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悲愁悲兮生别离 羿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要做什么。 他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就只想这样茫然地走下去。 他取下腰间的一个牛皮水袋,打开灌了几口。 这是他出城前向仪狄讨要的旨酒。 一醉解千愁,醉过之后,或许什么烦恼痛苦都会忘掉。 酒真是个好东西。 喝吧。 夕阳西沉,一轮弦月孤独地爬上了树梢。 羿喝着酒,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同样孤独的身影在星空下拖得好长,好长。 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知名或不知名的怪物跟着他,想要他的命。其实,这时候 的他已完全没有抵挡的能力。一个喝得神志不清的人,你能指望他射出好箭么?但 是,仍然没有一只怪物敢靠近他。 因为他是羿。这个名字就足以吓得一大群怪物屎尿横流。 很多时候,名气比实力更能让人望而生畏。 当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羿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宽广的大河。 是洛水。 在旭日映照下,河水清波摇曳,水光潋滟,两岸杨柳成荫,芳草如茵,清风徐 来,碧树婆娑。 然而,羿的心情不但没有因此美景而好转,反而触景伤情。 因为在这里,也留有他和嫦娥欢快的足迹。 要忘掉一个人,一段感情真的很难。 哪怕你可以抹去回忆,但是共同生活中留下的点滴痕迹你却永远无法磨灭干净。 羿沿着河边,茫然地走在当年走过的路上。 洛水依旧,然而人事已全非。 羿苦笑着将干瘪的水袋倒过来晃了晃,一滴酒都没有了。他不由摇着头扔了出 去。 他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此时只觉得头重脚轻,走路轻飘飘的,像是在飞。 四周怎的如此朦胧?是在梦里么? 突然,羿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婀娜身影——是嫦娥! “嫦娥!你等等我,不要走!”羿大叫着,晃晃悠悠地冲向前去。 嫦娥回首一笑,什么也没有说,便掉转头,向前飘远。 “嫦娥,你不要丢下我啊!”羿的叫声撕心裂肺,然而嫦娥根本没有回头。 羿像疯了一般向前奔去。 眼见就要追上嫦娥,羿伸出了手。 然而却见嫦娥轻轻一纵,竟飞上了天空。 羿的手一抓,什么也没有抓到。 “你等等我啊,我也能飞的!”羿大叫着跳了起来。 然而他哪里能飞起来呢?他这一跳反而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扑通一下就跌 入了洛水之中。 羿连呛了几口水,求生的本能使他拼命挣扎。但此时的他哪里还有什么气力? 没折腾几下,就消失在水面。 羿只觉意识越来越模糊,渐渐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嘿嘿,真没想到,我羿英雄一世,最终竟是做了水鬼。 人的一生真的是难以捉摸。 就像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嫦娥会离我而去…… 羿的脑子一片空白,静静地沉向水底。 却说另一头,大禹等人返回阳城后,就带着重光上天求助。不放心的影姬也跟 着去了。 应龙双翅扇了几下,便来到了天门之外。 众人急匆匆地奔赴天庭拜见诸位天帝。 大禹和影姬将事情经过一一道出,分列大殿两班的诸神听闻,竞相哀叹。 “救世主都死了,这如何是好!” “真是天亡我也!” 炎帝勃然大怒,忍不住拍案而起:“闭嘴!你们这些家伙除了在这里唧唧歪歪, 还做过什么?” 诸神着实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帝喾赶紧劝道:“圣帝息怒,息怒。” 黄帝也道:“当务之急便是救活救世主。其他的事就暂且放着吧。” 炎帝扫了大殿中诸神一眼,愤懑地坐下了。 黄帝对帝喾道:“会用不死药救人的首推灵山十巫,他们自后土造反之日就已 来到昆仑待命,我们可即刻召他们觐见。” 