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在尼克拉斯的斯达瓦士区,伊波瑞医生们在雕有花纹的圆屋顶下的各个房间穿 梭忙碌。白天,阳光从半透明的窗扇透进来,治疗室便因了这亮丽的光而变得暖融 融的。而夜晚,窗子则整个透明了,星星从水晶玻璃反射进来。医生们相信,光线 是最主要的治疗方式,阳光过于强烈,而星光则要柔和一些,不过它们在调节病人 的情绪方面发挥着同样重要的作用。 伊琳娜,伊波瑞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医生——她的资格老到任何一位医生都无 法和她相比;如果医生也可以以官阶而论的话,那她显然应该是大迪瑞了;不但如 此,她在哈格人心中还被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不但她的治疗方法让人觉得神秘莫 测,而且她渊博的医学知识——甚至可以说是治疗的艺术,同样也让人觉得高深莫 测。民间甚至流传这样的说法,说伊琳娜渊博的医学知识足以让她与死去的一些高 明的医生对话,并与他们神交。 伊琳娜对于她在哈格的地位并不关心。她的目光扫视着斯达瓦士的抢救现场, 以关切的目光注视着需要求助她的病人们,哪里需要她就走到哪里,参加到抢救病 人的工作中,更多的时候,她则指点着她的同事们。在这间房子里,她的想法只有 一个,那就是治病救人。夜间,她一个人呆在有许多房间的治疗室里,当然不是和 那些死去的灵魂们相遇,而是研究古代的药方,从中汲取古人的智慧,以使她本来 已经神秘的医术更加完美。 现在,黎明已经逼近了夜的天空,地平线上,缀满星辰的黑色天幕已经渐渐呈 现出灰色,伊琳娜把面前的书合上,揉了揉眼睛。快要散落的书脊让她想起了自己 疲惫的关节,它们向她提醒着她的年龄。书页上的黑字仍然萦绕在她的眼前——那 可都是些老字,老得它们的含义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失去了。 时常因阅读而引发的忧愁再一次袭上她的心头,因为她无法在对当前所发生的 变化没有彻底明白的前提下,真正沉人到古代的药方中。现实中的一切变化甚至可 以说是难以想象的,而书中的一切只能使她感到更加迷惑。“我们丢失了些什么?” 她自言自语着,“我们现在又是怎样的一种人?” 她站起来,用手在自己的背部拍了拍,便走进了一间与自己的治疗室相毗连的 卧室。一张床孤零零地漂浮在卧室的中间,熟睡的病人上方悬垂着一架空气平衡器。 一股醋酸的气味钻人她的鼻孔,她叹了一口气。面前的仪器如此陈旧,大概永远也 没人能把它修好了。它的反应也太慢,每次的空气指数出来后,实际的指数却早已 发生了变化。他们自然不会承认这一点,她想,可是他们的确正在一点点地把自己 的医术丢掉。伊波瑞在走向崩溃,而且走得很快,只要稍加留心,便会发现身边的 一切迹象都在证明着这一点。伊琳娜伸手把调节器关掉,寂静便笼罩了房子,调节 器中加热过的水晶滴答声点缀着这无边的寂静。她把仪器推开,站在病人的面前, 将手放在他的额头。 病人的皮肤摸起来很热。不过,热度已经明显地低于昨天了,她想。安眠药让 他安静下来,不过他很快就会醒来,如果他的体力能够恢复一些的话,他还可以吃 一些东西。至少,他的情绪可以稳定下来。电磁器上表示危险的红、黄两种颜色逐 渐消失,而蓝、绿两种颜色不断变深变粗。他已经脱离危险,至少此刻他已经脱离 了危险。 她轻轻地向后梳理着他那胶结在一起的头发,用手轻轻地抚摩他那乱蓬蓬的头 发。这是女性的抚摩,也是医生的抚摩。她明白,抚摩也是一种治疗,有时甚至是 一种非常行之有效的方法。不过面前的男人却好像有一股魔力,使她想像对待摇篮 中的婴儿那样去摇动他,并把他抱在怀中。 迪瑞手下那些低能的笨蛋到底对这些人做了些什么呢?他还能不断地有点条件 反射,而许多病人却是再也没有知觉了。而她所看到的那些人还是海拉迪克想要救 活的。这其中隐含着哪些不为她所知道的秘密?又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人为此而死 去呢? 她为自己的想法颤栗,“我不知道,”她对自己说,“我也不想知道。” 男人的唇边发出轻轻的呻吟,伊琳娜把手移到他的脖颈,感到了他脉搏的跳动, 虽然不是很强劲,也还算是有规律,并且平稳。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好,至少这 一个目前还活着。 他的眼帘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阴郁的目光向上打量着。伊琳娜弯下身 子,用一个医生所特有的方式问:‘你是谁?“她的问题就像是沉人到寂静之中。 过了好几分钟,见他没有回答,她便又问:”你——是——谁?“ 病人闭上眼睛,再次输入昏迷之中。伊琳娜掀掉他僵硬的身体上的被单,发现 他的上臂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疤痕。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成年人身上这样的疤痕,那是 一块旧疤,几乎快要看不见了,是一圈淡淡的碟形的白色环状物。她用手指轻轻地 点了点疤痕处。奇怪,她想,我以前看过很多疤痕,可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像这样的 疤痕。 这样的印记她倒是时常看见,不过那都是在孩子们身上。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之 初便被刻上印记,这是哈格人的习俗,可这样的印记出现在一个成年人的身上,她 还没有看见过。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个成年人遭遇如此礼遇,有这个必要吗? 