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幽影般的牛鬼蛇神在他身边 晃来晃去,折腾他,搬运他,似乎准备把他放油锅里煎炸——为他昧着良心吞下的 公款、大肆收取的贿赂、签署的灰色文件。他想逃跑,可是浑身无力,意识模糊。 他似乎又吓晕过去了。然后他完全清醒了,在黑暗中。记忆随着意识缓缓回流,他 记起了入睡前和妻儿的深情拥别,仿佛就在昨天。他也记起了那个可怕的梦。直觉 告诉他在这个梦之前他经历了一段没有梦的空白睡眠期。四周静悄悄黑漆漆的,他 只能感觉到身下硬实的地面,以及自己毫无遮拦的赤身裸体。但是他不觉得冷。他 起身摸索周围,试图找到通往真相的光源。 他摸到了冰凉的铁栏栅。他悲哀地确认了自己是在监狱里,而非梦中的阎罗殿。 那些高鼻子白皮肤的外国佬最终还是迫于两国政府的压力出卖了他,然后他就被当 成一条丧家犬一般赤条条地扔在了这里。他颓废地坐下来,揣测他睡了多久,妻儿 怎么样了,是否也被这样关在不人道的监狱里?忽然他听到“哗啦”一声,像是窗 帘被拉开的声音,接着清幽的星光从对面挥洒进来,驱散了一大片浓墨般的黑暗。 借着幽暗的光亮,他能看到装着铁栏杆的小窗户和深邃的夜空,同时看清了开窗者 转过来的脸——一只老鼠!一只穿着露出整个深褐色后背的肚兜样的衣服、两耳缠 挂着白色丝带、够得着他肚脐眼的硕鼠!它退回到另外两只更高大的老鼠旁边。即 使背着光线,他也能看到它们亮晶晶的眼珠子,感觉到它们正在好奇而紧张地盯着 他。它们右边的三脚架上支着一台苹果大小的仪器,正对着他的那个弧面像成熟的 石榴果皮一样绽裂出五瓣,一只高达他胸部的的老鼠在它另一头的基部又嗅又看, 肚兜低得刚能遮羞,裸露着上身大片灰白色的腹毛。它们浑圆坦削的肩上有外缘上 翘的护肩,三只看似八哥的鸟儿抓站在上面。这些成对的鼠鸟组合一直在凝神注视 着他的一举一动,在黑暗中。 他尖叫了一声,恐惧地往后退了几步,贴在了铁网上。他觉得自己心跳得快要 窒息了,堵住了声带的震动。接着,他瞅见了那扇通向自由的笼门,也绝望地看到 紧锁的铁门就在巨鼠的前面。老鼠们似乎不想伤害他,起码目前不是,它们只是专 注地观察他,研究他。这是一定智慧的证明。在飞快地闪过了许多不合理的解释后, 他偏向于自己被外星鼠形生物绑架的念头。数百年的幻想在他醒来的时候变成了现 实。联合那个梦境,显然是这些外星老鼠发现了处于冷冻置放中的他,并且成功复 苏了他。也就是说不是那牛皮公司还没能实现复苏技术就是中国一直不肯宽恕他。 他慢慢镇定下来,努力站直了身子,试探地问道:“你们是谁?” “你们是谁?” 他听到自己的话被三个粗细不一的声音还算整齐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不无惊 讶地发现学他说话的是那些鸟儿。他告诉自己在经过了未知时间的休眠后要大胆接 受一切稀奇古怪的情况。不管是穿衣服的硕鼠还是说人话的鸟——也许是三只喜欢 学舌的非凡鹦鹉,也许是三台鸟状的录音机器,它们的小脑袋里装着复杂难懂的电 子芯片,他得找机会验证一下它们是不是钢筋铁骨的。 不过能听到出自怪异环境中的人语总归是高兴的事。他扫视着老鼠的肩头问了 一句:“是你们在和我说话吗?” 他的话又被准确地重述了一遍。他很困惑。此时理智和好奇已完全取代了疯狂 的惊恐。囚禁在这个铁笼子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大胆冷静地寻找交涉的方 法,弄明白这一切,才能清楚自己的处境,甚至获得妻儿的下落。