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四艘船全部停在了明镜似的湖面上。帕茵登翰湖的湖水反射出一长串由蓝色、 白色和绿色组成的船队。太阳的第一缕光线将早上的天空染成了淡蓝色。这一天终 于盼来了,许多费瑞人已经等在了岸边,黎明到来的时刻,还会有更多的人拥到岸 边。 杨丹就在第一拨的人流之中。知道不可能安然人睡,她和伊安娜早早就来到岸 边,等着帕雷塞伯特的到来。她们来到担任守夜任务的人们中间,在笑声和歌声中 度过了一夜。出发的前夜是欢乐的时刻,狂热与激情交织的时刻。 一堆堆的黄火点缀着河岸,将围在它周围的人们激动的脸映得透亮。在歌声和 故事之中,一篮篮的食物摆了上来,为的是给狂欢者们补充体力。 这种欢乐气氛让杨丹想起了她孩子时候在地球上过圣诞节时的情景,亲戚和朋 友们都来到一起,孩子们也破例得到允许熬夜等着为他们带来礼物和游戏的这一天。 这一发现让杨丹陷入了沉思之中。从上一次她想起地球上的事情到现在,又过去了 很长时间,那里的生活现在已经离她很遥远了,如果夸张一点说,她觉得遥远得都 可以按光年计算了。 帕雷塞伯特出现的时候,天仍然很早。她穿着她那套天蓝色的服装,陪伴着她 的是三个门特。她从人们中间慢慢地走过,向他们表示她的问候,也得到了他们对 于她这次旅途最美好的祝福。杨丹看着这个尊贵的人物走向停在最前面的那里,并 在那里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或者说是洗礼。至少可以算得上是对于旅途安全的 一种祈祷。 接着,帕雷塞伯特一行人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对于正在等着上船的人们来说, 这是一个信号。立即,人群向前拥动起来,不大功夫,十四艘船上就全都站满了乘 客。 杨丹被拥挤的人群推着向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浅水中。 她抬头仰望着冲向天空的桅杆顶部,已经卷拢的红色船帆在清新的天空映衬下显得 格外亮丽。伊安娜几分钟之前还站在她的右边,此刻却没有了踪影。她周围的费瑞 人喧嚷着,呼喊着他们的朋友,在甲板上找位子。她被困在了这群欢乐的人群中, 有那么一会,她甚至害怕她会误了和伊安娜一起上船的时间。 “伊安娜!”她喊着。“伊安娜,你在哪里?” 一个声音在她的上面响起:“杨丹,你还在下面于什么?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去 吗?” 她抬起头,看见贝斯洛正手扶着栏杆,调皮地笑着对她点头,在他的身边站着 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年轻女子。“你就是杨丹?”她问。“旅行者中的一个?” 杨丹点了点头,说:“我在找我的朋友伊安娜,我们本来是计划一起上船的, 可我好像在什么地方错拐了一个弯。” “在这里别动,”贝斯洛说,“我把你弄到船上来。” “伊安娜怎么——”杨丹还没有说完,贝斯洛就不见了。她叹了一口气,又回 到了人群中,企图为自己闯开一条到步桥上去的路,可她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溅 了一身水。旁边的费瑞人踩在她的脚上。在如此美好的时刻,她竟是那么狼狈,真 让她感到哭笑不得。 “你在干什么?”贝斯洛挤过来,发现她正在拧着衣服和头发上的水。“跟我 来。”他带着她穿过人群,冲到了步桥上。“你刚才说你朋友的名字叫什么?” “伊安娜,”杨丹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要上的那条船,也许——” “不要着急,我是这里的副指挥,非官方的。我会为你找一个地方。”他穿过 步桥周围的人群,拉着杨丹往前挤。尽管人们非常着急,但仍然对别人充满了体谅, 就让他们过去了。 “我们计划在这里与我的老师格瑞黛斯相遇,”他们终于穿过步桥,来到甲板 上,杨丹解释着。“可我现在还没找到她们。” “你的老师?” “我正在学习绘画。不,是正要开始。” “想要做艺术家,呵?真不错,”贝斯洛评论着。“我们以后再说这事。我正 在帮着伯里本——他是这条船上的指挥,我给他做助手。