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个 倪匡 一 我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看来大约三十岁,个子五八寸高,男性,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著一套廉价的 西装,愁眉苦脸,不住地搓著手。 他的样貌很普通,如果见过他,不是仔细观察他一番的话,一定不容易记得他的样子, 像这样的人,每天在街上,要遇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我却要称他为世界上最奇怪的一个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要明白他的奇怪,必 须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否则,若想用简单的几句话,来形容他的奇怪,是不可能的 事。 如果一定要用最简单的语句,来表示这个人的奇怪,那么,可以称他为“多出来的 人”。 什么叫作“多出来的人”呢?那又绝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解释得清楚的了,还是让我来 详细叙述的好。 ※※※※ 大海是最无情的,上午还是风平浪静,到下午,使会起狂风暴雨,波涛汹涌。吉祥号货 船,这时遇到的情形,就是那样。 吉祥号货船是一艘很旧的船了,它的航行“即使是轮船公司,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勉强 的航行”,但是由于货运忙,它一直在海中行驶著。 吉祥号货船的船长,是一个有三十年航海经验的老手,他十六岁就开始航海,从水手一 步步升上去,升到了船长的职位,像顾秀根船长那样的情形,在现代航海界中,已经不多见 的了。 在顾秀根船长的领导下,各级船员,一共是二十二个,连船长在内,一共是二十三个。 记住这个数字,一共是二十三个船员。 吉祥号由印度运了一批黄麻,在海洋中航到第七天,一股事先毫无警告的风暴便来了, 这艘老船,在风浪中颠簸著,接受著考验。 不幸得很,风浪实在太大,而船也实在大老了,在接连几个巨浪之下,船首都份,竟被 卷去了一截,船尾翘了起来,船长眼看船是沉没了,而他也已经尽了最大的责任,是以他只 好下令弃船。 即使船上的人员,全是有相当航海经验的人,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一样慌了手脚。 救生艇匆匆解下,小艇在风浪之中,看来脆弱得像是鸡蛋壳一样。船长记得,一共放下 了五艘救生艇,他也看到船员纷纷上了救生艇。 他自己最后离开。在那样纷乱的情形下,他也根木无法点一点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离开 了,因为救生艇一放下了海,立时便被巨浪卷走,根本不知下落。 彼秀根船长最后离开货船,所以他那艘救生艇中,只有他一个人。当救生艇随著巨浪, 在海面上上下下挣扎的时候,除了听天由命之外,是任何办法都没有的了。 彼船长一个人,在海面上足足漂流了两天,才被救上了一艘大型的货船。 在海面上漂流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他的船员怎么样了,而他是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下, 被救上船去的。当他神智清醒之际,七个人涌进房间来,那是吉祥号货船上的大副和六个船 员。 劫后重逢,他们自然喜欢得拥在一起,船长问道:“其余的人,有消息么?” “有,”大副回答:“我们听到收音机报告,一艘军舰,救起了六个人,一艘渔船救了 四个,还有一艘希腊货轮,救起了八个人。” 彼船长一面听,一面计算著人数,听到了最后一句,他松了一口气,道:“总算全救起 来了!” 可是,他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立时皱了皱眉,道:“不对啊,我们一共是二十三个 人,怎么四条船救起来的人,有二十四个?” 大副道:“是啊,我们以为你早已在另一艘上获救了,因为二十三个人已斋了,却不料 你最后还是被这艘船救了起来。” 彼船长当时也没有在意,只是随便道:“或许是他们算错了。” 这时,那艘货船的高级船员,一起来向顾船长道贺,贺他怒海余生,同时表示,他们会 被送到邻近的埠头去,所有获救的船员,都将在那个埠集中。 彼船长又安心地休息了一天,船靠岸,他们一共八个人,被送到了当地的一所海员俱乐 部中,其余的获救海员,也全在那了。 可是,顾船长才一和各人见面,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了,首先迎上来的是二副,大副 和船长一起到的,他问道:“每一个人都救起了?没有失踪的?” 二副苦笑了一下;道:“没有少,可是多了一个。” 彼船长楞了一楞,道:“什么?多了一个?” “是的,我们一共是二十二个人,但是,获救的却是二十四个。”二副回答。 “荒唐,荒唐!”顾船长时大声说。“荒唐”是他的口头禅,有时,用得莫名其妙,但 这时,却用得恰到好处。二十三个人遇难,怎么会有二十四人获救?那实在太荒唐了! 二副却道:“船长,的确是多了一个,那个人是和我一起获救的。” “荒唐,他在哪?”船长说。 “就是他!”二副向屋子的一角,指了一指。 船长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顾船长 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人,他向前直冲了过去。 人人都知道顾船长的脾气,平时很好,可是一发起怒来,却也够人受的。 这时,人人都知道他要发怒了,果然,船长一来到了那人的身前,就抓了那人的胸前衣 服,将那人直提了起来。 那人忙叫道:“船长!” “荒唐,”船长大声叱著:“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时候躲在船上的?浸不死你,算你 好运气!” 可是那人却气急败坏地道:“船长,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你怎么也下认识我了?” 彼船长更是大怒,道:“荒唐,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那人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他的声音,也和哭泣并没有什么不同,他道:“船长,我是 你的三副啊,你怎么不记得了?” 彼船长呆了一呆,在那刹问,他倒真的疑心自己是弄错了。 可是,他定睛向那人看著,而他也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未曾见过他,于是他又大声道: “荒唐,你如果是三副,那么他是谁?” 船长在说的时候,指著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正是船上的三副。