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邻座吃完第二道菜,他左手执叉,微微思索后摸出了烟盒。 “您不妨这样设想,”他说,“有个人的一切全都弄乱了。举例说,味觉神经 本来从舌尖末梢过来,结果没接上味觉中枢,却到了疼痛区。这时会怎样呢?当他 往嘴里塞进香肠时,香肠的美味就化为脚后跟的一阵剧痛!假定他的味觉和听觉也 混淆了,那么当他在啃火腿三明治时就会突然听到可怕的隆隆雷声。” “难道您是这样吗?”我问。 “也差不多,我的一切也全乱了套,所有的感觉都被挪了位置。当我想闻闻气 味时,却非要触摸不可。我的味觉掺杂着痛感,一旦炸肉块用的不是黄油而是人造 油,我马上就会疼痛不已。” “这不可能!难道疼痛是一种独立的感觉吗?要我说它只是某种感觉的延伸而 已。” 对方摇摇头说:“感觉是一回事,而疼痛则是另一回事。有感知疼痛的组织, 有独立的传递路线,有大脑的单独区域,不妨可以说疼痛是第六种感觉……由于我 的味觉神经进入了疼痛皮质区,于是我吃所有的食物都感到疼痛,当然是各种不同 的疼痛。” “那你现在感到的是什么?” “我已习惯了,”他耸耸肩,“我甚至开始喜爱上疼痛,特别喜欢牙疼,那仅 仅是当我吃到鱼子酱时才能感受到的……一般说,我现在的味觉具有很宽的范围: 我的舌尖能感受甜酸苦辣以及它们的组合,而疼痛的感觉也是各式各样的。” “好吧,那么您对真正的疼痛又如何感觉呢?如果您牙齿上真的长个虫洞呢?” “那时我会感到嘴里产生出鱼子酱的滋味,它现在反而会使我非常难受,于是 我就得赶快去找牙医挂号。”他继续在思索,“有趣的还是视觉及听觉;知道吗? 声音在我大脑中产生的是视觉形象,而从光线产生的反而是声音。举例说,我闭上 双眼还能看见东西,可以塞紧耳朵而还能听见……” “您的意思是说,”我问,“如果您闭上眼睛,那么就并不是不能看见,而只 是不能听见了?” “是的,这是事实。如果我堵上耳朵,那就能听见,也就说是不能看见了。不 过从别人看来,这只意味着我不能听见,其实准确说应该是不能看见了。” 说来说去,连我们两人自己都闹得有点稀里糊涂了。 “不管怎么说,”他下了总结,“我的一切都颠来倒去。拿睡觉来说吧,睡觉 时我什么也听不到,因为我闭上了双眼。对我来说所有的夜晚都是静悄悄的,但却 总能看到些什么,因为卧室里的闹钟还在滴答滴答走动。这就是我的特异功能。” 听上去他自己对此还挺得意似的。 服务员端来咖啡。当然也是极好的咖啡,浓香四溢,这样的咖啡只有在伊斯坦 布尔才能喝到。咖啡的黑色并不是因为炒得过头,而是因为很浓很稠的缘故。 “此外,”那人说,“我的一种感觉仿佛长进了另一种感觉里,还不仅仅是颠 倒,而且是掺杂在一起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给您试着分析分析。我估计是神经出现了裂变,一部分味觉神经中枢长进 了视觉及听觉里,当我看到及听到什么时,我嘴里还会出现味觉。” “能举个例子吗?” “比如说……我会在电视机前,那里的××(他提到一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的名 字,恕我不予公布)在台上演出,当她唱《妈妈》这首歌的时候,我嘴里却产生了 甜得发腻的点心味,这就是昨天的事。” “真有趣,”我点点头,“我甚至要为大家缺少这种混合感而遗憾了,其实这 能使我们更加正确评价艺术作品。设想当会议上某些演说家说得天花乱坠时,您却 会闻到一股恶臭,这该有多好……不过您在读书时又怎样?比如科幻小说让您引起 的是什么感受呢?” 他思忖了一下,说:“也不一样。当我打开××(他说了一位知名度甚高的经 典科幻作家的名字,不过我同样略而不提,以免使人难堪)的长篇小说时,那滋味 犹如冰凉的小麦粥,色都变了。” 我们安静了一会,我考虑将来如果做到使每个人的感觉都能任意转换倒也不坏, 当然不要是车祸造成的就行。假定你去听音乐会,进入音乐学院的大厅,坐进座椅, 你就可以把视觉神经转到听觉区,由于我们的视觉接收器更为完善,所以得到的效 果肯定会更加丰富。这可以叫做“耳观六路,眼听八方”了。 他很同意我这种想法。还说在紧急情况下,例如在潜水艇中就可把人的所有感 觉器官,包括嗅觉和触觉在内,全部投入到听觉上去。 有一段时间我们沿着这条思路大谈特谈,最后我们才想到:恐怕这样干不会有 什么好处。比如在音乐会大厅中,你的听觉会由于前面一位姑娘肩上披的红围巾而 受到干扰,造成米亚斯科夫斯基的交响乐中出现刺耳的不协调音。潜水艇的情况也 许更糟:监听员被机油的气味搞得晕头转向,辨不清其它船只的发动机声。 我们又要了一杯咖啡,我问:“这样,能描述一下对我的印象吗?” 他斜着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朝另一个方向睨视。 “您穿的是灰色上装和黄衬衫,所有这些我似乎是听到而不是见到的。至于说 到味觉嘛……”他一下嗫嚅了,“我有点说不出口。” “说吧,说吧!” “不,不该说。” “无论是什么,”我鼓励他,“但说无妨。” “您的脸引起我的感觉是……一种腌黄瓜的滋味,”然后他打了个圆场,“不 过腌得不算是太咸……但您别觉得委屈,我对整个世界的认识也许是不正确的。” 我们双方都没再说话,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对这怪人没有好感,觉得他故弄玄虚。 “不过,”我后来说,“您认识的世界正是它本来的面目,除了您那个味觉不 算在内。” “为什么?”他表示异议,“我是用眼睛来听的,这本该用感知光线的器官, 并不用来接受声音。” “那又怎么样?您自己对我说过只是神经中枢乱了套,但你还能用眼睛接受光 线,用耳朵接受声音。只是到了进一层,在大脑中这些感觉才变成了另一种。” “的确是变成另—个样子,”他说,“而且是不正确的……” “那还很难说,”我截住说,“我们不知道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不正确的。 别把现象本身和对现象的反应混为一谈。晚霞不一定是红的,盐也不都是咸的。我 看见天空是蔚蓝的,但对没有视觉的微生物来说,天空可能就是酸的。如果把通电 的电线戳到您身上,您会因触电而猛然跳起,但如果把这靠近仪器,那就只会使指 针倾斜。不能说只有您的感觉正确,而仪器是不正确的……就算您的一切都搞乱了, 但您还是看到并听见了我。只要我们能正常交往,就说明您能够正确地认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