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硬得可以喂狗的饼干,令人的味觉感到极不舒服,这种味觉整整保持了一个夜 晚,但那个时候,他饿得连岩石也能吃下去。不过,他让自己喝下去的那口水还算 是新鲜的。 天亮时,托勒只碰了凯琳一下,她就醒来了,她二话没说便起来了。他们把面 罩戴上,爬出了帐篷。天空刚刚在低处露出一点鱼肚白,托勒就沿着一条路下山了, 凯琳则走上了另一条路。托勒停下步子,打量着太阳出来前阴晦不明的天空,注意 到一团镶着玫瑰红花边的云彩正从这个星球的西方向着南方漂浮。如果没有这团云 彩,天堂也就不过如此了。 当他从山下回来的时候,碰见贝斯洛正往山下走。“睡得好吗?”他问。 “好,库拉克一夜都在说梦话,我想他还没有好利索。” “要知道,库拉克可以听见你们的说话。”库拉克的声音传到他们面罩的听筒 里,非常响亮。“我一切都会好的,不要为我着急。我不会比任何人慢。” “对不起,”贝斯洛赶紧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托勒看见库拉克正一步步地从山顶向他们走来。“是真的吗,库拉克?你还疼 吗?”他问。 “不!”库拉克的回答是否定的,但看得出他有点强打精神。“还是为你们自 己着急吧。” “我们可以在这里呆一两天,好让你休息……” 库拉克的手指点在托勒的胸膛上:“我认为什么人都不能那么做,那样我们会 浪费以后赖以为生的食物和水。” “我可没别的意思。”贝斯洛有些愠怒了。 “是的,我们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托勒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再提这件事, 我们把帐篷收起来就出发。” 太阳那粉白色的脸盘升上这个星球上的东方山颠的时候,托勒一行已经做好了 出发的准备。飞行模轰鸣着,等待他们翻开新的一页记录。托勒拨动操纵杆,开始 新的一天旅途。 “背对着太阳一直往前开,我们不能发生任何意外。”当他的飞行模越过山颠 向着山谷滑去的时候,他说。 托勒仍然飞滑在前面,凯琳一直保持着固有的速度在他的左后方不远的地方, 杨丹则在右后方紧紧相随。当连绵起伏的群山又露出了宝石绿色时,三架飞行橇正 穿过山野,将太阳的光线远远地甩到后面。 接下来的两天和第一天没什么两样,他们照例吃饭、睡觉。醒来,在连绵起伏 的群山与陆地上穿行,丝毫的变化都没有发生。托勒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单调的 事情。 这也可看作是上苍对他们的一种祝福,托勒想,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旅行不 会被更多变幻莫测的景色和天气所阻遏。虽然没有什么景物可看,但至少没有什么 东西妨碍他们。 大约第四天的中午,他们停下来稍做休整,便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当然是 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托勒坐在地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脊背稍稍向前弯曲着。见 其他的人在四周漫步,托勒走近独自一人坐在飞行橇旁边的凯琳。 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他在她的旁边蹲 下,手敲了敲她的面罩。但她对他的出现无动于衷,只是伸出手来,打开她面罩上 的无线电开关。 “凯琳,从昨天到现在,我连你的一声尖叫都没有听见过,你感觉还好吗?” 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她仍然一动也没有动,两手交叉抱在膝前,一双眼睛仍旧 一动不动地盯着远方的地平线。 ‘你在听我说话吗,凯琳?“他的身体向她身旁倾了过来,·凯琳?” “我能帮助你吗?”杨丹也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她一整天都没有说一句话。” 托勒说着,见巫师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可此刻却是阳光照耀,微风宜人的时 候。 “凯琳?你怎么了,凯琳?” 她颤抖得更为剧烈了。她抬起头来,托勒看到的是一双空虚而茫然的目光—— 就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的野兽目光。他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感觉到他所 触摸之处僵硬、冰冷。 “她僵硬如同岩石!” 她的头在面罩里急剧地摆动起来,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说,可一阵痛苦的呻 吟却从她面罩的话筒里传了出来。她的眼球深深地陷落到眼窝中,鲜血从她的嘴里 流了出来。 “她的舌头——她在咬她的舌头!”托勒大喊着,“我们得想点办法!” 杨丹弯下腰来,双臂抱住正在颤栗的女人。“凯琳,我是杨丹,”她温柔而镇 定地说,“我现在就把你的面罩取下来。” “你不能那么做!”托勒喊,“那会要了她的命!” 