这时,当船长向那年轻 人指去时,那年轻人冷笑著,道:“这家伙一直说他自己是船上的三副,弄得我也不知道自 己是什么人了!” 那人急急地分辩著,道:“他也是三副,船上有两个三副,船长,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我是卜连昌,你们怎么都不认我了?” 船长松开了手,他不但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也从来没有听到卜连昌这样的明字。 这时,船长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这个叫卜连昌的人,是一个偷渡客,他不知是什 么时候躲上船来的,在船出事的时候,他也跳进了救生艇中,自然一起被人家救了上来。 所以船长道:“你不必再胡言乱语了,偷渡又不是什么大罪,大不了遣回原地!” 卜连昌却尖声叫了起来,他冲到了大副的面前,道:“大副,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和你 出过好几次海,你一定记得我的,是我卜连昌啊!” 看大副的神情,像是竭力想记起卜连昌这个人,但是他却终于摇了摇头,道:“很抱 歉,我实在不认识你,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你!” “你在说谎!”卜连昌大声叫了起来,“这次来印度之前,你太太生了一个女孩,我还 和你一起到医院去看过你的太太!” 大副呆了一呆,船长也呆了一呆,和船长一起来的各人,也呆住了。 二副道:“船长,这件事真是很古怪,他好像真是和我们在一起已有很久一样,他知道 我们每一个人家中的事,也知道我们的脾气。” 卜连昌终于哭了起来,道:“我本来就是和你们在一起很久的了,可是你们全不认识我 了!” 大副忙问道:“你看到过我的女儿?” “自然看到过,小女孩的右腿上,有一块红色的斑记,她出世的时候,重七磅四安士, 那全是你自己告诉我的,难道你忘了么?” 大副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知道卜连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因为他的确不认识卜连昌这个人。 大副苦笑看,摇了摇头,卜连昌又冲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握住了那人的手臂,摇著, 道:“轮机长,你应该认识我,是不是?” 轮机长像是觉得事情很滑稽一样,他笑了起来,不住地笑著。 卜连昌大声道:“你不必说不认识我,在印度,我和你一起去嫖妓,你看到了那胖女 人,转身就走,难道你忘记了?” 轮机长突然止住了笑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卜连昌道:“我是和你一起去的啊!” “见鬼!”轮机长大声喝著,他脸上的神情,却十分骇然,接连退了几步。 卜连昌又转向另一个人,道:“老黄,你也不认识我了?我和你上船前去赌过,赌天 九,你拿到了一副天子九,羸了很多钱,是不是?” 老黄搔著头,道:“是就是,可是……说实在的,我不认识你。” 卜连昌不再说什么,他带著绝望的神情,向后退了开去,又坐在那角落的那张椅子上。 。夯有人再说什么,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他们实在不知说什 么才好。 最后,还是船长开了口,他道:“荒唐,你叫什么?叫卜连昌?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想不 起你来?也好,就算我们都记不起你是什么人来了,你现在想怎样?” 卜连昌抬起头,道:“当然是回家去。” “你家中有什么人?”大副好奇地问。 “我有老婆,有两个儿子!”卜连昌愤然地回答:“大副,你别装蒜了,你吃过我老婆 的烧鸡!”大副苦笑了一下,道:“好,反正我们要回去的,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卜连昌像是充满了最后的希望一样,又问道:“你们每一个人,真的全不认识我了?” 海员全是很好心的,看到卜连昌那种可怜的样子,实在每一个人都想说早已认识他的。 但是、他们却实在不认识他! 于是,每一个只好摇了摇头。 卜连昌双手掩著脸,哭了起来。 船长连声道:“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大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道:“卜……先生.你说你全认识我们,而且还是船上的三 副,那么,你的船员证呢?在不在?” 卜连昌哭丧看脸,抬起头来,道:“他们早就问过我了。我的船员证,一些衣服,全在 救生艇翻侧的时候失去了,怎还找得到?” “你是和谁在一支艇中的?”大副又问。 卜连昌拍著几个人,叫著他们的名字,道:“是他们几个人,可是他们却说根本没有见 过我,没有我和他们一起在艇中!” 大副也只好苦笑了起来,他安慰著卜连昌,道:“你别难过,或许是我们……全将你忘 了。” 大副在那样说的时候,自己也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事,因为他实实在在,从来也未曾见 过卜连昌这个人,但是为了安慰卜连昌,他不得不继续说著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他继续 道:“或许是我们都因为轮船失事,受了惊吓,所以暂时想不起你来,也是有的。” 卜连昌绝望地摇著头,道“你们,每一个人?” 船长大声道:“荒唐,真是够荒唐的了!” 事情在外地,不会有结果,但是卜连昌说得那么肯定,他甚至可以叫出轮船公司每一个 职员的名字来,又说他的家是在什么地方,都叫人不由得不信,所以船长虽然觉得事情太荒 唐,还是将卜连昌带了回来。 在飞机上,卜连昌仍然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直到可以看到机场时,他才兴奋了起来, 道:“好了,我们快到了,你们不认识我,我老婆一定会认识我的。” 大家都安慰著他,卜连昌显得很高兴。 飞机终于降落了,二十四个人,鱼贯走出了机场的闸口,闸口外面,早已站满了前来接 机的海员的亲人,和轮船公司的船员。 几乎每一个海员,一走出闸口,立时便被一大群人围住,轮船公司的职员,在大声叫 著,要各人明天一早,到公司去集中。只有卜连昌走出闸口的时候,没有人围上来。 在卜连昌的脸上,现出了十分焦急的神色来,他踮起了脚,东张西望,可是,却根木没 有人注意他,他显得更焦急,大声叫道:“姜经理!” 一个中年人转过身来,他是轮船公司货运部的经理。他一转过身来,卜连昌便直来到了 他的面前,道:“姜经理,我老婆呢?” 姜经理望了卜连昌一眼,迟疑地道:“你是!” 卜连昌的脸色,在那一刹间,变得比雪还白,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他尖声叫了 起来,道:“不,别说你不认识我!” 姜经理却只觉得眼前的情形,十分可笑,因为他的确不认识这个人! 姜经理道:“先生,我是不认识你啊!” 