帝喾点点头,叫来天使,命他立即召灵山十巫上殿。 不多时,众人就闻得一阵香风飘来,跟着便见十个身着华服的人走进大殿,毕 恭毕敬地向三位天帝行礼。 这十巫,分别叫做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 巫罗。算起来还是黄帝时代的人。当年黄帝与炎帝战于涿鹿之野,都曾令他们主筮。 后来,十巫之首的巫咸还建立了巫咸国,此乃后话。 “众爱卿,知晓今日召见你们所为何事么?”帝喾道。 其中一人趋前一步,答道:“臣等已听天使说了,不死药也已带来。”想来他 就是十巫之首的巫咸了。 “那就快些做法罢!”帝喾喜道。 “可……”巫咸犹豫片刻,叹道,“圣帝难道忘了那被贰负、危合谋害死的窫 窳么?当年我等虽然用不死药救活了他,可重生的他性情大变,最终竟变成了躲在 水中害人的怪物猰貐,这次还差点害死救世主……” “啊,原来那猰貐还是天神啊。”影姬大惊。 “这……”黄帝眉头紧蹙,“可除此之外,现在我们还有何良策呢?” “是啊,”帝喾忧心忡忡地道,“他可是玄女娘娘所说的救世之人。如果他过 不了这一关,那可就真是天亡我等了。” “诸位神巫,就试一试吧!求求你们了!”影姬哀求道。 无支祁也道:“现在只有你们能救我弟弟了,无论如何,你们也得试试啊。” 十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他们齐齐向三位天帝一揖,道:“臣等尽力 而为!” 十巫带着重光的尸体来到明政宫外的神台旁,众人尾随其后。 却见这十巫又是点香又是念咒、跳舞什么的,折腾了大半天。看得影姬和无支 祁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其中一个才捧着一个玉横出列了。 这里面盛装的便是不死药。 巫咸道:“我们已加了数种令人神智清醒的药草在里边,但是也没有百分之百 的把握……” “无论如何也得试试啊。”炎帝有些不耐烦了。 十巫看了看帝喾,又看了看黄帝,还是有些犹豫。 “你们尽管做便是,”帝喾叹口气道,“若有意外,那真是天意了。” 黄帝也点点头:“你们放手去做罢。” 两位天帝发了话,十巫才放下心来。 巫即和巫盼将重光尸体扶起来,巫咸用手一指,就见重光的嘴翕开了一些,再 一指,就见那玉横中的不死药忽地化作一股细小水柱,直直射入重光口中。巫彭率 领其余六巫围坐一圈念动定心咒施法。 众人紧张地在一旁看着。 影姬此时更是不敢看,特只觉得心狂跳不止,便捂着耳朵转过身,去对身边坐 在红豹背上的小猩猩道:“你帮我看着,若重光醒过了就叫我。” 小猩猩点点头。 然而,过了好半天,重光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众神顿时焦躁起来,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回事?”炎帝急问。 “这……” 巫咸眉头紧蹙,“就算配药有问题,他至少也应该能醒过来呀… …” “难道是……” 巫彭脸露惶恐之色,伸手朝下指了指。 巫咸脸色大变,当下取出一片甲骨夹在左手,随即右手一指,一股火焰便喷射 而出,烧灼着甲骨上的窝槽底部。 “他在做什么?”影姬不解地问身旁的大禹——她自幼就在山里长大,哪里见 过这些? 大禹答道:“他是在占卜。这三昧真火烧过甲骨之后,就会在甲骨的正面形成 一些丝一般的裂纹。神巫们就可通过这些裂纹知晓问题的答案。” “当真如此厉害?”影姬将信将疑。 巫咸仔细地看着甲骨,掐指算了又算,眉头紧锁。 “到底是怎么回事?”炎帝急问。 “他……救世主的魂魄被后土封印住了。” 巫咸有气无力地道,脸色铁青。 “什么!” 此言一出,众神哗然。 帝喾惊得退了几步,叫道:“这可如何是好!” 巫咸垂头丧气地率其余九巫向三位天帝跪拜道:“臣等学艺不精,回天乏术, 甘愿受罚。” 帝喾叹口气,挥挥手道:“我知道你们已尽力了,你们去罢。” 十巫赶紧再叩首谢恩,然后退下了。 看着十巫远去,众神登时又炸开了锅。 “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真无法可想了么?” 就连帝喾、黄帝也是满脸愁容。 “不,我不相信,无姐姐,难道我们就真的没有办法救重光吗?”影姬急得快 哭出来了。 无支祁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炎帝有些犹豫地开口了:“其实我倒还有一法……” “那你就快说啊!”