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切从早晨开始 每天早上,周易清醒的标志是头脑中出现完整准确的全息、三维早餐图像。这 是他每天睡眠的最后一个梦,也是他每天理性思维的开始。如果他快速准确地想好 了要吃些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的起床;但如果半天也毫无收获,就干脆赖在床上, 其他诸如穿衣、洗脸、甚至出操、上工这些活动都将延后。这时的周易面无表情, 眼望天花板,喃喃自语:“一朝退却身前事,水边归去一闲人。” 作为一个正当年的有为青年,周易的生活似乎略显颓废。但周易自有他的道理, 他说:“食、色,性也。”其实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某种仪式,比如走路先迈哪条 腿、走到岔路口时向左还是向右等等。问题是,周易的年代里,别人是没有自己的 仪式的,所以,有仪式本身就是错误的。可周易偏偏就不明白。 说周易是有为青年是有根据的,他是沙场里的挖沙员——简称场员,在他的年 代里,作为青年人,再没有这更正式的营生了。 2040年,人们生活在社区里,孩子到了六七岁就得进沙场接受挖沙培训,据说 是因为国家需要沙子。这一过程可能会持续一辈子,到了后来,是国家需要沙子, 还是国家需要人去挖沙,已经没人能说清楚了。 周易醒来后,先慢吞吞地爬下自己的“啸台”——周易喜欢自比孙登,因此称 自己的床为“啸台”——接着就是踢对面床的床腿,当然,他的目的是叫对面床的 二肥起床。但由于周易踢床次数太多了,他到现在已经忘了每天为什么要踢床了。 以至于有时候二肥还没醒,周易就已经转身走掉了;更有时候,二肥醒来翻身 看着周易,周易却全无察觉,自顾自的继续踢床。这时候,二肥会大喝一声:“你 他妈的要出师了心情不好,关这床屁事!”周易立刻就能明白了,他会仰脖露出一 个极尽诱惑的微笑,柔声哼道:“相公!起床了!”二肥就一边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一边下床。可他脚刚落地,就会很巧地绊到另一个人的腿,结结实实的摔个腚墩。 周易便装腔作势地扶他起来,语重心长地说:“贤弟,可得小心贵体哪。”气得二 肥恨不能当场掐死他。 我已经22岁了,早过了树立理想的年龄了,但是也没到糟蹋理想的时候,可以 说这恰恰是被理想拖累的阶段。孔子他老人家说得多好啊:“十五而有志于学,三 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矣。”孔子22岁时在干什 么?在洛阳学周礼?非也,他是躺在曲阜家里的床上想着该吃什么!我的推理是这 样的:一个人的22岁有三百六十多天,你怎么能断定他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关心起饮 食来?否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怎么来的?不能肯定就不能否定。生活的问 题就是可能性的问题。庄周是一种可能性,蝴蝶是另一种可能性。庄周的高明之处 在于他尊重蝴蝶的可能性,这才是“知他人所未知”。而这不正是我们生活的目的 吗?当然倘若你说这就是我的理想我也无话可说,因为的确有这可能性。 尊重可能性是我的原则,只要这些原则不把我的22岁搞得跟别人的22岁渐行渐 远。 沙场按入场年份分场员为若干级别,一年一级,从七岁开始,叫BAND-1,直到 BAND-9是必须服满的年限。BAND-13 以上要由场员在“技术比武”中的成绩决定, 每隔三到四年比武一次,比武中被淘汰者,就要离开沙场,这叫做“出师”。 级 别越高,场员就越少,这体现选拔的原则。场员获得的级别认证越高,在社区的地 位也就越高。可事实是在社区里很多工作,挖沙并不能派上用场,因此挖沙级别高 跟个人在社区价值大完全不搭边儿,但为什么社区里的人都那么想,这种社会学的 问题我就不懂了,可是翻看沙场的社会学教材,里面又根本没这方面内容。 一般说来,BAND-16 以后就没多少人了,场员们大都在这个年龄选择进入社区 工作。你想,挖了十六年沙,正常人早都腻歪透了。只有真正对挖沙感兴趣的人才 会继续挖下去,而国家说这些人都是人才。 我今年BAND-16 了,到了需要决定是否离开沙场的年龄了。 梳洗完毕就要出操。 出操的程序是这样的,大家空着肚子,先到沙池边集合,按各级别站排,点名, 之后是各级别负责人训话。因为每天都有人迟到,所以负责人每天都以批评迟到者 为训话内容,不过负责人也有自己的苦衷:沙场高层要求天天训话,可就这些人, 就这点事,哪有那么多可说的?只好借迟到的人发挥。周易几乎每天都要迟到,而 且他总有不同的理由。