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怨始 不知过了多久,水影抬手,金红的剑光一闪,然后隐没在鞘里。应生冷笑: “到底还是不敢杀我。看来,没有人喜欢做妖怪!”话音未落,他黑魆魆的影子 已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应生,应生……”芙蓉凄厉的呼唤,疯狂挣扎着,像只负伤的兽,不顾一 切要冲进他离去的方向。水影无奈,只好点了她的穴道,才把她带出了林子。 回到小屋,水影安置好昏睡中的芙蓉,才觉得筋疲力尽。不觉恍惚睡去。她 在梦里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师傅。师傅还是老样子,沧桑而沉默,独自一人坐在天 绝峰顶,眉头紧锁,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牌。 梦做到这里就醒了。水影回忆着梦境,师傅的忧郁,和他手中的玉牌。那玉 牌她曾经见过,上面有两个师傅亲手刻的字:婉儿!她问过师傅婉儿是谁,师傅 不说话,眉皱得更紧,望着遥遥的远方,眼里有隐约的莹光闪过。 突然,水影猛地站起,脸色苍白,喘息急促。王氏说,收服最初那只蝎魔的 人就是卓真人,她的师傅。但是,师傅为什么只将它镇在林里,却没有杀它?他 对那些噬人作恶的妖孽,下手从不留情,为什么这次却是例外?难道师傅也知道 那妖孽怨念太重,能将杀死它的人变作它的替身? 疑问一个接一个从水影脑中跳出,也许,这许多的疑问有一个共同的答案, 但她不敢想到那个答案。她告诉自己,一定不是那样的。 天,在水影的焦灼忧虑中不知不觉地亮了,芙蓉早已醒来,睁着失神的眼睛, 呆呆地瞪着屋顶。水影把启明拉到门外,低声道:“我有事要回村里,你守着姐 姐,一定不能让她到林子里去。” 要回村里就必须经过林子。水影匆匆而行,心跳得很快,一向稳定的手微微 地颤栗着。 “你怎么又来了,有何见教?”应生又出现了,仍是在昨晚的地方,他倚着 树,用无谓的眼神斜睨着水影。 “我要回村里,找一件事的答案。”水影毫不隐瞒,因为应生是诚实的,她 感激他的诚实。 “那些愚昧的人能给你什么答案?”应生一脸不屑。然后他沉默着,像是在 下决心,终于问道:“她怎么样了?” “你想她会怎么样?伤心、痛苦、万念俱灰,了无生意。这就是你的报复? 这就是你想达到的效果。”水影一字字地质问。“我不信你不理解她,你明知道 ……” “我理解!”启明嘶声咆哮,“我知道她必须保护启明,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也是她母亲唯一的遗愿。但是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一回事。你若是我,难道 不恨?” “我若是你,也会恨的。也许比你恨得更残酷,因为我是女人。”水影说的 是实话,“但是你不该伤害启明,他是无辜的孩子,而且,芙蓉她……” “我就是要让她痛苦,让她生不如死,”他狞笑着,面孔扭曲得更加可怕, “她的宝贝弟弟撕咬着她,喝她的血。那样的情景一定好看得很。” “你何必要装成这样,”水影凝注着他,用洞悉的眼神,“你依然爱着芙蓉。 否则昨夜你就不会告诉我实情,你很清楚,要是启明完全变成了怪物,芙蓉将彻 底崩溃,她会疯,甚至会死。” 水影柔婉的语声却似一柄沉重的铁锤,砸开了应生坚硬的伪装,他不再傲慢, 不再狰狞,深深地埋下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受罚的孩子。 “六年前我弄伤了启明,把邪毒溶在他的血里,让他去折磨芙蓉。我每天都 想像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却没有一点复仇的快感。”他抬起头,血红的眼里闪 着泪光,“你信不信,我真的很难过,很后悔,但是我没有力量挽回。” “我信,我了解。”水影的手向前伸去,碰触到他坚硬的皮肤。她从未想过, 自己竟会抚慰一个妖邪;她更未想过,这些在概念里十恶不赦的异类,也有痛苦、 委屈和不得已。 “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我的血就会沸腾,身体像要炸裂似的。只有人的血 肉才能抑制。我第一次吃人的时候,吃一口,吐一口,但我仍然不停的吃,我告 诉自己,只有吃人才能活着,才能报复那个背叛我,害我至此的女人。我一边吃 一边哭,我的眼泪是血腥的红色。” 他深深的叹息,叹出心底的痛,“现在我仍然告诉自己,只有吃人才能活着, 才能让启明活着,让芙蓉活着。