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花朵和幸运星 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秩序:上课、下课, 在泪光的晶莹中, 希望正顽强地 崛起, 但同学们的感情, 仍处在一种峰颠的状态, 任何微小的触动, 都会掀起新 的狂涛。 早自习的时候, 石春生竟发现有人缺课。这缺课的不是别人, 正是温晓云。 “石洞花, 温晓云为什么不来上早自习? ”石春生虎着脸问, “又昏过去了 吗? ” “没……没有。” “没昏过去为什么不来上课? ”这位大班长的口气蛮横极了。当然, 这也怪 不得他。想想看, 路校长为了自立中学所付出的生命的代价, 把钱教导都感动了 , 连王大漠这样的捣蛋鬼也早早地挟着书本来到教室, 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做数学 题。可温晓云倒好, 居然赖在宿舍不来上课! “你回去把她叫来!”石春生的声音可以用怒吼来形容。当然, 他也是只敢 对石洞花这么凶, 因为吃准了石洞花对他言听计从。 但这一回石洞花并没有听从, 而是犹豫了一下, 反问道:“跟她说是你的命 令吗?” “不!”石春生头也不抬地吐出了一个字。 “那怎么说?”石洞花磨磨蹭蹭地嘟囔, “她要是听我的, 早就来了。” “良心!以良心的名义命令她———”石春生终于发作了, “必须来上课! 否则她对得起谁?” “班头, 这些话我早跟她说了, 可她还骂我们没良心呢!”石洞花不满地抱 怨。 “我们没良心?我们怎么没良心了?”石春生不解地瞪着石洞花。 一连两个“我们”, 让石洞花莫名其妙地红了脸。这时坐在旁边的乐华生转 过身来说:“今天早上, 我和石洞花洗漱完毕, 见她还躺着不起来, 我们就去叫 她。我好心地说, 你再不起来早自习要迟到了。可你知道她怎么回答?她说上课 上课, 就知道上课, 你们太没良心了!这顿脾气发得莫名其妙。石洞花气不过, 就数落她:难道像你这样蒙头睡大觉就有良心了?你想想死去的路校长……一句 话没说完, 她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真的, 像女巫一样的尖叫。她说你们都 在骗人, 骗人!路校长根本没死, 路校长怎么会死?路校长……我的天, 她说得 一套一套的, 把被子披在身上, 两只眼晴像烧红的煤球, 吓得石洞花拉着我赶紧 跑。我说班头, 要叫她来上课你去叫, 石洞花和我都不敢。” “没错, ”石洞花赶紧证实, “温晓云一口咬定路校长没死, 还说有人要害 他。我跟她说人死不能复生, 你不要想偏心了。可她骂我是帮凶, 还用圆规砸我 , 差点砸到我眼晴上……吓死人了!” “疯了, 她真是疯了!”石春生皱紧了眉头, 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班头!”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 转过身一看, 是雷摩斯。 “也许温晓云是对的。”雷摩斯轻轻地说。 石春生诧异地张着大嘴说不出话。雷摩斯一脸惨兮兮的样子:“老实告诉你 , 我也要发疯了。” “你就不要添乱了。”石春生有点不耐烦。他还在想温晓云, 虽然这个女孩 令人讨厌, 可是如果真的发了疯怎么办?要不要去关心一下呢? “班头, 我们去看看她吧?”雷摩斯不失时机地提议, 同时伸手指指石春生 , 又指指自己, “就你和我———我们两人一起去。” “好吧!”石春生不太情愿, 也只好答应了。 自习课没有老师, 两人把课桌上的书本略作整理就出去了。 清晨的风扑面而来———事实上不是风而是雾———载着数不尽的细小颗粒 , 有尘埃也有人类排放的污染物质, 合成了有形状有质感的风, 急急聚拢又匆匆 荡开, 剪刀剪不断, 利剑劈不开, 好像大地沉重忧愤的思绪在喷发。校舍、道路、 操场和原本遥遥在望的校农场都被淹没了。 