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厄斯特拉尖叫起来:“安诺斯,我不要消失,救我啊,让我回去吧。” 安诺斯叹息一般的声音传来:“不可能了,夫人,时间旷野已经毁灭,你回不去了, 你很快就会死去的。” 仿佛为了配合这句话,我怀中的小破突然伸了个懒腰,哼哼唧唧地揉着眼睛醒来了。 他睡意蒙眬地抱怨着:“好吵哦,唔唔。” 看来安诺斯对大家的影响不小,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小破,一声不吭。等着他伸够 了懒腰后,爬到我肩膀上四处看看,找到辟尘,立刻撒娇:“我饿了,我要吃甜甜。” 辟尘的表情好像睡床上的公主一样,刚刚被王子的一个吻唤醒。它的小眼睛努力一 睁,上前接过小破,柔情蜜意地满口答应:“吃甜甜,吃甜甜,辟尘马上去给小破做甜 甜哦,乖!” 他大步流星向家里走去,我在后面叫他:“辟尘,辟尘!” 他平静地转过头来:“猪哥,我不信外人,只信自己。进来,我们吃饭。” 这句话,仿佛肉毒杆菌抚平老女人脸上的皱纹一样,消灭了我心里一点点的疑虑。 我招呼大家进去,连厄斯特拉一起,准备享用辟尘精致的早餐。当然,关门以前, 我没有忘记送给安诺斯的黑影一个中指,并且对这个手势在现代的应用做了非常详尽的 解释。 每人一个火腿蛋三明治,一杯鲜果汁,小破另外要喝牛奶保证营养。他跟往常一样 心不在焉地喝着,跟我说:“我做梦了呢。” 我尽量挤出笑容:“小破梦见什么了。” 他睁着酷似辟尘的小眼睛仔细想想,然后犹犹豫豫地说:“起火了。很热。” 光行啪的一声从椅子上掉下去,爬起来屁都没多放一个,开了个空间门走了。南美 骂骂咧咧地说:“不讲义气,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我伸出手握住小破,心里有点凉凉的东西涌上来。这种感觉曾经在小破幼儿园的那 间小小洗手间里出现过,当时小破眼睛里的蓝光,提醒我终会失去他,这命中注定的失 去深深刺痛我。 小破在我的手心里忽然安静下来。那种安静如同死亡一样突如其来,却毫无争议。 他看着我,那梦幻般的蓝色逐渐在瞳孔深处闪现。任何一个三岁小孩的脸上,都不 会出现如此冷静如山河大地的神色。 然而他只是轻轻地说:“猪哥,我还要喝果汁。” 我忍不住紧紧抱住他。 我们的早餐以我和辟尘恍然若失地坐在厨房炉灶边发呆结束。南美去参加她的墨尔 本小姐选举初赛去了,临行发了毒誓,要是没有选上,就让墨尔本所有育龄女人在十八 年内只生男不生女,以方便她以后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她发完誓以后紧了紧腰带,雄纠 纠气昂昂地出门了,我们听到她在门口吼了一声:“黑头,你还在啊,饿不饿?” 我追出去看,安诺斯真的还在屋顶上盘踞着。我好心劝他:“喂,你永生不了啦, 早死早投胎,走啦。” 他呼呼呼喘气,嘿嘿冷笑两声,阴恻恻地说:“我在等破魂大人的苏醒呢。厄斯特 拉,你不跟我去吗?你要跟我去的。放心,我会帮助他的。到时候,我们就又在一起了。” 说完卷成一道长烟,消失在空气中。 我怔怔地看着天,辟尘在厨房窗户里看着我。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此时,小 破突然在二楼阳台叫了一声:“爱丽思!”我一拍大腿,糟了,还是忘记了一件事情! 我和辟尘一头撞上去,正看见小姑娘爱丽思穿着校服的小身子贴入厄斯特拉的躯干, 逐渐融为一体。跟我昨天晚上在古堡中看见的情形相似,老巫婆骤然间又焕发出了奇异 的神采,脸色红润,皮肤逐渐伸展开,整个人仿佛在时间中倒退,一直退到只有三十岁 的模样。在爱丽思完全消失的瞬间,她长长笑了一声,身体一挣扎,居然把我精心扎上 的绳子扯成一段段,站起来伸手闪电般抓住小破,望空一跳而去。我大叫一声赶上,可 是来不及了,她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我急速转身下楼找我的装备包,一边走一边告诉辟尘:“我想到了,这个老巫婆一 定也会悬神借生,你记得小破看见史密斯的那一次说看见她和爱丽思一起吗?我猜爱丽 思也被厄斯特拉抓去作为保存元神一部分的分宿主了。我现在去追她,你在家里等我消 息,防止安诺斯捣乱。南美一回来立刻叫她来找我。” 在我最后看到厄斯特拉的地方停下,我取出专门追踪吸血鬼所用的异质指向图。图 纸显示全城现在共有七十三个吸血鬼在活动,其中六十八个处于微弱的能量进出状态— —天亮了,人家躲太阳睡觉去了。