他定了定神,向 前走了几步,努力挤出笑容,问候:“你们好。” 仍然是一字不差的重复。他睁大了眼睛俯身凑近丝带老鼠肩上的鸟儿,以便看 得清楚些。从外形上几乎可以肯定它是被中国列入二级保护动物的鹩哥,但是其学 舌能力远胜于他所了解的鹩哥。他暗想要是自己骂了它们,估计也会被好心地回敬 回来的。巨鼠们稍稍转动脑袋,嘴巴张合,似乎在交谈,但却没有发出任何他能听 到的声音。独孤行寻思它们使用的是存在于老鼠家族的超声波还是别的超出了人的 理解力的语言。他郁闷地轮番打量着鼠和鸟,不确定是否该继续对着几只会重复他 的话的鹩哥以及使用无声语言的老鼠自言自语。老鼠们热切地望着他,来回指着他 和鸟儿的嘴巴。 “你们这些基因突变的耗子到底想要我怎样?我可不是供你们消遣的画眉!” 面对老鼠们急切的手势,他怒气冲冲地吼道,“当然也不是让不知所云的舌头模仿 的样品!” 鸟儿们惟妙惟肖地重复了他的话包括语气。老鼠们点点头,拍拍爪子,左摇右 晃,很激动的样子。他大可以抱头往地上一躺,不去理会这些该死的怪物。之后他 会像所有笼中动物一样沉默而忧郁地死去,或是在爆发的愤怒中阵亡,这是孑然一 身的人可以采取的态度。可是身为父亲和丈夫的他不能自私地封闭自己,不管要打 开一微米的出口都是多么艰难和渺茫。首先他要努力让这些老鼠明白他是智能发达 的高级生物,有头脑有语言的文明人,不能蠢到像动物园里的居民一样只会让人毫 不怀疑它们只是寡言少语或自得其乐的头脑简单的动物。 他做了个深呼吸,朝着丝带老鼠慢慢地伸出手去。它好奇地盯着他的手势。他 只好更卖力地挤眉弄眼,并且松弛地保持着手的姿势。它犹豫地伸出爪子轻轻地碰 了一下他的指头,就缩回去了。另外两只也相继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然后大胆 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又伸出另外一只手和这些毛茸茸的爪子相握。它们摇头晃脑手 舞足蹈。双方都觉得很惊喜,这是友好开始的迹象,也是智慧对接的火花的闪现, 他一定要耐心发展这种友好,充分利用这种不用再怀疑的异类智慧。 丝带老鼠伸出右手,托着飞到它手心的鸟儿,穿过铁杆的间隙,鸟儿便扇动起 翅膀,在笼子里盘旋了一圈,落在他的肩膀上。鸟儿自己完全能飞过铁栏杆,老鼠 这样郑重其事地为它护航,想来不是一般的宠爱就是特别的尊敬了。 它用他说过的人语向他问好:“你们好!” 他在心里好笑地骂了它一声小傻瓜。老鼠们不眨眼地看着他们。他猜它们是在 看他们怎么相处,或是他怎么对待这只宝贝鹩哥。他夸张地表示自己的开心,还友 好地去握鸟爪。 “欢迎来到我的弹丸之地,能飞善语的朋友。” 不过鸟儿在重述他的迎宾语之前,毫不客气地抓了他一下。老鼠们似乎乐得大 笑不已,表现为一阵痉挛性的颤抖,被毛之躯前俯后仰。他也佯装开心地笑了,心 里却想象着把它们统统关在笼子里烧死的场景。他官途这么多年,深知风光的背后 是一步步忍让出来的屈辱。即使对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也要礼貌相待,必要时还要笑 脸相迎,只有对方被完全捏在他手里时才能无所顾忌地把他狠狠捏碎。 在这样莫名其妙地闯入和短暂接触后,丝带老鼠又伸出手,把鸟儿接了出去。 他尴尬地意识到自己也许要在这个笼子里像畜生一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指 着它们的肚兜边说话边打手势,终于让它们领悟了他的要求。