卜连昌陡地伸手,抓住了姜经理的衣柚,姜经理吓了老大一跳,道:“你做什么?” 船长走了过来,道:“姜经理,这是卜连昌,是…吉祥号上的三副。” 姜经理忙道:“顾船长,你疯了?没有得到公司的同意,你怎可以招请船员?” 船长呆了一呆,道:“那是他自己说的。” 彼船长的话,令姜经理又是一怔,道:“什么叫他自己说的?” 船长苫笑了一下,他要费一番唇舌,才能使姜经理明白,什么叫“他自己说的”,姜经 理忙道:“胡说,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一推,推开了卜连昌。 这时,又有几个公司的职员,围了过来,纷纷喝问什么事,卜连昌一个一个,叫著他们 的名字。 可是,他们的反应,全是一样的,他们跟本不认识卜连昌这个人。 卜连昌急得抱住了头,团团乱转,一个公司职员还在道:“哼,竟有这样的事,吉祥号 轮船上,明明是二十三个船员,怎么忽然又多出了一个三副来?” 又有人道:“通知警方人员,将他扣起来!” 在众人七嘴八舌中,卜连昌推开了众人,奔向前去,在一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双眼 之中,显得惊惧和空洞,令人一看,就觉得他是在绝望之中。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遇 到他的。 我到机场去送一个朋友离开,他离开之后,我步出机场,在卜连昌的面前经过。 因为卜连昌脸上的神情太奇特了,所以,我偶然地向他望了一眼之后,便停了下来,注 视著他,心中在想著,这个人的心中,究竟有什么伤心的事,是以他才会有那样绝望的神情 的? 卜连昌也看到我在看他,他抬起头来,突然之间,他的脸上,充满了希望,一跃而起, 道:“先生,你,你可是认识我?” 我给他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忙摇头道:“不,我不认识你。” 他又坐了下来,那时,顾船长走了过来,我和顾船长认识,却已很久了,我们两人,忙 握著手,我说了一些在报上看到了他的船出事的话,反正在那样的情形下见面,说的也就是 那些话了。 彼船长和我说了几句,握著卜连昌的肩头道:“你别难过,你还是先回家去,明天再到 公司来集中,事情总会解决的。” 卜连昌的音声和哭一样,还在发著抖,他道:“如果,如果我老婆,也像你们一样,不 认识我了,那…怎么办?” 我听了卜连昌的话,几乎想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形,这个人的神 经,一定不正常。 彼船长叹了一声道:“照你说,你和我们那么熟,那么,你的老婆,认得我么?” 卜连昌道:“她才从乡下出来不久,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和我的孩子。” 彼船长道:“不要紧,她不会不认识你的!” 我在一旁,越听越觉得奇怪,因为顾船长无论如何不是神经不正常的人! 我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彼船长道:“荒唐,我航海十年多了,见过的荒唐事也够多了,可是没有比这更荒唐 的,我们竟多了一个人出来,就是他!” 我仍然不明白,卜连昌已然叫道:“我不是多出来的,我根本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彼船长道:“荒唐,那么,姜经理如何也不认识你?你还是快说真话的好。” 卜连昌双手掩住了脸,哭了起来。 我心中的好奇更甚,连忙追问。顾船长才将经过情形,向我说了一遍。 而我在听了顾船长的话后,也呆住了。 我当时心中想到的,和顾船长在刚一见到卜连昌的时候,完全一样,我以为他是躲在轮 船上,想偷渡来的,却不料轮船在中途出了事,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兄弟!” 卜连昌抬起头来望著我,好像我可以替他解决困难一样。我道:“兄弟,如果你是偷渡 来的━━” 却不料我的话还未曾说完,卜连昌的脸色,就变得十分苍白。只有一个心中愤怒之极的 人。才会现出那种煞白的脸色来的。 他厉声叫道:“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直就是吉祥号货轮上的三副!” 他双眼睁得老大,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将我吞吃了一样,他那种样子,实令我又是好 气.又是好笑,同时,我多少也有些可怜他的遭遇。 是以,教双手摇著,道:“好了,算我讲错了话!” 卜连昌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他站了起来,低著头,过了半晌,才道:“对不 起。” 我仍然拍著他的肩头,道:“不要紧的。” 卜连昌道:“顾船长,我想我还是先回家去的好,我身边一点钱也没有,你可以先借一 点给我做车钱?” 彼船长道:“那当然没有问题。” 彼船长在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口唇掀动,欲言又止,像是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却又 难以启齿一样。然而他倒不是不肯将钱借给卜连昌,因为他已取出了几张十元面额的纸币 来。 卜连昌也不像是存心骗钱的人,因为他只取了其中的一张,他道:“我只要够回家的车 钱就够了,我老婆有一些积蓄在、一到家就有钱践用了!” 愿船长又吩咐著他,明天一早到船公司去。卜连昌苦笑著答应。顾船长走了开去,而在 卜连昌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极度茫然的神色来。 我在那一刹间,突然产生了一股十分同情之感来,我道:“卜先生,我的车就在外面, 可要我送你回家去?” 卜连昌道:“那……不好吧!” 我忙道:“不要紧,我反正没有什么事,而你又从海上历险回来,一路上,你讲一些在 海上漂流的经历给我听,也是好的。” 卜连昌又考虑了一会,便答应了下来,道:“好,那就麻烦你了!” 我和他一起走出了机场大厦,来到了我的车旁。这时,其他的海员也正在纷纷离去,我 注意到当他们望向卜连昌之际,每一个人的神色,都显得十分异样。 我和卜连昌一起上了车,卜连昌的家,是在一条中等住宅区之中,一路上,我多少知道 了一些他的家庭情形,他的妻子才从乡下带著两个孩子出来,他们租了一间相当大的房间, 那一层单位,是一个中医师的,可以算得上很清静。 而他的收入也相当不错,所以他们的家庭,可以说是过得相当幸福的。 他一直和我说著他家中的情形,而在每隔上一两分钟,他就必然要叹上一口气,道: “我老婆为什么不到机场来接我?” 我安慰著他,道:“或许你老婆才从乡下出来,自然没有那样灵活。” 卜连昌不禁笑了起来,道:“他出来也有半年了,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唉,她为什么 不来接我?你说,她会不会也不认识我?” 我道:“那怎么会?你是她的丈夫,天下焉有妻子不认识丈夫的事?” 卜连昌的笑容立时消失了,他又变得愁眉苦脸,道:“可是……可是为什么顾船长他 们,都不认识我呢?