影姬急道,全然顾不得对方是什么身份。 黄帝奇道:“兄长为何今日如此沉得住气?往日你若有法子,早就提出来了, 如今怎的这般犹豫?” 炎帝摇头道:“因为此法……几乎不可使的。” “行不行你总得说出来呀。”无支祁也忍不住叫道。 “对呀,你且说说看,这里这么多人,哪里会有不能使的办法?”众神纷纷附 和。 炎帝看着众人,道:“那好,我这便说与你们。我倒要看看,谁敢站出来使这 个法子!” 众神见炎帝神色冷峻,也都不答话了。 炎帝道:“这个法子说穿了简单得很,便是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 “对,”炎帝背着双手踱着方步,“如今我们无法进入幽冥界救出重光的魂魄, 但是却可以施法术换一人去幽冥界顶替重光,然后重光便可在不死药的召唤下复生。” “这也不难嘛,”众神松了口气,皆道,“谁自愿死一次便可以进入幽冥界, 找到重光替下他便是,就是要吃些苦头罢了。” “那你们就错了,”炎帝捻须道,“任何死去的生命,都不可能躲过后土的眼 睛,施救者根本没有机会接近重光。若要万无一失,就只有让施救者的生命直接溶 入不死药中,通过药的法力直接打出一条替换重光的通道……” “那要如何才能让施救者的生命直接溶入不死药中呢?”影姬急问。 “这便是我说不可能使用的原因了,”炎帝苦笑了一下,道,“因为除了让施 救者与不死药一起炼制,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的意思是……”黄帝脸色大变,“施救者连身体都会毁灭?” “正是,”炎帝点点头,“若身体毁灭,即便是后土也无法使之复活,施救者 便真成了孤魂野鬼……” 众神闻言,面面相觑,都闭口不言了。 一片寂静。 “我……我可以吗?”一个悦耳的女声怯生生地道,打破了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羿睁开了双眼。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精致的用贝壳打造的大床上,软软的,躺在上 面很是受用,。他坐起身来,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却见这个房间小巧雅致,还挂着 不少五彩斑斓的饰品。羿伸了个懒腰,长长吸了阔气,只觉得异香馥馥,不禁心神 一荡。显然,这里是水府,而且是个女子的闺房。 救我的……难道是洛水的河神宓妃么? 听说她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 正想着,一个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却见她螓首蛾眉,眼波流转,肌肤胜雪,腰如束素,尽管只着一身极普通的白 衣,却仍遮掩不住她那高贵典雅的气质。 女子见羿醒来,有些惊喜,赶紧行礼道:“羿英雄, 你醒了啊?” “你……敢问仙子便是洛神宓妃吧?”羿忙回礼道。 他虽未曾见过宓妃,但早就听闻这洛神乃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神,如今见这女子 清秀可人,难免如此猜测。只是心中嘀咕:虽然确是美人,但是也难称天下第一— —至少嫦娥比她美吧。一想到此处,他的心又是一痛。 “不,不是,”那女子慌忙摆手,“我只是个侍女,怎敢与娘娘媲美?娘娘可 比我美太多啦!” “哦?”羿着实吃了一惊——连侍女都如此美貌,那宓妃到底是何等美法?他 心中不免有些期待了。 这侍女向他行礼道:“羿英雄,既然你已醒,那就随我去见娘娘吧。她一直等 着你呢。” 羿慌忙起身回礼,然后跟着侍女走了出去。 清雅的河神大殿一角,几簇五彩缤纷的珊瑚礁旁边,一个丰姿绰约的丽影正翩 翩起舞。 旁边几位侍女吹笙伴奏。 乐声清越悠扬,羿顿觉心情舒畅不少。 却见那翩翩起舞的女子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 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舞姿美极妙极。 羿一时竟看得呆了。 侍女道:“娘娘,羿英雄到了。” 宓妃闻言,立即停下了舞步,笑盈盈地向羿走了过来。 