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为了往帐篷里灌水,他们用去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早上的时间。做了最后的检查 之后,贝斯洛将安全带下面的帐篷松松地展开,他们便开始用面罩一次次地将河里 的水运过来。贝斯洛站在一旁,暗暗计算着他们灌到帐篷里的水的数量。根据他的 推算,满满的一面罩水可供他们这群人用上一天。一旦装满七十五面罩水,他就把 帐篷封住。 “我们可以多带一点,”托勒说,“这些连帐篷的一半都没有装满。” “那会很危险的。再装得多一些,飞行模就开不起来了。太重会把安全带绷断, 帐篷也会滚下来。现在这样,装了水的帐篷就像是压舱物一样,但一定要放平整。” “他说得对,”库拉克说:“我们好好整理一下吧。” 他们将飞行橇上的各种装备整理完毕,将晒干了的鳗缅码在安全带下,再用橘 黄色的包将它们盖住。“这看起来就像是海盗船一样,”贝斯洛说,“我希望它到 时能发挥作用。” “我们很快就会感觉到它的作用,”库拉克回头向河水看了一眼。“我建议每 个人再好好地喝一顿,谁也说不清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喝上这么新鲜的水。” 他们在晶莹的河水中饱喝一顿,然后有几分不情愿地走向他们的飞行橇。托勒 和库拉克同坐一架,杨丹和凯琳驾驶另一架。贝斯洛尽管有点近视,但还是独自开 上带着水包的飞行橇,他宣称他是惟一的一个了解这架飞行橇性能的人。飞行橇滑 动起来,他们出发了。到达第一座山的山顶时,托勒向下面的河谷看了一眼。我们 忘了为它命名,托勒想。这时,飞行橇已经穿过向下的一面斜坡,另一座山丘映入 了他们的眼帘。 地形几乎刹那间就发生了变化。刚离开河谷的时候,还只是觉得草长得不太高, 有点稀疏。开出四十公里之后,山的形状变得平缓起来,很少看到圆形的山顶。再 往前开,山与山之间的距离也拉开了,中间是长长的烧焦了似的斜坡。 中午时分,淡绿色的草地显得更加稀薄,而且斑驳陆离。托勒发现点缀在草地 之间的土壤更稀薄、更干燥、含沙量也更多。快到傍晚的时候,当他们树起仅有的 两个帐篷准备过夜时,沙丘变成了一面小小的悬崖,毫无疑问,这是风蚀坑的作用。 在渐渐消退的阳光下,风蚀坑呈现出蓝白色。 “沙漠离这里不会太远了。”库拉克说着,扫了一眼展现在他面前的贫瘠土地, 感慨道:“多么荒凉的地方呀,简直荒凉得令人感到恐怖。” “依你看这都是由什么造成的呢?”托勒大声问道。他向远处看了一眼,紫红 色的阴影在逐渐变深,而且呈从低处向高处蔓延的趋势。 “什么造成的?你问的是,原因吗?这都是自然地貌,要说是什么造成的,我 看缺水就是原因。你没有学过一点自然地理学方面的知识吗?” “我是一个纯粹的历史学家,”托勒耸了耸肩说,“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极 不自然的。太空旷了,简直可以说是空虚。我以前去过几个沙漠,但从来没有看到 像这么完全——” “被摧毁了的,”贝斯洛的插话完善了托勒的想法。“即使沙漠上有生命,这 个鬼地方也是厌恶正常健康的人类生活。” “你们以为有什么在等着我们这一小队人的到来,”库拉克嘲讽道,“要是有, 恐怕最好是热带雨林了吧。” 两天之后,库拉克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旅行者们经过了长时间的跋涉,停了下 来,随即映人他们眼帘的却是一条由白色山丘组成的通道,就像是婉蜒起伏的乳白 色海浪一般,一望无际的起伏沙丘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以及不可知的远方。 不用说,一群人面对这样的景色只有静寂,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之外,没有人 能将这种静寂打破。他们身后呈弧形向着西方坠落的太阳,将每一座山丘点染成一 片眩目的白色。 过了一会儿,托勒将目光投到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上。光秃秃的山顶呈现出淡淡 的松绿石色,再远处则是模糊的蓝色。比较之下,他们刚刚走过的那片荒凉之地, 在前方那蔓延无际的白色中则显得生机盎然,甚至有几分繁茂了。 这是一片多么奇怪的受到重创的土地,托勒想。随即他便为自己居然想出“受 到重创”这个词而感到惊讶。 几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人说话,他们开始向着沙漠前进。机器与沙地接触的 时候,螺旋桨的叶片深深地沉人沙中。立即,他们有可能沉没的恐惧便击中了托勒。 沙子已经掩埋了螺旋桨,飞行橇向前滑动时发出嚓嚓的闷响。但托勒立即又想到这 些飞行模是为沙漠旅行专门设计的。他的身体前倾,用力向后拨动着操纵杆,并继 续将螺旋桨的叶片降低。 突然,飞行橇猛地向前跳了一下。 托勒为机器的反应吃了一惊,他使劲地拉着操纵杆,让飞行橇加快速度。渐渐 地,螺旋桨的叶片露出沙面,最后终于破沙而出,就像是滑冰鞋在冰上滑过一般。 