丝带老鼠从旁边一个 大柜子里拿出了一长一短两个肚兜,似乎是要让他根据自己的性别或喜好选择。他 可不想当个光屁股的暴露狂。他一把抓起它们,对着它们古怪的扣口和长肚兜上托 起乳房的胸扣琢磨了一番,最终用这两块遮羞布围成了一条怪异的短裙,把下身罩 得严严实实。虽然有些别扭,但也算是穿回了文明人的自尊心。虽然令他羞耻的裸 体在这些围观的眼睛里不过是中性的动物。 “等我们能对话的时候,我会让你们明白你们的遮羞感近乎惺惺作态。”他颇 为满意地在它们好奇的目光里显摆了一番。这点收获坚定了他的信念,它们的确有 着能逐步了解他的智商,所以他必须不厌其烦地演示自己的口语和肢体语言,暂且 不去计较它们能明白多少,只要小心不让它们感觉到攻击嫌疑。 他盯着它们的眼睛,反复拼读自己的生物学名称。强调几遍后,它们也跟着张 动嘴巴,但是仍然没有发出任何他能听到的声音。他皱着眉头指指自己的耳朵,使 劲地摇头摆手说听不到。突然丝带老鼠发出了一声比较含糊的读音,很别扭,但至 少说明了它们有能在人的听觉范围内震动的声带,也能学人说话!他激动地说: “是的,我是人。人!” 它似乎理解了他的欣喜,又发出了一声更接近的读音。 “你们呢?是人还是天外来客?” 这段信息量丰富的话让它困惑。只有鸟儿们准确无误地学说着。 “人,人。”他指着自己说,又指着丝带老鼠问,“你呢?” 终于丝带老鼠发出了一个听上去像“以姬”的词。 “以姬?” 它做出了兴奋的反应,旁边两只老鼠也情不自禁地加上了一些特别的表现方式。 “伊苔。”它指着自己的鸟儿说。被介绍的鸟儿也热心地帮着复述了一遍,比 老鼠的发音更清晰、更接近人语。他努力模仿着它的发音。旁边两只老鼠也开始毛 遂自荐。他把居中的棕褐色老鼠的名称音译为马珊,和以姬一样能裹住她的十二乳 前胸的肚兜很容易说明她的性别。她贴有心日相伴的额饰。丝露是她的鸟伴。最高 大的灰褐色老鼠自称为葛噜,脑门上贴着石榴花饰,像是一个专心的摄影师。他的 哈咪鸟友的声音比他更具雄性的磁性。 不过,显然它们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只好解释说:“我是人,我的名字叫独孤 行。” 它们又茫然了。他有点泄气,不知道这种对牛弹琴的笨办法要多长时间才能和 它们达成准确而快速的共识。它们不是什么叫以姬的生物,但也不可能是人人喊打 的老鼠后裔。在他的百年期限里老鼠们不可能进化得如此之快,而那信誓旦旦、胸 有成竹的保险公司和冷冻机构也不可能无视他的期限把他置放到老鼠的繁盛世纪。 纵使某些人的幻想成了现实,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促成了老鼠的高速进化,地球从 人类盛世一下子跨入了老鼠横行的时代,但又是谁保证他安然无恙地等到了老鼠日 新月异发展的高科技的复苏(无疑光是身体的进化不足以破解人类的科技)?是萎 逝的同胞,有远见的老鼠,恶作剧的地球守护神,还是不怀好意的外星人?当然都 不可能是。因此只能它们自己就是天外来客或入侵者。 可是这些愚蠢的异星生物怎么没能发明那种地球人都能幻想出来的翻译机?这 一点就不符合他认为外星智慧比人类发达的观念。更可恶地是它们一屁股坐在了身 旁的木椅上,还饶有兴趣地支起耗子脑袋。他累了的时候就不得不屈尊席地而坐, 仰视这群本矮他一大截的耗子。这帮丑八怪,占了他正沉睡的优势,才使得他那么 容易或突兀地在它们的囚笼里醒来。