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往北而行 脚底生风,在泥泞的洼地和枯草上滑过,呜咽的气流在耳边低啜。东北边的小 城班思克犹如魔魅的引力,让我几近无意识的朝着那个方向奔去,把以撒的呼喊声 远远抛在脑后。 眼前晃荡的衰草凄凄的景象,是陌生的——我的茉兰应当正是一片花草繁茂的 初夏,就如我那年十六岁的生日当天。记忆没有混乱,但情绪却紊乱于缠绕全身的 诅咒未发生前、与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的现在。 积水的洼地,渐宽的田间埂路,荒芜的茅屋,城郊的月桂树丛,破损的城墙, 萧条的街道,歪歪斜斜的平房,搭建在城区广场的逃难者的帐篷……市政的办公楼 在哪里?我一路飞掠而至,站在聚满难民的广场慌乱的左右张望。 曾经繁闹一时的小城镇,在战乱的洗礼下只见萧落。灰色的建筑映衬着同样灰 色的天,夹在其间的是流民的破烂帐篷。而市政的办公大楼,还完好的矗立在不远 的前方,我没有犹豫的向它跑去。 长时间的奔跑,似乎并没有削减我的体力,反倒酝酿了一股强大而躁动不安的 能量,蠢蠢欲发。目标直指办公楼的正门,同时张开双臂,黑色尖锐的长爪涮过湿 漉空气里的血腥,给黑色镂花的铁门上留下一道四溅的红痕。守备的士兵哭嚎着抓 着只剩半截的手臂,附和着天上怒吼的雷鸣。鲜亮的闪电撕开云幕,影影绰绰中的 高楼,像邪恶的吸血鬼的古堡。 已是黄昏时分,大厅内昏暗而空旷,被门口士兵喊叫而引来的一小列巡逻兵从 我身后赶来。我不理会他们的叫嚣,直接爬上二楼,推开一间会客室的大门。 胡木制的雕花大门,厚实而沉重,里面是一个宽敞的房间。点着四盏魔法灯, 方正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方脸,竖眉,细 眼。 一身深色笔挺的军装,正襟坐在桌前,面对突然闯进的我,没有丝毫慌乱。 “你就是费迪南。格鲁纳夫?”我的声调不受控制的上扬,发出尖锐刺耳的声 响。 他没有回答,倒是我身后冲上来的士兵担忧的叫道:“子爵大人,您没事吧! 这个人……” 格鲁纳夫扬手,示意那人住口,然后从桌前站起。高大的身形遮住身后窗外的 电闪雷鸣: “我就是费迪南。格鲁纳夫。你便是拉拉。葛罗雷吗?” 没去在意他之后说了什么,就在他承认自己身份那一刹那,我便向他发起进攻。 手指尖的长爪似乎可以无止境的伸长。我站在离费迪南两米多远的地方,只一 扬手,他便大叫一声向后倒去,胸前一襟上留下四道血痕。我跳上方桌,佞笑着向 他的腿上猛刺,他翻身躲过,“唰” 的抽出配剑勉强防御。堵在门口的一队士兵 一齐冲上前来,将我围住,也给了费迪南喘息的机会。但这帮没用的士兵怎会是我 的对手?虽然他们身上装备着坚固的盔甲,却也抵挡不了我的狂乱的冲击。 利爪在盔甲上划出刺耳的声音,随着破裂的惨叫,温热液体的飞溅,心律也渐 渐缓慢下来。眼前有晃荡的人影,黑压压的一片,只在偶尔闪过清晰的费迪南的脸 孔。手脚无意识的自动挥舞,风拌着叫喊声奏着和谐的旋律。 这感觉……好象回到了提兹城郊、被奎安娜派出追兵袭击的那一幕。淡淡的红 色渐渐又漫溢了上来,眼前似乎是一片茫茫草地,散布着撕裂的肢体…… 猛的一惊,我瞪大眼睛,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象又回到班思克,回到会客大厅。 地上横竖躺着尸体,窗外是狂涌的风和黑沉的天。 “拉拉!” 我似乎听见以撒的叫声,但又似乎是错觉——“轰隆”一声雷鸣,打散了思绪, 紧接着是疯狂的电闪。