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殇魂湖 日子就这样天天过去,坤灵从没有陪水影看过日出,他终日都在天一阁修书, 重幕低垂,门户紧锁,只有当残照落尽暮色四合,才能见他走出天一阁。 水影却没有再质疑困惑过,不是因为绝对的信任,而是整个白天,她都在梦 乡里沉溺,根本不知道坤灵是怎么样的。 这似乎是一种怪异的循环,每个晚上,和坤灵一起在天绝峰看流星坠落,白 日则在梦里和明王相见,周而复始。这样奇怪的生活让她不安,甚至痛恨自己。 这分明就是背叛,为何她的梦里从来没有坤灵,而全部都被明王占据。梦里只有 他一言不发的哀伤注视,日渐深重,让她无法承受。 水影背负着深深的自责,她努力不让自己入睡,没有梦,就不见明王。可是 沉重的倦意却是无法抵挡的。或许,是因为那些流星。 其实,水影并不愿每晚都上天绝峰去,那些流星,还有那片湖都让她感到不 安,尤其是流星坠落的瞬间,绝无例外的会有透骨的寒气袭进她体内,而且越来 越强烈,几乎将她冰封,随之而来的疲倦也愈发沉重地将她拖进更加难醒的梦里, 去面对明王。 这些痛苦她默默忍受着,从不向坤灵说起。因为他喜欢天绝峰上的夜,喜欢 看流星的陨落,喜欢站在崖边,俯视深谷下的天目湖有些星芒的碎片落入湖里, 湮灭淡淡的光华,随波流逝。他越来越少说话,常常整夜地望着湖水怔怔出神, 只有下峰时才会对她微笑,淡定的神情变得坚定决然。 水影一直在他身边,默默,只是有时会惊心地发觉,坤灵脸上那隐忍的哀伤, 竟与明王别无二致。 “水影,明天,就是你回来的第四十九天了。”夜将尽了,下峰时,坤灵忽 然地对她说。 “哦,那又怎样?”水影已是困倦至极,像是只要闭上眼睛,就将陷入永恒 的长眠。她勉强拖着脚步跟在坤灵身边,根本没听清他的话,只是随口应着。 坤灵转身,“明天,是最后一天了。”他说着,忽然托起她的脸,“水影, 你总要作出决定。” 水影猝然一惊,托在她下颌的手指是冰凉而坚定的,带着些强硬的决然,让 她恍惚的意识骤然清醒,她只能仰视,而无法低下头去回避他的眼睛。他的眼神 失去了平静,燃烧着暗色的火焰,炽烈且义无反顾,让她不敢看。 “决定,什么呀?”她紧张得口吃,想推开他的手,可是行动却不听使唤, 是不敢,不愿,还是不忍…… “没什么。”一声喑哑的轻叹,像是拂过的风,坤灵眼里的火熄灭了,他松 开手,径自下峰去了,忘了水影还留在身后。 望着迅速隐没不见的熟悉背影,水影忽然想哭,惶惶地,只觉这一别,就是 永诀。 水影独自走下崎岖冗长的山间小径,身边第一次没了陪伴。脚步益发拖得沉 重,好容易才挨到峰下。靠着一块嶙峋的山石,想着坤灵不管不顾的离开,一定 是生气了。 她想去天一阁,向他问清楚到底要决定什么?她不想让他生气,不想被他抛 下,只能一个人走。 这样想着,寒冷和疲倦却让她无法行动。天一阁处地偏僻遥远,要越过奇险 的玉莲台才能到。而她现在虚弱的体力仅够支撑回碧烟阁。 推开了碧烟阁的门,水影已是精疲力尽。倚在桌边休息,正瞥见那棵缀着花 蕾的阙寒草,其中玲珑的人形蓓蕾已经微微地绽开了,她惊喜地捧过细看,忽然 想起今晚正是满月之期,要带阙寒草去峰顶淋浴月光。到明天,水蓝色花朵盛开, 她就能见到那传说中的花之精灵了。 放下花儿,她禁不住叹息。坤灵为什么会生气呢?他们何时才能象从前那样, 没有隔阂和距离。真的很想再听他吹箫,丝丝缕缣的轻袅缠绵,引来彩凤,醉了 微风。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懂得他藏在乐符里的心意。 现在她很想告诉他,可惜他已经不吹箫了。水影的指尖轻抚过花蕾,满是期 待,阙寒草的精灵会带给她幸福的,等花儿开了,一切都会是从前的样子。 深深的睡意袭来,眼帘不自觉的阖上,入梦前最后的模糊意识里,她感觉流 火在鞘里铮鸣。 在梦里,还是与明王相视。异样的是,明王的眼神不再忧伤,冷静而安定。 他向她伸出手,他说:“水影,你握住我的手!” “为什么?”即使在梦里,她仍是惊异。 “快,握住我的手!”他不解释,急促地命令,有不容抗拒的力量。 水影像是被这命令震慑,她伸出手,走向遥遥向对的明王。似乎有个声音在 心底喃喃,“握住他的手,就安全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水影脚下缩短,很近了,她已能看清他唇边的恬淡笑意, 是鼓励,也是期盼。她看着明王的手,那是可以通天彻地,把握一切、摧毁一切 的手。握住了,就安全了。 正要再踏上一步,她的眼前掠过坤灵的脸。脚步在瞬间定住,她看着自己伸 向明王的手,茫然自问:“我在干什么?” “水影,握住我的手!快啊,已经没有时间了!”是什么让明王如此的焦急? 他催促着,他们的指尖还差一寸就能相触了,只差一寸…… 水影没有补上这短暂的距离,她看着明王,除了坤灵,他是唯一让她心动的 男子,可是,他们的手,注定不能相握。 她垂下伸展着的手臂,决然地说:“不!” 