却见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 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 体闲。好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阆苑艳貌! 羿怔怔地看着,竟忘了行礼。 宓妃脸一红,低下头向羿行礼道:“久仰羿英雄大名,小女子宓妃就此拜过。” 羿慌忙回礼道:“娘娘行如此大礼,折杀小子了!” 宓妃嫣然一笑,嗔怪道:“你比我年长,怎的也学着侍女叫我娘娘?就叫我名 字好了。” “这……对娘娘……对你太不敬了罢?”羿有些尴尬。 宓妃见他的憨态,不由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羿看着宓妃,不禁心头一荡,只觉耳根发烫,赶紧别过头去。 好容易她才止住笑,向羿道:“不知羿英雄愿意赏脸陪小女子饮酒么?” 羿赶紧道:“娘娘……哦,宓妃你既然开了金口,小子怎敢不从命?” 宓妃大喜,赶紧叫过几个侍女吩咐准备好酒,然后带着羿到一个小凉亭里坐下。 水府虽处水中,但是却无水。河水就像白云一般飘在水府上空,各种各样的鱼 儿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着,像是鸟儿翱翔于蓝天之上,别有一番情趣。 侍女很快将一大壶酒和两个玉尊端到了亭里的小几之上。 宓妃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她笑着起身端起白玉壶为羿斟酒。 羿赶紧起身:“不劳烦宓妃,小子自斟便是。” 宓妃那张俏脸泛起迷人的笑意:“羿英雄何须如此客套?难不成不愿交我这个 朋友?” 说着,就给羿倒了满满一尊的酒。 羿赶紧摆手道:“哪里,哪里,小……我遵命就是。” “来,为我们的相识对饮一杯!” 宓妃给自己也斟了一尊酒。 两人举尊相碰,一饮而尽。 “痛快!” 宓妃笑着,又给羿斟了一尊酒。她看着羿,问道:“对了,我听 说羿英雄在为救世主失忆之事四处奔波,怎的今日只身一人到此,还如此不小心跌 到我这洛水里来了呢?” 这话正好戳到了羿的痛处,他不由脸色大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宓妃看出了羿的异样,赶紧挥手道:“哎,羿英雄既然不便,那咱们不说这个, 继续吃酒!” 羿长叹一声道:“其实,你若愿听的话,我可以全部都告诉你。” 宓妃喜道:“小女子洗耳恭听。” 羿端起玉尊一饮而尽,缓缓道:“前日我与救世主一行到了桐柏龟山……” 他将嫦娥飞天的经过详尽的告知了宓妃,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宓妃默默地听完,一脸的平静,什么也没有说。 她看着羿一杯杯喝着,突然也抓起面前的玉尊一饮而尽。 羿一怔,打了个酒嗝楞楞地看着宓妃。 “你是不是觉得我活得很自在?” 宓妃强笑着又给自己满上。 羿点点头,苦笑着道:“你人长得这般美貌,又是一河之神,还有一个疼爱你 的丈夫,如何不自在?哪像……我……” “你错了,”宓妃神色竟有些凄然:“有时候,表面看起来越美好的东西,其 实越不堪一击……” “宓妃你……你何出此言?”羿惊诧莫名。 “你知晓我的身世么?” 宓妃的言语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所有人都 只看得见那个风光无限光彩照人的美人洛神,可是……谁会去关心她心中是否藏着 痛楚?” “你……” “你知道么?” 宓妃举起玉尊一饮而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东帝伏羲 的女儿……” “什么?”羿一惊,“怎的从未没听他提起过?” “或许……他早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吧,” 宓妃苦笑着,“我娘是个凡人, 早早就死了,我爹爹只知晓他的天下大事,根本不关心我。有一年的夏日,我一个 人到这洛水边玩耍,一不小心跌进河里淹死了……” 说到这里,宓妃的眼眶里已然满是泪水,转过头轻声啜泣着。 羿怜爱之心顿起,赶紧上前安慰。 宓妃抽泣着看着羿道:“我爹爹知晓后,只是上奏天帝,封我做了这洛水的女 神,却从未来看过我一眼……” 说着,宓妃的眼泪夺眶而出,竟哭起来了。 