我们已经做好了开船的准 备。” “等等!伊安娜和格瑞黛斯怎么办?” 贝斯洛冲进了甲板上拥挤的人群之中,回头喊道:“一会儿——一会儿我们会 找到她们。” 杨丹叹了一口气,无助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找到一两个朋友。她抖动着湿湿 的衣服,在心中祈祷着这一天赶紧过去。 “杨丹?” 她转过身来,看见了刚才和贝斯洛扶栏杆站着的那个女人。“我叫萨塔拉,” 陌生女人说道。“不要为你的朋友担心,你会找到她们的。” “可怎么找到她们呢?我到处都看不见她们,她们一定也在找我。” 她们会找到你的。年轻女人又一次笑了起来,杨丹的紧张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 解。“你的话有道理。”杨丹说着,情绪又放松了一些。 “旅途很长,我们一路上会经常停船的。如果他们不在这条船上,你可以到别 的船上去找她们。” “是的,当然。”杨丹笑话起自己的愚蠢。“我没有想到,我以后还可以和她 们在一起,”她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女人正在专注地打量着她,于是,她有些难为情 起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萨塔拉坦率地说。“可是你的确非常美丽,我——” 杨丹猜到年轻的费瑞女人想对她说什么,她在别的地方也碰到过这种情况。 “‘你是对一个女旅行者的相貌感到好奇吧?” “是的。但还有其他的理由……”萨塔拉迟疑了一下,当她看见杨丹真的想知 道时,便说:“贝斯洛曾经说过我美丽——” “你是美。”杨丹说。 “而且,他还把你当成一个美丽的女人描述过。我只是想看看……”她迟疑着, 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看着杨丹。 “看看他的判断?可我却是这么一副样子——站在这里,全身往甲板上滴着水。” 看见萨塔拉不解的神色,她说,“不要介意,我明白。” “我希望没有冒犯你。” 杨丹和气地笑了起来:“我怎么会被冒犯呢?看来贝斯洛有一双好眼睛。我们 都应当感到高兴。” “你很好,我来为你找几件干衣服。” 就在这时,贝斯洛回来了:“嘿,你们认识了。好!杨丹。我给你找了一个地 方。我们这条船上还有点地方——所有的船上都挤满了人。不过你可以和萨塔拉在 一起,直到你和你的朋友们取得联系,好吗?” “好,萨塔拉已经说过了。” “过来,我们到栏杆边上去。看——”他瞥了一眼桅杆上面在轻风中飘摇的鲜 红色旗帜。“我们就要起航了,你可不能错过这一刻。” “那是什么?”杨丹跟着他们,来到栏杆边,她发现了贝斯洛身旁一个形状奇 怪的地方。 “离别台。是伯里本告诉我的。” 他们前面船上那三角形的蓝色帆已经张开,开始它还是轻轻飘动,不大功夫, 就被风涨满了。船开始慢慢地离岸,向着深水处开去。 织物被风吹荡的声音在他们的上方响起,杨丹仰头看见了正在抖动着展开的猩 红色帆也被风灌满了。接着,他们的船向前开动起来,在第一条船的后面与它保持 着一定的距离。紧接着而来的其他船也一个接一个地依次展开了风帆。 船沿着岸边行驶,来到一座缓缓地伸入到深水中的圆形小山旁。船靠近了陡峭 的岸边,杨丹发现山上站满了人。从高高的山顶到水边都站满了成群结队的费瑞人。 船上的乘客们~下子安静下来。杨丹觉得她的脉搏也为心中的期待而加速了跳动。 接着,就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山上的人们开始晃动起来,他们唱着歌, 举起胳膊挥动。有人穿着亮丽的方格衣服,他们移动的时候,手便在空中高高地挥 动,显得格外抢眼。他们的歌声是简单的,升上去又降下来,曲调单一,唱得很慢, 一遍又一遍。