几乎是凭着本能,伊琳娜取下仪器的盖子,打开读数表,在病人的疤痕上照了 照。读数表上显示出“10”的数字,是的,是“10。 据她推测,这并不是一个很高的数字,看来这个人是刚刚被刻上印记,这到底 是为了什么呢?除非在他孩子的时候没有接受过这种礼仪,可那又是为什么呢?在 身上刻印是每一个哈格孩子都必不可免的。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中一闪:他不是我们中的人! 那么他就是一个外来人,可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么答案只能有一个:他是费瑞人。 伊琳娜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如果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的话,那么此 刻躺在她面前这个真正的、鲜活的费瑞人——不是神话中的人物,也不是传奇或者 是想象中的人物,而是有血、有肉、有筋骨的男人!那么,费瑞人就不再是传说, 而是一种真实的客观存在! 她无意中的重大发现激烈地撞击了她的心扉,她慢慢地从床边移开,脸上写满 疑惑。 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她心潮起伏——童年时代的民间传说以及流传在哈格 人中的传言,接踵而至地撞击着她的心扉。那一切都是真的——有关那个曾经是他 们中的一部分却被分离出去的种族的所有古老传说——那个曾经在她的记忆中占据 重要位置的民族。那是一个优秀的民族,他们聪明、勇敢,他们勇敢地驾着自己的 飞船来太空一决雌雄。他们来到了狄哈根人中间——而狄哈根人性格阴郁,且没有 历史,对于他们的历史,狄哈根人充满了敬畏,有关他们的古老传说曾经在他们的 口头流传了几百年——他们了解他们!伊琳娜觉得自己的这一发现足可以和自己一 生中任何一项重大发现相媲美。 随后,她想到了塞热奥人对狄哈根人的残忍判决,他们或者把他们杀掉,或者 把他们发配到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可这是为了什么呢?这样做毫无意义, 除非……除非塞热奥领袖们也知道费瑞人的存在。他们知道却又害怕别人同样知道 这一点,害怕别人打破了他们的如意算盘并与他们分享利益——否则他们也就不用 忍受这样的痛苦了。这一毫无人性的冷血动物之所为,让伊琳娜感到极为愤慨。 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伊琳娜想。我这一辈子都是在盲目中度过的,我想超 脱于肮脏的政治之上,可现在,我却为此而付出了代价。我的渊博的知识变成了捆 绑我的绳索,使我变得那么天真。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伊琳娜又一次走了过去,重新为他盖好薄薄的盖单。“你 一定要活过来,”她低声对他说,“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是我们,你和我。” 托勒是被床边的响动惊醒。粉白色的光点缀着他头顶的天空,拱形屋顶的半透 明状态还没有出现。他懒懒地翻了个身,将眼睛睁开。一个年轻人正站在离他只有 一步之遥的地方,显然,他正在等待着他的醒来。 “你要干什么?”仍然睡眼朦胧的托勒,声音中有几分明显的不耐烦。 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和银色条纹相间的短式袍服的年轻人,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好像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是想说些什么。 “那么出去,”托勒说,“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站在我的身边。”他又翻 了一个身说,“如果你还记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就请回去吧。” “我们迪瑞——”年轻人开始说话。 托勒转过身,坐了起来:“他要见我吗?”他把腿搭在床沿上,用手梳理着散 乱的头发。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面前的年轻人是个瞎子,本应长眼睛的地方竟是 两个空洞。“哦……好吧,我们走。” 年轻人领着他出了门,走过一条长而弯曲的如隧道一般的走廊——走廊的天花 板是红砖砌成,而地板则铺着灰色的石头。柔和的光线从靠近地板处的墙壁上半月 形的灯托发射出来,照耀着他们脚下正在一步步通向塞热奥高级官邸要害之处的小 路。破碎的瓦片凌乱地散在路上,点缀着天花板和墙壁的正方形的花砖有不少已经 脱落,不时出现已经不再发亮的墙灯。所有这一切都显示着这个地方的破败,托勒 觉得这简直就像是一座废弃多年的火车站。 托勒跟在年轻人的后面,心中疑惑这个盲人青年怎么如此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 要走的路,一定是多次训;练的结果,他想。他们沿着婉蜒的路向前走,托勒并不 希望他们走得这么快。他想在卫生间呆上一两分钟——他像一条水牛似地嗅了嗅, 脸上因长久没有刮胡子而有些痒。 这里的人刮脸吗?他0 ]走着,托勒的大脑也跟着脚步活动起来,他们洗澡吗? 迄今为止他所遇见的人中还没有衣冠不整,不刮胡子的脸,他们中也没有人发出像 他这样的气味,看来,他是被有意地隔离了刮脸刀和沐浴用具之类的东西,他猜想, 这一切都是从他们所有人都关心的安全角度着眼的。 他感到自己的皮肤有点紧绷而于燥,就像是穿了羊皮纸的紧身连衫裤一样。