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交战 天就要亮了,呼啸了一夜的风雪渐渐地停息。两个人影相对而立,沉寂的听 着彼此的呼吸,身上已覆满了层层的雪,若是有早起的人恰巧路过,定会惊异于 这两个雪人的逼真。 一直伏在主人身边闭目养神的烈风倒是有些不耐烦的,它弓着背站起,伸了 个懒腰,然后开始围着两人慢悠悠地踱步,威严敌意的目光不时地扫过水影。 “你怎么还不动手,在等什么?”水影终于开口。 “我……在等天亮。”流火捧着剑,目光一直凝在随风飞扬的明黄色剑穗上。 “天总是要亮的,又何必等!”水影轻笑,有淡淡的伤感。 流火被风吹得苍白的脸泛起微红,捧剑的手隐约颤抖,他并不是在等天亮, 他是在等掌中的剑停止震颤,它的震颤让他几乎握不住它。 是同一个灵魂的分裂,休戚与共,感觉相通,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哼,还 是舍不得她么?”他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底冷笑,“就像当初一样……” 他霍然抬头,狠狠地盯住面前的女子。是的,天总会亮的,痛苦也总会忘记 的。已经等了三年,决不能再等下去了。 水影不低头,不闭目,安静地看着他准备拔剑的手。死亡是一生一次的经历, 一定要看清它的过程,还有结局。 在这最后的时刻,她想着坤灵,等她回家的人,是要永远地空等下去了。想 起伫立在天绝峰顶的寂寞身影,心里蓦地一痛,这,也将是最后一次的心痛。 流火的手握住剑柄,拔剑!可是,剑锋仍在鞘里;再拔,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空气在刹那间冻结,那把带鞘的剑安之若素地躺在流火的掌心,不知是生了 根,还是中了邪。 许久,僵立如石化的蚩尤男子终于有了动作,他举起剑狠狠地摔落,然后抬 起手,犀利地指向水影,惨白僵硬的唇边渗出寒如霜雪的冷笑,“呵,我说怎么 会那么大方地把剑给我,原来是这样,存心想看一场笑话!很好笑是不是?满意 了是不是?”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水影昏沉沉地不 知所措,语无伦次地为自己申辩。 流火的愤怒无以复加,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水影,字句在齿缝间刺耳地磨擦, “不知道!哼,说得好,说得真好!你自己做过的事都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小鬼 的灵魂被谁封在剑里,你也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娃娃!”水影突然间猛省。是的,她怎么忘记了,流火已不是唯一 的剑灵,在她用娃娃溶化的身体补进剑身的裂缝时,同样也封入了他的灵魂。于 是,两个灵魂在同一把剑里坚持着不同的立场,彼此胶着,彼此牵制;于是,她 和流火谁也无法拔出剑来。 这样意想不到的局面是有些滑稽的,水影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一点点 咽下满口的苦涩,艰难地开口,“是我忘记了。原来,你也知道娃娃。”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经历过的每一场劫难,我都知道!你可以忘记,我不 可以忘!”流火怒意冲冲的语声忽的低沉,他一把扯开胸前的衣襟,黯然道: “如果你也有过这样的伤,这样的痛,你也不会忘记。” 水影抬头看去,竟“啊”的一声惊呼出声,满面尽是失措的惊恐。让她如此 仓皇的是映入眼里的一道伤痕,长长的、自左向右斜划在流火胸膛上的伤痕。那 伤痕已经愈合,现在只留下一条淡粉色的印记,但依然可以想见当初的深和痛, 还有淋漓流下的殷红的血。而且,水影一眼就看出,他胸前的伤,和流火剑身的 裂痕如出一辙,那是,娃娃的琉璃剑留下的伤痕。 果然是“裂魂”啊。分裂为二的灵魂就算远隔天涯,也能感应到彼此身受的 一切,当其中的一半遭受伤害,另一半也会承担同样的伤痛;进一步说,如果其 中的一半死了,另一半不管在那里,也会在同时死亡,不可幸免。水影曾听前辈 说起过这种蚩尤族亘古相传的法术,听时只以为是传说而已,现在才知道,原来 是惨烈的真实。 “你……还痛不痛?”许久,水影才镇定了心神,颤抖着声音问道。明知这 是句废话,可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说的话。剑身上的裂痕已经补好,他胸膛上的 伤口当然也已愈合。但是那种痛会深深地埋在心里,很久、甚至永远也不能痊愈。 “嗬,嗬嗬嗬……”一直缄默的流火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冷笑,也没有欢喜 的意味,只是发出一种喑哑僵硬的声音,一声一声,让人毛骨悚然。水影一怔, 试探地叫道:“流火——” 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抬起头,那张扭曲的脸却让水影打了个寒颤,他的 脸色惨白如死,眸子却是灼灼的红,炽艳妖异,是火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 “我要杀了你!”