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对付我?” 我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了?” 卜连昌苦笑著,道:“还有公司中的那些人,他们明明是认识我的,何以他们说不认识 我?” 必于这一点,我也答不上来。 这实在是不可解释的。如果卜连昌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么,人家怎会不认得他?自 然不会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一致说谎,说自己不认识卜连昌的。 而卜连昌说那样的谎话,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卜连昌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那自然是很合理的解释,那么,他又怎能知道那些 人的私事?那些私事,只有极熟的朋友才能知道,而绝不是陌生人所能知晓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疑惑,是以连驾车到了甚么地方也不知道。还是卜连昌叫了一声,道: “就是这条街,从这转进去!”我陡地停下车、车子已经过了街口。 我又退回车子,转进了那条街,卜连昌指著前面,道:“你看到那块中医的招牌没有? 我家就在那层楼。” 我向前看去,看到一块很大的招牌,写著,“三代世医,包存忠中医师。” 我将车驶到那幢大厦门前,停了下来,卜连昌打开车门,向外走去,他向我道谢,关上 车门,我看到他向大厦门口走去。 可是,他还未曾走进大厦,便又退了出来,来到了车旁,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他道: “我……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我奇怪地问:“为甚么?” 卜连昌双手握著拳,道:“我有些……害伯!” 我自然知道他是为甚么害怕的,他是怕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女不认识他。这种但心,若是 发生在别人的身上,那实在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了! 但是,我却觉得,卜连昌已经有了那样可怕的遭遇,他那样的担心,却也不是多余的 了。 我立时道:“好的,我和你一起上去。” 我走出了车子,关上车门,和他一起走进了大厦。他对那幢大厦的地形,十分熟悉,大 踏步走了进去,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看到他在快走到电梯时,和一个大厦的看更人,点了点头。那看更人也向他点点头。 卜连昌显得很高兴,可是我的心中,却感到了一股凉意,因为我看到,卜连昌才一走了 过去,那看更人的脸上,便现出了一股神情来,在背后打量著卜连昌,又向我望了一眼。 从那著更人的神情举止看来,在他的眼中,卜连昌分明是一个陌生人! 我自然没有出声,我们一起走进了电佛,一个中年妇人。提著一支菜篮,也走了进 来.我真怕卜连昌认识那中年妇人,又和她招呼! 可是,卜连昌真是认识那中年妇人的,他叫道:“七婶,才买菜回来啊,小宝是不是还 在包医师那调补药吃?其实,小孩子身弱些,也不必吃补药的!” 卜连昌说著,那中年妇女以一种极其奇怪的神色,望著卜连昌。 卜连昌也感到对方的神色很不对路了,是以他的神色,又变得青白起来。 电梯这时,停在三楼.那中年妇人在电梯一停之后,便推开了门,匆匆走了出去。 卜连昌呆立著,我可以看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发著抖,而我也没有出声,我实在没有 甚么好说的,事实已再明显没有了,他认识那中年妇人,但是那中年妇人,却根本不认识 他! 二 那中年妇人脸上的神情那样奇怪,自然是很可以解释的。在电梯中,有一个陌生人来和 你讲话,那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但是当那陌生人,竟熟知你家中的情形时,事情便十分可 怪了! 电梯在继续上升,电梯中的气氛,是一种令人极其难堪的僵硬。 电梯停在七楼,卜连昌的手在发著抖,他推开了电梯门,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他抓住 了我的手臂,转过头来,道:“刚才那女人是七婶,我不出海的时候,经常和她打牌,可是 她……她……” 我不让他再说下去,便打断了他的话头,道:“别说了,等你回到家中之后,好好休息 一下,就不同了。” 我几乎是扶著卜连昌向前走去的,我们停在“G”座的门前,在那扇门旁边的白墙中, 也漆著“中医师包存忠”的字样。 卜连昌呆了一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按门铃。门先打开了一道缝,还有一道铁 链连著,一个胖女人在那缝中,向外张望著。 卜连昌还没有说话,那胖女人道:“包医师还没有开始看症,你们先到街上去转一转再 来吧!” 卜连昌在那时候,身子幌了一幌,几乎跌倒,我连忙扶住了他。 他用近乎呻吟的声音道:“包大太,我是阿卜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那胖女人面上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卜连昌却突然暴躁了起来,道:“快开门!老婆 呢?她应该知道我今天回来的,为甚么下来接我?” 胖女人脸上的神情更疑惑了,她道:“你老婆?先生,你究竟是甚么人?” 卜连昌口唇抖动著,但是他却已无法讲得出话来,我忙道:“他是你的房客,住在你们 这的,他叫卜连昌,是你的房客!” 胖女人摇著头,道:“你们找错人家了,我们倒是有两间房租出去,但不是租给他的, 是租给一对夫妇,和两们小孩!” 就在这时,一阵小孩的喧哗声,传了出来,我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和一个六七岁的 女孩,追逐著,从一间房间中,奔了出来。 卜连昌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卜连昌立时叫道:“亚牛,亚珠!” 那两个孩子正在奔逐,卜连昌一叫,他们便突然停了下来,卜连昌又道:“亚牛,亚 珠,阿爸回来了,你阿妈呢?快开门给我。” 那两们孩子来到了门口,仰起头,向卜连昌望来,卜连昌的脸上,本来已现出十分亲切 的笑容来,可是当他看到那两个们孩子的神态时,他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那两们小孩望 著他,那女女问道:“阿哥,这个人,是甚么人?” 男孩摇著头,道:“我不知道。” 我连忙推开了卜连昌,蹲下身子来,道:“小弟弟,你叫甚么名字?” 男孩道:“我?我叫卜锦生。” 我忙又道:“你爸爸叫甚么名字?” 男孩眨著眼,道:“叫卜连昌!” 我直起了身子来,那男孩的父亲叫卜连昌! 而在我身边的人就是卜连昌,那男孩子却不认识他! 