他们晃动的时候,有人的胳膊和别人的挽在一起,有人则把双臂伸开 ;但他们的脸却一律向着正在升起的太阳,船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在平静的水面上,费瑞人的歌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在和熙的微风里 我们送你们上路 在和熙的微风里 你们走上旅途 天父将和熙的微风 给了这一天 让快乐陪伴着你们的旅途 歌词听起来很简单,但却有些忧伤——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往往山坡上的 人们刚刚唱完,山顶上的人们又开了头,首尾相衔,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断地重复 ——所有这一切创造出一种美丽的共鸣和令人感动的仪式。彩船沿着山脚缓慢地移 动,山上的费瑞人仍然沉浸在激动之中,初升的太阳将他们的脸照得透亮,他们歌 唱着,将美好的祝愿献给他们所爱的人们。 杨丹听着,被这质朴的美所深深打动了,沉浸在每一个细微的体验之中。顺着 栏杆望去,她看见许多人的眼睛里都闪着泪花,她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 “你被感动了。”贝斯洛打趣地说。 船将山甩在了后面;尽管许多歌手在岸边跟着船向前跑,仍然很快就从他们的 视线中消失了,歌声也在晨风中渐渐弱了下去。“太美了,”杨丹赞叹着,觉得自 己就像是刚从梦中出来一般。“真是令人难忘的时刻。” “你会慢慢熟悉这些人的,”贝斯洛说。他说话的时候,杨丹注意到了他看萨 塔拉时的眼神。“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的旅途中还会遇到这样的场面。” 尽管处于昏迷中的托勒并不知道,从高高的巨大水晶窗格中透出的那缕灰色光 线是怎么回事儿,这个星球的早晨还是来到了。他感觉不到他正躺在又冷又硬的地 面上,也感觉不到他全身的每一个地方都疼痛到了身体所能忍受的极限。 似乎,他已经在这里躺了一辈子。他已经想不起他的身体不疼时的情景,也不 知道他蜷缩在这走廊冰冷的石头上之前是什么样子。似乎从来就是这样,他看见他 的感觉在移动,但这种移动却使他的疼痛进一步加剧了。 他沉睡着,醒来又沉睡过去。他梦见几个尼克拉斯卫兵向他走来,开车把他带 到审讯室,心中为自己又一次承受折磨的机会而激奋。在梦中,他听到了打开的酷 刑仪器所发出的电子脉冲声音。一张脸在他的梦中飘进又飘出——那是一张特别的 脸,圆圆的,有了细碎的皱纹,生动的绿眼睛中显示出关切的神色。是一张女人的 脸,好奇怪。 这一切令托勒感到迷惑不解,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宇宙之谜一样。为什么是一 张女人的脸?她是谁?她从什么地方来?她要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参与对他的折磨? 与这张脸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声音。“休息……休息”,他们说。你是安全的 ……安全……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安全……睡吧……睡吧 …… 这种声音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安慰,它们在他的大脑中轰鸣着。托勒抓住它们, 紧紧地把它抱在怀中。这样的安慰在这个世界上太难得到了,他不能让它溜走,如 果对它置之不理,它将再也不会回来。 托勒已经在意识与无意识之间游荡了很长时间,他时而在这个世界里呆得时间 长一点,时而又在那个世界里呆得时间长一点,但从来没有同时呆在两个世界里过。 这样的想法总是出现在他的幻想中,它们是那么脆弱、那么飘渺,就像是幻影一般。 他想,那个黑头发女人的脸一定是用雨做的,地面上有一个填满了碎玻璃的大 洞,其大无边的黄色天空永远都在燃烧、燃烧着,一个男人躲在背上的乌龟壳里躲 避着太阳。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在他那迟钝的意识中漂浮。 在意识的入口处,有一种紧急的声音在敲击他:他好像得到某种命令;他有责 任去执行这种命令。时间飞逝而过,他的感觉迟钝,紧急的事物却拖延下来。事情 就摆在面前,虽然紧急,但座钟却缓慢地一声一声地响,嘀答……嘀答……嘀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