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相忘岂堪伤 水影的身体终于贴上了石壁,流火逼在面前,再次举起了炙焰刀,也许,这 将是最后一次落下。 刀锋劈落的光芒眩目如红色的闪电,水影将要垂下的眼帘中忽然划过一袭熟 悉的青衫,轻盈地抱起她,流云般飘远,身后,炙焰刀劈在石壁上的铮锵之声清 晰入耳。 “坤灵!”水影倚在那个怀抱里轻声地唤,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一定 是坤灵,每次她遇到危险,救她的人总是坤灵。 飞过很长一段路,他落下,放开怀中的水影,她这才看清了那张俊朗明亮的 面容,明净眼眸,淡淡笑意都一如往昔,无数在梦魂中出现的人终于又在眼前, 轻抚着她的脸庞,唤她:“水影!” “坤灵,带我回昆山吧!”水影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难以自抑,依在他 胸前啜泣,“连流火都那样恨我,这世上只有你会永远对我好,带我回家吧,好 不好!”她仰起脸,固执地问:“好不好!” “水影,你总是这样任性,说要怎样,就要怎样,什么时候能改?不过,也 许你再也没有机会改了。”坤灵的声音依然轻柔,却隐含着冰封的寒意,“你为 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来干什么?” “是啊,你来……干什么?”水影感觉懵懂混乱,几乎无法集中思维,为什 么今天在这里遇见的人,都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人?月盈、流火,还有坤灵,他 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在这里等你,只为了,要亲手杀你!”坤灵带着笑,语声温婉地一字 字说出这狠绝的话,在水影耳中炸响作一声声惊天的雷,她摇摇欲坠,无力地向 他伸出手,虚弱地嗫嚅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好歹,因为你一意孤行,因为你从来不在乎我对你的好!”坤 灵的声音渐渐激烈,眼神也冷酷得让她心寒,“只为了一把剑,你用了多少去换? 不仅用你自己的,还有我的!可是你根本不在意连累了我,你以为理所应当,是 不是!” “不是……不是,坤灵,我不是!”水影大声喊着,拼命地摇头,像是要把 自己从梦魇中摇醒。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来向她兴师问罪?甚至是坤灵!她怎么会 不在乎他的好?她永远都在乎,永远都记得她欠了他的,她会还的! 冷笑凝在坤灵的嘴角,他的指尖微动,紫萝剑呛然出鞘,温暖的光芒洒上对 面阴冷的石壁,他随手挽出一个剑花,指向水影的咽喉,“你的流火剑呢?你为 了它而陷在这里,他反而要杀你,是不是很可笑?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上,不如 让我来了结你,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剑光疾闪而过,水影只觉颈边一寒,直到温热殷红的血缓缓流出,才带出痛 来,那么深的痛,仿佛那一剑是从心上划过。 水影掩着血淋淋的伤口,看着坤灵的眼里仍是不信,“坤灵,你既是这样恨 我,为何又要帮我,为何要给我紫烟寒,为何说等我回去?这些,难道都不是真 的?” 坤灵轻叹,眼底闪过决裂的光,“忘了吧!”他漠然地伸出手,“在我杀你 之前,把紫烟寒还给我!” 水影她听到胸膛里的心碎裂的声音,因为绝望,碎裂成哀艳的莲花。就在那 一瞬,月盈和流火又出现了,他们围在她的两侧,眼里满溢着冰冷的恨。坤灵就 在她的面前,用剑抵着她的咽喉,向她索回紫烟寒。 彻底的绝望反而让水影平静,甚至连泪也没有,她从怀中取出护在心口的灵 珠,准备把它交还给原来的主人。 她的手向前伸去,碰触到坤灵冰凉的手指,耳边蓦然响起一句坚定的誓言: “你要记得,我等你回来,等你还给我紫烟寒,不管等多久!”她的动作顿时僵 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坤灵,坤灵躲闪般地垂下眼帘,抬手来拿她掌中的宝 珠。 