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你看那是什么?”一个费瑞宇航员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的身子探出去,打量 着下面无边无际的白色沙漠。 “哪里?”他的同伴问道。 “那边——就在南方一线。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一束光,现在已经消失了。” “你最好去告诉伯翰。” “我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往下看的时间长了就会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同伴注视着飞船下面一望无际的沙丘,“我们还 是靠近一些看看,伯翰的命令是明确的。” “你真的以为他们曾经看到了什么?” “是的,他们发现了目标。不过他们应该再回去检查一遍。” “这是你的想法吗?你往下面看,我已经在这条线路飞了许多次,但从来没有 看到什么——”他不说话了,打量着飞船右前方升起的橘红色和黑色火焰。“发现 目标了!我要回去。告诉伯翰——我想我们发现他寻找的目标了。” 费瑞飞船像一个赭色的月亮一般,悬挂在筋疲力尽的旅行者们头上的低空。救 援队没有浪费一秒钟,将救生筒调遣过来,费瑞医生踩着沙子快步如飞地赶到了濒 临死亡的旅行者发出信号的地方。在接下来的分分秒秒中,电解液准备好了,病人 们被置于他们的精心观察之中。他们被放进了圆筒,并陆续被迅疾地移到了飞船上 时,救援者们注意到不远的另一处还有两个女人。费瑞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他 们奇怪这些旅行者们是怎样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沙漠,评论着他们那不同寻常的、 过时的衣着,并劝慰他们的病人说,再等一会儿,他们就会被带上飞船,得到精心 的照料。 他们看到那个还没有得到照料之前就已经部分苏醒过来的人时,着实大吃了一 惊。 “不要再让他晒太阳!”伯翰,救援队的主任说道。“快,把他稳固下来。” “他在说什么,”简蕊儿,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说道。“飞?我不明白。” “他神志不清。这边——你们两个——”伯翰对两个助手命令道,“帮着简蕊 儿把他绑起来,那两个送走后就该他了。” “那边还有一个。”其中的一个助手说。 “把他带过来,我这边的事就要做完了。把这两个移到圆筒里。轻一点。”他 摸了摸肩章上悬垂下来的三角形符号,说:“五个人,现在为止还有三个活着,还 有两个说不准。我要把他们浸在溶液中,让他们的状况稳定下来。” 那群费瑞人的头目匆匆地从托勒身边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注视着旅行 者的脸,低声说道:“万能的主啊,保佑我们的手和脑,帮我们救活他们吧。” 当所有人都被搬到飞船上时,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山谷中震响着,慢慢地移动起 来,随着高度在一点点上升,速度也加快了,留在山丘间的只有沙地上散乱的脚印。 想到跋涉了那么远的路程才来到这里,死亡就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情了。至少它 是平静的,身体将不再痛苦。诸如此类的知觉——或者是由一系列琐碎的事物连贯 而成,被称为幻觉的东西,琐碎到我是……我是……我是……——疑问一次又一次 地在他的脑海中盘旋着。 最令人吃惊的是,死亡不是黑色的,它是红色,而且是加了高亮度蓝色的大红。 但没有托勒以为会有的那种无边无际的寂静,而事实上,死亡却是各种噪音的大汇 聚。那重锤一般的声音就像是不规则的心跳,许多钢球同时碰撞的撞击声,还有从 大号的莱顿瓶中发出静电的劈啪声。 这些都是他被融化的声音吗?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噪音,他可能已经习惯了这 个过程。可是这些接连不断的噪音,却总是将他从幻想的寂静中拉出来。 托勒的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的确,他不再对任何事情有所妨碍——作为一个 死去的人,每个人都会得到某种许可,他猜想一旦睁开眼睛,他看到的将是伸展开 来的自己空空的躯壳,而灵魂则早已离开它,飘散到广袤的空间之中,有一个讨厌 的做粘性和弹性物质的广告就是这么说。 不过,他看到的是一个将棕红色的头发束到脑后,露出了优美脖颈的女人。她 的腰弯着,眼睛盯着机器的屏幕,这屏幕并不比通常的计算器显示屏大,所有的那 些令人讨厌的喀哒声就是它发出来的。托勒喜欢他所看到的一切,于是就睁开了另 一只眼睛——他担心如此随意的行为会为他的尸体招致惩罚,但他此刻却无法控制 自己。 女人高高地坐在一条高凳上,穿着一件绣了花的如同大海的泡沫一般的绿色宽 松夹克,夹克的四周缀着蓝边,夹克的口袋很深,一条蓝色的带子系在腰部,衬托 出了她苗条的腰身。她的长腿上蹬着一双柔和的白色靴子,靴子边点缀着她美妙的 棕色膝盖。阳光从椭圆形的窗子透进来,照在她的头发上,形成一个偏红的金色光 圈。一缕云从窗子边经过,就像是在飘一般。 这里也许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厅,托勒想到,那一定是一座有天使和云的城市。 在他的正上方是一个因静电反应而发出嗡嗡声音的圆柱形仪器,它正发出宝石 红的光焰。