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是谁 “这就是您的房子!”祖拉布说罢看了他的监护对象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 对科学院士达维德来说,这房子太不怎么样了。但对年轻的拉马兹来说,则完全过 得去。 这已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 主任医生头天晚上就通知拉马兹,说明天早上让他出院。 拉马兹几乎通宵没有合眼。他很激动,甚至有些害怕,他明白,从明天早上开 始,他就要真正走上一条陌生的生活道路。 早上9 点,祖拉布带着三个年轻医生来到病房。四个人的神情都很兴奋,祖拉 布更是容光焕发。 “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来到了。半小时后,您将离开医院,开始一种全新的生 活。” “他要不选择医生职业的话,满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拉马兹心里想。 “从今天起,您将在家里生活,但我们将继续对您进行监护。头一个月,我和 我的同事非常可能每天都去看您,不管愿意不愿意,监护是不可少的。 当然,您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小心没坏处。现在,我们把遗嘱还给您,瞧,已 经不需要了。”主任医生从白大褂衣兜里掏出三个信封,递给拉马兹。 拉马兹露出一种木然的笑容。他接过信封,仔细地看了看,把两个信封放进了 睡衣口袋,把第三个信封撕碎后,也放进了口袋,然后抬眼望着主任医生。 “现在请您更衣。这是您的衣服。”祖拉布从一个医生手里接过一个提包,亲 自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需要帮帮您吗?” “不,我自己穿。” “英加在院子里等您。家里都收拾干净了。英加把午饭都做好了。我已给她写 了个条子,告诉她头一个月应当给您吃什么。以后我们就不再限制您了。老实说, 您的健康状况使我们甚至可以允许您喝点酒。” “英加!”——听到这个名字拉马兹感到由衷的高兴。 当等在院子里的英加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时,他明白,他的期待没有落空。 “这就是您的房子!”拉马兹仿佛又听见了主任医生一周前说的这句话。 他坏顾四周,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自己这套一居室,准确地说,是一个半居室的、 陈设简单的房子。房子一面临街,另一面朝着院子。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廉价的灯伞。 屋里摆着一张长沙发、两把圈椅、一个书柜、一个小碗橱、一个衣柜、一张桌子、 六把椅子。 这就是拉马兹的全部财产。整个屋子的陈设虽然显得简陋,但被英加收拾得非 常整齐、清洁和舒适。 前六天拉马兹对这些东西怀有一种特殊的厌恶感,碰也不去碰它们。直到第七 天,他才把衣柜打开看了看。奇怪,衣柜里的东西与整个屋子的陈设极不协调:加 拿大皮袄、皮大衣、皮上装、皮夹克、昂贵的夏季西服、秋季西服、时髦的衬衫、 高领绒线衣、牛仔裤、各种颜色和各种尺寸的运动服、运动鞋。衣柜底层放着一个 手提包,也是非常时髦的,里面装着一套网球服和一个网球拍。 拉马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沓干净毛巾。毛巾显得很沉。他便把它们放在 桌上,开始一条一条地挑选。 他突然惊呆了——毛巾中间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竟装着好多手枪 子弹。 拉马兹困惑不解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是什么手枪的子弹呢?” 他从塑料袋里抓出几粒子弹放在手心上看了看。 “像是TT 式手枪的。”他想,并把子弹全倒在床上数了数。一共50 粒。 “有子弹,就应当有枪。”他想,于是赶紧把整个屋子都翻找了一遍。 却什么枪也没有找到。最后他又把书柜打开看了看。里面歪歪倒倒地总共只放 着五本书,五本破烂不堪的物理和高等数学教科书。 拉马兹苦笑了一下。 “拉马兹·科林捷利究竟是什么人? 确切地讲,我究竟是什么人?” 子弹、破破烂烂的教科书和昂贵的衣服使他陷入沉思。 “无父无母的孤儿,函授大学生,他哪来这么多钱购置如此昂贵的时髦服装? 难道工具制造厂的工人有这样高的收入? 也许从父母那儿继承了遗产? 可据他们告诉我,全部遗产是农村的一幢房子,而且并未出售。 “不,一个年轻人靠诚实的劳动是不会挣这样多钱的!” 他像被蛰了一下似的猛地站起来,把子弹塞进毛巾,放回了原处。 头两天英加每天都来照顾哥哥。拉马兹感到,每次同妹妹见面他都异样地激动。 他思想斗争很激烈,不愿向自己承认他对英加所怀的并非兄妹之情。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次,竟无缘无故地抓起一个盘子就在地上摔,把盘子 摔得粉碎。 “你怎么啦?”英加吓坏了。 “没什么!”拉马兹闷闷不乐地说。“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马上离 开这儿吧。以后三天来一次。这样更好些。我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容易激动,发 火。我一个人呆着更易于控制自己。记忆会慢慢地恢复。原谅我,无意中伤害了你。” “只要对你有好处,我没什么,我马上就走。” 英加把盘子的碎片拾起来放进桶里,拿出去倒了。回来后在浴室里洗了个澡, 然后走到哥哥面前。 “现在感觉怎么样?”她忧郁地问。 “好些了。再次请你原谅。请相信,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受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火气怎么那样大。” “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别不好意思。” “一定,没接到我的电话,你平常不要来。就这样达成协议了,好吗?” 英加微微一笑作为回答,然后吻吻拉马兹就走了。 英加一走,屋子立即变得空空荡荡。拉马兹又苦闷起来。他好像缺少什么,却 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过去,当他是达维德时,他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而现在,当他变成拉马兹之 后,还能控制住自己吗? “现在我该怎么办?”当祖拉布下一次来看他时,他这样问主任医生。 “怎么办?”祖拉布惊讶地问,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23 岁的小伙子, 同时又是科学院士,竟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祖拉布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雾,邪神情仿佛在说: 有什么事讲吧,我听着呢! 拉马兹又出现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是一种内在的饥渴感,每当他特别烦 躁时,这种感觉就会冒出来。仿佛是肌体需要什么东西,却弄不清究竟需要什么。 可是,当他嗅到祖拉布喷出的烟雾时,他立即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他缺少什么 了。 “给我一支烟!” 祖拉布又从兜里掏出那包香烟。拉马兹从里面取出一支,点上,动作是如此熟 练,如此优美,竟使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这第一口烟多么惬意啊! “怎么,您抽烟?”祖拉布突然醒悟过来。 “这个‘您’是指谁?” “您……”祖拉布卡壳了。 “瞧,连您也说不清我究竟是谁。科学院士达维德是不抽烟的,可拉马兹的躯 体离了尼古丁的刺激就活不下去。这段时间我一直坐立不安,备受拆磨,却怎么也 弄不清原因何在。现在好了,三口烟下肚,我顿时感到无比轻松。您今天如果不在 我面前抽烟,可能我要等上街以后才会明白苦恼的原因。” “这是很自然的事!”祖拉布强作笑容。 “太自然了!”拉马兹忍不住发火了。“咱们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达维德从来不吸烟。而您曾经坚持说,人,就是大脑。大脑指挥躯体,其它的 器官不过是些零件。现在您看见了,这些零件也有自己的能力,自己的需要!” 沉默。 祖拉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拖延着时间。 “无疑,许多现象,确切地讲,许多细节,我们是预料不到的。”他终于用一 种仿佛自我辩解的语气打破沉默。“年轻、健康的躯体当然会有许多自身的特点是 您一时不习惯和不能适应的。要知道,手术后才过了几个月。 年轻人的热情和老年人的稳重不是那么容易就协调好的。我想,再过几个月, 最多过一年,您躯体内的某种对抗就会变成永久的和谐。再抽一支吗?” 拉马兹点点头。立即从祖拉布递过的一包烟中抽出一支,又贪婪地吸了起来。 “最好把这包烟全留给我,您在回去的路上再买。”拉马兹像下命令似的说。 主任医生只好把刚揣进兜里的香烟又掏出来,递给了年轻人。 拉马兹接过烟,满不在乎地往桌上一扔。 “是不是把我的日本打火机也一道给您?” “我将非常感谢。” 祖拉布又掏出打火机,递给了拉马兹。 拉马兹把打火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试打了几下,放到了桌上,又讥笑地问: “您还准备用什么来讨我的欢心?” “我非常了解您这样烦躁的原因。”沉默一会儿后,祖拉布很勉强地说。 “现在您身上有两个人在进行斗争。不,我夸大了,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 只是这个人很复杂,具有双重性格。这种斗争是暂时的现象,不过几个月,最多一 年就会结束。时间会消磨掉您的一切不愉快的感觉。” “会消磨掉吗?我有点怀疑。我不知道明天或者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 对了,我学校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非常顺利!”祖拉布舒了口气,他知道,不愉快的谈话告一段落。“校长认 真地听我讲完后,坦率地讲,他不相信我对您的知识和天才的描述。不过,他们还 是同意让您9 月份毕业,对您加以特殊照顾。总之,您大有可为!” 祖拉布像搞阴谋活动似的神秘地笑了笑。“而在这之前,请收下……”说着递 给拉马兹一个信封。 拉马兹不解地望着主任医生。 “一点钱。请别客气,这是您应得的一部分工资,还有病假条。如果您,对不 起,如果拉马兹不是因自己疏忽大意而受伤的话,您本来可以领取残废抚恤金。只 是病假条帮不上您什么忙,所以,您每月应领取一定数目的工资。 要知道,您没有其他任何收入嘛。这点钱对科学院士达维德来说是不够用的, 但对拉马兹来说则足够了。” “您大错特错了,尊敬的主任医生。”拉马兹往信封里只瞟了一眼,便已估计 出里面装了多少钱。“您这些钱供科学院士达维德用是绰绰有余,而对三年级大学 生拉马兹来说,还不够用一个星期。所以,您不得不把这笔钱的数目增加五倍。” 拉马兹说罢把钱塞进了衣兜,而把信封还给了祖拉布。 “您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说得不清楚吗?” “清楚,可是……” “没有任何‘可是’!”拉马兹打断了他。 祖拉布又被拉马兹脸上那带有威胁意味的傲慢神情弄得怔住了。 第二天下午,拉马兹无视主任医生让他在家里再呆五天的建议,决定到街上去 逛逛,他打开衣柜,从里面取出一条保护色长裤和一件时髦衬衣穿上——医院里的保 健体操和一周来在院子里的散步已恢复了他的运动员体型,又把钱、日本打火机、 香烟塞进兜里,然后便打开门,不慌不忙地往楼下走去。 他来到出租汽车站。 “去鲁斯塔韦利!”他对司机说,随即往车里一坐,惬意地抽起烟来。 快5 点钟了。虽然已是5 月末,但天气仍然很冷。 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鲁斯塔韦利广场。拉马兹下了车,付过钱,然后不慌 不忙地走上人行道,往四周望了望。没有看见熟人。他又激动起来——他多少年没 上这儿来过了?至少20 年! 心里变得轻松起来,他仿佛能感觉到血液在身体内愉快地流着,他喜欢这儿的 一切。汽车声、脚步声、婀娜多姿的姑娘和神情傲慢的小伙子。 “他们多么漂亮、多么矫健!多么可爱的年轻一代在成长啊!”他暗自思忖, 突然想起他自己也是他们这样的年纪,是他们的同龄人。至于他有着老科学院士的 见解和学识,这不是更给他增加了光彩吗? 拉马兹觉得,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感到达维德和拉马兹完全合而为一了。 他放慢脚步,挺起胸脯、神气十足地往四周看了看。 有个人跟他打招呼。但他不认识,于是便矜持地点点头。 “大概只是点头之交,不知道我受伤的事,否则会停下来问问我的情况。”这 个“我”显然是指位马兹,是于他意识到,自己已真正变成拉马兹·科林捷利了。 