就让咱们互相研究,小心被我骗进来,我一定 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不行,太莽撞了,在一切未明了之前不能让它们加强戒备,使 得沟通变得更困难。毕竟那不是一对一或者一对三的简单较量。如果那些口若悬河 的人还没能发明复苏的方法,妻儿还在那个冰窟里冬眠,而政局已开明,他如何才 能说服这群怪物唤醒妻儿?当然免不了和保险公司算算这笔失职帐。 夜色渐浓,射进来的光线越发黯淡,更给这些鼠形生物蒙上了诡异的幽灵色彩。 他觉得口干舌燥,胃部的欲望冉冉升起。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进食了,但是他的感 觉只隔了一夜。他成功地要来了食物和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指指嘴巴和肚子 就足以让这群不像科幻小说中用奇怪方式摄取能量的生物一样的老鼠明白了。以姬 离开了一会,拿回来两个小瓶子、一壶水、四个瓷杯,三个适合鸟儿饮用的宽口杯。 她倒了一杯水递给独孤行后,打开瓶子,倒给他一颗咖啡色丸子,示意他吃下去, 还给他们自己各倒了一颗,示范地就着水吞了下去。他们把鸟儿抱在怀里,给它们 喂食另外一个瓶子里的绿豆大的黄色丸子,动作温柔呵护得像照顾三个婴儿。没想 到长睡醒来还吃不上可口的饭菜,对于人类发达贪吃的味蕾来说有点苛刻。他犹豫 了一下,仰头吞下了这些小丸子。没多久他就觉得体力充沛不饿也不渴了。 他一时没能让他们明白他并非可以和大小便同室的畜生,只得把杯子当作临时 的尿壶。杯口太小,撒出了很多。然后他指着撒满了透明排泄物的杯子和它们比划。 它们恍然大悟,去拿了个有盖的木桶过来。以姬把门开了一大半才把马桶递进去。 要不是看还有两只老鼠鼠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他可能已经冲动地打昏她跑了出去, 不管能跑到哪里。他想,有机会就把这群可恶的老鼠弄出去高价卖给某个私人的科 研机构,让它们也好好享受一下被“研究”的滋味。 有一阵子夜色很深,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盲人小丑,自说自话地演艺着他的语 言世界。不管他说什么,那三只鸟儿总是清晰、准确地复述一遍。他盘算着如果有 可能一定要弄这么一个宝货回去,名利双收。他尝试着询问灯光的问题,但是老鼠 们始终不能理解。它们像猫一样的夜视力用不着费心去发明灯光,也就无从理解光 明下的居民的需求了。他放弃了这个问题,毕竟有星光,还有应该会来的白昼,除 非这里像天王星背阳的那一极一样长夜漫漫。 天色终于迎来曙光。黎明的清辉照亮了空阔的房间和红木墙壁,一切形貌和色 彩都清晰可辨。眼前的鼠形生物很像一群放大镜下的褐家鼠,只是更显得躯干庞大, 四肢粗短,臀部肥硕。它们喜欢耸动湿漉漉的黑色鼻子,晃动像蛋筒冰激淋一样斜 放着的毛茸茸的脑袋,面部表情丰富易辨,高兴的时候会朝着他咧开尖下巴的圆嘴, 露出满口白亮的利齿,在他硬按住的恐惧里咧开来一阵阵恶心感。他真怀疑他们是 一群搭白车移民太空的地球老鼠的后裔,在宇宙射线或是外星特异的环境下进化了。 它们肩上天才的学舌者却体态优美,器宇轩昂,平头上有一条深深的头沟,几 乎看不到肉垂,翅膀上点缀着展开成八字的斜行白斑,眼周好像涂抹了一圈鲜黄色 的眼影,和橙黄色的长嘴以及脚趾很搭配,像是浓妆艳抹的行家。它们微微膨出的 眼部是一层透明薄膜,恰到好处地吸附在暗褐色的眼睛周围,使得炯炯有神的双眼 像无束的鱼儿一样活动自如。 