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夜月圆 此后的十几天,水影过得极为平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每天只在自 己房里打坐修行,话也极少说。王远夫妻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催她,只好用长吁 短叹来提醒她,水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转眼间就到了十四日,午饭时,水影忽然道:“你们去找一处宽敞的房舍, 让镇上所有一两岁的男童和他们的母亲都住进去,明日我去守着他们,看看还会 不会死人!” 周氏立刻喜形于色,一叠声的道:“那一定不会了,一定不会了!”然后急 急地出门,找房子去了。 周氏相信水影,水影却不太相信自己。但除了迎面较量,她已无路可走了。 十五.夜。本该是月圆之期,苍穹却暗沉沉满布阴云,连星辰也无一颗。三 十多个年轻媳妇带着幼子聚在一间大屋里,她们蜷缩在一起,窃窃低语,语声里 有微微的颤抖,不时偷眼看着在一旁闭目独坐的水影,有信赖的眼神,也有怀疑 的目光。那些小小的孩童,似乎也感到了气氛的紧张和潜在的危险,一个个不哭 不闹,乖乖地并排躺在大炕上,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看。 一更刚过,有两个女子站起来,怯生生问道:“水影姑娘,我们想喝水!” 水影有些犯难,她忘了让周氏给她们准备些水和食物。现在要是陪她们去院 里打井水,屋里的人就没了照应;要是让她们自己去,又难保不会有危险。 她正犹豫着,又有一人起身,说道:“水影姑娘,我和她们一起去。您放心, 不会有事的。那个怪物从来都是杀一对母子,只要我们的孩子在屋里,就不会有 事。” 她的话确有道理,水影想了想,颔首道:“那就这样吧。你们三人打了水之 后就立刻回来,不许停留。” 三人刚出门,水影就听到一声惊呼,她心里一紧,冲到门前,又刹住了脚步, 高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是彩霞滑了一跤。”一个女人应道。 不一会儿,三人回来了,水影这才松了口气。却见彩霞脸色惨白,脚步蹒跚。 “摔伤了吗?”水影忙上前扶她,碰到她的手,竟是冰冷。她像被烫到似的用力 挣脱,吃力地走到炕边,坐下来。但手理了理散乱的鬓角,闭目养神。 那两个女人连忙向水影解释:“彩霞胆子小,刚才摔了一跤,吓着了。她一 被吓着就是这样怪怪的,向来如此。您大度,别生她的气。” 水影又看了她几眼,她除了脸色苍白没有其他异样,胸口起伏,呼吸正常, 水影渐渐放下心来,暗笑自己太过多疑,比这女人还胆小。 远处巷子里的更鼓敲过三下,夜阑人静,大家都睡熟了,水影则安然闭目打 坐。 “娘,我要撒尿!”稚嫩的童音带着惺忪睡意喊叫着,水影睁眼一看,那个 孩子正是彩霞的儿子小虎。彩霞闻声起身,伸手去抱儿子。她的脸色仍是煞白, 眼神呆滞,伸出的手也是僵硬惨白。 水影心念电闪,厉喝道:“不要碰孩子!”她抢步上前,举掌斩向彩霞的手 腕。彩霞猛地抬头面对她,脸上竟赫然出现两道血红的伤痕,斜斜地交叉划过面 颊,狰狞可怖。水影一惊,手下稍滞,彩霞的手指已划过孩子的头顶,小虎“咕 咚”一声倒在炕上,身体蜷缩,眼睛圆睁着,眸子里凝结着最后的惊恐。 彩霞也颓然倒下,再也不动了。女人们惊恐地喊叫着,抱起自己的孩子,夺 门而逃。水影也不追赶,已有一对母子死了,剩下的人暂时已无危险。 水影怔怔地看着两具尸体,心中一片清明。彩霞是中了“驱尸术”,其实她 在院里就已经被月盈杀死了,所以才会跌倒。月盈又对她施了“驱尸术”,让她 回来杀自己的孩子。“驱尸术”是魔界的一种法术,能让一具尸体暂时保持呼吸 和行动,按照施术者的命令做事,一旦任务完成,尸体就会彻底死去。 水影俯身检查彩霞和小虎的尸体,魂魄果然已不在了。水影真正被激怒了, 她推开窗,让深夜的冷风扑在脸上。沉吟片刻,她眼前一亮,飞身从窗户跃出, 拈“驭风诀”飞进沉沉的黑夜。 何员外仍抱着襁褓独坐在孤灯下,水影骤然出现在他面前,也不理会他的惊 愕,冷冷地问道:“当日你家人将月盈母子二人埋在何处?” “埋在……镇口那棵苦楝树下。”何员外颤声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真相刹那间大白!