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出门昨夜归 爆炸来得突然,而病毒又是看不见的玩意,所以,尖厉的警报声响彻了七星 窟及自立中学的上空,巨型的推土机紧急调来,大量的填充物被推下石窟,全副 武装的防化兵还不停地往那儿喷去一堆一堆的泡沫。 所有的学生都上了大卡车,每人发一只大口罩,想不戴也不敢。彼此相望, 白花花一片,十分恐怖。回望校园,蓝天下那些黑瓦白墙的房舍渐渐远去。谁也 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告别自立中学。 泪水从童老师的眼里流出来,她在想,即使在深深的石窟里,史前的先民已 将文明发展到如此的地步,可在21世纪的今天,竟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孩子,被关 在校门之外,被文明放逐。卡车上的“二百五”们,本是其中的幸运者,可一旦 离了自立中学,他们又将向何处去?天地之大,哪里有他们的一张课桌? 孩子们被暂且被安置在县城一座高级中学里,看着那些帅气的哥哥和漂亮的 姐姐们上课下课,说说笑笑,“二百五”们心里充满了悲伤。好在这样的日子只 持续了几天,很快童老师就接到通知,警报解除了,可以回去了。 原来,经过反复的测试,有关方面已经确定,装有β病毒的钢瓶并未被炸破, β病毒也没泄漏,公安局还调来了最先进的探测仪,测到钢瓶所在的精确位置, 并将它挖掘出来了。所以自立中学是安全的。 回到熟悉的宿舍,像是回到了家里。疲惫的身体和痛苦的灵魂都有了归宿。 只有温晓云不吃不睡,劝也劝不听,一到晚上,她就像夜游的魂一样飘出去了。 她一个人来到星星斋,在门口坐了一夜。虽然面朝着七星窟的方向,但心里 已经没有了希望。石窟炸毁了,通道填满了,“虫洞”也被堵塞了。路校长不会 再回来了。她茫然望着天上的北斗星,那像一柄晶莹勺子一样的北斗星,依然像 昨天那么完美,像前天那么完美,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么完美。而破碎的东西总是 在地上,在人间,在人的心里。 天快亮时,雷摩斯来了。他静静地坐在她旁边,什么也没问她。 后来,太阳升起来了,红红的,像熟透了的番茄那样饱满。七棵银杏树沐在 柔和的光照里,微语簇簇,似在诉说昨夜的梦境。 一切都过去了。生活在继续,生命在继续,只有路校长不会回来了。 雷摩斯说,如果你想哭,就哭好了。 温晓云咬着嘴唇,不哭,但脸是惨白的。 雷摩斯又说,你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温晓云还是不哭,人木木的,眼光也是直直的。 雷摩斯说:“那么,我们造一座坟。” 温晓云垂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雷摩斯又重复了一遍,这下温晓云有了反应———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雷摩斯心里非常难过,他几乎想放弃了,这时温晓云迅速瞥了他一眼:“我不知 道你在说什么。” 雷摩斯深深吸了口气,一把将她拉起来:“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更知道自己很残忍,但他别无选择。他拉着她一步步朝旁边走去:“在这 里,在可以望见七星窟的地方,我们要造一座坟,我已经跟班头商量过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温晓云嘶哑着嗓子,不甘地喊叫。 “你的虫洞,不是没有了吗?”雷摩斯望着她,轻轻地说。 温晓云眨眨眼睛,突然泪如泉涌。 “这样你就有一个可以哭的地方了。”雷摩斯又说。 温晓云说不出话,但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学校生活重新走上正轨的日子里,雷摩斯策划的这件事开始默默地进行了。 大家悄悄收集跟路校长相关的纪念品:他上课用过的教鞭,喝茶使过的杯子,还 有一件挂在墙上的雨披,甚至温晓云曾经折的那满屋子的幸运星……所有这一切 都要深深埋进土里,也埋在大家的心中。 除了纪念品以外,同学们还在准备礼物。雷摩斯花了几个晚上,用木头刻了 一条船,他说那是远航的“香蕉船”;石春生把最纯净的醋酸钠装在一只透明的 玻璃瓶里,他相信路校长会喜欢这雪一样洁白的礼物;石洞花为路校长绣了一双 鞋垫,那可是堪称艺术品的鞋垫哦,她把小时候奶奶逼她学的手艺都拿出来了; 乐华生溜出学校,买了一些毛线,为路校长编织了一条暖和的长围巾;连王大漠 也别出心裁,买了一对红烛,红烛上绑着一条绸飘带,上写:“蜡炬成灰泪始干”。 