杨丹移到巫师的身后,但双臂仍然抱着正在战栗的女人。“她怎么都会死的— —她吞下了自己的舌头,她会窒息而死的!” 凯琳的脸呈现出死人般的青紫色,嘴唇也变蓝了。 杨丹的手抓住面罩的两端,使劲地扭了一下。终于,她把面罩摘了下来,用一 只手抵住凯琳的下巴,将她的嘴打开,又灵巧地将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嘴里,把扭曲 的舌头展平。 凯琳吸了一口气。但片刻之间,她的眼睛又可怕地鼓了起来。“哎呀!”她发 出一声痛苦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尽管他们的头上都戴着面罩,那声音听来仍十分 尖利,就像是人临死前发出的呼喊。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 “为了上帝,把她的面罩戴上!”库拉克高喊着跑了过来。 贝斯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看着在他面前痛苦挣扎的女人。杨丹仍然跪在她 的身边,抱着她的头。凯琳又吸了一口气,与之相伴随的仍旧是一声尖叫。不过这 一次,她的声音弱了下来,似乎来自什么遥远的地方:“哎呀!它在——燃——烧!” 托勒拿起她的面罩走上前来。 “不!”杨丹说。 “你在杀她!”托勒叫喊着,将面罩对准了凯琳的头,可杨丹却把它拨到一边。 “不要,等一等!” “杨丹!”库拉克咆哮着,“立即把她的面罩戴到应该戴的地方去。你想过你 这是在干什么吗?” 托勒手中的面罩就要套到凯琳头上的时候,杨丹又一次将它拨开了。“请等一 等,立即就会好的,只要等一小会儿。” “你想干什么?”他迟疑了一下,举着面罩的手停在她们之间。“你想要她死 吗?” “等等,她好了,”贝斯洛说,“你看。” 凯琳仍然躺在地上,但脸上却有了一点血色,她的呼吸虽仍沉重而微弱,却有 了一定的节奏感。她抽泣着、呻吟着,但四肢却不再颤抖,头也停止了摆动。“在 燃烧。”她喘息着说。 “好了,我从来没有——”库拉克在旁边说,“她就像是灵魂出窍了。” “给她点水喝。”杨丹命令。几分钟之后,贝斯洛便端着一罐水回来了。他把 可折叠的塑料容器凑到凯琳唇边,让她喝了下去。她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 想是她的喉咙有点疼。”杨丹说着,把手放在她自己的面罩上。 “等等!你不是想把你自己的面罩也摘下来吧,”托勒担忧地看着她,“你也 神智失常了吗?” “她需要我,”杨丹简单地回答说。“我得和她说话。”她迅速地扭动面罩, 将它摘了下来。她的手顿了顿,闭上眼睛,将面罩扔到一边。随后,她吸了一口气。 痛苦立即便扭曲了她的脸,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子颤栗着,倒在飞行橇旁 边,手紧紧抓住喉咙,就像是要把自己掐死似的。泪水从她的眼里流了出来,“啊 ——啊——啊——” “杨丹!把你的面罩戴上!”托勒嚷着,弯腰将面罩拾起,想要戴到杨丹的头 上。但她的眼睛睁开了,将面罩推开。“你们两个,帮帮我!”托勒对站在他身后 一动也不动的贝斯洛和库拉克喊着。“她会窒息而死的。” “她已经听不见你说话了。”库拉克说。 托勒又一次举起面罩,可是杨丹却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 他的肉中。 “她不会要这玩意儿的,”贝斯洛说,“她可以不用它了。” 杨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她微笑着,显得虚弱而痛苦。随后,她俯身走到颤栗 着的巫师面前,同她说起什么。托勒只看见她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接着,杨丹直起身来,看着托勒点了点头,便将手放在了他的面罩上。 托勒使劲地摇着头,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笑了笑,说道:“相信我吧!”他迟 疑了一下,接着做了一个深呼吸,点了点头,将面罩扭动,也摘了下来。随后,他 席地而坐,摒住呼吸。 “慢慢地把气吸进来再慢慢地呼出去,”杨丹激动地低语,“开始的时候就像 是要发怒的感觉,不过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她的形容说不上准确。托勒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柔软的血管就要爆裂开来— —就像是他的鼻腔、咽喉和气管都被点燃了一样,他的肺叶也张合得愈加剧烈。红 色的火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好像他呼进去的是纯粹的火。 他的尖叫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声音发源于他的喉咙,经过气管时渐 渐变弱,到了应该奔涌而出的时候却变成了痛苦而微弱的声音。泪水弥漫了他的眼 睛,他在地上痉挛般地扭动着,从一边扭到另一边。 “不要害怕,”杨丹安慰道。他感觉到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胸上。