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死进谏” 钱德拉灰以前所未有的亲切态度让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询问昨夜遭 绑架的情景。无论他们的叙述中有多么不合情理甚至荒唐的地方, 他都认真地听 , 时而也提几个问题, 但从不反驳, 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学生。可以 说, 从昨天到现在, 还没有谁这么耐心地听他们说话呢。 他们有些感动地望着钱德拉灰, 发现他的脸色苍白, 额头上汗津津的:“从 昨晚你们的遭遇来看, 你们的生命正受到威胁, 以后再也不可以到处乱跑了。甚 至……甚至连学校也有危险, 万一有什么意外, 你们要听童老师的话。” 说到这儿, 他加重语气:“童老师是好人, 你们一定要听她的话。” 他一再提到童老师, 弄得好像在交代后事似的, 听起来很吓人。 雷摩斯看着他, 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温晓云也点了点头。钱德拉灰欲言又 止。温晓云和雷摩斯不知他要说什么, 就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可钱德拉灰一直沉默着, 也不叫他们走。 雷摩斯觉得压抑。为了摆脱这种状况, 他说:“钱老师, 其实我们还有好消 息呢。那个化工公司的书记王国庆亲口答应要买我们校办厂的产品, 我们的醋酸 钠销路问题解决了!” 这么重要的好消息他一直沉住气没说, 当然是为了在第一时间和童老师分享。 可这一刻钱教导那莫名其妙的神情里好像有一股力量, 使他守不住了。又想钱教 导对化工厂倾注的心血并不比童老师少, 要不是得益于他那丰富的化学知识, 大 伙也不能一下子生产出合格的产品。他相信这消息对钱教导来说,一定也是兴奋 剂。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辛苦, 不就是为了让自立中学找到这样一条生存之路吗? “什么?你说什么?王国庆说要买我们的产品?”钱德拉灰真像吃了药, 不 过不是兴奋剂, 而是怪味剂, 鼻子眉毛怪怪地往一边挤, 嘴巴张得好难看, “他 怎么会要你们的产品?有这个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直接去找他推销,他亲口答应的嘛!”见钱德拉灰这 样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雷摩斯很不开心。有一股气体在他肚子里回旋, 发出咕噜 噜的叫声,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饿的。可是钱德拉灰仿佛察觉到了, 脸上的纹路渐 渐柔和起来:“我去打饭, 你们今晚就在这里吃, 我们一边吃一边再聊。” 还聊呢!雷摩斯站起来就走, 温晓云也跟出去了。没走几步, 就碰上童老师。 原来童老师也在找他们。雷摩斯知道童老师有“内线”, 有些情况不说也罢, 所 以就只拣重要的说, 所谓重要的, 当然就是解决了醋酸钠销路的喜讯啦! 童老师果然开心, 虽然表面上很严肃:“以后你们要做的就是好好上课, 扩 大醋酸钠的生产, 其余的一切……石峰会解决的,再不许到处乱跑了!” “还要扩大生产呀?”雷摩斯装傻。 “当然……不过还要研究研究。”童老师支吾了一下。 “跟谁研究?”雷摩斯意味深长地一笑。 童老师的脸微微一红, 想生气, 她的学生已逃之夭夭了。 尽管钱德拉灰不阴不阳地泼冷水, 童老师还真的下了决心让校办厂扩大生产。 她指挥购置了新的脱水设备, 新的大锅, 还在周末停课两天, 让校办厂全天开工 生产。钱德拉灰也是银样蜡枪头, 一肚皮的不同意见都在童老师的微笑面前溃不 成军,然后180 度大转弯, 样样事必躬亲, 一身衣服比谁的都酸臭。连石春生都 不过意了, 想劝他休息一下,可话没说出口, 他却已不见了, 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周日补课。