这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刹那是飞行橇上的人们所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甚至是闻所未闻 的。 巨大的快乐从他的心底喷涌而出——那种酣畅淋漓的欢快,就如同投入到飞流 直下的瀑布中一般。他的心跳加快了,血液在脉搏中如赛跑一般地奔涌着。他吸了 一口气,用双手紧紧地抓住操纵杆。这时,一声长而高的叫喊声盖过了飞行橇的轰 鸣和人们的尖叫,托勒立即意识到那声音来自库拉克,他是由于兴奋而呼喊,因为 他们终于滑行在那些起伏不平的沙丘上了。 眼角余光不经意中的一瞥,他看到了杨丹。她前倾的身体已经越过了操纵杆, 膝盖压在踏脚板上,身体蜷曲着,就像是专业赛马骑师坐在马鞍上一样,她的脸上 是那种全神贯注的紧张表情。那头长长的黑发在阳光下闪烁,在风的吹拂下就像是 水平地在她身后流淌的小溪一样。 她向前行驶着,飞行撬那勺柄状的合金轮与沙漠的干沙碰撞时扬起的沙尘,使 她的飞行橇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洁白的羽毛。托勒的身子前倾着,以抵御风的阻力, 操纵杆紧紧地抓在他的手中,他尽量让他的机器快些,再快些。当看到显示盘上的 读数到每小时四百公里时,他长出了一口气,为自己创造出如此之快的速度而感到 吃惊。 他加快速度,在杨丹的身边忽前忽后地滑行,穿过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就像是 不时地出现在快艇旁边的滑水员一样。渐渐地,杨丹将他甩到了后面,他眼看着羽 毛渐渐消失,到最后竟成了一股消失在沙丘之中的白色气浪。杨丹远远地向前滑去, 没有人能够追得上她。 “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令人激动、令人狂欢的时刻!”杨丹再次出 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大声说道。她停下来等候着他们。她的脸因激动而变得红彤彤 的,闪烁着兴奋的光泽,眼睛也被快乐撩拨得亮闪闪的,她的手伸向被风吹起的长 发,抚摩着它们。“就像是在梦中——就像是在梦中飞翔。”狂喜简直要将她整个 人都淹没了,“这不是一件奇妙无比的事情吗?” 没有人不承认这是一件奇妙无比的事情——但相比之下,贝斯洛就没有那么快 乐了,其他人像鹰一样飞行时,他却不得不拖着水包蜗牛一般地缓行,他更多地感 受到的甚至是痛苦。 托勒为杨丹的激动而激动。飞行橇的飞滑就像是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焰,这种火 焰首先从她的眼睛中燃烧起来,将她照得通体发亮。他想,如果他去触摸她的皮肤, 它一定会嘶嘶作响。这景观是如此迷人,要不是杨丹正沉浸在她自己的快乐之中, 他甚至想将她拥人怀中,肆无忌惮地欣赏这其妙无比的可人。 “这让我想起了第一次接受训练时的情景,”库拉克虔敬地说,“亚轨道垂直 起降喷气机——有点像带座椅安全带的火箭发动机。我根本就不想下来。” 费了很大的劲,托勒的目光才从杨丹的身上移开,不过在这之前,杨丹已经发 现了他的目光,她同时也把自己的目光默默地给了托勒。托勒已将目光移到了凯琳 的身上,此时,她正默默地站在一边打量他们。虽然她的情绪也还算得上高涨,但 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令人难以琢磨——其中所隐含的感情简直太丰富了,或者说, 托勒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高深莫测的面孔。她那杏仁似的眼睛深处,闪烁着奇 异的光彩。 “我看,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宿营怎么样?”他问。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贝斯洛观察着天色说。 “哦,我们还是接着往前走吧,”杨丹有点急促地说,“再滑一次——我想宿 营之前能再滑一次。” “这次我来导航。”库拉克坚定地说。 “好吧。”托勒赞同道。 他们又滑行了大约一个小时。远处地平线上,白色的光将天空和沙漠映得一片 银白。 库拉克沿着杨丹的飞行橇在沙地上开出的辙沟,跟在杨丹的后面,托勒坐在库 拉克身后,手紧紧地抓着扶手。他看见了一团蓝色的雾,他希望杨丹也能感觉到这 团蓝雾,并立即停下来。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那是一群昆虫——它具有密集、半 透明的特性——但它太大了,就像是从什么地方滚来暴风雨的雨带,虽然距离较近, 但不怎么稠密,也不算太暗。 雾群劈头盖脸地迎着他们扑来,这是一面约几百米纵深,也许宽十或十五公里 的雾帘。很难描绘它的形状,因为它很快就消失在沙丘和高空中。库拉克停下来的 时候,雾已经过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雾的距离比人的肉眼所能看到时要近。 