羿一时手足无措,只知道说“你别哭啦。” 可是,宓妃却哭得更厉害,如梨花带雨。 突然,她猛地扑到羿的怀里,柔声道:“羿,你知道么,我早就见过你的,在 你和嫦娥的婚礼上。我坐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小女娃 儿,你当然注意不到我——所有人都不会注意我,那天,所有人都只看得见光彩照 人的新娘子嫦娥。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我对你已经有了一种很异样的好感……” 羿一惊,想将宓妃扶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何,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宓妃的身子因为抽泣,轻轻颤动着。她的几缕青丝从羿脸颊拂过,羿只觉一股 异香扑面而来,一颗心禁不住狂跳。 他的双手停住了。在他内心深处,竟突然渴望宓妃能一直这样躺在自己的怀里。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生出这样龌龊的念头? 这可是别人的娘子啊! 羿,你清醒一点! “我知道,你和嫦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碧人,我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 宓 妃紧紧将脸贴在羿的胸膛,喃喃地道,“所以这个念头我一直埋在心底。后来,我 做了洛神,人也长大了,很多神祗前来提亲,其中就有我现在的丈夫河伯冯夷。我 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仿若看到了你的影子,一时稀里糊涂竟应允了……” “冯夷这个人我见过,确实是一表人才啊。你们……很配啊。” 宓妃苦笑着摇摇头:“我起初也是这般想的,当时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世界上 最幸福的人。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快活,我希望能把你忘掉,可是……” 说到此处,宓妃由忍不住埋头痛哭起来。 羿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可我没想到他竟是个风流成性的家伙。没多久,他就对我厌了,仗着自己英 伟不凡,在外面拈花惹草。此时我才知道,他一直就是这样子,只不过,他从未对 我说过……” 羿不禁怒从心起,猛地一掌拍在面前的玉几上,玉壶、玉尊被震得弹了起来, 倒在几上,酒四处流淌。 宓妃抬起头,一双水灵的眼睛扑簌簌泪雨纷纷,睫毛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羿看得呆了。 “今日我见到你,我才发现,”宓妃的脸上起了一层红晕,“几百年过去了, 我……我还是没法子将你忘却……” 突然,她紧紧搂住羿,泣诉道:“羿,我们……我们从今后就在一起,永不分 离!好么?” 羿看着宓妃的脸,嘴唇动了动,可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宓妃的腰间。 此时的天庭神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影姬身上。 众神还不知道这个小女子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你是……”三位天帝也不由一怔。他们也只是知道影姬、无支祁两个女子是 同大禹一道来的。 影姬跪拜道:“小女子影姬,是青要山武罗女神座下的一个山鬼。” “山鬼?尽管地位卑微,倒也算得上是神祗,应该能完成使命……”炎帝点点 头,有些好奇地问影姬,“不过,你为何愿牺牲自己?你知道后果吧?” 影姬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我知道,我的身体将会化为灰烬,可能再也不 能复活……” “那你到底……” 影姬脸一红,道:“圣帝您……您应该知道我们山鬼吧,一旦喜……喜欢一个 人,就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你的意思是……”炎帝看了看影姬,又看了看地上重光的尸体,诧异地道。 