这个斩钉截铁的字击中了明王,他慢慢地收回手,笑容惨淡,“只差一寸啊。 水影,这就是你与我的距离,如此的近,但我终是碰不到你!这一寸的阻隔,就 是坤灵么?” “是!”水影蓦然心酸,但她直言,毫不回避。 “我明白了。”他低下头,语声骄傲而伤感,“我曾是展翅九万里的孔雀, 可是这一寸的距离,我却无力抵达。水影,原谅我,我有心,但是无力!” 水影看着他,惊异得忘记了言语。明王的眼里,竟流下两滴泪,在脸上,缓 缓滑落。 那是,为她而流的泪么?明王,竟然为她而流泪? 明王淡淡地笑,他挥手,道:“去罢!” 立刻的,乱云渡、明王,全部从她眼前消失,她能看到的,只有无底无边的 黑暗。 “啊!”水影惊醒,看看身边,才发现自己居然倚在桌边就睡着了。她忍不 住地回顾着那个梦境,明王的泪,是为她流的么…… “哎呀,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关系!”她讨厌自己如此的游移不定,像个坏 女人的样子。抬头才发现天已将黑了,坤灵在等她,但愿他已经不生气了。她定 了定神,把明王压在心里,捧着阙寒草,打开了房门。 “坤灵,你怎么在这里!”她望着那个打开门就见到的人,脱口惊呼。 “在这里等你啊。”坤灵笑看着她,明净安祥,那样熟悉的笑容,是他原来 的样子。 “这花儿就快开了呀。”听到他说话,她才慌忙收回痴痴凝视的目光,低下 头去掩饰脸红,“嗯,这花儿,今晚带到峰上去晒月光,明天就开了。”她说着, 眼睛瞥到了他手中的洞箫,惊诧道:“你不是已经不吹箫了么?” “可是,今晚我想吹给你听的。水影,你想听么?” “当然想听。”水影连连点头,陨陶罐里的阙寒草正在夜风里娉婷起舞,这 真是神奇的花儿,还没有开,就已经弥散了幸福的味道。 天绝峰已笼在了一片圆润的清辉里,天净如水,皓月朗朗,真是个让人禁不 住心生欢喜的好天气。但愿今晚不要再有流星。她摇头,甩掉那微微的不快。找 了块极好的地方放下阙寒草。另一边,清越的箫音已起,第一声,就让她的心狂 跳得不能自己,这首曲子,竟是秋水寒。 初听得这首箫曲的时候,她才刚刚得道。有了剑仙的身份,初来这世外仙山, 看哪里都是新鲜,却又是胆怯怕羞的,除了师傅,不敢和旁人说话。一天,她带 了剑去洗心亭练,还未到,就听见了阵阵箫音。明彻清朗,高渺幽淡,她听着, 眼前竟是一片秋水长天的壮阔和萧寒,雁南飞,叶飘零,寒水东流,一去不归。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水影都固执得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坤灵更善吹箫。 一曲终了,她竟已不知觉地站在了吹箫人的面前。那是个年青的男子,清秀 俊朗的眉目间隐着淡淡清愁,一袭青衫,磊落飘逸。修长的手指交缠着,握着一 支玉色的洞箫。看到她突然出现,他有微微的惊诧,然后笑了,似秋日温润了寒 水的恬静安然,他问:“你是谁?” “我是水影。”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只说了这一句,脸已是通红。 他看着她的羞涩,用了解的眼神,他说:“我是坤灵。”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久远得水影已记不清日子,但她永远记得当时的情形, 和这首曲子。原来,坤灵也记得。 也许,在那一刻,那一眼,她就已爱上了坤灵,只是,她并未察觉。 抚着发烧的面颊从怀想中醒来,才听出曲子已经换了,是一首,伤别离。那 呜咽哽哽的乐律似一根针,直刺进心底,很疼很疼。 水影一惊,起身来到他身边,“坤灵,你为什么要吹这首曲子?” “怎么,不好听么?”乐声中止,他回头看她。 “你吹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这个,我听了害怕。” “人生在世,别离是在所难免之事,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你既不想听,就免 了罢。”他低声叹着,放下了手中的箫,“水影,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很高兴。” “嗯,为什么?” “因为你终于做出了决定,水影,谢谢你选择了我。”他为她理好被风拂乱 的发丝,指尖划过她的脸庞,冰凉而细腻。 “啊!”水影大惊,忙不迭地埋下头去,脸上像在火里烤着似的滚烫,眼睛 牢牢地盯在地上,只恨找不到一条裂缝,能立刻在他面前遁形。坤灵这样说,难 道他知道她每天的梦,知道明王,知道她只差一寸,就握住了明王的手…… “水影,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的很高兴。”他托起她的脸,让她面对着他。 她满脸的赧色无遮无挡地映在他眼里,无处可逃。 