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节 一个老人移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一脸关注的表情。 “觉得好点了吗?”赫因泽曼恩问,“向后靠,身体放松。我已经把房间弄 得又舒服又暖和了。等你觉得差不多了就告诉我,我准备了一件给你穿的浴袍。 你穿上浴袍,我把你的裤子丢到干衣机里,和你的其他衣服一起烘干。这主 意听起来不错吧,迈克?“ “我的名字不叫迈克。” “随你怎么说吧。”老人淘气的笑脸消失了,扭曲成不安的表情。 影子丧失了一切时间感。他躺在浴缸里,直到身上的灼烧感消失,手指和脚 趾弯曲时也不觉得不舒服了。赫因泽曼恩帮助影子站起身,从温水里出来。影子 坐在浴缸边上,两个人一起努力,这才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 毛巾布的浴袍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但没费什么劲就挤了进去。然后,他靠 在老人身上,慢慢走进书房,笨拙地倒在一张老式沙发上。他疲倦而虚弱,身心 极其疲惫,但好在还活着。壁炉里烧着木柴,墙壁上有几只积满灰尘的鹿头,和 几条涂满清漆的鱼拥挤在一起,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从上面凝视着下面的人。 赫因泽曼恩拿着影子的裤子走出去。门旁边的那个房间里,干衣机停了一下, 然后重新轰隆轰隆转动起来。老人带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回来了。 “这是咖啡,”他说,“能起到刺激作用。我还往里面倒了一点儿杜松子酒, 很少一点。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总是这么做。医生肯定不会推荐这个方子。” 影子双手捧着咖啡杯。杯子一侧印着蚊子的图案,还有一句话:“给我新鲜 血液——参观威斯康星。” “谢谢。”他说。 “朋友就该这么做。”赫因泽曼恩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救我一命的。别 提这个了。” 影子小口喝着咖啡。“我当时还以为我死定了。” “你很幸运。我正巧在桥上。我相当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日子。等你到 了我这个年龄,你也能猜出来的。我在桥上,看着我的老怀表,然后我看见你走 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可能没有听见。我看见车子掉了下去,你 也跟着掉下去。我想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冰面上。在冰面上走那几步,差 点没把我吓死。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两分钟,然后我看见你的手从刚才车子掉 进去的地方伸出来——看见那只手,就跟看见了鬼魂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 低,“我们两个都真他妈的幸运。我拖着你返回岸上时,冰面支撑住了我们俩的 体重。” 影子点点头。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对赫因泽曼恩说。老人淘气的脸上兴奋得容光焕发。 房子某处传出关门的声音,影子听到了。他继续啜着咖啡。 脑子清醒了,他开始向自己提出问题。 一个身高只有他一半、体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么可能拖拉着失 去知觉的他穿过冰面,然后把他拖过湖堤,塞进车里。赫因泽曼恩怎么可能把他 带进屋里,放进浴缸。 赫因泽曼恩走到壁炉旁,拿起火钳,小心地把一根细圆木放在熊熊燃烧的火 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么吗?” 赫因泽曼恩耸耸肩。“不关我的事。” “你知道,我不明白……”影子犹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为什 么要救我。” “这个,”赫因泽曼恩说,“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如果看到有人遇到 麻烦——” “不,”影子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孩子 都是你杀的。每年冬天都杀死一个。我是唯一发现真相的人。你一定看见我打开 车尾箱了,为什么你不由着我淹死在那儿?” 赫因泽曼恩的手轻轻叩着脑袋,他揉揉鼻子,沉思着,身体前后摇晃,仿佛 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唔,”他回答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我猜,这是因 为我欠了某人一笔人情债。我向来有恩必报。” “星期三?” “就是他。” “他把我藏在湖畔镇,必定有他的道理,对不对?这里一定有什么原因,让 任何人都无法在这儿找到我。” 赫因泽曼恩没有说话。他从墙上取下一根很重的黑色拨火棍,插到火堆里。 黄色的小火星和烟从火中冒了出来。“这里是我的家。”他怒气冲冲地说, “这是一个好镇子。” 影子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地板上。这个小小的动作都让他筋疲力尽。 “你在这里多久了?” “足够久了。” “那个湖是你修建的?” 赫因泽曼恩吃了一惊,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是的,”他承认说,“是我修 建的。我刚到这里时,他们已经把它称为湖了,但它那时比一个小泉眼、一个水 塘或一条小溪大不了多少。”他顿了顿,“我当时就看明白了,对我们这些人来 说,这个国家简直是地狱,它在吞噬我们。我不想被吞噬。所以,我和他们做了 笔交易。我给他们一个湖,给他们带来繁荣……” “而他们要付出的,只不过是每年冬天死掉一个孩子。” “都是好孩子啊。”赫因泽曼恩缓缓地摇着他衰老的脑袋,“他们全都是好 孩子。