于是周易和级别负责人之间形成了奇妙的共生关系:周易热 心的迟到,级别负责人放心的批评他。负责人说:“周易啊,你要积极上进,要跟 上集体哪。”周易立即做痛改前非状:“是、是,积极上进、跟上集体。”这时二 肥就在队伍里喊: “捍卫集体荣誉!彻底杜绝迟到现象!”负责人一听,就讪讪 的嘟囔道:“当然了,还是要给落后场员改正错误的时间嘛……”周易马上表态: “负责人的深明大义、公正无私令我辈动容,因此我决心发奋图强、鼓足干劲,力 争在这个星期实现迟到次数的大飞跃!”二肥就喊:“承担集体责任!坚决提升迟 到次数!”霎时全级别掌声雷动,群情昂扬。这个场面多次受到沙场高层的表扬, 说是体现了早操训话的真正意义。 关于这件事,周易给出如下解释:迟到,是为了给负责人提供训话素材,是 “曲线救急”。为了本级别每天必要程序的正常运作,迟到在一定时期内必不可少。 对周易的怪论,负责人干涩地说:“周易场员的话……还是挺有见地的……” 大家就在这种奇怪的心态下耗时间,训过话之后是绕沙池跑圈,据说这是锻炼 身体。几千号人哪,风沙蔽日,烟灰四起。所以出身沙场的人普遍有两大特点:第 一是能跑,第二是能喘——肺子都有毛病。 跑步也是有学问的,低级别的一边跑,一边骂;中级别的一边走,一边聊天; 高级别的——像周易这样的,就直接奔食堂了。这种差别是时间打磨的结果。等人 熬到了高级别就不用傻傻地吸沙尘了,可是等熬到了高级别,肺子也早坏掉了,再 吸多少都已无所谓。沙场无时无刻不在处心积虑的提醒场员们:生活是残酷的,而 残酷就残酷在,你不经历残酷就永远也不知道它的残酷。 在沙场,像这种暗示式的教育例子还有很多,但可惜,场员们总被表面迷惑, 体会不出沙场高层的良苦用心。对场员没来由的怨恨,沙场高层当然不能接受,他 们经常在大会上跳着脚喊:“我们的决定完美无缺,为什么你们不接受?你们不能 不接受!你们不该不接受! ”可是他们会说出这种话就表示他们自己就没有经历 过“生活的残酷”,所以沙场高层们在场员们嘴里的外号就是“鸵鸟”。 正常情况下,早上七点钟周易就可以坐到餐厅吃早饭了。前面提到了,周易花 早上大部分时间在构思早餐,但事实是周易的构思百分之百都打了水漂。这道理很 简单,哪家餐厅早上会准备“三甜碗、四蜜饯、蒸羊羔、烧花鸭、烧子鹅、酱鸡腊 肉、松花小肚、什锦蔬盘、熏鸡白肚、红丸子、白丸子、四喜丸子、鲜虾丸子、水 晶丸子、汆丸子”啊?从周易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可以推断,周易是个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都异想天开——在2040年这叫做“意淫”——但知识分子也老实得很,比 如周易,吃不着就吃不着了,鸡蛋稀饭也一样下肚。但是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力气 去琢磨吃什么哪? 周易的回答简短而有力:“能吃到还想个什么劲儿呢?” 你看这又是知识分子的毛病了。 2040年1 月3 日上午7 点03分,此时距离下次技术比武还有不足一个月时间, 周易坐在食堂东头一隅吃着鸡蛋、喝着绿豆稀饭。他并不知道,从现在开始他的生 活正发生着不可逆转的改变,当然这是日后才总结出来的。不过,由于周易自己也 忘了开始转变的时间点,所以姑且假设是这个时候,因为如果这个时间点真是转变 的开始,那么一切自然是真实的;而如果不是,那么处在这个时间点的周易就更不 会知道那个真正开始转变的时间点所要发生的事了,所以一切依然是真实的,只不 过这个真实是我们制造出来的而已。 钱利贞出现时周易刚咬下一口鸡蛋,还没来得及咀嚼。因此周易只是扬扬手, 而那只手里就拿着一只鸡蛋,这动作看起来很怪:可以当作周易在邀请钱利贞吃鸡 蛋;也可表示:“没够吃,你再买几个。”但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是打招呼的意思。 显然,作为情侣,钱利贞已经能对周易一贯模糊的言行做出准确判断了,她的 注意力根本没被鸡蛋吸走,她径直坐到周易对面,怔怔地看着他。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你可真够慢哪,女生就是麻烦,难 道洗脸刷牙还需要酝酿感情?“周易闷声闷气地说。 钱利贞一反常态的像是在选择表情。 见钱利贞不说话,周易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她。 一瞬间,钱利贞的眼里闪过下定某种决心的光芒。她迎着周易的目光,低声但 清晰地说:“周易,……我们分手吧。” 于是从2040年1 月3 日的早上开始,周易成了单身汉。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