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青苹果是谁? 火车晃荡得越来越厉害。常坐火车的对车厢的晃动都有个适应期,一般来说, 二十六个小时中,前两三个小时那一截晃得最厉害,因为还没有完全适应。过了就 好了,就会有一种隐隐的腾云驾雾感觉从脚下升起,不晃反而不适应,不习惯。这 就像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晕车。 大南第二次坐八次,就晕了个够。那次是从北京回成都,正赶上春运,太恐怖 了。火车快挤疯了,全都是农民,民工,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堆压在一起,像罐头, 又像饺子锅。车厢里满了,过道里也站满了,每排本来只能坐三个人,现在硬挤着 四五个。座位下面也满了,都拿些肮脏不堪的塑料布垫着,一屁股就睡进去。大南 朝对面座位下看,两个小孩,四只眼睛骨碌碌转着,死死盯着他。听说厕所也堆满 了,一群一群密密麻麻挤在洗手池和暖气板上。人多了,味道就重,汗味、脚臭、 口臭和民工身上恹恹的肮脏味道,让人随时可能呕吐。大南不知道铁路局为什么要 卖这么多票,要是出事了,压死几个怎么办。 开始继续编了?小北说,其实我挺喜欢刚才那一段,但是要交代的东西太多了, 篇幅不够。 你知道得真多,大南说,朱军也一个车,但学校定座位是按系来分的,朱军在 理科系,所以跟大南坐不到一起。大南必须歪歪扭扭才能站起来,还站不直。他看 到朱军跟几个农民争执着什么,那几个人把他的旅行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要他放 座位下面。朱军说座位下有人在睡觉,那几个农民就恳求他,说有小孩,必须捆到 行李架上。朱军说不过他们,只好答应了。大南想,朱军遭殃了,旅行包怕是这三 四十个小时都得在他脚跟前搁着,等回到成都,他的脚就不只是肿的问题了。 农民很聪明。母亲先上去,然后才是小孩。下面男人拿了两根很粗的草绳,把 母亲连同孩子一起捆在行李架上,横着捆了好几道,身子还能动,看来真不会掉下 来了。其他农民跟着起哄,反正草绳多的是。于是好好一个学生车厢,就成了座位 上是学生夹杂农民,民工,座位下、走道上、行李架上全是民工农民骑着,趴着, 躺着来包围学生这么一个好玩的局面。 真可怕,小北说,我要见了这个阵仗,扭头就走。 嘿嘿,大南哼了一声。 火车从北京开到河南,天黑了。大南想上厕所,才发现这是个极为艰难的任务。 放眼望去,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大南吃了一惊,急忙想对策。想来想去,想不出 来。那些人用各种姿势紧紧挤在一起,耷拉着眼皮忙于休息,根本不理他。大南越 慌尿就越急,感觉马上要喷出来了。他东瞅西瞅看能不能抓到一个塑料袋来将就一 下,他是北大学生,总不能尿一裤子啊。 还好,旁边几个农民看见他难受,问他是不是病了。不是!他满脸通红地说: 我涨慌了!我要去厕所!最后一句话基本上是喊出来的,带着哭音。几个农民费劲 地站起来,大声说:都让一让都让一让!让大学生去屙尿!其他人都响应着,东倒 西歪站起来,活生生挤出条路,让大南过去。大南感激地迈步往前走。突然又走不 动了,有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年人躺着,起不来。大南眼看厕所就在眼前,却咫尺天 涯。从我们身上踩过去!旁边几个年轻的民工说。大南没想到他们这么义气,很不 好意思,年轻人就说,出门在外,互相帮忙!大南就从他们肩上踩了过去。 厕所虽然挤,撒尿还是可以的。上完厕所,照原样回来,大南感谢一圈,准备 睡觉,才发现怎么也睡不着。行李架上那个孩子突然哭起来,惊动了车厢里所有的 婴儿,哇——妈呀——一片片哭声像乌鸦一样黑压压扑过来,此起彼伏,越来越揪 心。时不时是大人的呵斥声,以及其他人被惊醒后天南地北各种方言的粗野咒骂。 大南昏昏沉沉地呆着,也不知道睡着没有。有可能睡着了,但睡梦中全都是哭泣的 婴儿,一个个围在他身边,让他茫然悚然,不知所措。那时候的梦比现在的真实很 多,因为什么时候梦,什么时候醒,都有个明确的边界,不像现在这么模糊。 最后两句话没听懂,小北蹙着眉头说。 