它们也有各自比较显眼的特征,丝露有蓝绿色的尾羽和腹背,伊苔头顶和胸背 是紫色的,哈咪周身闪着深蓝色的金属光泽。这些鸟儿有乌龟的定力,不像普通鸟 儿那样迷醉于飞翔和上蹿下跳的本能,仿佛老鼠肩头才是最安全的。他发现它们偶 尔飞离岗位是为了方便。它们飞到矗立着一根管道的墙角,飞悬在一尺高的空中, 下面的一小块突出的地板便自动滑向一边,等它们方便完飞开后又会自动合上。虽 然有发达的科技帮它们遮掩污物,也算是不择场合当众大小便的行为了,只有那三 只老鼠才会离开房间去专门的地方方便。大凡当权者都会给自己最好的待遇,放之 宇宙皆准。 气温不低,不盖被子不要紧,但是睡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怪难受的。似乎就在 昨天他还躺在家里那张紫檀木床上,盖着轻柔的桑蚕丝被,身边有妻子温软的胴体。 他躺下来,解下肚兜裙盖在身上,向他们演示他的需要,又起来把衣物放在地上铺 好,他再躺上去,做出安眠的样子。它们准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给他拿来了薄薄 的粗布被褥。相近的生活习惯能加大交流成功的可能性,他想要征服困难的意识更 坚决了,跟当初他发誓出人头地时一样强烈。他会一步步争取到作为值得尊敬的人 的生活方式,最后得到完全的自由和可能的利益。 现在射进来的已是有点热度的阳光了。在明亮的光线下,丑态和美好更加悬殊。 他宁可是一群鹩哥穿上了衣服,有板有眼地和他恳谈,宁可丝露它们才是真正的智 慧生物。这种心态出自于体积优越感和相貌亲和力,因为如果鸟儿像葛噜一样高大, 丑陋,他还是会惊惧的。他宽慰自己虽然它们长成老鼠摸样,但却是有智慧的外星 高级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人,应该称作他们而非它们。房间的感觉不像 是在飞船里,透过铁栅栏看到的天空和地球又如此相像,他莫名兴奋地猜想自己是 被掳掠到了他们的地球基地。这样他在合适的时机也许还有望采取逃跑的方法。 他指着窗户外面滚烫的阳光,做出喘气、抹汗和扇风的手势。以姬抬起头嘟起 嘴,顺着她无声的姿势,独孤行看到天花板上一个卷散型菊花状的悬垂物像桃花水 母一样张合起来,越来越快,直至那些舒缩的灰色触手挥舞成了半个椭圆。在未知 能源的驱动下,凉爽的空气滚滚而出,驱逐了满屋的闷热。这种空调能把流入它管 辖范围内的空气迅速同化,无需关门闭窗保证其制冷或造热的效应,还能顾虑到他 裸露的关节的承受力,使得空气凉而不冷。 几近正午,他在急切心情的激励下仍然兴致勃勃,可是鼠人们发困了,连鸟儿 也打起了哈欠。语言加手势地道别之后,老鼠们给他留下了一瓶咖啡丸和一壶有盖 子的水,紧固了门锁,使得他不可能把门开启一条缝隙。马珊招呼他贴近,接过以 姬不知道从哪拿来的手电筒状的东西,轮番瞄准他的两个眼睛停留了片刻,但是他 的眼睛并未像他猜测的那样发生任何变化。当以姬去拉窗帘的时候,他叫起来。以 姬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下,他使劲地摇手示意,她似乎明白了,又看看马珊,马珊 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什么,窗帘合上了。他失望地看着这三平方米大的窗户光源无 情地闭合了,一切重归于黑暗和静寂。 