几天前,我吃了蒋明,他曾是我童年的玩伴。我 把他拖进林子的时候,他拼命地挣扎着,惊恐的眼睛一直瞪着我,死都没有闭上。 他不认得我了,除了芙蓉,没有人再认得我就是应生……” 他蜷缩着,再无声息。林子里静极了,就像应生心中悲伤到极致的静谧,没 有泪水,没有叹息,只有如死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水影幽幽地道:“她当然认得你。她一直坚信你没有死,一 直在等着你。在她眼里,不管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应生。” “你知道吗,昨晚,并不是我变成蝎魔以后第一次见她,”应生深深埋着头, “十年来,她有很多次闯到这里来,哭喊着让我出来,让我还给她应生,还给她 启明。每一次,我就躲在她身后,看着她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绝望。我就越来越 恨自己。我还不了她,应生、启明,还有对她的爱,我都还不了,再也还不了… …”他突然跳起来,身影一闪,就隐没不见了。可林子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他凄厉 绝望的呼喊,“还不了,再也还不了……” 水影拖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应生的囚笼,这里也许还会成为他的坟墓。她忽然 想起世人常说的一个词:物是人非。简单的四个字,狠毒犀利,刀锋般决然。过 去的人,过去的事,哪怕结果如何的残忍不堪,也没有一个挽救的机会,再也回 不去,还不了! “水影姑娘,你真的出来了!我就说么,你果然是有本事的人!”王氏欣喜 的声音惊醒水影,她抬起头,眼里一片茫然。 王氏丝毫未察觉她的颓然伤感,急急地追问着此行的结果,“那个怪物除掉 了没有?” “除掉……没有……”水影语无伦次,就是说清楚了,王氏也不会明白。她 想起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对王氏狐疑的目光视而不见,问道:“这个村里,有没 有对那蝎魔的事知道得更多的人?” “对对对,古人不是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么。”王氏又有了希望, 继续聒噪起来,“我们村里有个活了一百三十岁的瞎老头,别看他瞎,见识可广 了,古往今来,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我们都叫他‘周神仙’,我这就带你找 他去。” 她们来到村子南面的一间破旧木屋前,王氏上去敲了敲门,高声道:“周神 仙,我带水影姑娘来了,她想问问你那蝎魔的事情,你知道吗?” 半晌,屋里才传出一个翁声翁气的苍老声音,“知道一点。屋子太小,就别 让她进来了,在外边问吧。” 王氏歉意地笑,压低了语声,“这老头子脾气太怪,谁也不让进去,都是隔 着门说话。” 水影摇头表示无妨,朗声道:“老人家,你知道那蝎魔是从何时开始作怪的 么?” “传说那怪物本来是个人,还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屋里的老者慢条 斯理地说道:“她痴情于一个年青剑客,那剑客却一心沉醉于剑道和仙道,虽也 喜欢她,但终究不肯为她放弃理想。终于有一天,他抛弃了她,翻山涉水,访道 求仙去了。” 水影的心忽地一沉,举袖拭去额上的汗。只听老人继续接到,“那女子痴心 不改,一路追随着他,后来迷失了方向,陷落在那片林子里。那林子叫蝎子林, 是毒蝎聚集之地。她被群蝎所蜇,本是必死无疑的,但她对那男子痴心太重,爱 得重必然恨得深,一个弱女子,竟凭着对负心人的恨克住了剧烈的蝎毒,后来又 用这毒修炼成魔。她的怨念太炽,噬人无数,十恶不赦。在这一方横行千年后, 终于被一个云游至此的仙家收服了。” 水影撑住门框,努力让自己站稳,颤声道:“你知道那女子的名字吗?” “这个我不知。我只知她深爱的那个剑客,姓卓!”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拨开层层迷雾,真相残忍地凸现:年青的剑客就是后来的 卓真人;那个成魔的女子,就是婉儿! 水影再无一言,惨白着脸,颤抖得像秋风中坠落枝头的枯叶。王氏害怕起来, 过来扶她,水影推开她,转身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