我只挑选我喜欢的孩子。只有查理·内里甘除外,他是个坏胚子。他是哪 一年死的?1924年,还是1925年?你说的没错,这笔交易就是这样。” “这个镇子上的人,”影子问,“玛贝尔、玛格丽特、查德·穆里根,他们 知道吗?” 赫因泽曼恩没有回答。他把拨火棍从火堆里抽出来,拨火棍顶端的六英寸已 经烧热成暗黄色。影子知道拨火棍的把手现在一定很烫,但赫因泽曼恩却毫不在 意。他又把铁棍塞回火中,这才开口道:“他们知道他们生活在一个好地方,而 这个国家、这个州的其他城市和村镇已经崩溃了。这一点,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这是你的功劳?” “这个镇子,”赫因泽曼恩说,“我关心这个镇子。只要是我不希望发生的 事,绝对不会在这里发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些我不想让他来的人,也绝对 不会来这里。这就是你父亲把你送来这里的原因。他不想让你在外面的世界引起 敌人的注意。情况就是这样。” “可你却背叛了他。” “我并没有背叛他。他是个骗子,但我总是有恩必报。” “我不相信你。”影子说。 赫因泽曼恩一副受了冒犯的表情。他一拽太阳穴旁的白头发。“我信守诺言。” “不,你没有信守诺言。劳拉来过这里,她说是有什么东西召唤她来的。还 有,你怎么解释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来到这里的事,而且是同一 天晚上来的?这实在太巧合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巧合了。 “萨姆·布莱克·克罗和奥黛丽·伯顿,她们两个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 知道有人正在外面四处追捕我。我猜,如果她们中有谁没有完成任务,另外一个 就会顶上去。如果她们俩全都失败了,赫因泽曼恩,下一批来到湖畔镇的是谁? 我过去的监狱典狱长,到这里冰上垂钓度周末?或者劳拉的妈妈?“影子意 识到自己发火了,”你想让我离开你的镇子,只是不敢告诉星期三。这些就是你 干的好事。“ 火光下,赫因泽曼恩不再像个淘气小鬼了,更像哥特式建筑上蹲伏的怪兽。 “这是一个好镇子。”他说。笑容消失以后,他脸色苍白,像一具死尸。 “你也许会吸引太多人的注意。这对镇子没有好处。” “你真应该把我留在冰上不管的。”影子说,“应该把我留在湖底。我打开 车尾箱了。现在,艾丽森·麦克加文还冻在里面,但冰很快就会融化,她的尸体 会浮出来,浮出水面。然后他们会派人下到湖底,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会 发现藏在那里的秘密,发现被你杀害的所有孩子。我猜他们中一些人的尸体还保 存得很好。” 赫因泽曼恩伸手抽出拨火棍,他不再假装用它来拨火了。他像举着剑或警棍 一样举着拨火棍,在空中挥舞着顶端烧成黄白色的炙热铁棍。它在冒烟。影子意 识到自己几乎没穿衣服,而且疲惫不堪,手脚不灵活,绝对无法自卫。 “你想杀我?”影子问,“来吧,下手吧。我反正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拥有 这个镇子,这是属于你的小世界。不过如果你以为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你就是 在做梦。一切都结束了,赫因泽曼恩,杀不杀我都一样,你的世界已经结束了。” 赫因泽曼恩撑着身体站起来,用拨火棍当拐杖。烧红的铁棍尖碰到地板上, 地毯烧焦,冒出烟来。他看着影子,浅蓝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爱这个镇子。” 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做一个古怪的老头子,给人们讲故事,开着泰茜到处 晃悠,还有在冰上钓鱼。记得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垂钓一天之后,你带回家的 不是鱼,而是平静宁和的好心情。” 棍尖朝影子的方向猛地一指,影子立刻感到了它从一英尺外传来的炙热。 “我要杀了你。”赫因泽曼恩说,“我会处理好尸体的。我以前也干过。你 并不是第一个发现真相的人,查德·穆里根的父亲也发现过。我干掉了他,现在 我要干掉你。” “也许你可以杀我。”影子说,“但是你的秘密还能保持多久,赫因泽曼恩? 保持一年?保持十年?他们现在已经有电脑了,赫因泽曼恩。他们不是傻瓜, 他们会把所有细节联系起来,发现其中的奥秘。每年失踪一个孩子,早晚他们会 循迹找到这里来的,也会到处寻找我。告诉我,你到底多大了?“他的手指偷偷 抓住沙发垫,准备挡住脑袋,挡开对方的第一击。 赫因泽曼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早以前,人们就开始把他们的孩子祭 献给我,早在罗马人来到黑森林之前。”他说,“在我成为家神之前很久,我就 已经是一个神了。” “也许现在你该向前看,换个地方。”影子说。家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赫因泽曼恩凝视着他,他举起拨火棍,把顶端再次插进燃烧的灰烬中。“没 那么简单。你以为我可以离开这个镇子吗,影子?就算我想走,我也走不了。我 是这个镇子的一部分。你打算让我离开这儿吗,影子?那你就得杀了我。只有这 样,我才能离开。准不准备杀我,你拿定主意了吗?” 影子低头凝视地板。拨火棍尖拄过的地方,地毯上还有燃烧的火星。赫因泽 曼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脚一碾,踩灭火星余烬。影子脑海中出现了孩子们的 脸,超过一百个孩子,他想不看都不行。他们全都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凝视着他, 头发像海草一样在他们的脸旁缓慢漂浮。他们谴责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会令他们失望。但他不知道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 影子说:“我不会杀你。你救过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