月盈当年被活埋在树下,她虽被救出, 儿子却死在那里。她岂能甘心!这么多年,她把被她杀死的妇孺的灵魂都封印在 那棵树里,这就是鬼使所说的“木能锁魂”。这就是为什么她总在树下听到冤魂 的哭泣,而鸟儿宁愿不停徘徊也不肯落在树上。那是一棵魔树,一棵锁魂的树。 “你不是想念月盈吗?我这就带你去见她!”水影说着挟起何守诚,飞出了 那座深宅。 黑夜里,苦楝树粗壮的枝干肆意地伸展着,像魔鬼的手臂,等待着封锁无辜 的灵魂。浓密的树阴里笼罩着嘤嘤的哭泣。那些冤魂又添了新的伙伴,哭泣的声 音更加壮大了。水影镇定地拨剑,刺向静静伫立的参天大树。 一条火红的衣袖波浪般轻盈甩出,缠出了流火的剑锋。水影回身撤剑,“嗤 啦”一声,红袖被撕下,露出一截惨白僵硬的修长手臂。 “月盈!你……你真的还活着?”何守诚看到了从树后闪出的红衣女子,惊 喜交集,呼喊着奔过去。却被水影一把拉住,“她不是月盈,她根本不配再用这 个名字!她已经把灵魂卖给了她的主子,自甘堕入邪道,做一个天诅地咒的尸魔。” 水影咬着牙,一字字迸出。 “天诅地咒?说得好!”月盈大笑着拍手:“我做了恶事,天地就要咒我, 可是别人对我行恶的时候,天在哪里,地在哪里,为什么不诅咒他们!” “害人之人早晚会有报应,这不是你残害无辜的借口!”水影怒视着她: “别的且不说,你居然用驱尸术控制彩霞,让她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你也曾经 有过孩子,难道忘记了做母亲的心?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人性?”月盈仰天狂笑,如猿哭枭啼,撕裂了清冷的夜色,“我是天诅地 咒的尸魔,哪里来的人性?又有谁对我有过人性!”她猛然抬手,指向何守诚, 厉声道:“就是这个人,这个曾经对我口口声声,山盟海誓的人,却在他的大喜 之日,吩咐家人将我和宝儿活理!你说,人性在哪里?” “不是我!”何员外嘶声大喊:“月盈,你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 “我是不信。可这话是你母亲亲口所说,我知道她恨我,但她不会说这样的 谎诬陷自己的儿子。” 月盈说着,走到苦楝树下,一掌劈向粗壮的树干,大树摇晃着格格作响,树 皮从上至下裂开,分崩离析,飞溅开来。 水影凝目看去,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树干里密密麻麻,挤满了渗白的幽灵, 拥挤成一团,嘤嘤哭泣着。月盈轻抚着树干,柔声道:“现在你们都自由了,可 以出来了。” 幽灵们如得了特赦令,争先恐后地涌出了暗无天日的囚禁之所,天地间刹时 充满了冤灵的死气,阴风惨惨而过,呜咽凄恻,水影纵然胆大,也只觉毛骨悚然, 她撤身后退,紧握剑柄,喝道:“月盈,你要怎样!” “我将它们锢锁了这么久,心里过意不去,想请它们吃顿饭。”月盈咯咯地 笑着,招呼道:“你们都饿了吧?这位姑娘可是昆山剑仙,吃她一块肉,喝她一 滴血,就不用再在此间受苦,就可以超生了,重新投胎了。你们还不快点过来, 求水影仙姑可怜可怜你们,赏给你们一个逃出苦海的机会。” 冤灵们层层叠叠地涌了过来,惨碧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水影,伸出舌头舔着 渗白的嘴唇,一副急不可耐的贪馋。 水影惊惧交集,横剑当胸,流火凌厉的剑气逼住了冤灵们前进的脚步。她怒 喝道:“月盈,你快让它们闪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我正想看看你是怎么不客气的!”月盈脸上的血痕痉挛抽搐着,高声喝斥 道:“你们也别客气呀!难道还想回到树里去不成?” 死魂们闻言俱是一颤,蜂拥着再次围住水影,一条条惨白的手臂伸向她,女 人的,孩子的,俱是指爪尖利,毫不留情地抓向她。 水影已无路可退,咬牙一剑刺出,正中一个冤魂的咽喉,那张僵硬的面孔顿 时扭曲,水影忽觉得她有些面熟,仔细一看,竟是今夜刚刚死去的彩霞。她心中 一震,眼睁睁看着她虚无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渐渐变得透明,然后被风吹走, 了无痕迹。 “娘!”稚嫩的童音大叫着,水影循声望去,却看不见哭喊的孩子。无数蠢 蠢而动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那是小虎。