另有两个呈现工作中的状态,吸血鬼能做什么工作呀, 调到细节窗口一看,居然是给人家地下室检查建筑老化情况,果然专业对口。还有三个, 一个快速移动在南区街道上,另一个呆在北区一个点没有任何动静,能量指示正常。还 有一个,怎么好像在逐渐消失中? 一旦我明白过来在快速移动的那个是厄斯特拉,我就一跳而起,拿出我最的高时速, 往那个正在快速移动的吸血鬼所在地狂奔而去。一路上我脑子也转个不停,当我看到我 所奔向的地方果然不出所料的时候,大抵情况如何,我已经有点把握了。 这是小破的幼儿园。里奇昨天可能不在城堡里,逃脱一劫,那么她就一定在这里。 否则以盛年吸血鬼的追查能力,不太可能做无的放矢的无用功。 轻车熟路攀上三楼校长办公室,不出所料,里奇太太已经死在办公室一角。一边是 年轻时候的伯爵夫人,真的风华绝代,难怪她能嫁个有钱老公。她挽着那条松松的裙子, 娇媚地倚靠在窗边,向我伸出双手:“年轻人,你真聪明,可是还是晚了,我永远的生 命已经来临,而更辉煌的还在后面呢。” 我看了看,小破站在不远的地方,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悠闲地站着。看到我,他也 没有反应。 我努力镇定下来问她:“里奇夫人、爱丽思和史密斯一样,都是你的元神寄体?” 她妩媚地一笑:“不,我只是恨里奇而已,她也恨我,因为她没有我美丽,抓不住 安诺斯的心。不过爱丽思和史密斯是的,悬神借生的方法我也会,我的幼年和盛年分别 在不同的人身上留存,以保持更多年轻的活力。” 我为她觉得痛惜。可是现在不是向她讲道的时候吧,我关心的是小破。 看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破,厄斯特拉咯咯娇笑起来:“你是他的父亲?不可能的, 他是破魂的主宰啊。我曾经在古老的典籍中读过破魂这神秘族类的存在和他们的恐怖力 量,原来是真的。他现在没有觉醒,我有机会喝到他珍贵无比的血。你知道吗,我会成 为世界之王,永远的世界之王啊!” 她款款向我走来,身上不知从何处发出浓香,氤氲了整个办公室。她魅惑地低语: “年轻人,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共享这世上无限的荣华富贵?” 我心想,要是换了卡梅隆? 迪亚滋来求我,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至于你,皮肤再好 也几百岁了,代沟之深,完全可以千米为单位计。我肯辟尘都不干,百分之两百说我找 了个好吃懒做的,要他多做一倍的家务! 于是,我不但气势如虹地大喝了一声:“巫婆你休想!”而且毫不犹豫先下手为强, 迎面一拳打去,力求第一时间把她的鼻子打下去两寸,让她从欧洲伯爵变成日本艺妓。 厄斯特拉脸色一变,身体灵巧地旋转,元神合一后果然体力大胜从前,轻易就闪过 了我的一击。她快步跳跃到我身后,冷风一凛,我感觉到她的森森白牙已经咬到我后脖 子了,忙平地一扑,侧身大力踢出去,同时从装备包里取出银色小刀,六刀连发,将厄 斯特拉钉成一个靶子。嘿嘿,对付吸血鬼我还是留了一手的。她噔噔噔退出去。就在我 以为给予了敌人重击,顺便赞美自己功夫长进不少的时候,正统欧洲吸血鬼的顽强作风 支撑着这个混蛋女人重新一跃扑到我面前,锐齿森森,角度古怪,居然咬中了我左手手 腕的动脉。我大呼不妙,拼命用右手为刀切中她的后脖子,紧接着把她摔开。 左手手腕血液流出,我脑子一热,叫苦连天:“糟了糟了,我要变成吸血鬼了,我 下辈子要靠去医院买血为生了,现在的血好贵啊,完蛋了!” 伯爵夫人虽然受伤也不轻,不过情况比我好,最少这一点可以从她宽宏大量的安慰 我看得出来:“害怕吗?不用那么害怕,告诉你吧,我的元神力量没有回复,不能够感 染像你这样拥有特别能力的人。不过……” 她摇摇晃晃过来,居然还调戏我,摸摸我的下巴:“不过呢,一段时间内,我无论 要干什么,你都只能看着了。” 她没有说错,我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奇异地从某个地方流失了,我感到非常的 冷,身体动不了。 厄斯特拉轻巧地反手一拉,身上的衣服流泻而下,露出她美好的身段。“美人自古 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说得多么正确!想想几个小时以前,如果伟大的伯爵夫人在 我面前宽衣解带,我第一个念头要么是去自杀,要么是杀掉她拉倒。