早自习时, 同学们走进教室, 一个个都忍不住驻足瞠目: 黑板上 出现了一首怪诗! 二○○四年七之月上, 恐怖的幽灵将从天而降。 贪欲、罪恶克隆的魔鬼, 喷吐出致命的毒焰。 自立之地化为灰烬, 年轻的生命徒然牺牲。 没有谁能挽救这失重的危局, 为了理智, 为了未来, 请赶快离开这伤心之地! “嗨, 是你的杰作吧?”那一个个狗趴字, 瞒得过别人, 瞒不过乐华生。她 一看就明白, 王大漠又在怀念那早已过气了的诺查丹玛斯了。 承认还是否认, 像一个哲学命题那么严肃。王大漠的牙齿咬着圆珠笔, 好像 在解这道难题。乐华生的两颊已经笑出了两朵粉红色的蔷薇花:“好酷, 好有才 气!继续努力, 那块被媒体炒得快要熔化的上海大金子, 就只配给你拎鞋了。” 又花了足足一秒钟的时间检验乐华生的真诚之后, 王大漠的眼睛里居然闪出 了一线羞赧之光:“哪里哪里, 我这是从网上下载的。” “那怎么会有我们学校的名字?好像很恐怖哎!”乐华生皱着眉头, 重新把 这首诗看了一遍。 她可是从来没这么欣赏过自己, 要不是另有一些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 她全 身的骨头就都要变成羽毛, 飘飘地飞起来了。 “告诉我, 出什么事了?”口气何其温柔。王大漠心一热, 终于把持不住了 , 众目睽睽之下, 居然一把拉住乐华生的小手:“我们逃吧, 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 逃到没有魔鬼的地方去!” “说你胖你就喘, 是不是需要测一测你的智商啊?”乐华生又羞又恼, 用力 把他给甩开了。 “冰火岛不错, 远离尘世, 最安全不过了, 你们逃到那里, 还可以再演一部 倚天屠龙记。”雷摩斯笑嘻嘻地说。 “笑什么笑, 都是你惹的祸!”王大漠大吼大叫, “还有你, 你———” 他朝着温晓云、石春生, 一个个胡乱指过来, 待指到“数字化”时, 石洞花 舔舔厚嘴唇憨憨地笑了:“王大漠, 要不要我帮你去拿疫苗?” “什么疫苗?” “狂犬病疫苗!”大家哄地笑了。王大漠恨恨地咬牙:“笑, 笑!死到临头 了还笑!” “别这样, 好好读你的英语吧, 没有小行星来撞击地球的。”石春生一心只 想维持课堂秩序, 息事宁人地拍了拍王大漠的背脊。 “班头, 事情比小行星撞击地球还要危险呢。”王大漠一脸惨样。 “难道世界未日到了?”石春生决定不再去睬他, 拿起黑板擦就往黑板上擦。 “就是!”王大漠气势汹汹地推开了石春生, “这是上天的警告, 神灵的昭 示, 不许擦掉!” “见你的大头鬼!”石春生气得把黑板擦扔了过去, “第一节课要测验英语 , 背不出单词你的末日先到了。” 王大漠中了个头彩, 倒也不反扑, 只把黑板擦抓在手中, 捶胸顿足:“我的 大班长、皇帝老儿, 我可真是忧国忧民、以身殉职、冒死进谏啊!你们把好心当 作驴肝肺, 我也没办法了。不过看在大家同学一场的份上, 我不想把那条爆炸性 的消息给独吞了———要爆炸, 大家一道炸!真的, 昨天我的网友DNA 向我发来 E —mail, 说自立中学马上要大难临头了。别看我们现在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看 书, 也许下一分钟就被哪里飘来的一种致命的毒素给毁灭了……” “DNA ?”石洞花的大嗓门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 “有什么人会叫这个名 字?” “网上什么怪名字都会有, 你懂什么!”王大漠不屑, “DNA 还说, 其实麦 田怪圈和李淳风的推背图, 已经警告过我们了, 可是我们非常麻木, 现在危险在 一步步逼近了,他不得不再次警告我们。他说当球状闪电再次出现的时候,外星 人就要驾临地球了。他们的UFO 将降落在七星窟,他们会像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样 把改造过基因的病毒释放出来,污染我们的河流,我们的空气,把我们的校园变 成地狱。同学们快逃命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那种会睁着眼说瞎话的人,可他说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 一时还真把大家给弄懵了。 