卜连昌在我站了起来之后,立时又蹲到了门缝前,急急地问:“你看看清楚,亚牛,我 就是你的爸爸,你……你……” 亚牛摇著头,卜连昌急了起来,道:“亚牛,我买给你的那一套西游记泥挂娃,你还记 得么?” 亚牛睁大了眼睛,现出很奇怪的神情来,一吮著手指,一面道:“咦,你怎么知道?” 卜连昌几乎哭了起来,道:“那是我买给你的啊!” 亚牛大摇其头,道:“不是,不是你买给我的,是我爸爸买给我的!” 我已经感到事情十分严重了,那位胖妇人,似乎不想这事再继续下去,她用力在推著 门,想将门关上,可是这时,卜连昌就像发了疯一样,突然用力一撞,撞在大门上。 我也不知道卜连昌会有那么大的力道,他一撞之下,“蓬”地一声响音,那条扣祝号的 铁链,已被他撞断,他也冲进了屋中。 那胖妇人吓得尖声叫了起来,天下实在再也没有比胖妇人尖叫更可怕的事了,是以我连 忙走了进去,道:“别怕,千万别怕,他是没有恶意的!” 卜连昌撞开门,冲进去,再加上胖妇人的尖叫声,和我的声音,实在已十分惊人,我看 到屋中其他的人,也都走了出来。有一个身形相当高的中年人,他可能就是那个姓包的中医 师,他一出来,就对著卜连昌喝道:“你是甚么人,乱闯做甚么?” 另一间房间中,走出一个看来很瘦弱,满面悲容的女人来,那女人一走出来,亚牛和亚 珠两个孩子,连忙奔到了她的身边,叫道:“妈!妈!” 卜连昌冲进屋子来之后,一直都只是呆呆地站著,在发著抖。 直到那女人走了出来,他才用充满了希望的馨音叫道:“彩珍,我回来了!” 那女人吃了一惊,道:“你是谁?” 卜连昌的身子摇幌著,几乎跌倒。 我忙走过去,问那女人道:“阿嫂,你不认识他,他是卜连昌啊!” 那女人吃了一惊,道:“卜连昌?他倒和我的先生同名同姓!” 卜连昌的嘴唇在发著抖,发不出声音来,我知道,他出声的话,一定是说“我就是你的 先生”。 我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急于开口。 因为我觉得,事情已快到水落石出的阶段了,因为,确有卜连昌其人,而且,卜连昌也 有妻,有子女,那情形,和我身边的卜连昌所说一样,只不过忽然之间,大家都变得不认得 他而已。 是以我问道:“卜太太,那么,你的先生呢,在甚么地方?” 卜太太脸上的神情,更是忧戚,她先向身边的两个孩子,望了一眼,然后拍著他们的 头,道:“小孩子,快进房间去!” 亚牛和亚珠听话地走进了房间中,卜太太才叹了一声道:“先生,我先生他……死了, 我一直不敢对孩子说,她们的爸爸已不在人世了!” 我吃了一惊,在刹那间,我忽然想起了“借尸还魂”这一类的事情来。 我忙又问道:“你先生的职业是━━” “他是海员,在一艘轮船上服务,我几天前才接到通知,他被人杀害了。”卜太太哭了 起来。 卜连昌虽然经我一再示意他不要出声,可是他却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道:“彩珍,你 在胡说甚么?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么?” 卜太太吃了一惊,双手乱摇,道:“先生……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又道:“卜太太,他的声音,不像你的先生?” “当然不像!”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来,我在想,卜连昌在海中获救之后,可能还未曾照过 镜子,那也就是说,他可能未曾见过自己的样子。 如果,让他照镜子,他也不认得自己的话,那么,事情虽然仍是怪诞得不可且议,但是 至少可以用“借尸还魂”来解释的了。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立时顺手拿起了放在一个角落的镜子来,递给了卜连昌,道:“你 看看,看看你自己,是不是认识你自己。” 卜连昌怒道:“你在开甚么玩笑?” 但是我还是坚持著,道:“你看看有甚么关系?” 卜连昌俏然接过镜子来,照了一照,道:“那当然是我,我自己怎会认不出自己来?”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看来,那显然并不是甚么“借尸还魂”,而是忽然之间,在一个卜连昌 死了之后,多了一个卜连昌出来,而那个多出来的卜连昌,却谁也不认识他,只有他自己认 得自己。 这实在可以说是天下最怪的怪事了! 我心中迅速地转著念,我想了许多念头,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死在南美洲的卜连昌, 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又道:“卜太太,还想麻烦你一件事,你一定有你先生的照片,可不可以拿出来我看 看?” 卜太太望了我片刻,大概她看我不像是坏人,所以,她转身进入房中,那时,卜连昌已 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掩住了面。 那位中医师,和他的胖太太,则充满了敌意,望定了卜连昌和我。 我只好勉力向他们两人,装出微笑来。 卜太太只去了一两分钟,便走了出来,她的手中,拿著几张照片。 可能是她看到了照片,又想起了丈夫,是以她的双眼之中,泪水盈眶。她将照片交到了 我的手中,那是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我才向那些照片看了一眼,心中就不禁替坐在沙发上,掩住了脸的卜连昌难过! 站在那女人,和那两个孩子之旁的,是一个身形很粗壮的男人,那男人,和我认识的卜 连昌,根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我指著那男人问道:“这位是你先生?” 卜太太含著泪,点了点头。 我向包医师望去,包医师立即道:“是的,那是卜连昌卜先生。” 我将照片交还给了卜太太,然后,走向沙发,我拍了拍卜连昌的肩头,道:“我们走 吧!” 我的手指,才一碰到卜连昌的肩头,卜连昌便像触了电一样,跳了起来,道:“我到哪 去?这就是我的家,我回家了,我到哪去?” 卜太太和包医师夫妇,都吃惊地望著他,包医师厉声道:“你再不走,我要报警答 了!” 我忙道:“不必报警,我们走!” 卜连昌怪叫道:“我不走!” 我沉声道:“卜先生,现在你不走也不是办法,你遭到的困难,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 的,没有一个人是认识你的!” 卜连昌道:“他们全疯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卜先生,事情总有解决的一天,我看,你一定没有办法留在这 里,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你。我有一个提议,你先到我家去暂住一些时日,比较好些,你以 为怎样?” 卜连昌用一种怪怪气的声音,笑了起来,道:“我认识的人,他们全不认识我了,倒是 你,我本来完全不认识的,反肯帮我的忙!”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只好道:“这世界本来就是很反常的,是不是?” 卜连昌低著头,慢慢向门外走去,他走到了门口,仍然依依不舍,回过头过来,向卜太 太望了一眼,道:“彩珍,你真不认识我了?” 