影姬咬着嘴唇点点头。 众神大哗。 “等等!”就在这时,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是大禹和无支祁。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让我来!” 炎帝看了看二人,摇了摇头:“你们……不行的。” “为何?” 炎帝看着无支祁道:“你的戾气很盛,应该不是神祗吧。” 无支祁点点头道:“我便是救世主的姐姐无支祁。你说是不是应我来救他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炎帝道,“可惜你即便献身,也救不了你弟弟,大禹亦 是如此。” “这是为何?” “这个世界是由一代又一代神祗花了亿万年的时间精心构筑而成,”炎帝捻须 叹道,“生死转换的法则亦是神祗制定,后土的做法以及我们如今的做法,均已超 出了这个法则。就好比你创造一个游戏,任何人都可以玩,但是要修改游戏规则, 只有你自己才可以。所以,尽管你们的实力远远在影姬之上,但在这件事上你们的 确无能为力……” “怎……怎么会这样……” 影姬看着无支祁和大禹,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看吧,老天爷都不肯把机会 让给你们呢。” “影姬,你决定了么?”帝喾发话了。 “恩,我决定了。”影姬坚定地点点头。 帝喾喜道:“好!这才是咱们神界的好儿女!” 说着,他对一旁的黄帝道:“帝祖爷爷,我们就封她做忠烈夫人,以彰其德, 如何?” 黄帝叹口气,道:“你乃当今天帝,你说怎样就怎样罢。” 他实在为这个曾孙儿感到失望。 影姬却向帝喾行礼道:“小女子这样做只是为了重光一人而已,这个封号受之 有愧,还望圣帝收回成命。” 众神面面相觑,竞接摇头,只觉这个山鬼实在傻得可以——给你个封号,死了 也风光啊。干嘛说实话呢,自己没好处不说,还让天帝下不了台。 帝喾尴尬地干笑两声,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却巴不得这个女子快些跳到 鼎里去。 无支祁看着影姬不由叹息着摇摇头,心道:“你这是何苦呢?” 须臾,一个硕大的铜鼎被两个力士抬了出来。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农鼎了。 却见此鼎四周遍布精细的饕餮纹,瑞霭升腾,光泽照人,气势非凡。 大禹心中暗暗赞叹——他的九鼎也是神器,但若同这神农鼎放在一起,可真就 是天渊之别了。 鼎里面已经盛满了炼制好的不死药水,散发着浓郁的异香。 炎帝看了一眼影姬,叹了口气。 影姬缓缓地走到大鼎之前,一言不发。 炎帝道:“影姬女娃儿,你现在若后悔的话还来得及,我不会勉强你的。” 影姬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骑在红豹身上的小猩猩一溜烟儿蹿到影姬的身边,扯着她的衣角。 “小猩猩,你干什么?” 小猩猩奶声奶气地道:“影姬姐姐,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你说来听听。” “你在想,重光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对……对啦,”影姬脸上有了些许笑容,“我差点忘了你能看穿人的心思呢。 那你应该知道重光他到底喜不喜欢我,这样我就真死而无憾了。” 小猩猩皱了皱眉道:“其实……这个我也看不清楚,因为……他有三颗心,只 有一颗是……是喜欢你的……” “什么?” 这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三颗心?实在是匪夷所思。 影姬也不由楞住了。 小猩猩以为她动摇了,便趁热打铁劝道:“姐姐你要想清楚呀,他只有一颗心 是喜欢你的,倘若他活过来却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你的牺牲岂不是很不值?” 影姬摇摇头,道:“世界上有很多事都不是能用值不值来衡量的,炎帝神农为 人间百姓尝百草而导致神力全失,羿英雄为了天下苍生而不惜得罪天帝射日,大禹 王为治水十三年间三顾家门而不入,最终等待他归来的娘子却化作了石像……对他 们自己来说,也是不值的呀……”说着,她扭头看着大禹:“大禹王,若再给你一 次机会,你还会那般做么?” 