水影的手猛地收回,嘶声大喊道:“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坤灵!”她回头望 着身侧的两人,“假的,你们都是假的!”她怒吼着抬手握住抵在咽喉的剑锋, 鲜血立刻汩汩地涌出,她竟不觉得痛,用力一拗,紫萝剑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坤 灵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剑尖却握在水影手里。 她扬手,残剑犀利地穿过月盈的身体,一声凄厉的惨呼后,一切重又归于平 静,没有人,没有声音,甚至连灯火也全部熄灭。水影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疼 痛消失了,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刹那间愈合。 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还伴着有节奏的掌声,一个男子冷酷而傲岸的声音遥遥 传来:“水影,欢迎你来到乱云渡!”随着这个声音,正对着水影的那面燃满灯 火的石壁赫然变成了两扇巨大的铁门,门上高悬着两只麒麟形状的金环,门内正 是那朗朗的声音,“水影,你可以进来了!”沉重的铁门忽然自动开启,发出 “吱吱呀呀”的刺耳响声,好像已许久未打开过。水影鼓足所有的勇气和力量, 走向这个寻觅了太久的真相。 铁门后又是漫长的石阶,石阶下是空阔的大殿,高高的殿顶正中悬着一个巨 大的烛台,无数枝白色的巨烛明晃晃地燃烧着,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照得亮如白 昼。 大殿两旁矗立着灰色的高大石柱,排列整齐,一直延伸过去。大殿的尽头, 一个人高高在上地端坐着,遥遥地看不清面目,只见他身上那袭如夜如墨的黑衣。 “是你吗?”水影缓步走下阶梯,冷冷的声音在广阔的空间激起层层余音的 波澜,“难怪你要引我到这里来,原来你只有在这里,才是人形。” “要是你想这么说,也无不可。”那人不气不恼,笑声清朗,“水影,我真 的小觑了你,没想到你居然能看破我精心制造的魇境,真的很了不起,很让我满 意。” “你……”水影停住脚步,咬牙切齿地怒道:“你觉得很有趣吗?你有什么 权利这样伤害我!你居然……” “居然让流火和坤灵杀你,是不是?他们都是你喜欢的人,被他们所伤,比 死还痛苦,是不是?”那人满不在乎地笑,“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在 最后关头看破这个梦魇的?你知道吗,当时只要你将紫烟寒放在坤灵手中,他的 剑就会毫不留情地洞穿你的咽喉,这个魇境就是血淋淋的真实,杀死你的,就是 你最心爱的人。完成它的关键就是你的性命,可惜啊,在最后一瞬,功亏一篑。” “你……你简直没有人性!”水影怒斥着冲下长长的阶梯,“你把流火还给 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是吗?”仿佛是听到了非常有趣的笑话,那人仰首长笑,整个大殿里回旋 鼓荡着他殊无喜悦的笑声,荒漠般苍凉,“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他笑看 着快要冲下石梯的愤怒的水影,手指微微一动。 水影的脚步定住了,还是最后的三级石阶,但她下不去了。石阶下的地面上 有一层积水,死黑色的,翻涌着汩汩的气泡,蜿蜒着,一直流到离那人座椅很近 的地方。水很浅,刚没过脚踝,却让水影的脸惊恐得失了血色,因为,那是忘川 的水啊! 人死之后,魂魄归于阴司,在下次转世之前,都要涉过忘川,到对岸重新投 胎,再获新生。而前世的所有记忆,已被忘川之水全部洗去。忘川的水,只要沾 上一滴,不论怎样的刻骨铭心,难以忘怀,都将化作缥缈云烟消失不见。只留下 一颗空白的心,等待填充新的记忆。 “水影,你为何还不过来?流火剑就在我手上,我不打算将它还你了,你快 来杀我吧!”他戏谑地说着,举起手中的剑向水影晃动。