天快亮的时候,娃娃们闹得差不多了,大南和那些爹妈一样,终于睡着了。这 一觉很短,但是比较踏实。大南醒来,有点精神了。很冷,原来窗户开了。大南呼 吸着冬天新鲜的空气,望着车厢里破烂不堪却欣欣向荣的景象。据说到西安要下一 大批人,这个消息值得高兴,但同时要上很多,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秦岭到了。山洞轰隆隆地来了。一个接着一个,有的还连着,山连山,洞连洞。 外面的景色飞快变幻,一会儿雪亮,一会儿漆黑。大南不看那些洞壁了,他只是闭 着眼,慢慢体会这飞驰的感觉。爬山了,火车比较慢,但是一进了山洞,就感觉很 快了。火车嗖嗖地翻山越岭,在这堆满了人的车厢里,仿佛有一种梦境像绒毯一样 铺下来,让大南感觉到寂静,这是很难得的。这种梦只能在长途旅行中才有,当然, 火车上最多。 真酸啊,有这么写的么?小北笑眯眯地说,我的牙没得罪你吧? 山洞钻累了,火车也会休息一下。在秦岭深处的凤州车站,火车静静地停下来, 映照着周围已经被严冬搜刮得干干净净,存草不长的山岭,显得很稳重,忧伤,荒 凉。黄色的山岭一望无际,从天上悬挂下来似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北方的山 就有这个特点,一到冬天就全部黄了。很荒凉,但是很大气。 你除了是编剧,还像个诗人,小北说。 那是过去了,大南说,现在是个商人。 哦,做什么的?小北很好奇,大生意吧? 什么都做,大南敷衍着。 那些农民很安静,孩子也累了,一个一个不出声,都在呼呼大睡。大人也都东 倒西歪,车厢里愈发一片狼藉。大南已经不觉得这有多么难受了。窗户一开,那些 难闻的气味都放了出去,现在是扑面而来的雾气凉意,很清爽。钻山洞用了五个小 时左右。过秦岭就是四川了。大南眼睛半睁半闭,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想起了小 北。回北大以后他写过好几封信,很长,她都回了,但是很短。后来就没有音信了。 那么可爱的列车员,肯定只能在卧铺车厢出现,软卧更多。朱军说他们以后也可以 坐卧铺,看来是谎话。硬卧都要五十几,这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时候真艰难,小北说,不过,钱也是真值钱。 说真的,大南说,我刚才一直想问你岁数。 这很重要吗?小北说。 当然,你一会儿很年轻,一会儿很成熟,什么事好像都知道,奇怪,大南说。 真的?小北调皮地歪歪脑袋,你太会恭维女人了。 我拿你没辙,大南说,不过还是觉得我认识你。 这一集很抒情,小北转移话题,剧本的基调是什么呢,纯情?悬念?现代派? 荒诞派?魔幻现实主义? 早呢!大南不耐烦地拉长声音说,现在先不说这些。 那个老头突然猛烈咳了几下,大南才发觉自己那一嗓子够大的。他想表达一下 歉意,但是小北对他摆摆手。她的轮廓现在完全正常了,颜色和清晰度都跟背景很 协调,一点也不突兀。什么都正常起来,这也不好,说明很快就有什么不正常的了。 要不咱们去过道?小北说,从下一集开始,要有点紧张的情节了吧。 应该吧,大南说,我也看出来了,干这个你比我在行。 小北不说话,又扭头往外看。大南也跟着望过去。窗帘有两道缝,正好对着他 们俩。不同的是,小北还正对火车行进的方向,很舒服;大南却背对着,很别扭。 风景好像都在朝小北扑去,而他只能看小北看剩下的东西。他想起那次回来,他就 面对风景而坐,四川盆地朝他敞开着殷实的胸怀。冬天狂风扑面,奶白的雾气蒸腾 在大地上,火车呼啸着冲开它们,突然之间,秦岭那边的土黄色就变成了深厚广阔 的绿色。这是入川最明显的特点,绿了。北京话里绿了是傻了的意思,用来描述风 景,却是一种满怀深情的褒赞。盆地绿得很丰富,从浅绿,嫩绿,苹果绿到翠绿, 浓绿,深绿,墨绿……所有的一切充满了生机,像美梦一样迷人。在那个深冬季节, 没有什么比归乡的游子更加甜蜜和酸楚,也没有什么比将来的梦游者更加压抑和惶 恐。 青苹果呢,去哪儿了?大南突然问。 青苹果是谁?小北奇怪地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亮光,表示她对这句话很在意。 她还要说什么,但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