他躺在一张宽大的、铺了软垫的桌子上,头枕着一个形状像沙袋的枕头, 一件白色的如薄纱一般的衣服盖在他的腰部,也许,他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穿。不过 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事实上,他正被一种类似紫外线治疗仪的仪器烘烤,而非正在 走向他想象中单调而恐怖的死亡。 屋子里其他的地方,托勒的头不用移动就能看到的地方,仍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不过阴影中的一切还算整齐,而且整个一间屋子里,只有他和天使两个人。他动了 动嘴,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尽管从嘴里发出声音是在几分钟之后。 声音发出时,他竟然没把那刺耳的呻吟声与他自己联系起来。 “你是真的吗?”他问。他的舌头上有一层黏膜,闻起来就像是有什么肮脏的 东西爬到了他的嘴里,并且死在了里面。 天使从喀哒咯哒响着的屏幕前转过身来,关切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眼睛和头发 一样——棕红色中闪着金光。细细的眉毛弯得恰到好处,她的眉头皱起来的时候, 嘴唇便紧紧地抿在一起。她向他伸出了长长的手指,将它们放到他的胸膛上。她的 手触到他的皮肤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死了吗?” 蹙着的眉头化做荡漾的笑容。“不。”大使笑起来,她的声音柔和、好听,还 有点低沉。“你没有死,尽管你昏迷了很长时间。”虽然她的语调中那轻微的方言 让托勒觉得她的声音恍若是从天国传来的,但她的话倒是能够听懂。 “哦。”托勒的声音很低。 天使用手背在他的脸上接触了一下:“你好像很消沉。” 托勒只是仰望着这张可爱的脸,看着她睫毛下的阴影以及丝绸般光滑的脸颊。 他想,还有什么比永远看着这么一张完美的脸更美妙的呢?“不,”他终于开口了, “不怎么消沉。” 就在这时,门从他们身后打开了。托勒感觉到随着新来者的出现,一股冷空气 也被带了进来。“是我,简蕊儿,我们的漫游者醒来了吗,嗯?”是一个尖厉的男 中音。“他说什么了吗?” 被称做“简蕊儿”的女人看了一眼已经站在她身边的白发男人笑了笑。虽然看 起来他的年纪不小了,但他的肌肉还结实,皮肤也有弹性。Z-射线一般的光芒从他 那锐利的蓝眼睛中喷射出来。很显然,他无法将目光中的这种锐利遮掩起来——除 了目光中的坚定外,这个男人的生活中显然还有比他的目光更重要得多的内容。 “是的,伯翰,我们在谈论人生。”她朝托勒挤了挤眼睛,“他已经决定在我 们这里漫游下去。” “有什么不舒服吗?”伯翰说,手放在托勒的脸上,眼睛盯着圆柱形的仪器, 接着又盯着托勒的眼睛,说道:“他的生命力很强——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他又 看了托勒一眼,“你的造物主因你的存在而装点了这个世界,我们的造物主是受益 者。” 托勒听着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一种想吐的感觉。他的舌头又紧又涩, 简蕊儿拿来一个绿色的圆柱体形状的东西,将弯曲的吸管插到托勒的唇间。“慢慢 喝。”她命令道。一股凉爽、滑润的液体从他那如烘烤着的钢板一样的喉咙中滑过。 “谢谢,”他低声说,又贪婪地吸了一口。“其他人怎么样?” “你的朋友们正在舒舒服服地休息,”伯翰说着,简蕊儿已经拿来一床天蓝色 的盖单盖在了托勒的身上。“他们这会儿都还在睡着,不过我们到达费瑞亚之前他 们都会醒来的。请你不要为他们着急,不要想不高兴的事情,你的灾难已经过去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另一个房间传来轻微的砰砰声。“啊!”伯翰转过身去, “又有人醒来了,我得过去看看,如果可能的话,我会还过来的。好好休息,漫游 者。”他走的时候,拍了拍托勒的肩膀。门峻的一声打开,他出去了。 “伯翰是个忙人。”托勒观察着说。他注意到商蕊儿看他的时候那清澈的眸子 里有一缕光。“我们正在去费瑞亚的路上?这么说你一定是费瑞人了。” “是的,”她回答,托勒觉得她的兴奋中还有几分惊奇。“你知道我们的名字 了,现在,你应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 “我叫奥林·托勒。” “你有两个名字?我该叫你哪一个呢——奥林还是托勒!” “两个都行。” “那么我就叫你奥林,这名字听起来有点神秘。”她的眼睛兴奋地闪烁着,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哦,那是一个成了天上星星的猎人名字。” “你的名字真好,”她说。她以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托勒,让托勒感到自己就像 是一个以自己的姓名行骗的骗子一样。她弯下腰来,将盖单拉到托勒的下巴,在他 的肩膀周围掖了掖。“伯翰说过你应该休息,我马上就走。” “不,不要。我——” ‘你需要什么我马上就会过来。现在你休息吧,任何一个穿过那片不毛之地的 人,都应该尽可能地多休息。不要想不高兴的事情了。“ 简蕊儿悄悄地离开了。门再次响起的时候,屋中的光线暗了下去,将托勒留在 那椭圆形窗口射进来的柔和光线之中。他闭上眼睛,是的,休息是美好的,他是要 打一个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