托勒裸露的皮肤感到一阵冷嗖嗖的,就像是有谁用喷雾器在上面喷洒了酒精一 样。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转眼之间,雾已经到了他们的身后,在将要坠落的 太阳映照下呈现出一片清冷的银色。 几分钟之后,他们都聚集到一座低矮的沙丘下,其实,他们是在这里遇见杨丹 和凯琳。两个女人从飞行橇下来就在沙丘的背阴处等候他们,库拉克把飞行橇开了 过来随后,贝斯洛飞行模的轰鸣声也传人他们的耳膜,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有人注意过那雾吗!”贝斯洛边从飞行橇里往外爬边问道。 “是的,”杨丹说,“我们注意到了,你看那是雨吗?” “不是雨,至少不是我看见过的那种雨,”库拉克说道,“也不是云。” “它和雨一样是湿的,”托勒插话说,“像雾,也许贝斯洛说对了——也许是 像雾一样的什么东西。” “沙漠上有雾?”库拉克对此嗤之以鼻,“雾会出现在阳光下?我首先就不相 信。” 托勒的肩膀向上扬了扬。是的,他们穿过那面帘子的时候气温并没有发生变化, 这足以否认那是雾的观点。而且,从那面帘子中穿过的时候他的确感到了湿气,他 的前额和手背上还有轻微的刺痛之感。他擦了擦额头,但那里现在已经干了。无论 那可能是什么东西,它都已经被蒸发了。 他们开始动手设营,将仅存的两顶帐篷搭在两个沙丘之间的沙地上。夜幕很快 就降临了,星星在沙漠的苍穹中显得格外耀眼。他们点起一堆火,接着便在火边轻 声交谈起来,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飘荡。他们喝了点水,吃了一些鳗鲡干,令他们 吃惊的是,鳗鲡干虽然嚼起来费劲,但味道仍然鲜美如初。 吃过饭后,托勒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通常,在进帐篷之前,他是要散一会 儿步的。他登上一座沙丘的山顶,他的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细密、松软的沙地 上。他扭动几下身体,活动活动脚尖,膝盖弯曲了几下,随后又舒展了几下四肢。 一切都做完之后,他倒背双手,眼睛看着如天鹅绒般的天空。 这里的天空格外黑,星星格外的亮,光也更加耀眼,更加强烈。有一个声音在 他身后响起时,他仍然仰望着天空。 “我想,奥菲丽娅已经在天上飞了。” 托勒慢慢地转过身去:“杨丹,我没有听见你过来。” “我打扰你了吗?”杨丹站到了他的身边,托勒感觉到了空气的拍动,就像是 电流在他们中间流动一样。 “不,你没有打扰我,”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天空,“我只是在思考。” “能告诉我吗?” “没什么?” “可我想听。” “哦,我在想这个世界,伊波瑞帝国和我们最初发现它时的印象那么相距遥远。 发现这种差距需要时间,还要用心去体验。” “是的,”杨丹赞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人也是这样。”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他以前所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东西。他转过身来看她的脸,但 星光下却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他在心中诧异道,她说的是我呢,还是她自己? 没等他心中的诧异向更深处发展,她就开口了:“你和我最初所想象得也不一 样。你有很多机会,但你却不好好地利用它们。而我所认识的很多男人,都在不失 时机地寻找机会,不遗余力地利用机会。但你不这样,这就是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 方。” “还有吗?” “哦,当然,奥林·托勒。当然有很多,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发现。你得给我时 间……”她沉默起来。托勒发现了她看他时目光中充盈的流光异彩。他将双臂搭在 她的肩膀上,她的肩膀是那么柔软、润滑、温暖。他将她拉到了他的怀中。 “不。”她小声说,有点紧张。 他的唇压到她的唇上。她没有回应他,却将他推开了。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她却在他的怀里挣扎:“住手!” “这样好——”他仍然坚持。 “放我走!” 他放开她,她将他推到一边,严肃地站在原地。失去平衡的托勒摔倒在沙地上, 她站在那里,眼睛在星光的照耀下闪烁。 她走了,将困惑留在她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中。 托勒从沙地上爬起来,带着满腹疑问,慢慢走回到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