那美丽的金红色立刻照 亮了水影的眼,可她仍然一动不动在站在石阶上,只要她再走几步,只要她的脚 碰触到那黑色的水迹,就算那人把流火双手奉送到她面前,她也不会要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把忘川引到这里来?”水影盯着那浅浅的墨色水 流,又急又怒又无可奈何。 他傲然一笑,“区区忘川之水算得了什么,天地万物,六道五行,皆可为我 所用!”水影暗暗心惊,脸上却装出不屑,“哼,大言不惭!我才不信这真是忘 川,不过是看似真实的幻景罢了。除了这套把戏,你还会玩什么?”只是她口中 说着不信,脚下却分毫也未移动。 他的眼里闪过古怪的笑意,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悠然道:“哦,那你倒是说 说,这世上,什么是幻景,什么是真实?”“……”水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问 题弄得措手不及,埋头半晌无言。 “我来告诉你吧。所谓幻景,就是那些已经看透了,经历了的事情;而所谓 真实,就是那些尚且身处其中,还未来得及看清的事。不仅是法术,整个世事皆 是如此。比如方才的魇境,现在想来自然是幻景,但在你经历时,那些惊悚和痛 楚都是无比真实的。再比如你与坤灵一起厮守过的漫长的昆山岁月,你现在想想, 是否如幻梦一般缥缈?但当时的每一天,都是实实在在度过的。”他怔忡地出神, 口中喃喃地说着话,说是为水影解释,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水影仔细思量这番话,其中竟有无穷的滋味。只是“厮守”二字,让她羞涩 难言,心中却又是暗暗的欢喜,她涨红了脸反驳道:“什么厮守,胡说八道。我 和坤灵只有道友而已,我们都是清修之人,岂可像俗世男女那样……那样……” 她红着脸低下头,至于那样究竟是怎样,再也不肯说出口。 “清修?清修很了不起吗?”他冷笑,“清修之人,水涨起来了!” 地面上的水果然渐渐涨了起来,很快就漫过了下面两级石阶,向水影脚下逼 来。水影连忙慌乱地向上层退去,一边偷眼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用复杂又略带 讥讽的眼神。 忘川的涨速越来越快,漫长的阶梯已退回大半,眼看离紧闭的铁门越来越近, 水影正一筹莫展,那黑衣人戏谑的语声又响起:“清修的小剑仙,当心后面。” 水影慌乱回头,却见一股墨墨水流正从铁门下的空隙漫进来,像一条黑色的蛇, 扭曲着身体流下石阶,两股忘川呈前后夹击之势逼来,很快就将汇合一处,那时 …… 水影冷汗涔涔,嘴唇快速翕动着,默念着她知道的所有关于飞行的法术心诀, 驭风、凌云、荡霜、回雪……可是统统没有效果,她仍然僵立在石梯上,眼睁睁 看着忘川向脚下漫来。 “没有用。水影,在这里,你那些浅薄的法力根本无用,再想些别的办法吧, 否则,就安静下来,准备忘记。”他冷冷地笑,等待一场好戏上演。 水影再也无计可施,惊慌地左顾右盼,无意间抬头,瞥见了殿顶上所悬的巨 大烛台,眼前仿佛灵光闪过,她迅速的撕下一根腰带,纤手轻扬,玉色缎带绵绵 地划过空中,不偏不倚地挂在了烛台上,水影惊喜地轻呼一声,抓紧腰带,微一 用力,身体便飞荡起来,盈盈飘向对面的空地。同一瞬间,忘川已淹没了她方才 所站的地方。 黑衣人出乎意料地一怔,眼里有些赞赏,亦有些失望,“这办法很聪明,但 也很冒险,如果我现在袭击你,你怎么办呢?”话音未落,水影已惊呼着从空中 坠下,手中仍紧握着半截断带。疾速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下面黑水中的气泡噼 啪爆裂的,像恶毒的诅咒。水影奋力翻身,然后狂喜地发现,在她左边很近的距 离,矗立着一根石柱。 断带堪堪地缠上了柱子,水影的身体再次腾起,终于落在了那片干燥的空地 上,踉跄站稳。仅仅只是弹指的刹那,对水影却几乎是生死的转换,她抚着胸口, 惊魂甫定地喘息。 “水影,你的运气一向这样好吗?”直到讥诮的语声在耳边响起,水影才发 现自己离那黑衣人已近在咫尺,她怒火中烧,一言不发,疾扑过去夺他掌中的流 火剑。 那人微微侧身,左手的指尖忽然闪过一团光亮,燃烧的炙热扑面而来,水影 本能的退步避开。