卜太太连忙摇头,我道:“卜太太,你的名字,是叫作彩珍?” 卜太太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道:“他……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很少人知道我的 名字!” 卜连昌又笑了起来,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我和你做了几年的夫妻,你可还记 得,我们在乡下,初见面的那天,是阿保阿婶带你到我家来的,你穿著一件蓝底红花的衣 服,用红头绳扎著发,见了我第一句话也不说,你可记得么?” 卜太太的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卜太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从她的神态上,已经毫无疑问,可以看出,卜连昌所说的一 切,全是事实。 卜太太一面发著抖。一面仍摇著头,道:“不,你不是我的先生。” 卜连昌脸色灰败,转过身,向外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门口,又转身向包医师夫 妇,连声道歉,但他们已忙不迭将门关上了。 卜连昌呆立在门口,我扶著他进了电梯,出了大厦门口,又扶著他进了我的车子。 我坐在他的身边,望了他一眼,卜连昌喃喃地道:“为什么?他们全不认识我了?” 我双手扶在驾驶盘上,心中乱成一片。 我道:“奇怪得很,真有一个人叫卜连昌,而且也是海员,但是他的船公司属然和你的 不同,他是走南美的,死在那边了o” 卜连昌失神地瞪大著眼,一声不出。 我十分同情他,道:“现在,看来没有什么法子,证实你的存在了!” 卜连昌喃喃地道:“如果他们全不认识我,那么,我何以会认识他们?我明明是吉祥轮 上的三副,为什么船一出了事,我被救起来之后,就什么都不同了?” 我望著他,他的神情极痛苦,我对他所说的一切,实在是绝不疑惑的,有很多事,如果 他不是卜连昌,根本不可能知道。 可是,他却又不是那个卜连昌。 我发动了车子,卜连昌坐在我的身边,一直在喃喃自语著,看来,他的神经,好像已很 不正常。 这实在是难怪他的,试想,任何人,如果有了他那样的遭遇,谁还能维持神经正常?忽 然之间,他所熟悉的所有人,都变得不认识他了,连他的妻子、儿女,也全然未曾见过他!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一直到了我的家中,他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脚步跄踉地走著,白素迎了出来,看到了卜 连昌.不禁呆了一呆,她用眼色向我询问,这是什么人? 我并没有立即回答她,我先请卜连昌坐下,斟了一杯白兰地给他,希望美酒能使他的神 经镇定一些。 我将白素拉到一边,低声将卜连昌的遭遇,用最简单的方法,向她讲了一遍。 长年和我在一起,白素自然也遇到过不知多少古怪的事情了。 可是从她这时脸上的神情看来,她一定也认为那是他遇到过的怪事中最怪的一件了。 当她听完了我的话之后,我们才一起来到卜连昌的身前。我向卜连昌介绍白素,道: “卜先生,这是内人。” 卜连昌只是失神落魄地望著白素,白素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用柔和的语声道:“卜 先生,这件事,其实是很容易解决的。” 白素突然之间,讲出了那样一句话来,不但卜连昌立时瞪大了眼,连我也为之一惊。 我忙道:“白素,你有什么办法?” 白素道:“卜先生说,他是吉祥号货轮上的三副,但是人家都不认识他,据我所知,一 艘船上的船员,总有合照留念的习惯的━━” 白素的话还未曾讲完,我和卜连昌两人,都一起跳了起来! 我在跳起来之际,不禁用手在自己的头上,拍打了一下,埋怨我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 这一点! 这的确是很容易解决的,如果卜连昌曾在照片中出现,那自然是表示他这个人,的确是 存在的! 而卜连昌在跳了起来之后,立即尖声叫道:“有的,我们曾在公司的门口,合拍过一张 照片,我们二十四个人,一起拍过照的,我站在第二排,好像是左首数起,第八个人,在二 副的身边!” 我忙道:“那就行了,反正你明天一早就要到公司去,有这张照片,就可以证明你是他 们中的一个了!” 卜连昌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他忙道:“我现在就去!” 我道:“不必那么急,反正已有证据了!” 但是卜连昌十分固执,他又道:“不.我现在就要去,我要他们明白,是他们记不起我 了,而不是我在胡说八道!” 我点头道:“好吧,我想你不必我再陪你了!” 卜连昌道:“当然,当然,麻烦了你那么久,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代他高兴,眼看著他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可是,当他出了门之后不久,我的高 兴,便渐渐地消失了,因为,我想到,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因为,不认识他的人,不单是 吉祥货轮上的船员,而且,还有公司的职员,和他的家人! 如果那照片上有卜连昌这个人在,那么,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因为,船员全不记得卜 连昌这个人,还可以勉强解释为遇险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受了刺激(这个可能其实也几乎是 不存在的)。但是,,船公司的职员和他的家人,如何会不认识他呢? 我坐在沙发上沉恩著,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这实在是难以想得通的事。 饼了半小时之后,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白素拿起了电话,我听到一个男人大声道: “有一位卫斯理先生?我们是轮船公司!” 在那个男人的声音中,我又听到卜连昌的大叫声,道:“不是这张,不是这张,你们将 照片换过了,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和白素,相距七八,但是我却可以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可知打电话来的地方,正在 一片混乱之中,是以每一个人都在放开了喉咙大叫。 我站起身来,也不去接听电话,也大声道:“告诉他们,我立即就去,叫他们别报 警!” 我奔出门口,跳上车子,闯过了三个红灯,赶到了轮船公司。 看到了一辆警车,停在轮船公司的门口,我知道船公司的职员,已报了警,我冲进了船 公司,只见卜连昌在两个警员的挟持下,正在竭力挣扎著。 他满脸皆是愤怒之色,面涨得通红,发出野兽嗥叫一样的怪声来。 我忙道:“卜连昌,你静一静!” 