从 上次营养浴到现在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了,甚至在“西风之神”号上,洗浴都没有被 提到议事日程上。我想用好一点的浴液,托勒想,我还要吃一些牛肉。好好想一想, 我要把未来一段时间内不太可能享用的东西都享用一番。 自从在伊波瑞登陆以来,托勒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自我意识,他欣赏自己的 这种感觉。因为刚刚睡过一觉,他的头已经不疼了,笼罩在他脑海中的那层雾障也 和头疼一起消失了。此刻,除了诸如他在登陆后发生了一些什么之类的主要情节他 还不太清楚外,他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过去的每一件事情,而且回忆并不让他感到有 什么痛苦。自然,他想到了取悦伊波瑞的迪瑞们,并赢得他们信任的计划。 年轻人走进一道黑暗而破败的门道,停了下来。托勒站在走廊里,年轻人继续 往前走,已经不见了。他等在那里,不一会儿,年轻人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命令托 勒跟着他走。托勒步人黑暗之中,觉得自己正在旋转,脚下的地板也和自己一样旋 转。旋转停下来的时候,灯光随之亮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间通向很大的房 子的门厅里。 托勒走进房间,这里和他迄今为止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房间一样,呈不规则的圆 形,天花板向四周倾斜着,宛若走进了其大无比的帐篷的一角。阳光此刻还不是太 强烈,从圆形屋顶的窗扇倾泻进来,柔和的白色光线洒满了房间每一个角落。 房间里摆着各种做工精巧、样式独特的家具:精致的扶手椅,大大小小做工考 究的桌子,独立式壁橱的架子上摆满了具有古典风格的艺术品,还有一个用编织材 料做成的样式别致的长方形柜子,也可以称之为箱子。房间的一个角落堆着一垛丝 绸垫子,而垫子的旁边则是可以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的电视屏幕。这个地方可以算得 上是一尘不染了。 “你喜欢你的新家吗?”一个声音从房间中央的壁橱里传了出来。 托勒循声望去,见大迪瑞罗翰从壁橱的后面走出来。 “我的……新家?” 大迪瑞的手挥动着,“家,”他故意加重语气,“是你的。” “我的?”托勒的表情有几分茫然。 他预想中的这次会面和昨天的并没有什么两样:高傲威严地坐在审判席上的长 官,还有陪同的卫兵和陪审员。总之,他已经预想到了一切,惟独没有想到他会有 这么一个豪华的家。 他面前那个年迈的男人笑了,眼睛消失在他脸上沟壑纵横般交织的皱纹中,下 巴上的赘肉也颤动起来:“我们坐下吧。”他把托勒带到垫子旁,抽出一个垫子, 叹了一口气便坐下来。 “你的卫兵呢?”托勒向后看了看,双腿交叉坐了下来。 “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他们。对于你,我已经作出决定,旅行者,”他又笑了笑, 便将双唇紧紧地闭上,“你是可以信赖的。” 托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自救计划中没有这一章,不过事情比他预料得要 好。 “你明白我给你说的话吗,旅行者?” “我明白,”托勒点了点头,他的语言技能帮了他的忙,此刻,他几乎是在捕 捉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毕竟,他所说的话和他从前所说的国际英语属于同一语源。 “好!好!”罗翰似乎为他所能捕捉到的信息感到高兴,“那我们就可以自由 自在地交谈了。” “我希望如此,”托勒回答,赶紧抓住这个发表自己见解的机会,“我没有任 何恶意,我也不希望任何人因为我的出现而感到恐慌,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帮助我们?”大迪瑞问,“你怎么帮助我们?” “来到伊波瑞之后,塞尼提克的记忆就不复存在了,这里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 托勒发现罗翰的身体向后缩了缩,这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他继续大胆地说 下去,“天体是强有力的,它将帮助那些在我们执行任务过程中帮助过我们的人。” “什么任务,旅行者?”老头的脑袋像钟摆一样地来回摆动,白头发在阳光下 闪烁着,锐利的目光停在托勒的脸上。 “研究你们的人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他一语道破实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 已经无暇去顾及尼威斯主席将是否介意他的行为。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的朋 友会告诉你的——我们的任务大同小异。” 从罗翰的表情上,丝毫也看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只是转过头,对托勒 笑了笑,一切便又复归静寂。 托勒继续说:“是的,我还记得我的朋友们。起初,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可 是现在我想起他们来了。事实上,我的一切记忆都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