大禹心头一痛,想了片刻,还是毅然点头道:“会。” 旁边的帝喾顿时面露不屑之色。 影姬淡淡一笑,对小猩猩说:“这便是了。他这样对自己全无好处,也不后悔。 我这样做,不仅可以救回重光,还可以救天下苍生,这又有何不值呢?” “可是……”小猩猩急得快哭出来了。 “你不用说了,姐姐心意已决。” 影姬打断了小猩猩的话。 她转身看着大禹和无支祁,轻轻地说:“他醒之后,就告诉他我走了,让他忘 记我吧。”说着,眼泪簌然而下。 “影姬,你想清楚啊,”无支祁忍不住道,“你没必要做如此大的牺牲啊,其 实最该献身的是我,只可惜我不是神祗……” 帝喾不满地干咳了一声。 影姬强作笑颜,对无支祁道:“无姐姐,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这便是天意啊。 也许,我命中注定就是为救他而生的呢。” “可若你死了,不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么?” “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幸福,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更何况,重光服下 这药,我就真正和他永远在一起了,怎么叫什么都没得到呢……”影姬眼里泪光闪 动,脸上却满是幸福的微笑。 “影姬……” 影姬拭去脸上的泪痕,转身看着炎帝,平静地说:“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炎帝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火被点起来了。 神农鼎被烧得通红,鼎内的不死药水热气腾腾。 影姬知道,这将是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了。 她先走到小猩猩面前,将它抱起亲了亲,声音又有些哽咽了:“真的很抱歉, 以后姐姐不能照顾你了,还没有完成你娘临终时的嘱托……” “影姬姐姐……”小猩猩呜呜地哭了。 她向大禹、无支祁一一鞠躬,轻轻地说:“这些日子和你们的相处真的很愉快, 如果可能,我真想一直跟着你们,看着重光成为救世的大英雄……可惜我看不到了 ……”说完,她眼眶红了。 “影姬,你……你不要说了……”无支祁挥挥手,哽咽着扭过头去。 影姬俯下身,摸着红豹和花狐的头,含着泪说:“姐姐就要走了,姐姐没用, 不能照顾你们一辈子了,你们……你们要好好活着啊……”说着说这,她已经是泣 不成声了。 那红豹和花狐似乎察觉了什么,发出了呜呜的哀号。 无支祁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跃上神台。 她扫了一眼台下冷眼旁观的众神,怒从心起,忿忿地大声叫道:“你们这些所 谓的大神,整日标榜自己如何了得,为何今日竟全做了缩头乌龟?你们这样自私自 利的家伙,也配称神,也配让人间百姓顶礼膜拜么?你们羞也不羞?” 众神的脸色极为难看,但又不便发作。 帝喾更是脸色铁青,叫道:“放肆!你这妖孽,还不速速退下!” 此时此刻,炎帝终于看不过去了,他大叫一声走到鼎前:“罢,罢!如此多的 神祗聚集在此,最后居然要牺牲一个女娃儿来拯救天下,此真乃奇耻大辱也!影姬 女娃儿闪开,今日老神来为天下苍生献身!”说罢就要往鼎里跳。 众神惊呼:“圣帝万万不可!” 帝喾急呼:“快拦住炎帝!” 话音未落,北海海神禺强和火神祝融已经出现在炎帝的身旁,将他紧紧拉住。 “放开我,放开我!”炎帝气急败坏地叫着。 “圣帝,您冷静一点啊,您可是天庭的股肱啊!” 禺强和祝融劝道。 “就是因为老神是天庭股肱,才更应身先士卒!”炎帝奋力挣扎。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鲜红的身影飞身纵入了神鼎! “影姬!” 无支祁和大禹不禁叫出声来。 影姬跳得实在太突然了。无支祁尽管及时跳下神台,伸出了手,却也只碰到了 影姬衣上飘舞的绶带。 绶带轻轻地从无支祁指间滑过,飘入神鼎。 在所有人都还未回过神来之时,那红豹载着小猩猩,与花狐凄厉地叫了一声, 竟一道纵入神鼎,以身殉主! 