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在看他。 他停下脚步,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 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东方曙光报》编辑部大楼前,目不转晴地盯着他。 拉马兹瞥了他一眼,但立刻便掉开了目光。 “那样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认识我!” 他有些不安,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继续不慌不忙地走自己的路。 如果是朋友或熟人,为什么不走过来同我打招呼呢是不是想等我先打招呼? 可受伤的是我,不是他。如果他真是朋友或熟人,就应当走过来问问我的情况。 也许是我的错觉?要不就是他把我同某个人弄混了?” 走出三十来步后,拉马兹又回头望了望。 那个人不见了。 “肯定是把我同某个人弄混了!”拉马兹松了口气。“多奇怪的一双眼睛!” 他远远地发现有两个姑娘站在科学院大搂前。引起他注意的是她们那超时髦的 打扮。要在别的时候,他肯定会认为这种打扮是庸俗的、故意标新立异的。 “在别的时候!” 他明白,这个“别的时候”已一去不返了。 两个姑娘都很漂亮,但特别引起他注意的是站在左边玩弄挎包背带的那个。 “有意思,才五月份,她在哪个海边把自己晒得黝黑的?”拉马兹想。 这时,真正的奇迹发生了。他俩的目光突然相遇。姑娘顿时容光焕发,扔下女 伴,急匆匆地朝拉马兹走来。 “拉马兹!” 他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姑娘搂住了。 “你怎么样,拉马兹,什么时候出院的?”姑娘一面问,一面热烈地吻他,就 像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 拉马兹非常兴奋——他已感觉到,姑娘绝不是作为朋友或亲戚在吻他…… “你这个没良心的,身体怎么样?我去看了你三次。不让见。禁止探视。 后来我只好到海边去了。是早了点,但没办法。往年我都是8 月份到加格雷① 62_1 去,但今年我的侄子要考大学,8 月份去就得受穷。所以我设法弄到了一张 两周的疗养证,5 月份就去了。也不坏,晒黑了,是吗?喂,涅莉!” 姑娘突然朝站在不远处的女伴嚷道。“涅莉!这就是我给你讲过多次的拉马兹· 科林捷利。” “认识您非常高兴!”涅莉走过来说,并同拉马兹握握手。“拉莉,我走了!” “拉莉!”——拉马兹暗自记住了这个名字。 “你上哪儿去?一块儿散散步吧。”拉莉对涅莉说,接着又问拉马兹: “你有空吗?” “有空!”拉马兹已不再掩饰自己的兴奋情绪。 “半个月来,我天天跟涅莉谈你的事。你稍微有点苍白,但气色还可以。 什么时候出院的?” “两周以前。”拉马兹装出一副为这次相遇而感到非常高兴的样子。 其实,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咱们上伊韦里亚咖啡馆去,怎么样?” “听您的。” “我走了!”涅莉说。 “你这是干嘛?”拉莉这样说只是出于礼貌。从她的面部表情可以明显地看出 来,她已迫不及待地想同拉马兹单独呆在一起。 “我有急事。有人等着我。再见!” “祝您万事如意!”拉马兹彬彬有礼地同她握握手。 拉莉挽起拉马兹的胳臂,带着他朝过街地道走去。 “简直想不到会碰上你!” “您呢,您过得怎么样?”拉马兹问。 姑娘猛地站住了,困惑莫解地望着拉马兹: “怎么,你在取笑我?” “我干嘛要取笑您呢?” “你从什么时候起同我以‘您’相称的?” 拉马兹明白自己疏忽了,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都怪我的病。在医院里总同大夫打交道,所以养成了称‘您’的习惯。还 想预先给你说明一下:我的记性不行了。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譬如你吧,眼下只记 起了你的面孔和名字。还可能是因为看见了你才记起来的。” “真的吗?”姑娘闪着真诚的同情目光望着他。 “毫无办法。不过,总算活下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迟早我还会变成原先 的拉马兹。” 就像几秒钟之前突然难过起来一样,刹那间姑娘又高兴起来。显然是个性格随 和的人。 早先的达维德从来没到伊韦里亚咖啡馆来过。