船公司中有一张桌子翻转了,几个女职员,吓得花客失色,躲在角落中,一个警官向我 走了过来,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略呆了一呆,我是卜连昌的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却只好 说道:“我是他的朋友?” 那警官道:“你的朋友神经不正常?” 我苦笑著,这个问题,我却是没有办法回答的了,因为我认识他,不过几小时! 我只好反问道:“他做了什么?” 船公司的一个职员,走了过来,他的手中,拿著一张照片,道:“这人冲进公司来,说 要看吉祥轮全体船员的照片,本来我们是不让他看的,但是他又一再要求著,谁知道他一看 之下,就发了疯!” 我在那职员的手中,接过了那照片来,照片上有二十多个人,我看到第二排,数到第八 个,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绝不是卜连昌。 我向卜连昌望去,卜连昌叫道:“不是这一张,卫先生,不是这一张!” 那公司职员道:“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硬说他应该在那张照片中,在二副和 电报员的中间,可是,你看这照片!” 我又看了那照片一下,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警官已挥手道:“将他带走,你是他的朋友,可以替他但保。” 卜连昌仍在挣扎著、叫著,我抱著万一的希望,问那职员道:“先生,吉祥号货轮在出 发前,船员只拍了这一张全体照?” 那职员可能以为我也是神经病了,他瞪著眼,不耐烦地道:“又不是结婚照,还要拍多 少叹?” 两个警员已挟持著卜连昌,向外走了出去。我在那片刻间,已然可以肯定,那照片绝没 有驳接、叠印的痕迹。那警官问我,道:“你替他但保么?” 我点头道:“自然。” “那就请你一起到警局去。”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谁叫我因一时的好奇,认识了卜连昌这样一个多出来的人。 我和卜连昌一起到了誓局,一小时后才离开。卜连昌的脸色,又变得十分苍白。我望著 他。他缓缤地道:“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我道:“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我想,总该有什么人认识你的,我替你想想办法! 我想出来的办法是,将卜连昌的放大照片,登在全市各大报纸的第一版上,希望认识他 的人,立即来和我联络。 我的第二个办法则是,委托小冰,去调查那个在南美死去的卜连昌的一切。 而我将卜连昌,暂时安置在我的进出口公司中,做一份他可以胜任的工作。 卜连昌的照片,在报上一连登了七天。 七天之后,几乎卜连昌一走在街上,就有人认识他就是那个在报上刊登“谁认识我”的 照片的怪人了,但是,卜连昌在世上,根本一个熟人也没有,因为七天来,没有人和我联 络。 第七天,小冰的调查报告也送来了,那个卜连昌,是一个海员,今年三十岁,他的职位 是水手长,一直走远洋航线,是在哥伦比亚,和当地的流氓打架,被小刀子刺死的。遗有一 套,一子,一女。 小冰的调查报告,做得很详细,除了那个卜连昌的照片之外,还有他遗属的照片。 照片上的那女人,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都不陌生,都见过他们。 当我看完了小冰送来的调查报告之后,我不禁发了半晌呆。 因为我根本无法想像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世上,的确有一个卜连昌,但是那个卜连昌却已经死了,有极其确凿的证据,是不可否 认的事实。 可是,另外有一个人,却又自认为卜连昌,他知道那个已死的卜连昌家中的一切事,但 是另一方面,他的生活背景,又和那个卜连昌绝不相同。 而更令人迷惑难解的事,现在的这个卜连昌,在他出现之前,根本没有人认识他,而他 的出现方法,也是奇特之极,他是在吉祥号货轮出事之后,被人家从海上,和其他的船员, 一起救起来的。 撇开所有的不可恩议的事不说,单说他是如何会在海面上漂流的,这一点,已是不可思 议之极的事了! 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卜连昌,还提不出任伺证据(除了他自己所说之外),可以证明他 在海面遇救之前,曾在这世界上出现过! 他所认识的人,人家全都不认识他,他说曾和大家合拍过照片,但是,当那照片取出来 之后,照片上却连他的影子也没有。 我呆了好久,不禁苦笑了起来。 那时,我正在我那家进出口公司的办公室中,我呆了片刻,才按下了对讲机的掣,通知 我的女秘书,道:“请卜连昌来见我。” 我听得女秘书立时道:“怪人,董事长请你进去。”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我将卜连昌安插在我的公司之中任职,公司中所有的同事,在等二 天起,就开始叫他“怪人”,一直叫到现在,“怪人”几乎已代替了他原来的名字了。 那自然是怪不得公司的同事的,因为卜连昌的确是怪人,他实在太怪了,他是一个突如 其来,多出来的人,这世上本来没有他,而他突然来了! 三 本来,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世上本没有这个人,但忽然来了,可是,每一个人,来到 这世上,都是婴儿,只有卜连昌,似乎一来到世上,便是成人,他有他的记忆,有他的生 活,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是多出来的一个人! 我等了极短的时间,便传来了敲门声,我道:“请进来。” 卜连昌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我向我面前的一张椅子,指了一指,道:“请坐。” 然后,在他坐下之后,我将那份调查报告,交给了他,道:“你先看看这个!” 自从我认识卜连昌以来,他的脸色,就是那么苍白,当他接过那份报告书的时候,我看 到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发著抖。 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接过了报告书,仔细地看著,一面看,一面手指抖得更厉害。 他化了十分钟的时间,看完了那份报告。 在那十分钟之内,我留心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我虽然已可以肯定,卜连昌所说的一切,决不是他为了达到任何目的而说的谎,但是, 那份报告书,却等于是一个判决书,判决他根本以前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世上是根本没有他 这一个人的。 我想知道他在明白这一点之后,有什么反应,是以我留心著他的神情。 他在初初看的时候,现出了一种极其憎恶的样子来,他的脸色也格外苍白。而当他看到 了一半时,他那种哀切的神情,更显著了,他的口唇哆嗦著,可是他却又未曾发出任何的声 音来。 卜连昌看完了那份报告,他将之放了下来,呆了极短的时间,然后用双手掩住了脸。 