,现在是两个警察带着一个嫌疑犯落单了。” 他的话点醒了我。以目前的这种社会形势,任何人,只要和警察在一起,他就 不单纯是一个人了,而是冠冕堂皇的变成了一个警察需要用生命去保护的东西。没 有人会关心警察的死活,无论是在多么艰险的环境中,人们只关心和警察在一起的 东西,是的,是东西而不是生命,因为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都有利。活了,是你的 本分,即便这个东西是第二天可能就要执行死刑的囚犯,死了,就是被警察弄死的, 虐待、渎职,各种各样的罪名就会纷至沓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不是要把人 们作为我的假想敌,但是现在的社会就是如此的严峻,由不得你有半点松懈。本来 我还想去扒开后座上人脸上的围巾,想在却碰也不像碰他,我甚至想把这个人推下 车去,然后开车逃走。 想到这里,我踩下离合器,想发动汽车。杜广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猜 想他的心里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巨大的点火噪声之后,发动机并没有被点着。 一连试了几次都是这样,最后一次,啪的一声,车子彻底没有反应了。 我摊在了驾驶席上。杜广说:“你下来,我试试。”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这时 候突然刮起一阵狂风,我整个人被吹了起来。我本能的抓住车门,但是带着手套的 手指太粗,根本使不会上劲,人被风卷了起来,远远的摔在五米开外!杜广看见我 被吹跑了,也立即跳下车,不过他把整个胳膊都伸进车窗里,这才没有被风吹跑。 他大声的叫我的名字,还好我没有被摔晕过去,于是高声的告诉他我没事。风突然 间又小了,杜广拉开手刹,把车推过来,拉我上车。 我们两个彻底的泄了气,都一言不发。我突然感到有点不对劲,车厢里静得出 奇,于是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两只明晃晃的手铐在放在后排座 位上。 倒霉的事都集中在一起了。我和杜广跳下车,绕着车子走了一圈,眼睛能看见 的近百米的范围内一个人也没有。 我问:“你不可能没铐他吧?”杜广说:“当然铐了!”我摇摇头说:“不要 管了,我们走吧”杜广看看我,没有说话,转身上车。我们坐在车里,才想起来车 子坏了,根本走不了。 杜广突然说:“要是他死了呢?”“死了更好,谁也不知道我们曾经抓过他, 手铐也没有被他带走啊。”杜广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他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其实我们这个时候都注意到了一个问题,匪徒和我们一样,离开大部队,也活不了。 这里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满天飞雪,气温极低,如果没吃没喝,撑不了三天。 那人如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还有点干粮,至少能挨几天,也就多一点被找到的希 望,而逃跑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睡意袭来,我们俩都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眼前一片漆黑,耳朵边十分清 静,看来雪停了。我摸出打火机,点起火,发现杜广早已醒了,蜷缩在座位上,眼 睛睁着,好像放了很长时间的醉虾。杜广看看我,没有说话。我拿出一盒烟,递给 他一根,他不要。于是我自己塞进嘴里:“等死?”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这是 个尴尬的玩笑。杜广来了精神,坐了起来:“不错,就是等死!”他接着又叹了口 气,然后打开门下了车,我也跟着下来。 风雪还没有完全把路埋得看不出来,我们的车就在路中央。我说:“这路修了 不可能没人走的,在这等,一定能碰到过路的车。”杜广没说话,往前走了几步, 又沮丧的走回头。其实我也知道,刚才我说的话,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我们又回到车上,借着月光数了数干粮,得到的令人沮丧的结果,只能维持两 到三天。我们蜷缩着身子不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都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还好没有下雪,阳光被雪地反射以后很刺眼, 却一点儿也不温暖,我掉过脸来看杜广,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这时候我不知道怎 么会出奇的镇定,立即伸手去摸放在座位下面的干粮盒子,还好,还在!我下了车, 发现杜广坐在车后面十几米远雪地里,十几个小时前从我们车上溜走的那个人躺在 他的面前。我掏出枪走过去,发现杜广的脸色十分难看。看见我走过来,他递给我 一张纸,说,他身上的。我接过来,刚刚要看,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接着就不省人 事了。 ------ 小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