在紧锁大地的浓雾中, 石春生凭感觉,踏上了贯穿南北的水泥路, 正要往北 走去, 雷摩斯在后面拉了他一下:“向后转———” 石春生不理会:“天下雾了, 你不要也一头雾水好不好?向后转可是到校农 场去了。” 但雷摩斯非常固执地将石春生高大结实的身躯硬扳了过来:“你看———” “我的天!”在他的面前, 一团比雾更浓、比雾更白, 甚至比雾更缥缈更轻 盈的影子在雾的推拥下悄然前行。当然, 也可以说是在飞, 因为看不见脚。丝丝 缕缕的雾气, 在影子的周围扭动, 像许多精灵在舞蹈。如果不是刚从人气旺盛的 教室里出来, 石春生还以为自己走进一段《聊斋》故事里了。 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了, 毕竟是来自乡村的孩子, 他的胆子不会那么小, 这 样的弥天大雾他也见得多了。突降的雾, 有时会像千军万马, 在瞬间奔腾而过, 占领了山山水水;有时会像一种奇妙的化学物质, 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中和了田 野万紫千红的丰富色彩, 把生命还原成单一的氢氧原子。人在雾中行走, 那在空 中攒动的细小水滴, 那悠悠荡荡的雾的风, 会慢慢渗入肌肤和心灵, 渐渐地, 身 心好像溶化在弥漫的雾中, 使人一时间不能认清自己和自己所面对的世界了。 石春生这一刻就有点迷糊。他迷迷糊糊地服从了雷摩斯, 跟着那个白影往前 走去。 白影飘啊飘, 飘到了农场的麦田上, 又袅袅地朝东南角飘去。石春生和雷摩 斯不即不离地跟着。突然, 白影不见了, 耸立在他们面前的, 是个巨大的黑乎乎 的隆起物。 两人站定下来, 都在拍胸口, 显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如果说这是一 座坟, 如果说有一只狐狸精钻进去了, 没有谁会不相信的。但石春生稍稍定下神 来, 就释然了。他知道那只是一座破旧的神祠。 说是神祠, 其实不过是一幢不知道建于哪朝哪代的老房子而已, 谁也没见过 神祠里供过哪尊神。当自立中学还是一片荒坡时, 它就矗立在这里了。学校刚开 始筹建时, 路校长为了节省开支, 将此屋稍加修理, 就和钱教导占据了东西两侧 的房间, 中间让人堆放工具杂物。后来学校建起了教师宿舍, 钱教导搬走了, 路 校长依然在东屋保留着他的床位。这时神祠周围的荒地已被开垦成麦田了, 路校 长说被麦浪推涌的感觉很好, 并且周围没有任何阻挡视线的建筑物, 推开窗子就 能看到星星,因此他戏称神祠为“星星斋”。这“星星斋”中间的堂屋是不上锁 的, 过去石春生他们在农场劳动时, 遇到下雨就会到里面躲一躲, 一些常用的农 具放在这里, 所以还是很熟悉的。 神祠的东西南三面都有破败的窗子。石春生绕到东边的窗口趴在上面正要朝 里望时, 雷摩斯咬着他的耳朵说:“记住, 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 石春生点点头。可当他伸着脑袋望进去时, 还是差点大叫一声:“温晓云!” 温晓云坐在地上, 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用柳条在编一只花环。她穿着白衬衫和 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一头披散的长发也用白手绢扎起来了。她的脸也很白, 白得像半透明的蜡。尤其令石春生吃惊的是, 自从路校长离开后就变得灰蒙阴暗 的破屋似乎被这白色的身影照亮了, 甚至也干净了,剥落的砖墙上显得白灿灿的。 石春生仔细一看, 有的地方好像糊了一层白纸, 可再仔细看, 又看不懂了, 只好 轻轻地问:“雷摩斯, 你看那墙上一串串挂着的东西是什么?” “幸运星!”雷摩斯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哇, 这么多幸运星, 至少有… …有几千只吧!” 真不可思议啊, 那一串串缀在墙上、悬在空中、摇摇曳曳飘来荡去的幸运星 , 有纸折的, 有彩色塑料吸管叠的, 甚至还有苇叶、草茎作原料编的———如火 如荼撒遍了那窄小灰暗的空间,好像星星落进了“星星斋”。 