一夜之间,他竟遭两场大难, 生前看到母亲杀死自己,死后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她杀死。那样幼小的孩子将如何 承受! “精彩,真是精彩!”月盈的声音凛冽如刀锋:“水影仙姑,你满口仁义道 德,出手却一点也不留情啊!它们都是脆弱的灵魂,哪里抵挡得住你的剑锋。彩 霞已经魂飞魄散了,我杀了她的肉身,你杀了她的魂魄,咱们彼此彼此,你还有 脸面斥责我残害无辜吗?你继续吧,把它们都杀光。你若是不杀光它们,它们就 会把你吃得干干净净,一根骨头也不会剩下。” 水影第一次感到手中的剑是如此沉重,她使尽全力也握不稳。“杀光它们, 不然就让它们吃光你!”月盈一遍遍地重复着,高亢凄厉的声音刺进她耳中,刺 进她心里,刺得她冷汗淋淋,摇摇欲坠。 冤魂似也感到了她内心的挣扎,又向她逼近。她的手一紧,剑却提不起来。 那些都是女人和婴孩,生前无助,死后脆弱。他们已被夺去了生命,难道连灵魂 都要在她剑下灰飞烟灭吗!可是她不想死,她答应了坤灵要活着回去,把紫烟寒 还给他。她探手入怀,把紫烟寒紧紧攥在掌心。难道,真的回不去了? “水影,你为什么还不动手?生死关头,你还要装模作样吗?”月盈冷笑着, 悠然等待好戏的开场。 水影猛地抬头,一张张惨白颓败的面孔已近在眼前,只是怯于流火的威慑, 不敢扑上来。每一双呆滞的眼里,都燃烧着饥渴的碧光。小虎还在哭喊着,“娘 ……” 罢了!既然是逃不开的劫难,就认命吧!水影长叹一声,抬手,将流火收回 鞘中! 已经四更天了,正是夜最黑的时候。一线皎洁的银色光芒忽然透出云层,乌 云散开了,圆满的月亮高高升至中天,清冷的光辉波浪般散开,洒向大地。 水影的掌中突然映出淡紫色的光晕,是紫烟寒在发光。温暖轻柔的光晕如涟 漪圈圈扩散,一些离水影最近的冤魂已惊呼着后退。鲜血淋漓的水影挣扎着直起 身,摊开掌心,紫烟寒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光芒温暖明亮。 水影抬头望着月亮,嘴角噙着一丝恍然的笑,鬼使告诫过她,“月华珠盈”。 紫烟寒是紫泥海底的巨蛤体中所孕育的灵珠,月亮的圆缺联系着紫泥海的潮汐起 落,因此它对月亮有 着特别的敏感,在月圆的夜晚,它会和月亮交相辉映,放射出强大的力量。 水影向着月亮抬起手臂,明艳的紫光越发强烈,月光也更加皎洁,天上地下 两道光辉相互吸引着,越来越近,终于联成一体,形成一个色彩奇异的巨大光环 笼罩着水影,所有的冤魂呼喊着逃开,那光芒只是将它们驱散,却没有伤害它们。 水影满身的伤口在光环中迅速愈合复原,完好如初,一丝血迹也没有留下。 水影站起来,冷冷地看着月盈,她惊慌后退,回头想要寻求援助,但那团黑 影已不知去向。水影拨剑,惊虹电闪,犀利的剑锋破空刺来…… 时间在瞬间凝固,月光无声地照耀三个伫立的身影,一片如死的寂静。 “月盈,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有多爱你,我说……可以为你去 死,当时你不信,现在……信了吗?”何守诚艰难地喘息,痴痴看着心爱的女子, 一如她昔日美丽时的注视。流火深深刺进他的胸膛,水影的手还握在剑柄上,人 却已惊得怔住。 “我信……我一直信的!一直信的……”月盈抱住他,干涸了五十年的眼眶 终于泪水汹涌,“守诚,我不恨你,从来不恨,从来不悔!” 他轻轻点头:“月盈,若是有来生……我们……就做一双比翼双飞的燕子, 你说好不好,好不好……”他的头缓缓垂下,脸上是永恒的幸福。 “好!我们就做燕子,双飞双宿,再也不分开!”她笑着在他耳边低语,然 后紧紧拥他入怀,抬头恳求道:“水影仙姑,请你成全!” “什么?”水影尚在怔忡中,一时没有明白。 “我要和他在一起,请你成全!”月盈重复道。她的脸上已全无厉气,平静 而温柔,如同幸福的寻常女子。 水影了然了她的心意,犹疑半晌,握着剑柄的手终于用力,剑锋穿过何守诚 的身体,刺进月盈的心脏。 她的身体一颤,唇边绽放甜美的笑靥,垂首靠着他白发苍苍的头,轻声念道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树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想见……”声音渐 低,终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