他咧开嘴,露出那奇怪的笑容,对水影说,“我知道,不 但是那该死的小鬼护着你,他也不愿意你死,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你,我倒要看看, 他们能怎么样!” 水影愣住,流火所说的“该死的小鬼”当然是娃娃,但“他”是谁,“他” 为什么不愿意自己被流火杀死? 疑问还在她心里盘桓,但流火已不给她时间想到答案。他的手上正捏着一根 红色的草,细细长长的,红色的茎,红色的叶,株顶盛开着一朵红色的小花。他 慢慢地把玩着。嘴半咧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笑得诡异,“水影,我要杀了你!既 然剑不能用了,那就只好请你尝尝蚩尤火了。呵,可是很好的滋味哦。” “蚩尤火!”水影惊呼,她瞪着他手中艳艳的草,不可名状的恐慌。 那还是在她刚入道的时候,为了让她增长见识,师傅经常会带着她一起云游 四方。有一次,他们行至一个叫做解州的地方,那里的天不是蓝色,而是殷殷的 血红,并且,在那片天空里,驾不得云,也不能施用任何口诀法咒。师傅就带着 她,走过了那片天空下的土地。 整个解州只有一种颜色,就是红;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热。那里天是红的, 地是红的,漠漠的流沙是红的,流沙上长出的草也是红的。 那种草,就是现在流火手中拿着的,红茎红叶,开出红色的小花,散发出强 大的热量。它们生长在四处蔓延的流沙上,像大片大片的火焰,无限扩散。 师傅告诉她,解州便是当年天界和火族蚩尤部决战之处,轩辕黄帝就在此地 擒杀了蚩尤,将他的灵魂封在冢内,彻底击败了蚩尤族,又在此地四周布满了封 印,禁止一切法力的运用。据说在那日,蚩尤的血流遍了整个解州,所到之处血 凝成粒,就变成了流沙,流沙上就生出了这红色的草,火焰般热不可当。于是, 当地人就叫那红色流沙做“蚩尤血”,而那种草就唤做“蚩尤火”。 现在,蚩尤火就拿在流火手里,那烈烈的颜色映在冰天雪地里,份外刺目。 流火的笑容更加张狂,他一扬手,艳红的草在空中划过绚烂的光芒,向水影迎面 打来,水影不敢伸手去接,忙向后急掠,那棵草几乎是擦着她的衣襟落下,“呼” 的一声响,似乎是被点燃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水影在红草燃起的瞬间又后退几步,然后怔怔地站住,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眼睛,这么深的雪,这么大的风,就是弄一大堆干柴也未必能生起火来,一根小 小的草,竟能烧得这么猛烈,简直是菲夷所思。 不等水影醒过来,第二棵蚩尤火又在她身边落下,火焰轰然映红了未亮的天 际;紧接着是第三棵、第四棵……水影再想抽身后撤,却已来不及。一共九个火 团,呈九宫方位落下,堵死了她的每一条退路。 她站在火焰围成的九宫圆圈的中心,九堆烈焰的火舌高高燎起,封锁了偌大 一片天空,天上地下,她都已无路可退,她所学过的“避火诀”也不能与这蚩尤 神火相抗衡,只能稍稍抵挡住热浪的侵袭。 于是,水影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捻起“避火诀”,站在火堆的包围中, 听天由命,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透过前面那片透明的红色,她看到了流火,他狂笑着,抬手指向她,“水影, 方才你不还是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把剑交给我,好像可以死得心甘情愿,现在 为什么又要做无用的挣扎?” 水影不能说话,现在只要梢有松泄,裂焰就会一齐卷过来,将她吞没。刚才 那样轻易的把性命交给流火,是因为将要死在剑下,学剑之人,为剑而生,因剑 而死,也是一种荣光。所以她不作任何挣扎。而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激起了她本 能的恐惧,人对自己恐惧的东西,总是要作下意识的抵抗。 流火还在笑,歇斯底里的张狂得意,他的面容狰狞地扭曲着,眸子里似乎也 有烈焰在灼烧,身上散发着一种强大而邪恶的“气”。看着他的样子,虽然身在 火中,水影仍然感到从心底升起的恶寒,毒蛇般在体内蜿蜒游走,瞬间竟如坠冰 窟,瑟瑟地颤抖。 看情形,流火已完全失去自控,不能取回剑灵的打击让他压抑已久的怨念彻 底爆发。蚩尤是火族,族人的性格中本就有着根深蒂固的暴厉之气,更何况流火 境遇惨痛,更是满怀厉气,现在完全地爆发,不敢想象将闹到何种地步。 起风了,呼啸的北风刮来,助了烈焰的势,火舌呼喇喇窜起,水影身处的空 地又小了一圈,尽管竭尽全力捻着避火诀,可怕的炙热还是逼得她不能呼吸。 “罢了。也许天命如此,不管是如何的死法,殊途同归,又何必再挣扎呢。” 水影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这在这时,流火的笑声忽然喑哑,变成了断续的呻吟, 他颓然地伏下身,双手按住额头,很是痛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