没有清醒的人能适应孤独的黑暗生活,老鼠就是老鼠,不管在哪个星球上,不 管如何进化,还是有贼一样的夜习性和……. 吱吱的叫声——虽然那更像是无意义 的吼声,就像有些人在安装了声控灯的楼梯间吼出的声音一样。他恼恨地躺下来, 听到他们远去的窸窣的脚步声,想起了他们怪模怪样的鞋子,恶意地嘲笑起他们的 三寸金莲来。所有的一切太出乎他的想象和意料了,连遣送回国的情况他都曾料到 过,就是没能想到会像一条狗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而且是一群老鼠的笼子里。不 过他很快抛开了这种不愉快和沮丧的感觉,开始设想着等他们再来时他该和他们说 些什么,要求些什么。他应该让他们明白他更适合住在一间明亮的房子里,而不是 铁笼子里,他还需要像文明人一样洗漱、居住…... 。 他躺在操作台上,突然发现举起了针筒的麻醉师的脸在慢慢变形、扭曲,长出 刚毛和胡须,耳朵也变长变尖。他大叫着想要逃跑,可是它用巨大的爪子按住了他, 狞笑着把麻药注入他的血管。他无力地挣扎着。它说:“晚了,你已把自己卖给我 们了。一觉醒来你也是老鼠了。” 他迟缓地扭过头去,看到旁边的妻子坐了起来,她的脸她的身体都在鼠化。她 说:“老行,你忘了我们本来就是老鼠?” 他想申辩,可是他发出的是一连串高亢的吱吱声…… 他醒了。全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不关气温的事,那声控水母运动的效果比 空调还好。他不知道现在是下午还是晚上。在黑暗中活动有些松弛了的肌肉让他觉 得头晕,还要注意别绊倒了马桶。他盼望着他们到来,打开窗帘,带来可怜的光明。 他感到饥渴,摸索着服用了一颗可泽丸。在凉爽的空气里马桶里的臭味也四处飘散。 这些可恶的家伙并没有帮他准备至少和鹩哥一样的如厕待遇。 随着脚步声的临近,窗帘拉开了。天色仍然有点亮,可还是那么沉闷,连飞禽 走兽的影子都看不到。通过大概外形和表现,他确定还是昨天那一批。如果是人, 即使有三五十个,他也能很肯定地把他们对号入座。可是他既不能区分这群老鼠的 相貌,也没有灵敏的嗅觉可以辨别他们的体味,于是他决心像人一样通过他们五官 的大小、形状、特有的面部表情、身形姿态以及显而易见的体毛等种种特征来区分 和记忆他们。比如马珊的眼角有点松垂,有点招风耳,丰满富态,神情严肃,很有 长者或领导的持重。以姬的脸圆些,身体单薄,性感的大嘴很饱满,能感觉出她是 一只资历浅的年轻母鼠——那种青春气息即使在一张老鼠的脸上也能表现出来。葛 噜的下巴有点肥肉,高大壮实,总是绷着一张瘦削的脸。他也得学会把单个器官的 特征融合成整体的特征。 有了目的他就会勇往直前,不管要面对什么。而他的目的就是自由、家人、财 产。不管会被囚禁多久,做好长期准备才可能取得关键时刻的胜利。 以姬正要戴上手套去帮他倒马桶,葛噜抢上前,很有绅士风度地替她做了这件 脏活儿。以姬给他拿来了洗漱用品,递给他一根网状的小棒槌,他学着她的样子放 在牙齿间。可惜那并非奇怪的口腔清理器,在一秒钟的亲密接触里,他的牙齿就悄 无声息地短了一小截,他惊恐地抽出飞快旋转的棒槌,伸出左手拇指摸着参差不齐 了的门牙,记起了小耗子磨牙的坏习惯给人类造成的损失。这帮有着奇异技术的怪 物也没能把齿髓腔封底来控制牙齿的疯长。以姬不解地接过磨牙棒,那玩意儿反向 旋转起来,甩出了吸附在网眼里的齿屑。他只得用手指和清水刷牙漱口,又冲了个 凉,换了一套干净的自创肚兜裙——他不得不继续效仿古埃及男人的着装。他们津 津有味地看着,石榴仪器那个花瓣状的裂口也起劲地随着他转动。 