水影只有看着他,他眼底的喜悦让她感动,那喜悦是真诚的,他是真的为了 她最终的选择而欢喜。她在感动之余敬佩着坤灵的宽容,如果换了是她,一定无 法高兴的。 “坤灵,我……” 她正要吐露的心声被打断了,坤灵的声音说,“水影,你把紫烟寒还给我罢。” 这句话,是她根本不曾想到的。“什么?”她在心里叫出来,不禁有些气恼。 哼,说什么高兴,其实还是生气的,不然怎么会向她要回紫烟寒的。 心里这样想着,却也不能说出来,本来就是她心分两处,坤灵生气也是应该 的。紫烟寒只是他借与她的,她回来后一直不还,现在他要回,也是天经地义, 无可厚非的事。 “坤灵,我带着紫烟寒十年了,我已经不能没有它了,求求你,把它送给我 好不好。”她舍不得还,软语恳求着。 “不行!水影,你难道不知紫烟寒是母亲留给我的,我已经放下了剑,只能 带着它了。”坤灵 他紧盯着她,空空的手就摊在她面前,迫不及待的焦急。她狠狠一咬牙,把 珍珠放在他手里,才转过身,泪水已连串的滴落。 他默然片刻,伸手揽她的肩,轻声低语,“水影,我要送给你一样东西,比 紫烟寒更珍贵,永远地送给你!” “我不要!”水影拭着泪,不肯转身。 “你必须要!”坤灵用力扳过她的肩,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你干什么!”水影一惊,这个怀抱虽然是一直向往的依靠,但她还在赌气, 涨红着脸用力挣扎。“你放手,你快……” 她忽然再说不出话来,坤灵的唇盖住了那些未及出口的话,水影怔住,她看 着他的脸,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他终于吻了她,终于…… 可是,是夜太冷么,他的唇是冰凉的,像他的手指一样没有温度。但她不管 这些,因为,是坤灵在吻她啊! 再也没有任何的气恼悲伤,她的抗拒变成了拥抱的姿势,她回应着他的吻。 两个紧紧相依的人映在如水月光下,可是,地上的影子仍然只有一个。 忽然,水影感到有什么从坤灵口中吐出,滑进她的口中,是颗圆润细滑的珠 子,温暖的,带着淡淡的芬芳。 那是?水影惊惶地瞪大眼睛,面前的人正渐渐变得虚幻透明。她用尽力气也 无法推开他,“坤灵,你……”她含糊的语声不能唤出,而那颗珠子已滑进咽喉, 落入腹中。 他放开了她,或许是已没有力气再抱她了。他看上去竟像只单薄的人形纸鸢, 一阵微风拂过,他就摇摇地,似是要随风飘去。 “坤灵!”她哭喊着拉他的手,可是她的手指竟毫不费力地穿过他的身体, 就像是穿过了风,穿过了空气。她恐慌的事已是事实,刚才那一吻,他把元神给 了她。现在的他,只剩空空的魂魄。 “为什么?”她撕裂地哭喊着,她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元神是修道者毕 生所凝的精华,失了元神,就连魂魄也守不住,将是魂飞魄散的悲惨下场。坤灵 怎么能把元神给了她!可是,活着的人是无法祭出元神的,只有已经死去的,只 靠一颗元神维系延续着的灵魂才能这样。难道,坤灵已经死了?这些天来与她相 伴的,只是他依附着元神才维系不散的灵魂? “坤灵……”她痛哭着紧紧抱住他,其实她的怀抱里什么也没有。她的泪落 下来,穿过他的身体,碎成晶莹的水滴,融进土地,不知道来年会不会破土萌芽, 开出一朵悲伤的花儿。 他的笑容依然安祥,“水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其实我很胆怯 的,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一直都不敢。”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水影看到他在她的手臂间轻轻 弥散,她用尽所有的悲伤,也挽不回的弥散。 “知道就好。记得,你是答应过我的,就算只有一个人了,也要坚强。何况, 你不是一个人,我是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他说着,清淡如烟的魂魄已飘到崖边, 最后的回头,他说,“水影,今晚不会再有流星坠落,你不会再倦,不会再冷。 水影,醒来罢。” 崖下就是那片湖泊,他坠下,落进湖里。水影跌撞着奔来,只见无数晶亮的 光尘,星星点点从湖水中升起,如闪烁的荧火,湮散在她周围,她伸手去抓,握 了满把,却只是空。 这个景象,她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在梦里,明王就曾演示给她看的。明王 说,不要被表象所迷惑,这情泪镜,不管变成什么,终归也只是情泪镜。 而她却忘记了这番箴言,她看不清楚,崖下的天目湖,其实就是情泪镜。 一阵烈烈的山风刮过,卷去了所有的光尘,她就在这风里声嘶力竭地喊: “坤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