奇怪的是,空阔寒冷的大殿竟在这一瞬酷热起来,四周灰色的 石壁石柱也变成了炙烤的赤红色。水影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在他指尖上燃烧着 的一小簇火焰,美丽清爽的冰蓝色,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强大热力。 “水影,你认识这火焰吗?”黑衣人凝视着指尖上的火苗,慢慢地将它凑近 流火剑。 “不要啊!”水影嘶声大喊着扑过去,却被冰冷的喝声镇住:“向后退!” 水影不敢妄动,只好后退了一步。这怪异的蓝色火焰她是见过的,这是西方佛界 的圣地——玉墟山上所供奉的铸天炉中的火焰。铸天炉,相传是伏羲女娲两位天 地始祖所造,炉中的冰蓝火焰乃是从伏羲眼中炼出的至圣之火,自开炉之日起, 经历天地洪荒,万物更叠,炉火从未熄灭。女娲补天所用的五色彩石,就是此炉 炼出的。传说这炉火无坚不摧,天地包容之物皆能溶化。 而今,这神秘的圣火竟在黑衣人的指尖灼灼绽放,水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 眼睛。他究竟是什么人?忘川之水,铸天炉之火,他都能随意操纵,这样强大的 法力,连天界众神也难以企及,难道…… “水影,仙剑一旦重被溶化,剑内所属的灵魂就会死去,灰飞烟灭,你可知 吗?”水影当然清楚这一点,而且,她还很清楚,他想干什么。她紧盯着他手上 的火苗,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有默默地点头。 “往后退!”他生硬地命令,“你不想让流火的灵魂化作飞灰吧?这样,你 的罪孽就更重了。”水影艰难地挪动重如千斤的脚,再退一步。后面一步之遥就 是忘川。她颤栗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叫 做忘记! 她看着面前这个比魔鬼更可怕的人,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他的面容丝 毫不像魔鬼,甚至比天神更加高贵清俊。瘦削的面颊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却不似 病态的憔悴,而是一种绝世的孤高冷傲。他的嘴唇很薄,每当那些残酷恶意的话 从齿间一字字迸出,唇角总是向上微斜,勾勒出一个冰封的冷笑。 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上,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蓝,像夜晚的 晴空,总有异样的光彩在眼底流过。那双眼睛就像波光潋滟的湖泊,总引的人想 在其中泛舟赏月,静静停泊。可是不知时候就会风浪大作,漩涡翻涌,将措手不 及的人溺死在深不可测的湖底。或许,在他眼中闪光的,就是那些死者的亡灵。 就是这样一个人,着一袭和眸子同样颜色的长袍,端坐在一张晶莹明澈,仿 佛玉雕的椅上,居高临下的姿态像天地的主宰。 他看着怔怔凝视自己的水影,嘴角又是冷冷笑意,“遗忘过去才能抛弃痛苦, 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你是清修之人,保留那些无用的记忆做什么?一颗空白干净 的心更利于清修。水影,再退一步,否则……”未说完的话往往更具有威胁性, 他指尖的美丽火焰燃得更艳,火舌慢慢地舔向流火的剑鞘。 大殿里已炙热如溶炉,水影额上却一滴汗也没有。她的面容惨白如严冬的雪, 颤抖着回头望着后面,不能再退了,她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她千辛万苦来寻她的 剑,不能忘记远方有人在等她回家。师傅说她命犯孤星,注定寂寞。若真是那样, 至少还有回忆相伴,寂寞就不会太冷。 这倔强的女子终于崩溃了,涟涟的清泪滑下面颊,她向他伸出一只乞求的手, 声音颤栗得几乎听不清,“求你……不要毁了流火……不要让我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