这次磨牙事故导致他很小心地对待他们的新奇工具了。在以姬又拿给他一个口 腔清洁仪时,他好几天都不敢用这个不涂牙膏的笔状物,生怕把他那口坚固的牙齿 全弄没了。不过他终于忍受不住细菌和残余食物发酵的臭味,横下心来试用了一下 时,才发现这玩意儿是一个微型的吸污器,一下子就把齿舌清理得干干净净,还留 下一阵回味悠长的茉莉清香。夜幕很快降临,马珊示意他把眼睛先后贴近一个海螺 状的物体,一阵淡淡的木屑的清香溢出,他感觉到有东西附上了眼周,接着周围黯 淡的世界瞬时明亮起来。他伸出中间三个指头摸了摸,只能摸到一层薄软如肌肤的 贴膜,但几乎摸不到皮肤和贴膜之间的那圈接边。他眨巴几下眼睛,挑了挑眉毛, 感觉轻无一物。它像一道天然屏障把眼睛的自由活动隔在了里面。他明白自已有了 鼠形人的夜视力,不会再生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了。 以姬返身把窗帘拉拢,从此再没打开过。一切仍然清晰可辨,只是仿佛重调了 色调,以姬肚兜上的绿色显得分外妖娆醒目。在最初的感激和兴奋过后,他察觉到 自己失去了在交流的间隙不时瞅几眼阳光和星云的机会,失去了艳丽的白昼,有了 光亮的灰夜。 他好奇地把那只软绵绵的海螺研究了一番,那玩意儿和石榴摄影机、手电筒微 测仪一样全是他无从理解的构造和原理。他深谙官场和人情世故,对科学和艺术却 一窍不通。如果这些巨鼠有社会和政治,不管多么神秘、荒谬,他也能慢慢把它们 理顺。 他要来了为数不多的他们能理解的生活用品,但是不管他们是否明白,他就是 没能要来一个像样的房间,没能获得有床有单独卫生间的人性待遇。他不指望自己 这么快就能获得自由,但显然也无望获得更人道或鼠道的待遇了。他也没能要来一 把刮胡刀。虽然他们看上去用不着靠胡子沿着物体前行,但显然也没有刮掉那些粗 硬的耗子胡须的审美意识,也就没有刮胡子的概念和工具。幸好他的脸还和冷冻前 一样干净。 比起他的手势协助,老鼠们更专注于他的口头描述,总是等着他说话,不管等 来的是多么复杂的长句还是毫无意义的唠叨,他们好像都听得津津有味,并且很认 真地再听一遍鸟儿的复述,似乎急于通过那些学舌的非凡鹩哥学会他的话语。对于 他们自己的语言却并不热心传授,不过这点正合他的心意,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 能力和耐心去学一门比希腊语更生疏难解的语言。他曾试着用右手食指比画文字, 他们好像也没多大兴趣,他也就乐得放弃了把时间浪费在不同形式的交流方式上。 他们难得发出一两个他能听到的模糊字音,简直比猪还笨。也许他们最大的困难就 是掌握他的听力,让他听见他们的学习进展。他推测他们是把鸟儿当成活的录音机, 以便回去练习。 他也发现那三只鸟不但有过耳不忘的记忆力,而且能记住词意。比如在他针对 不同的对象分别使用单数和复数问过好后,它们就懂得用“你好”问候他了,而且 次次如此。 “你们懂得‘你’和‘你们’的区别?”他按捺住怦怦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问。 鹩哥们照例重述了他的话。他失望地看着它们,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这样的日 子不知周而复始了多久,硬邦邦的地板,臭气熏天的笼中厕,索然寡味的能量丸, 永恒的灰夜、诡异,精疲力竭的对话、单调的复述。