可是现在呢,我甚 至觉得自己动不了也不错,至少就没有借口去盖自己眼睛做纯洁状了。 这念头只是一转眼,下一个转眼,我就要抓狂了。厄斯特拉向小破走去,随着她得 意的笑声,我仿佛预见到小破蕴涵着可怕力量的破魂血液将流入她的喉管,而后一个超 级无敌怪物就会在我们面前诞生。想想南美那么好的人,都经常撂下狠话要人家只生男 不生女。这个家伙要是得势的话,百分之两百会要天下人都绝育算了。 我喉头呵呵发声,心里一惊一惊地跳着,可是空有一腔焦灼,却有心无力。只能看 着厄斯特拉抓住了小破的肩膀,虽然还是有恐惧之色,却微微颤抖着,无比坚决地一口 咬了下去。 “啊!” 这声是我叫的。可是我叫的应该只有自己听得到,因为我的发声器官都松弛了。为 什么声音会那么大,震得我耳朵疼? “啊啊啊——” 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是厄斯特拉。 她的嘴巴被小破的小手紧紧抓住,像他常常玩的橡皮泥玩具一样,逐渐被捏成一团, 牙齿从张成小洞的口中一颗又一颗脱落出来,仿佛在进行一场大逃亡。她再也发不出声 音,只有四肢在无谓地抓挠。小破的身体小小的,站在那里,却比金刚巨人看起来更可 怕。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厄斯特拉,眼中蓝色的光焰如此强烈,以至于我都要转过头。那 不是力量,那是一种权势的闪耀,似乎这世间不过是他的牧场,熙熙攘攘,走动的都是 他的牛羊,予生予杀,不过反掌。等我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厄斯特拉已经毫无声息,被 不知名的力量破坏过的身体犹如败絮垂在地上。她的脸扭曲成一团,带着一种痴呆无辜 的神气。灵魂被毁灭,她死去了。 窗台外传出叹气与大笑并发的奇特声音。我抬头去看,那是安诺斯仅存的阴魂。他 在空中兴奋地回旋,仿佛为看见厄斯特拉的湮灭而感到激动。我猜想,其实是他以最后 的能量催醒了小破,纠缠那么多年,既然不能永生,那就共死吧。 小破放下厄斯特拉,轻轻摇头,高贵而冷静地转身看向窗外。安诺斯的阴魂突然一 滞,传出压抑的喃喃声,仿佛在向他信仰的上帝祈求什么。而在破魂主宰的世界,上帝 是经常放大假的,无人受理他的祷告。安诺斯身前死后的下场都不太好看,因为小破只 是向他瞪了一眼,随手一指点,安诺斯就发出一声惊呼,那团黑烟如有形的生物一样, 撕裂成几块,而后烟消云散。 我哀伤地看着小破,他回看我,却还是带着无限的高傲和安静之色。而往常,小破 对我充满爱心的注视总是回以一个无辜的探询鬼脸,或者微微地笑。 他不认识我了。 他真的醒来了。 醒来的是达旦,是破魂和食鬼的主宰,是另一个世界的神秘之王。他将主宰杀戮与 占领,我将再没有机会拥抱他软软的身体,听他懒洋洋地叫我送他上幼儿园,帮他从厨 房偷小点心,带他去街角吃冰激凌了。 想到这里,巨大的空虚占领了我的胸膛,那味道青酸、质地沉重的悲苦感觉压迫着 我,使我一介凡人都没空去恐惧死亡。我更害怕的,是一切美好时光这样突如其来地失 去。对爱的期望与惆怅,比死亡更强大。 小破向我走过来,无穷残忍汇成大海,在他眼睛中波涛汹涌。他的脚步稳而慢,一 步一步,煞气弥漫。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生命里一段又一段的好时光,不由我控制, 总是这样蓦然断掉,结束了。 我定定地看着小破,我多么爱他。从第一天他的小手抓住我的手指,那凉凉的软软 的婴儿皮肤的触感,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最温情的记忆。从他向我撒娇的每一 个时刻,闻到他熟悉味道的每一个瞬间,从他跟随我去各种地方游荡的天真微笑和奔跑 里,从朝夕相处的一切平凡片断点滴里,我所能做的——无论他是不是破魂或魔鬼,即 使他下一个动作就是一手捏爆我的脑袋,让我死得一僵二硬,我对他所能表达的感情, 仍然是爱。 他的小手毫不犹豫地伸到了我的肚子上,我几乎可以想像到肠子流出去的惨状了, 哎,看在我喂你吃那么多年饭的份上,可不可以麻烦你干脆一点啊,免得我伤心伤太久。 他楸住了我的衣服。 他仰头看着我。 他仿佛在想什么。 他说:“猪哥,我要上幼儿园了,你要早点来接我呀。” 我欣喜若狂地瞪大眼睛看他,他很不满意地看着我,并且嘀咕:“这是哪里呀,我 要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