雷摩斯愣住了。一张废纸, 一根吸管, 原本的去处是废物箱,可她耗费了多 少时间和精力, 折进了多少希望、梦幻、眼泪和哀思……无数颗幸运星汇集、闪 亮, 就像天际的银河那样令人感动。这是一个怎样兰心蕙质的女孩子!她什么时 候编织了这么多幸运星? 当然是为了悼念路校长, 可这几天她不吃不喝不睡觉吗?她怎么能编这么多 啊! “那几个字又是什么意思?”石春生又悄悄地朝里指了指。 那是用幸运星拼出来的一行字:“天上的花朵”———缀在贴着白报纸的墙 上,雷摩斯早看见了。他还发现, 这些全部用彩色吸管编的幸运星, 闪着粉红、 淡蓝的色彩, 看上去美极了。 这是什么意思?雷摩斯也在想。天上的花朵, 应是无尘的花朵、纯净的花朵 , 凡夫俗子不能触摸的花朵。这几个字让人感到美丽、感到忧伤, 也感到难以企 及的无望。 温晓云真是一个谜, 一个像夜空里的星星那样深奥而迷人的谜。 “走, 进去看看吧。”石春生终于忍不住了。 “不, ”雷摩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轻举妄动,“千万别进去。她现 在最需要的是安静,我们不要打扰她。” 两个人就这么打道回府了。 早自习已经结束,石洞花替石春生打来了早饭,乐华生也为雷摩斯带了一份。 不知为什么雷摩斯不愿跟人谈温晓云,而且在突然之间变得无精打采,谁问他话 他都不搭理。乐华生剥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放在他的碗里,兴冲冲地说 :“这是我老妈腌的,好鲜哦!”可雷摩斯却说:“石春生,难道你不觉得李局 长在宣布路校长死亡原因的时候,偷换了一个概念吗?” 石春生愣了一下———他对李局长印象很好,想不出李局长偷换了什么概念。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一定又有重大发现了吧?”乐华生果然机敏。 众目睽睽之下,雷摩斯照例有一点兴奋,但更多的是沉痛:“李局长说路校 长是因为尿毒症引起的肾衰竭而死亡, 然后又说在此之前他献出了自己的一个肾 ———给人的感觉好像是献肾引起尿毒症。其实献肾和尿毒症根本是风马牛不相 及的两件事。人人都有两只肾, 如果割掉一只肾就会死人, 那么医院不变成杀人 凶手了吗?肾是人体的重要器官, 取肾之前, 医院要作全面的检查, 确定了另一 个肾功能正常、维持健康没有问题才会动这个手术的。怎么会刚献了一个肾就得 尿毒症呢?所以李局长的说法站不住脚———献肾不是路校长死亡的直接原因。 至于尿毒症, 究竟是怎么引起的?医院是怎样治疗的?尿毒症的病人会在这么短 的时间里去世吗?镇医院治不了为什么不通知家属和学校?这些都是疑点和问题。” 石春生也在沉吟:“仔细想想, 问题的确很多。比如路校长的遗体为什么不 见了?李局长并没有向我们说明。” “还有呢———”雷摩斯已进入了一种状态, “就算路校长真的得了尿毒症 , 还可以透析嘛。他们为什么不给路校长进行透析?” “不过, 石背镇医院恐怕没有做透析的设备。”石春生想了想说。 “这里又有问题了, ”雷摩斯若有所思, “手术是省人民医院做的, 手术后 出了毛病应该去省人民医院检查治疗。路校长为什么不去省人民医院而去了石背 镇医院?” “不知道路校长的肾给谁了?”这时石洞花喃喃自语。 一句话又提醒了众人。大家突然愤怒起来。乐华生气呼呼地说:“我看, 要 路校长肾的家伙就是刽子手、杀人犯!凭什么他得了路校长的肾活下去了, 而路 校长却死了?他是谁?难道他的命比路校长值钱?” 突然, 乐华生噎住了。正听她说话的人也都难过地垂下了头。是的, 钱—— —就是这个散发着铜臭气味、远离精神世界的钱, 使一个可能非常委琐、平庸的 生命得到延续, 而一个优秀杰出的、高贵的生命却因此消失了。这是为什么?为 什么?! 雷摩斯狠狠咬着嘴唇, 抬起头来:“得到路校长肾的那个人, 不管是什么人 , 我们一定要搞清楚。” “找公安局去查吗?”尽管心情沉重, 可是由于雷摩斯的肯定, 还是让乐华 生弯弯的嘴角又翘起来了。 “不, ”雷摩斯毫不犹豫, “我们自己查。” “自己查?”既跃跃欲试, 又面有难色, 乐华生不由得提醒雷摩斯, “连石 背镇医院都不让我们进, 不要说省里的大医院了。再说现在每天要上课, 也不好 随便走开。” “是啊, 现在钱教导那么好, 一再抓我们的学习, 童老师也是。要是我们突 然不见了人……”石洞花也犹豫了。 “谁说现在要去医院?”雷摩斯机灵地眨眨眼, “我们何必舍近求远!” 雷摩斯一眨眼, 乐华生的眼晴就发出了光辉, 但心里依然不得要领。石春生 凑过去, 压低嗓门说:“你的意思是去问童老师?” “嘻, 知我者, 班头也。”雷摩斯得意地摇头晃脑起来, “路校长献肾这件 事, 别人谁也不晓得, 只有她事先晓得———不但晓得, 还郑重其事地写信劝阻 , 每天在一起还要写信, 这说明了什么?还有, 那天我们去石背镇医院看路校长 , 人没见到, 她就劝我们回来了, 而且显得比较镇静, 比较胸有成竹的样子。所 以我相信她一定会知道一些情况。我们了解情况应该从她这儿入手, 然后再作进 一步打算。” “那我们去问童老师合适吗?”石洞花倒是粗中有细。 “不合适。”雷摩斯的回答很干脆, “反正, 我不去问。” “我的福尔摩斯, 我的大侦探, 你不去问谁去问?”石春生揶揄, “难道派 华生去?”说到华生, 他突然不由自主地开了个玩笑:“呵呵, 我们这儿也有华 生, 乐华生!” 石春生是无意的, 想不到乐华生的脸颊淡淡地红了, 一团甜甜的东西在她的 心头漾起, 第一次感到爹妈给自己起了一个多么好的名字———华生, 福尔摩斯 形影不离的助手!于是她真的有点跃跃欲试了。 “雷摩斯, 我……们跟童老师怎么讲呢?”乐华生甜糯的声音变得期期艾艾。 “童老师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雷摩斯干巴巴地说, “让班头去问!” 大家低头一想, 觉得雷摩斯的话确有道理, 因为班长比他们年长, 他们不好 意思说的话班长可以说;再加上平时童老师就很信任班长, 派他去一定会不辱使 命。 “好了, 就这样!”雷摩斯举起空饭盒, 一锤定音, “走吧石春生, 我们赶 紧去洗碗。” 他们走出教室时, 清晨的浓雾已经消散。大家一步步朝前走去, 完全忘了自 己要干什么, 只见旭日在东方地平线上, 正为横亘天空的彩云加冕。云, 重重叠 叠, 放射出金红色的光芒, 好像聚集了数不清的玫瑰花串。石春生望着, 突然感 到心一酸, 眼晴也潮湿了:“雷摩斯, 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 ‘感时花溅泪’ , 现在我要改成‘感时云溅泪’。你看, 多美的日出, 多么绚丽的云霞, 可是一 个名叫路云天的人再也看不见了。我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也许, 在以亿万光年 计算的宇宙中, 我们这颗小小星球上的人类渺小得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 也许我 们所关注的一切从宏观上来看都微不足道。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东西非常非常重要 , 比如路校长, 还有路校长为我们留下的那种精神。” “我也明白了!”雷摩斯突然醒悟, “老泰戈尔有一句诗, ‘云受光的接吻 时就变成天上的花朵’———是的, 天上的花朵, 这是温晓云心中的路云天, 一 个不灭的灵魂, 一份无瑕的美丽, 一种穿越时空的不朽———当然还有刻骨铭心 的想念。” 雷摩斯说着, 眼角渗出了泪滴。石春生走到他身边, 伸出宽大的手掌搂住他 瘦瘦的肩膀。两个男孩一道抬起头, 仰望迷雾散尽后的蓝天, 发出了这样的心声 :“路校长,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们要查清你的死因, 我们要为你伸冤!”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