他对他们专注的观察和研究麻 木了,眼前总是浮现出和妻儿的最后拥别,有时他觉得无比消沉和疯狂,莫名其妙 就哭起来,因果报因的思想趁机涌入,奸人当道小人得志、受欺负的总是中规中矩 的老实人的信念早已消散在没有昼夜的囚笼里。他越来越愿意为自己的罪孽关在祖 国的牢房里。 他还会做那些奇怪的噩梦,偶尔做了个有关妻儿的甜蜜的梦,醒来后却更伤感。 可是他心里始终有个坚定的声音提醒他保持清醒,支持着他和鼠人越来越熟悉的交 流。有时他们会进笼子来以示亲热,跟他握手(鸟儿们也和他握手言和了),凑近 他嗅动鼻子,以他最反感的动作用毛茸茸的爪子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身 体,好像对待宠物一般。他还自以为觉察到了以姬轻碰他的光滑皮肤时的无限羡慕 或惊奇。但他从来没有机会可以逃跑。尽管自己高出一头,在不清楚对手实力的情 况下,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打赢其中任何一只啮齿类动物。即使他有一罐可以熏 晕他们而他不会被晕倒的神奇气体,也不知外面还有什么重兵把守。连挟持人质这 样快捷的出逃路径也不适用于语言不通、担忧妻儿的情况。 这些日子像一块灼烧的铁在他的记忆回路里烙下了深黑的苦印。如果不是那个 目的支持着他,他会失去求生的本能。 一天,他极度倦怠和绝望,耷拉着脑袋,漠然地看着这些热切地望着他的老鼠 和鹩哥,一声不吭。 “你说,我们学。”丝露突然说。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抬起头来,语速飞快地问着:“你是在和我说话? 你们能从模仿中学习,不只是一味地学舌?” 这次的回答又是重复。但是冲口而出的大胆猜疑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涣散的 精神又箭一般回流了他全身。他开始和它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言。除了对目前处境的 惊疑、幻想和要求,他常常说起从前的风光、亲爱的妻儿,此时儿子全是让他引以 为傲的优点,儿子的讥讽不乏智慧的闪光,冷淡也只是掩饰其炙热深情的孩子气羞 怯。他描述过去的繁华、人的聪明才智,不免对当初突发奇想地离开熟知世界的决 定怀疑起来。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缺少主见的女人,受了商家的煽动,冲动地购买了 并不适合自己的东西,导致妻离子散。他对暂时好像不再能给他帮助、待他像笼中 鸟的老鼠们也有点疏忽了,甚至认为自己在鉴别主仆的身份上犯了天大的错误,尽 管他在官场上从来都能分清泰山和鸿毛。 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和想象说话的疯子,对着录音机演讲的可怜虫,孤 芳自赏的戏子。八哥会发出灰喜鹊的警告声赶走争食者以独享食物,从来只发出自 己种群的声音的猫狗在适当的训练后也能听得懂人类的一些简单话语,这些不停跟 读的鹩哥即使偶尔灵光乍现出语惊人,也不能说明它们有一天就能和他畅所欲言, 为他答疑解难。但每当这时它们常常会爆出一句自己的话,经过了思考和词语重组 的话,完全不是随口翻出的记录,老鼠们也会学舌地说出鼠腔极重的只言片语,让 他没法儿消沉半小时。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