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转头望向窗外的闪光—— 一闪而过的强光,映出玻璃上的我的脸,我忽然见怔住了。那样的影象,我从 不曾知。 脏烂的长袍,染血的脸,身后飞散的黑色长发,一双无神空洞的眼。我的眼直 盯着窗里的“那人”的眼,没有焦距、没有闪光,像无底的吃人的黑洞,像恶鬼的 眼。 “拉拉,小心!” 身侧传来以撒的喊声,“叮”的一声利器相击。 我无力的回头看去,以撒正举剑帮我挡开攻击。宽大的会客室里,不知何时又 冲进了一队人马,不同与原先的士兵,这次的人都是身着白色长袍,帽子盖住大半 脸孔,只留一张嘴开开合合的念着咒语—— “是巫术工会的白巫!”我惊讶的轻喊。 “清醒了吗?”以撒握紧剑,护在一旁。 “……恩。”我轻喃。 十来个白巫围成弧形,将我们堵在墙边,另有一个白巫把只剩半口气的费迪南 拖到一边,猛施治愈术。我看见他身穿的白色长袍上绣着淡金色图纹,想来那就是 白巫里的高级治愈师——圣白巫——只要还活着的人,不论受多重的伤,都能救回。 看来费迪南。格鲁纳夫的狗命还没完,我又是一阵火气上涌,推开以撒就要往费迪 南那里冲,可就在此时,十来个白巫同时对我放出圣光冲击,我的眼前一花,浑身 刺痛,瘫软无力的向后倒去。以撒在后方接住我,将我拖到桌后,掩蔽开刺目的白 光。 我从来不知道白巫术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还以为白巫术与白魔法类似,只有一 些治愈、辅助的功效。想起之前在巫工之塔的竞技赛场里看到的黑、白巫术考生的 对决,结果那个黑巫考生惨败——没想到,今天我也会不敌白巫。大概是黑、白魔 法对应的光、暗属性的冲突,致使我对白巫术的抵抗力格外低下的缘故吧,而以撒 就没有受到圣光冲击的影响。一来是由于他体内暗系元素较弱,加上手中水神承诺 之剑的守护,这种程度的巫术对他没有多少伤害。 白巫的攻击停止了,我小心翼翼的从桌腿边伸头探看。费迪南已在圣白巫的治 愈下,捡回了一条命,气息恹恹的半靠在墙脚。好半天才能微弱的发出声音,虚弱 的对我们说: “你们走吧……我可以放你们离开这里……这是我与贤者大人的约定,会…… 会饶你一命。但,下次……再让我逮到你……就不会这么仁慈了!” “贤者大人?”我站起身,疑惑的看着他:“你是说费茨罗伊吗?他人在哪?” 一提起他,我又有点不受控制的大喊。 “贤者大人吗?”他捂着腹部的伤,有气无力的说着:“等他想见你的时候, 自然会去找你……至于其他……就连我也不知道。” “拉拉,先离开这里!”以撒在我耳边低斥:“情况对我们不利。” 我实在不甘心,但看看那些把费迪南围成一圈,虎视眈眈的盯着我们的一群白 巫,我只能退缩。 “记住,下次再被我抓住你的时候,就不会这么轻松的让你逃走了。”在我们 行至门边时,费迪南还气息微弱的挑衅。我回头看他一眼,他的眼中闪烁着的,是 邪佞而愤恨的光。 从市政楼出来,我们很快隐入一片贫民区。找了间破房换了一身衣服后,再做 打算。 “你的做法非常不明智。”以撒一脸严肃的坐在我面前,不悦的诉斥。 他的眼神冷萧而复杂。对了,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杀人,也是第一次在他面 前完全陷入魔性觉醒状态,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许会把这一切当做是“罗丝” 一族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不过,无论怎样都好。现在,就连轻易的结束一 个生命,都对我无所意味了,我麻木茫然的呆坐着,心里也不知该盘算什么。 