片刻的疑虑之后,许多同学丢下课本,围了上去:“大漠,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逃到石窟里去吧,地下应该是最安全的了。”“去你的,UFO 就降落在石 窟跟前。”“他们究竟会带来什么毒素?是不是钱德拉灰说过的,20克就可以毒 死60亿人的热毒素?” 被人包围的感觉的确美妙,可惜,这种美妙是浸在一个悲情世界里的。所以 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想当一回英雄,救大家出水深火热。 也有人把他一腔真诚的热血当成了冷开水,拍着手清脆地笑起来:“Oh,How wonderful!外星人终于要来了!” 闭紧眼睛捂起耳朵也知道,这是温晓云。温晓云的笑声像开了盖的农夫山泉, 洁白的、透明的,咕嘟嘟往外冒:“降临地球的外星人,他们会像圣埃克絮佩里 写的小王子那样,心里怀着一朵红红的香香的玫瑰花。心里有玫瑰花的人都是好 人,他们善良、干净,里里外外都是洁净的。为了清洁自己和外部世界,他们的 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牙刷,还有一管牙膏。牙膏的牌子是”高露洁“———最高 尚的道德和最纯洁的爱情,用它来洗刷许多星球上的污秽,当然包括地球。地球 太脏了,一下子是洗刷不净的。但是有人洗总比没人洗好。于是他们洗呀洗,一 些有良心的地球人会受到感动,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这样,也许有一天,地球 一点点干净了,早晨的露水落在上面,会发射出晶莹的光芒,在宇宙的群星里, 它会变成最美的一颗!” 这不是平常的温晓云,这是一片温润的云,飘来了一个温柔的梦。石洞花首 先就迷惑了,她无比神往地合掌祈祷:“但愿小云的话都能实现,但愿路校长能 回来……”这句话像地下党的暗号,温晓云一下子就与它对上了。像在“星星斋” 仰望长空时那样,她不容置疑地说:“路校长一定会回来的,他将和外星人一起 回来,和球状闪电一同降临。” “你好有才华,想像力好丰富哦!美国好来坞制作星际大战巨片时怎么没请 你去作编导?”乐华生的冷笑绝对有杀伤力。 偏偏温晓云刀枪不入,还甩甩头发回敬:“Because my English is poor. ” 倒是王大漠一下子受到了点化:“同学们,如果外星人都是好人,那么为什 么在电影里他们一个个都在拿人类作试验,一门心思想毁灭地球呢?” 这样,整个班级就分成了两派,一派说外星人好,一派说外星人坏,两派势 均力敌旗鼓相当,简直吵得简陋的教室屋顶要脱离地球引力呈宇宙飞船的状态了。 “你们在吵什么?”童老师突然出现。 一片混乱的声浪中,有人大叫:“王大漠说,世界末日要来了!”“王大漠 说,外星人要乘球状闪电来了,要把我们学校毁灭掉,要把地球人毁灭掉!” “如果王大漠疯了,难道你们也跟着发疯吗?”童老师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提 高八度来压倒一切,“你们今天好有本事呀,班长,班长呢?” 石春生雄赳赳地挺身而出,不料王大漠抢到了他的前头:“叫班长有什么用? 应该快叫你男朋友来。听说他是位阿Sir ,让他马上带一批武警,布置怎么跟外 星人作战!” “王大漠,你……”童老师几乎被他的话气得厥倒。石春生的气也不亚于童 老师。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尽力维护和帮助童老师。他离开课桌冲向王大漠。 哪知王大漠今天也是一条汉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体内的荷尔蒙在瞬间猛 涨。石春生想把王大漠“叉出去”,可王大漠宛若一棵生根的树,岿然不动。结 果落荒而逃的倒是童老师。 童老师稀里糊涂一头闯进了钱教导的办公室。发觉自己走错了门,她只得脱 口而出:“气死我了!初三(1 )班闹翻天了,这节课没法上了。” 一阵滚滚浓烟袭来,她咳得倒退了两步,再定神一看,发现钱教导像一名巫 师,从一圈一圈的蓝烟中显现出深沉的身影。