“慢慢地呼吸, 先运气,然后再呼出去。” 托勒在痛苦中挣扎,想借助什么力量把它赶跑。他睁开眼睛,见杨丹正俯身看 着他,她明亮的眼睛中所蕴涵的无穷力量正在这种对恃中向他走来。“你就要闯过 最难过的时候了。”她用紧张而嘶哑的声音说。 他又吸了一口气,他那如游丝一般的呼吸颤栗着,感到全身的器官都在被烤灼。 他的肺部疼痛难忍,就像是被人灌进了硫酸一般,每一块肌肤都在被腐蚀,他咳嗽 着,呻吟着。 接下来的呼吸让他感觉到好过了些,随即又呼吸了一口,感觉仍然不错。虽然 身上的疼痛没有消失,但变成了钝疼。他站起来,擦掉留在脖子里的泪水。凯琳坐 在一边打量着他,呼吸仍然有些急促,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次短跑冲刺终于赶上了 他。 杨丹笑了起来,“还不错。”她的声音嘶哑。 “假如你已经习惯了把火吃进肚子,那感觉当然是不错的。”托勒回答,他的 声音粗嘎如同快要断裂的电线。 杨丹示意贝斯洛和库拉克也把面罩摘下来,但被他们拒绝了,并且警觉地向后 退了几步。托勒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退却而责备。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那 么快就接受了杨丹的建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他们愿意坚持就随他们的便吧。”托勒喘着气说。他做了一个深呼吸, 虽然喉咙仍旧疼得很厉害,但和十几分钟前的感觉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你为什 么要这么做,杨丹?” 她的表情是茫然的。“我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觉得 我们应该那么做。无论如何,凯琳已经那么做了,我应该赶上她。” “你说应该那么做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要这么做的?” “我想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我只是觉得应该那么做,就是这些。另外,我无 法面对余生都在这个套子里度过的现实。” “再说一遍——你的余生。” “我是不会再回到伊波瑞去了。”杨丹说得非常自信,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 易见的事实一样。 托勒正要进一步探究她的宣言,库拉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托勒的目光转到 他的脸上,上尉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似乎在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托勒摇了摇 头,“你得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他大声喊。 “他说我们应该再把面罩戴上,没有那东西是很危险的。”杨丹替他把话说了 出来。 托勒站直身子,把手中的面罩晃了晃。“我真的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他对 着麦克风说,“我想你们应该把面罩摘下来——我说的是你们两个人。” “好玩,你看起来可不像发疯呀。”贝斯洛讥讽道。 “随你们的便吧,我才不关心你们做什么。不过我觉得杨丹是对的——这种办 法要好一些。” 贝斯洛和库拉克转过身来,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摇了摇头,贝斯洛代表 他们两人说了话:“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可是看到了你在地上扭动的样子。” “没有付出,也就没有回报。”托勒说,又摇了摇他手中的那个面罩。 他转向两个女人:“你可把我们吓坏了,凯琳。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苗条的女巫师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害怕。” “那么,你害怕什么呢!” 她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好了,我想不会有什么事了。我们过会儿再聊这件事。现在我们需要你和诺 翰取得联系,问问他有关方向的问题。” 凯琳莫不做声地走了,可她的眼睛却茫然四顾。 杨丹看着她说:“你不该让她做那样的事。” “是她自己要做的,而不是我让她去做。”托勒回答道。“你的意思好像这一 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告诉你——那不是我的错!” 凯琳返了回来:“诺翰说我们走的路是对的。” “就这些吗?他关心我们的作法吗?” “他没有说别的。” 他们每人喝了一小口水,便再一次走向他们的飞行橇,准备向着崇山峻岭间那 广袤的所在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