现在他在门厅里张惶失措了,往 四周一望,不知该往哪儿走,于是便决定让姑娘走在前面。拉莉径直往螺旋形楼梯 走去。拉马兹紧紧跟在后面。还没有爬完楼梯,姑娘就仰起头透过栏杆往楼上望望。 “咱们的桌子空着!”她快活地说,几乎是跑完了最后几级楼梯。 “啊,原来我和她在这儿有个固定的桌子。”拉马兹暗自一笑,随即往四周看 了看:坐在每张桌子旁的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全都嘻嘻哈哈地高声谈着话。空中烟 雾缭绕。 拉马兹下意识地掏出了香烟。 “你怎么,改抽宇宙牌了?”拉莉吃了一惊。“那我应当抽什么牌?” 拉马兹窘住了。 “两年来你只抽‘温斯顿’,别的牌子一律不抽!” “你说得不错。可是今天早上我把‘温斯顿’抽光了。有什么办法呢!” “我看,你在医院里把讲礼貌的习惯也丢掉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给我一支烟!” “对不起。眼下对我什么都得包涵着点。我已跟你讲了,我丧失了记忆。 得慢慢地恢复。”拉马兹苦笑着把烟递给姑娘。 “这么说,我只抽‘温斯顿’!好个大人物拉马兹!”他心里暗想。“不知道 我还喜欢什么?” “瞧见戈吉了吗?”拉莉指指对面一张桌子。 “哪个戈吉?” “就是咱们那个,戈吉·切利泽,他假装没看见我们。他同老婆离婚了,现在 成天缠着那个傻姑娘。” “要点什么?”被一天的工作弄得疲惫不堪的女服务员走过来问。 “别又说错话!”拉马兹想,使用询问的目光瞧瞧拉莉。 “你不是喜欢香槟吗,咱们就喝香槟吧。” “什么菜呢” “咖啡馆里卖什么菜?就来点小吃和馅饼吧!” 女服务员走了。 “就是说,我喜欢‘温斯顿’烟和香槟酒!”拉马兹想。 “瞧,列佐和娜娜来了!”拉莉的眼睛闪着光。 “列佐和娜娜?” “对,列佐·多纳泽和他的娜娜,姓什么不记得了。” 拉马兹扭头看了看正在上楼梯的一男一女。 “别向他表现出你多了心。” “我多什么心?”拉马兹警惕起来。 “你不记得那天的事啦?” “不记得了。” 拉马兹又看了那两个人一眼。男的搂着女的,正用目光在搜寻空座。 有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有人站起来给他们让座。 拉马兹明白了:这儿的人全是常客,互相都很熟悉。 “又坐在你身边了,我真幸福!”拉莉说。 女服务员麻利地把餐具摆好并拿来了酒和小吃。 拉莉脱下上衣搭在椅背上。拉马兹斟满了两杯香槟。 拉莉端起酒杯笑着说:“为我们自己干杯!”然后 眼,用非常优美的姿势把 杯子举到唇边。 她那健美的手臂和被海边的阳光晒成红棕色的脖颈把拉马兹迷住了。他一饮而 尽,接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怎么,你不喝酒?” 作为回答,姑娘便喝了半杯,然后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拉马兹又把它斟满了。 三杯酒下肚后,他感到自己醉了。 “把酒收起来,上我那儿去!”拉马兹突然说。 “再坐一会儿。还不到9 点呢,忙什么。”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真想你啊!” “等等,列佐朝我们走来了。” “哪个列佐?”拉马兹不满地咕哝道。 “列佐·多纳泽,我刚才给你讲过了。求求你,千万别打架!” “干嘛要打架?”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了!” 列佐走到他们桌前,微笑着向拉马兹伸过手去。 “你好,拉马兹!” “您好!”拉马兹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对我称‘您’?” “对不起,香槟酒喝多了点。” “你好,拉莉!”列佐弯下身子,吻吻姑娘的脸颊,没等邀请,便自己拉过一 张空椅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拉马兹仍然站着。 “你不欢迎我来吗?” “哪儿的话!”拉马兹尴尬地坐下了。 “上次是我不对。小伙子们都弄清楚了。我向你道歉。不过,你也不对。” “我哪点不对,年轻人?”拉马兹冲口而出。 “你讥笑我?” “我干嘛讥笑你?”拉马兹窘住了,明白自己对同龄人称‘年轻人’所含的嘲 笑意味。 “我现在是拉马兹·科林捷利。无论何时何地,千万别忘了我是拉马兹·科林 捷利,而绝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暗自告诫自己。 “对不起。脑震荡使我失去了记忆。