乐华生问他:“这么好的创意,王大漠你怎么想到的?” “嗯,”王大漠破天荒地谦虚起来,“我看到一部电视剧有这样一个情节: 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跳到红红的滚烫的蜡烛油里,把自己做成了一支巨大的红 蜡烛,然后等她所爱的人来点亮,为她所爱的人照亮道路。我觉得路校长不仅把 自己做成了红烛,还自己点亮了自己,为许许多多人照亮了道路。他更加伟大!” “大漠,”石春生走过去———不是打他而是搂紧了他的肩膀,“谢谢,谢 谢你!” 温晓云的奠物最后揭晓,那是一件用银色彩纸做的太空衣,银光闪闪美伦美 奂,极富未来感。 看到这件太空衣,雷摩斯愣住了:“小云,你……” 她似乎并未放弃,她依然把路校长当作一个超现实的存在。她躲开了雷摩斯 的目光,问:“墓碑怎么写,你们想好了吗?” “我们的导师路云天之墓,”王大漠脱口而出,“另外再写一篇墓志铭,这 样很气派的。” “我想改成恩师,”石春生轻叹一声,“恩师路云天,这样比较能表达我们 感恩的心情。” “其实,路校长就像是我们的父亲啊!”雷摩斯有些哽咽,“难道你们忘了, 那天我们去看他,我们都说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女儿,把守门的老头吓坏了?” 雷摩斯的深厚感情确实把大家打动了。可也有人感到不妥,比如乐华生。她 想,路校长那么年轻,也就是三十多岁吧,还没结过婚,突然冒出那么多儿子女 儿来,后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他……总之有点那个啦! 可偏偏这意见是雷摩斯提的,所以呢,她心里想反对,嘴上却多了一个把门 的。 “你觉得雷摩斯的意见如何?”乐华生先跟石洞花咬耳朵。 “很好啊!”石洞花说。 机灵的乐华生只好打温晓云的主意了。如果是借温晓云之口来反对,雷摩斯 也没话可说。 不过这显然有点难度,温晓云怎么会反对雷摩斯?这两个人是谁跟谁啊?果 然,没等她施小计,温晓云已经开口了:“路校长就是我们的父亲。路校长所给 予我们的才是真正的父爱,那么的无私和深厚……” 温晓云声泪俱下了。这两个孤儿心有灵犀。乐华生有些酸,但还是蛮感动的。 突然,温晓云话锋一转:“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完成学业而出卖自己的器官,世上 有这样的父亲吗?” “亲人之间做器官移植倒是有的,虽然非常非常罕见。不过……”乐华生转 着眼珠,在想温晓云的话,在想路校长不可思议的无私奉献。 “你们说,有这样的父亲吗?有吗?”温晓云一再追问。 “没有,没有!”大家想了又想,结果高高大大的男孩女孩都变成了幼儿园 里的小朋友,一致乖乖摇头。 “温晓云,你的意思是,父爱不能达到的地方,路校长到达了———他对我 们的爱超越了父爱母爱,超越了一切带有私欲色彩的爱,他的爱是一种特别特别 纯洁,特别特别伟大的……大爱!一切正是这样的。温晓云,我明白,明白你的 这份心了。”石春生以前所未有的亲切态度,看着温晓云。他的眼圈也有点红了。 “班头,谢谢你!”温晓云被石春生的真挚深深感动了。 “所以,你觉得像路校长这样的人不是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石春生继续说 下去,“所以……” “所以路校长是来自未来世界的时光旅人!”石洞花抢先说,“我们应该把 时光旅人刻在石碑上。” 不愧为温晓云的死党,石洞花一语道出了她的心声。而聪明的乐华生也从温 晓云闪亮的目光里发现了名堂:“呵呵,‘数字化’也名副其实了———已经能 够洞察人脑里面的内存了。我同意———同意温晓云的意见!” “那我们就刻‘时光旅人之墓’吗?”王大漠问。 “不,不!”温晓云突然又激烈地反对了。 大家惊愕不已。她低下头悄悄地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坟墓的感觉。” “我们也不喜欢坟墓的感觉,可是……”固执的温晓云,谁也不知道怎么劝 慰她。唉! 一天又一天,他们终于埋下了一切:雷摩斯的香蕉船,石春生的醋酸钠…… 连同温晓云的银色太空衣,全都埋进了泥土。那土湿湿的,被孩子们的泪滋润着 ;那土也是黄黄的,几万年来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白骨的黄土就是这个样子。也许 在未来的日子里,黄土会变绿,萋萋青草会覆盖一切。但是现在草生不出来,因 为眼泪苦咸,氯化钠的浓度太高。 孤傲地隆起的黄土冢前,一块青石碑也在一个夜晚秘密地竖立起来了。但是 石碑上盖了一条洁白的纱巾。 周末的午后,上完最后一节课,同学们悄悄来到这里。 默默地,他们在碑前排成一队;又默默地,低下了头,由石春生作为代表, 将蒙在碑上的纱巾掀开了。 碑上的字在春天的阳光下显现:“明天,时光旅人从这里出发———” 没有照片,也没有名字,但大地为证,宇宙群星为证,路校长,这就是你的 孩子们对你的感念和期盼!