地上一层白白的烟头,桌上也是, 呈富士山一样堆得岗尖。童老师用手扇着鼻子,奔到南墙,又扑向东墙,“啪啪 啪”一阵乱响,全部的窗都打开了。 “你怎么抽这么多烟? ”钱教导的目光追随着童老师的背影,她抱怨的声音 让他听得心痛。 早晨的空气是清凉的、湿润的,有野花和草叶的味道。它从洞开的窗外骤然 涌进。屋子里渐渐变得能够呼吸了,童老师的思绪也有了条理:“最近一段时间 王大漠经常溜出去泡网吧。我想自立中学条件差,不能像别的学校那样为每个同 学提供多媒体教育,也眼开眼闭,没去干涉。想不到就出问题了。不知他在网上 结交了什么人———也许是邪教组织的人吧。王大漠真是中了邪,说什么世界末 日要到了,把一个班级搅得天翻地覆,连课都没法上了。他还鼓吹要学校马上解 散!糟糕的是还有不少学生附和他!这些孩子以前都不是这样的。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 钱教导安静地听着,没有像往常那样殷勤地给童老师泡茶,也没有捧出零食 来,他只是听着,甚至也不招呼童老师坐。还是童老师讲得累了,自己拉出一张 椅子坐了下去。不过她的臀部一沾座椅,立刻扬起一层灰,那淡米色的裙裾立马 打上了一个灰黑的印记。 不知道为什么钱教导的房间会脏成这样。她记得他是有洁癖的。 现在要站起来也晚了,她只好把一身衣服都牺牲了。 她无助地靠在灰扑扑的椅背上,无比想念路校长。 但此刻她也只好寄希望于钱教导了。她希望他对她说:“没关系,有我呢! 我们一起到班级里看看去。” 可钱教导把脑袋垂得很低,声音也低沉地说:“我同意王大漠的意见,自立 中学应该立刻解散。” 童老师倒吸了一口冷气:“钱教导你……你要解散自立中学?莫非你也中了 邪?学校现在好好的,最艰难的路也已经走过来了,连校办工厂都奇迹般地成功 了……如果路校长在的话,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你为什么要这样?不!我不同 意,决不同意!” 震惊和愤怒使童老师有了主心骨。她不顾一切地追问钱教导,就像一个思想 家拷问灵魂那样严峻和咄咄逼人。但她得不到回答。她只听到一句无奈的反问: “如果这一切真的要以生命为代价———好多好多年轻的生命为代价,你还坚持 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奇怪地望着他。 “好吧,我来告诉你———”他擦亮了一根火柴,又点了一支烟。 “王大漠所说的一切,包括他抄在黑板上的那首诗,我也在网上见到过。” 钱教导一边说一边猛吸香烟。 “那又怎样?”童老师不以为然,“网上什么没有?”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想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钱教导又道。 童老师等待着听故事。但她只看见一圈一圈的蓝色烟雾从他的嘴里吐出,然 后一波一波地将那张灰暗的脸淹没了。于是故事也迷失了———它一连数次在两 片干燥而颤动的唇间徘徊,但最终变成了一连串的咳嗽。 “唉,故事太长,暂且不说也罢。”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的声音也变得飘 渺而遥远,“小倩,我知道你是为了追寻你父母的踪迹,为了解开一个历史的谜 团而来到这里。但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如果你没有一颗博大的爱心,你不会坚 持到现在。你善良、美丽———这是从内心透射出来的纯洁之美。我由衷地喜欢 你。但是,在魔鬼面前任何美好都只能被毁灭。我……真的不愿看到你毁灭,看 到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毁灭。我恳求你为他们想想,为这些稚嫩的、含苞未放的生 命想一想,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说完这些,就慢慢站起来,然后慢慢走了出去,好像老式的黑白电影里的 一个慢镜头。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