我对一切事都糊里糊涂,像在雾里一样。 你刚才说的事像是一场梦,一场遥远的、已被遗忘的梦。” 女服务员给列佐拿来一只杯子。列佐拿起酒瓶,把杯子斟满了。 “对不起!本该由我来斟!”拉马兹醒悟过来。 “没关系。祝你恢复了健康!过两天我给你打电话。咱们冷静地谈一谈。 咱俩之间不应当互相猜疑!” 列佐一饮而尽。 拉马兹也干了杯。 “我不想惹你们讨厌。”列佐彬彬有礼地向拉莉鞠了一躬,然后直视着拉马兹 说:“如果你主动给我打电话,当然更好。”说罢便往自己的餐桌走去。 拉马兹目送他走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并问拉莉: “这是怎么回事,我哪点不对?” “不记得啦?” “好象我已经给你讲过,我失去了记忆!”拉马兹忿忿地说。 “我知道,可现在你已经痊愈了。” “当然痊愈了,但很多事仍然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别去想,忘掉更好,我也不去想。” “我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拉马兹恶狠狠地说。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你不掏枪的话,本来一切都会顺利的。” “枪!?”拉马兹大吃一惊。 “对,枪!你干嘛这样吃惊?”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很清楚,但毕竟想起来了!”拉马兹瞧着斟满的酒 杯想了一会儿,又问:“我没有开枪吧?” “没有,没有开枪。同伴们及时制止了你。” “枪!我的天,拉马兹究竟是什么人?确切地讲,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干嘛需要动用武器?”他又问。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当作没这件事。它现在还带在你身上吗?” “没有,没带着!”拉马兹说罢和拉莉碰碰杯,默默地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放 下杯子,又沉思起来: “我怎么会把枪带在身上?难道枪在家里?不可能,我整个屋子都翻遍了。看 来是在某个朋友手里。对,他们从我这儿夺去后,大概没有还我。” 拉马兹苦笑了一下。 他招手唤来女服务员。 “给我们包两瓶香槟,一点巧克力。” 大服务员不声不响地柱餐柜走去。 拉马兹站起来,让拉莉跟他一起走。 拉莉把烟头扔在烟灰缸里,从手提包里掏出小镜子,整了整头发,熟练地涂了 点口红,站了起来。 女服务员在楼梯口等着他们,手里拿着香槟酒和包在玻璃纸口袋里的巧克力,” “多少钱?”拉马兹问。 “已经付过了。列佐先生付的。” 拉马兹往列佐的桌前看了看。 “请等一等!”列佐叫道。 拉莉捅了捅拉马兹的胳膊肘,两个人便朝列佐的桌前走去。 桌前的小伙子们全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迎接他们,只有两个姑娘和一个大胡子 外国人坐着没动。拉马兹诧异地瞟了一眼那个浅色头发的中年外国人。他记得很清 楚,刚才这个人不在列佐的桌边。他进这个大厅的时候也没看见他。那个穿条纹绒 线衣的小伙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可能是刚进来的!”拉马兹一边接过列佐递给他的香槟酒,一边想。 “不会耽搁你们太久,只是想为你们的健康干一杯!”列佐笑着说,并高举酒 杯表示欢迎。 小伙子们纷纷附和他,都干了杯。 “喂,你也干吧!”列佐拍拍外国人的肩膀,又作了个手势。 大胡子外国人明白要他干什么,便也举起酒杯,用德语说了一句祝酒词。 “您是德国人?”拉马兹用德语问。 “对!”大胡子听见有人说德语,脸上立即绽出了笑容。 “认识您很高兴!您怎么跑到这些年轻人当中来了?”拉马兹又问。 “纯属偶然。我想到餐厅去,可是不让我进,说是没座位了。这个年轻人见我 犯了难,就领我上这儿来了。” 包括拉莉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在此之前谁也想不到拉马兹竟会说德语。 德国人这时则从挂在手腕上的方形小提包里取出小本和圆珠笔。拉马兹给他留 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便笑着向大家告辞: “我们该走了。非常感谢大家的盛情!感谢为我们做的一切!”最后一句话是 讲给列佐听的,指他的慷慨解囊。 “为什么你从来没讲过你懂德语?”出了咖咖馆后,拉莉问。 “有什么必要讲?”拉马兹这时才明白,他的德语使大家受到多大的震动。 “为什么我们当中谁也不知道你懂德语?” “在此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讲德语,所以谁也不知道。” “你发现了吗,小伙子们全都惊呆了?” “有什么好吃惊的!第比利斯懂德语的人多的是。” “懂德语的人是很多,但你懂德语却谁也没料到。” “为什么?”拉马兹站住了,含笑直视着姑娘的眼睛。 “因为你就是你!” “我就是我——这是什么意思?“拉马兹不喜欢用这种表达方式来形容他这个 人,不愿去纠缠拉马兹是什么人的问题。他感觉到,纠缠下去不会有任何好处。 “你非常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再告诉你,我还懂得英语和法语,而且说得很好。” “是吹牛吧?!”姑娘完全给弄糊涂了。 “咱们到街上去找一个英国人或者法国人,我立刻就可以打消你的怀疑。” “拉马兹!你在吓唬我!” “别怕,亲爱的。小心汽车!” 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猛地刹住了。 “拉马兹!”车里有人叫了一声。 一个肤色黝黑、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人从车里钻出来,热情地抱住了拉马兹。 “听说你痊愈了。见到你非常高兴。” 这一回拉马兹可没有出洋相。他也热情地亲吻这个陌生人,还拍拍他的肩膀。 “你上哪儿?”小胡子问,并对司机说:“等一等!”回过头又对拉马兹说: “咱们再回去坐坐怎么样?好久没见了!不过,如果你有事的话,” 他意味深长地瞧瞧拉莉,“那就让这个车送送你。” “非常感谢,不过,我确实没有时间。” “明白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小胡子讪笑道,又瞟了一眼拉莉,然后从 兜里掏出一张10 卢布的钞票扔到司机的前座上。“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 “谢谢!”拉马兹有点尴尬。 “你气色很好嘛。”陌生人又说。“你过来一下,只一分钟。” 他把拉马兹领到一边去,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 “我不知道会碰见你。暂时给你两千,如果你同意,其余的明天早上给你。” 拉马兹怔住了。 “收下,收下!打牌应当既赢得起,也输得起嘛!怎么样,其余的明天给你送 来?” “好吧。如果没困难,就送来吧。我现在正好很需要钱。”拉马兹说罢自己也 对这番话感到吃惊。 “明天早上8 点我给你打电话。你在家吗?” “在家。不过别太晚了。” 拉马兹把钱揣到兜里,走到出租车旁,先扶拉莉上了车,然后自己才坐进去, 并下意识地摸摸鼓鼓囊囊的裤兜。 “就这样飞来两千卢布!”他得意地想,并伸手搂住拉莉。 ……拉马兹很晚才醒来,睁开眼睛后,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后来他发现桌上有 两个空香槟酒瓶,才想起昨晚的事。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感到头痛得厉害。很遗憾, 把拉莉放走了。桌上还放着满满一杯酒,小碟里有三块巧克力。他明白,酒是拉莉 留下的。 “天哪,我喝了多少啊!”他突然想。 他爬起来,到浴室去冲了个冷水浴。痛快极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喷头下。起 初冷得他直哆嗦,后来身子渐渐发热,疲倦顿消。 眼前又浮现出昨天晚上的情景。很遗憾,把拉莉放走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小胡子塞给他的钱,于是飞快地擦干身子,跑到衣柜前,摸 了摸裤兜。 “真的是两千卢布吗?” 他数了数。一点不差。 “打牌应当既赢得起,也输得起”——他想起了小胡子的话,心里顿时蒙上一 层阴影。 “拉马兹过去是什么人?同谁打架来着?我的(‘我的!’)枪在哪儿? 为什么拉莉说,第比利斯懂德语的人是很多,但我懂德语却谁也没料到?拉马 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胡子还欠我(‘我’)多少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