霎时间,万道霞光从鼎中激射而出。 众神目瞪口呆。 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转瞬间,霞光淡去,一切归于沉寂。 禺强和祝融放开了炎帝。炎帝木然地站着。 无支祁趴在鼎上,泪流不止:“影姬,你……你为何这样傻……” 半晌,黄帝才缓缓叹道:“真……真奇女子也!” 众神也不胜感慨。 帝喾看了看炎帝,问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炎帝点点头,一言不发,缓缓走到鼎边。 “别哭了,起来吧。被耽误了时辰,让影姬白白牺牲……”大禹上前轻轻拍了 拍无支祁的肩。 无支祁默默地站起身。 “那……那是什么?”突然,无支祁指着神鼎,失声叫道。 却见在那鼎里清澈见底的不死药水中,一株纤细的小草轻轻摇曳。 小草状如石竹,节节相续,叶子一面是绿的,一面是红色。 “这……这应该是影姬所化吧,”炎帝感慨万千,“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 下,遂生此草,故名‘相思草’。由于人吃了会断肠而死,故又称作‘断肠草’。 看来。影姬女娃儿至死亦不愿忘了救世主,这份痴心真乃世间罕有……” 众神唏嘘不已。 炎帝看着这株相思草,心道:“影姬女娃儿,我一定会让你的心上人复活!” 炎帝挥手一指,重光的口自动张开来。 他又一指神鼎,便见一股药水喷射而起,直直注入重光口中。 无支祁紧张地转过身去。 然而,满满一鼎药水全都注入重光体内,重光的肚子已被胀得圆滚滚的,却仍 不见他醒来。 众神又焦躁不安起来。 突然,重光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大禹眼尖,喜道:“救世主醒了!” 众神闻言大喜,争先恐后冲上前来。 然而,重光的双眼却始终没有张开。 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表情却异常痛苦,像是在遭受酷刑一般。 “他到底怎么了?”大禹急道。 众神顿时又慌作一团了。 “救世主……他无恙吧?”帝喾惊问。 无支祁转过身,见重光如此难受,俯身抓住重光的肩膀就使劲摇起来:“弟弟, 你醒醒啊!” “不可!”炎帝赶紧阻止。 “这是为何?你没见他多难受么?”无支祁的带着哭腔道。 炎帝道:“他此刻正与心魔相斗……若胜,他便能恢复记忆。若败,他即便醒 来也形同废人了。” “我们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就不能帮他么?”无支祁急道。 “我们能做的都已做尽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炎帝无奈地摇摇头。 是么?无支祁看着重光苍白的脸,心中暗暗祈祷:弟弟,加油啊,不能让影姬 白白为你死去! “影姬!” 重光大叫着,猛地睁开双眼。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都没有。 空空的,也望不到边际。 怎么回事?我……我刚才明明听到影姬在叫我? 重光惊愕地看着四周。 这到底是哪里? 突然,在他的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影,倏而一下就来到他跟前。 重光大骇。 来人竟是两只穿着古怪的猴子,正笑着看他。 一个披挂金甲,头戴朱冠,嬉皮笑脸;一个身着袈裟,手持念珠,和颜悦色。 重光惊道:“你……你们是何方妖孽?” 那身披金甲的猴子嘿嘿一笑,扮了个鬼脸道:“你且猜猜看!” 那身着袈裟的猴子捻着手里的念珠,一脸慈祥的笑容:“阿弥陀佛,你便是我, 我亦是你。”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重光心中一凛。 “嘿嘿。臭小子你不用装了,其实你知道我们是谁!” 身披战甲的猴子跳到 重光跟前,拍着胸脯大声叫道:“我乃数千年后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那个狗屁和 尚是斗战胜佛。我们都是你的过去——孙悟空!” 孙- 悟- 空?! 重光如遭雷击,呆住了。 -------- 西子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