因为你是我们生命中的生命,今生今世,我们的心中 不能没有你! 没有谁命令,但同学们都齐齐地昂起了头,仰望蓝天———天上突然飘来一 朵云。那么金灿灿的一朵云,被阳光吻热了的一朵云,在疾风中狂奔。 温晓云一步出列,她要向路校长最后致辞。 刹那间,暖暖的南风转了向,变得凉丝丝的了。天光暗淡下来,一股湿湿的 雾气从地表升起,刚才还是明媚的绿野、青青翠翠的七棵银杏树,全部迷迷茫茫 好像跌进了一个梦境。只有温晓云的声音,清晰得让人心疼: “路校长,你要走了,你真的要走了吗? “其实,你无论走向何处,也无论我们身在何方,你总是在向我们走来,走 来。 “因为在时间弯曲的形态中,你———时光旅人,总是会不失时机地找到我 们。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安设了你的座位。 “所以,无论这世上有多少丑恶,但我们是最美丽的,因为你的爱在我们的 心里开了花。无论未来多么艰难,我们都会勇敢地去面对,因为你给了我们行动 的力量。我们不会学坏,不会失掉与生俱来的善良。因为我们不愿错失你,不愿 自己变得让你认不出来。 “你要走了,你真的要走了吗?我们非常非常的不舍,也非常非常的无奈。 我在这里伸出一双手,我们每个人都伸出了我们的手———要拉住你;但我们的 力量还太小太小,我们无法拉住你。现在我们只有一个请求,一个小小的请求, 让我轻轻的告诉你:路校长,明天再走好吗?明天……” 泪流满面的温晓云伸出了一双细细的胳臂,徒然地想要抓住什么。风,一阵 紧一阵;雾气也越来越浓,好像冉冉舞动的幕布,呼求早降的黑夜。 雷摩斯心如刀绞。在讨论碑上的刻字时,温晓云执意要在前面加上“明天” 这两个字。起先大家不解其意,她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明天”一直在来,但从 来不会……真的到来。明天会给人以永远的希望……这石破天惊的解释,使他感 到,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力量,能改变她心底的坚持了。 “温晓云!”他想唤醒她,因为班头还要讲话。但她毫不理会。就这样,小 小的墓碑前,挺立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棵草,纤细而顽强。 脚下的泥土,在水气的浸润下变得湿润松软。远处河边的青蛙,被这幽暗湿润所 迷惑,过早地发出呱呱的叫声。其实太阳并未真的落下。 “温晓云,路校长一定听见了我们的请求,他会答应的。”一些同学纷纷围 住了温晓云。 真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啊! 但大家似乎被温晓云的情绪所感染,并不认为这是梦。在他们的头脑中,在 森林般的神经元里,意识因为接受了某种神秘的信息而奇异地闪亮。这使他们既 兴奋又恍惚,连石春生也忘了班长的职责,忘了曾经计划好的一切仪式,默默站 着,把目光投向了云天迷茫之处。 天空飘起了雨,是云化成的雨丝,很轻很柔,润物细无声。仿佛带着风的气 息,携着雨的滋味,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年 轻人———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他正快步朝这边走过来,那迅疾的举动中好像挟着一股雷霆般的气势,而那 轮廓分明的脸则隐含着一种雕塑样的静穆之美。他的目光异常明亮,那种透彻的 明亮,还带一些孩童的天真、好奇和热情———穿透了茫茫雨雾,落在每一张期 待的脸上。 时间在此停顿,命运在这一刻转变,所有同学的目光在同一点上聚焦,足以 铸成一把剑,一把可以倚天屠龙,无所不能的宝剑———他们看见了路校长!向 他们走来的是路校长!热血在身上奔流,泪花在眼底闪烁。静默,无边的静默淹 没了天空大地,连最能言善辩同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路校长回来了,他真 的回来了! 温晓云反而有些迷茫。她一步步走上前,不敢开口,生怕一出声路校长就会 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当她走到路校长跟前,仰面注视着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时,她终于鼓足了勇 气:“路校长,你真的是时光旅人,还没出发,就已经……回来了?” 路校长看了看竖在黄土冢前的石碑,发出豪迈的笑声:“是啊,我没有出发, 但我已经回来了!”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