以撒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只有想办法回皇都去。我会尽全力,揭穿费迪南。 格鲁纳夫的阴谋,给迪法斯公爵平反。”他停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接着说: “费迪南为了向皇族交差,已经将迪法斯公爵的首级送往皇都,不管怎么样,先回 去,想办法让他安葬吧。” 我缓缓抬起眼:“首级?……尸体……对了……”我喃喃自语:“父亲的尸体 ……” 我唰的站起身,往外走去。 “拉拉,等等,你要去哪?”以撒赶上来问道。 “我要去把他的尸体取回来!”之前那个士兵说过,费迪南连父亲的尸体都没 放过,支解后送去附近的几省,以做警示。我怎么可以任由父亲的身体……不能完 整安葬? “可是现在……”以撒正要说服,却又突然噤声的把我拉到一边。 大街的正中正行过一对巡逻的士兵,蛮横的对路边难民拳脚相向。我们从市政 办公楼出来后,全城立即加强了戒备,看来费迪南是打算尽快再捉到我,以解方才 之恨。而且他确已放过我一次,再把我捉去砍成十八块也不算违背与费茨罗伊的约 定。 士兵一路向我们这里走来,在我与以撒旁边的一群正准备出城的流民里翻查。 “不要冲动,最好能不引起骚动的混出去。”以撒小声叮咛。 我两小心的向街边退后,想要藏进小巷里去,但已来不及了,一个士兵向我们 走来。 “你们两个,从哪里来的?” 我捏紧拳,低下头,由以撒出面搭腔。而以撒还未来得及开口,我已被身边的 一个人拉过去。那人搂住我的头,宽大的袖袍刚好遮住我的脸,我被那人拉进怀里, 立刻闻到一阵呛鼻的香水味,接着便听见一道娇媚的女声道: “我们是从南边来的歌妓队,正要往东北去卡拉沛箩呢。这是我的小妹,害羞 内向,怕见生;那边那个是我们队上的保镖——我们可都是正经的生意人哪!” 女人说着又塞了几个银币给那官兵,他还乘机在女人身上乱摸一把,也就把我 们放过去了。 见士兵一走,那女人二话不说,就拉着我们上了一辆马车。 车随着出城的人流缓缓前进,那女人不时从窗口探出头去查看外面的情况。 气氛莫名的紧张,我与以撒都没敢开口说话。 终于出了城门,驶向一片荒野,我才向她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帮我?“ 她甩着手里的丝绢,憋着嗓子道:“也不是我要帮你们,是我们队里一为搭车 的客人要我帮忙的。” “搭车的客人?” “是呀,你别小看那位客人,可厉害着呢!我们这车队从南边的隆喀卢省出来 后不久,就遇上山贼,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死了团长,一群人没个主意,又遇上这里 战乱,正愁不知怎么是好呢,刚巧遇上那位客人要搭车。在他指引下,我们车队才 能从那么乱哄哄的地方走到这里来。那位客人真是帮了我们不少忙呢!不用说,他 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叫我帮你们出城,我就照做咯!” 我与以撒对望一眼:“那位客人在哪儿?我们可以见他一面吗?” “行啊。”那女人倒也豪爽,立即叫马夫停下车,带我们走到紧跟在后面的另 一辆马车去。 车门敞开,里面较宽敞的空间里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侧卧在长椅上,穿着 深蓝色宽袖长袍,腰间系着紫色穿银丝的腰带。一头乌亮的长发在脑后松垮的绑起。 瘦长干净的脸蛋上一双细娥眉,桃花眼,左眼角下点着一颗美人痣。鼻梁挺直,薄 唇,姿态雍容,柔媚中透着一股英气。 “好漂亮的大姐姐哦!”我完全不经大脑的开口赞叹。 “美丽的大姐姐”轻扬唇角,向我微笑,倒是她身旁的那个大汉闻言一惊。 那与之同乘一辆马车的大汉,身穿褐色上衣,黑色绑裤,手肘和膝盖上都护着 银制护甲,脚边斜靠着一柄大剑。 虽然两人都很有气势的样子,但却有明显的主从尊卑之分。那个美丽的大姐姐, 应该就是出手救我们的人吧!我感动的双眼冒星,道谢着: “真是太谢谢你了,帮了我们好大的忙呢!” “举手之劳而已。”声音也很柔雅。 “那么,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呢?你那时就认为我们需要帮助了吗?”以撒僵直 着身体站在我身侧,我隐隐察觉他身上散发出的异样敌意,似乎笼罩着不安与…… 愤怒? “大概是直觉吧!”那人微笑:“而且,即便你们不需要我的帮助,我也很想 与你们结伴同行呢。因为,我能感觉得到在你身上流露着的同样的气息……” 那人渐渐敛去笑容,语气也有些阴沉,然后忽然态度一转,向我们说道:“对 了,我是莲。休贝尔,不知你们两位怎么称呼?” “你好,我是拉拉。葛罗雷。”我乖巧的打招呼。 “……以撒……葛罗雷。”以撒也闷声招呼,两眼还直盯莲。 经过一翻招呼,我们又跟着车队走了一段路,就停下扎营休息。 我从马车里爬出来时,草地上的帐篷、火堆已经架好了。车队的人各忙各的张 罗晚餐,莲。休贝尔坐在营地边沿一块巨石上拨弄着手中的四弦琴,那个大汉一动 不动的守在身旁。 我好奇的走过去,蹲在一边倾听,轻柔的乐曲悠扬而美妙,映着这夕阳茜草的 景象,格外引人遐想。 一曲终了,莲冲我笑笑,我啪啪的鼓掌。 “吃过了吗?”莲将琴放到一边,轻声问。 “还没呢。”我呆呆的傻笑。这个美丽的大姐姐身上有温暖的味道,像刚才的 琴声一样,让人心情平和。 “你们打算到哪儿去?这车队是准备一路北上,去卡拉沛箩,你们也会一起去 吗?” “卡拉沛箩么……”我低喃:“那里不是战区吗?” “费迪南子爵意图攻下那里,先是与卡拉沛箩的‘省户’山塔。穆斯伦大人私 下交涉,想要他自动降服,却遭到拒绝。现在费迪南已除掉一个绊脚石,很快就会 把矛头转向北边了。卡拉沛箩现在还算平安,但也很快不保了吧。” “这样啊……”我皱眉苦想……等等!她刚才说的……难道:“你这么说,你 们知道费迪南他暗中谋反的事实了吗?” 莲瞄我一眼:“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这件事,是我们这些旅行商人私底 下都知道的,只是无辜的难民和远离战区的人不知道——皇都的人自然更不会知道。” “可是,他这么明目张胆的……皇族的人是瞎子吗?怎么会不知道?!” 莲依旧一脸平静:“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说了,别人就会相信的——我是 看你也知道其中真实情况,才对你说了这些——发生在市政行政楼的事……是你们 做的吧?” 我闻言一惊,随后又安下心来:“是又怎么样,反正那个费迪南现在也抓不着 我。” “唉,你们太冲动了,这样很不明智的。” “你怎么跟以撒一样爱说教?!”连说的话都差不多!我负气的扭过头去。 莲不怒反笑:“哦?是吗?” “拉拉,你在这里做什么?”以撒找到我,仍是一脸臭臭的表情瞪着莲,然后 把我拉开,还小声嘱咐着:“离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远点!” 我不解他究竟在提防什么,只能一路由他拖走,一边回头看见莲坐在那儿向我 微笑着挥手。 -------- 天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