他的身子仍然在发著抖。 饼了好一会,他依然掩著脸,讲了一句任何人都会同情他的话,他道:“那么……我是 什么人呢?” 我苦笑了一下,道:“这要问你,你难道一点也想不起你是什么人?” 他慢慢地放了手,失神落魄地望定了我。 他道:“我不知道,我只知我自己是卜连昌,但是看来,我不是……卜连昌,我是什么 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是从哪来的?” 我望了他一会,才道:“你似乎还未曾将吉祥号遇险经过,详细告诉过我。”我是想进 一步知道,他突然来到世上的情形,是以才又和他提起旧事来的。 他双手按在桌上,道:“我可以详详细细和你讲述这一切经过。” 接著,他便讲了起来。 他讲得十分详细,讲到如何船在巨浪中摇幌,如何大家惊惶地在甲板上奔来奔去,如何 船长下令弃船,他和几个人一起挤进了救生艇。 他不但叙述著当时的情形,而且还详细地讲述著当时每一个人的反应,和他在救生艇 中,跌进海内,被救起来之后的情形。 我仔细听著,他的叙述,是无懈可击的,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绝对证明他是吉祥号轮中 的一员,因为若不是一个身历其境的人,决不能将一件事,讲得如此详细,如此生动! 他讲完之后,才叹了一声,道:“事情就是那样,当我被救起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变 得不认识我了,甚至未曾听见过我的名字。我没有别的办法可想,道:“现在,你只好仍然 在我的公司中服务,慢慢再说。” 卜连昌站了起来,他忽然讲了一句令我吃惊的话,道:“我还是死了的好!”我将手按 在他的肩头上,道:“千万别那么想,卜连昌,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而你现在,也可以 生活下去,你的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卜连昌发出了一连串苦涩笑声来,他握住了我的手,道:“谢谢你,卫先生,我想,如 果不是我遇到你的话,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退出了我的办公室,我又想了片刻,才决定应该怎样做。 我和小冰联络,请他派最能干的人,跟踪卜连昌。同时我又和在南美死的那个卜连昌的 熟人接触,了解那个卜连昌的一切。 因为我深信在两个卜连昌之间,一定有著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的。 经过了半个月之久,我得到结果如下:先说那个死在南美洲的卜连昌,他有很多朋友, 几乎全是海员,那些人都说,卜连昌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动不动就喜欢出手打人,而 且,根本没有念过什么书,是一个粗人。 但是现在的这个卜连昌,却十分温文,而且,虽然未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航海知识也 极丰富,他说是在航海学校毕业的,他的知识,足资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三副,而绝不是一 个粗人。 两个卜连昌是截然不同的,相同的只有一点,就是现在这个卜连昌,认为死在南美洲的 那个卜连昌的遗孀和子女,是他的妻子和子女。 小冰侦采事务所的私家侦采,跟踪卜连昌的结果是,卜连昌几乎没有任何娱乐,他一离 开公司,就在那大厦附近徘徊著。 他曾好几次,买了很多玩具、食品,给在大厦门口玩耍的阿牛和阿珠。 他也曾几次,当那个叫“彩珍”的女人出街时,上去和她讲话,直到那女人尖声叫了起 来,他才急急忙忙地逃走,那大厦附近的人,几乎都已认识了他,也都称呼他为“神经 佬”。 卜连昌的生活,极其单调,他做著他不称职的工作,一有空,就希望他的“妻子”、 “子女”,能够认识他,那似乎并没有再可注意之处了。 我的心中,那个谜虽然仍未曾解开,但是对于这件事,我也渐渐淡忘了。 我有我自己的事,实在很忙,我和卜连昌,大约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那天上午, 我正准备整装出门,去赴一个朋友的约会,电话突然响了。 白素拿起电话来,听了一听,就叫我道:“是你的电话,公司经理打来的。”公可的经 理,是我的父执,整间公司的业务,全是由他负责的,我只不过挂一个名而已,如果靠我来 支持业务,像我那样,经常一个月不到办公室去,公司的业务,怎能蒸蒸日上? 所以,公司既然有电话来找我,那一定有重要的事,我是非听不可的。 我忙来到了电话前,自白素的手中,接过电话听筒来,道:“什么事?” “董事长,”经理说:“我们订购的那副电脑,今天已装置好了。” 听到是那样的小事,我不禁笑了起来,道:“就是这件事么?” “不,还有,我们早些时候,曾登报聘请过电脑管理员,有两个人来应徵,索取的薪水 奇高!” 我道:“那也没有办法啊,电脑管理员是一门需要极其高深学问的人,才能但任的职 业,薪水高一点,也是应该的。” 经理略停了一停,道:“但是,我想我们不必外求了,就在我们公司中,有职员懂得操 纵电脑,而且,操纵得十分熟练!” 我怔了一怔,道:“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装置电脑的德国工程师,也称赞他是第一流的电脑技术员。” 我大感兴趣,道:“是么?原来我们公司中,有那样的人才在,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怪人,卜连昌。” 我又呆了一呆,道:“不会吧,他怎么会操纵电脑他…可能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见过 电脑,而我们订购的那副,还是最新型的。” “是啊,装置电脑的工程师,也频频说奇怪,他说想不到我们公司有那样的人才,既然 他可以称职,我想就录用他好了。” 我道:“这倒不成问题,但是我想见见他,我立即就到公司来。” 在那一刹间,我完全忘记了那个朋友的约会了,卜连昌竟会操纵电脑,这实在不可恩议 之极了! 就算照他所说,他是一艘船上的三副,那么,那一艘船上的三副,是受过新型电脑的操 纵训练的? 卜连昌本来就是一个怪得不可恩议的怪人,现在,他那种怪异的色彩,似乎又增加了几 分。 我不断地在想著这个问题,以致在驾车到公司去的时候,好几次几乎撞到了行人路上 去,当我急急走进公司时,经理迎了上来。 我第一句话就问道:“卜连昌在哪?” 经理道:“他在电脑控制室中,那工程师也在,他仍然在不断推许著卜连昌。” 我忙和他一起走进电脑控制室,这间控制室,是为了装置电脑,而特别划出来的。我一 走进去,就看到房间的三面墙壁之前,全是闪闪的灯光。 卜连昌坐在控制台前,手指熟练地在许多键上敲动著,同时注视著仪表。 在他身后,站著一个身形高大的德国人。 那德国人我是认得的,他是电脑制造厂的代表工程师,来负责替电脑的买家,安装电 脑。我曾请他吃过饭,也曾托他代我找一个电脑管理员。 他一看到了我,便转过身来,指著卜连昌道:“卫先生,他是第一流的电脑技师,如果 你肯答应的话,我想代表我的工厂,请他回去服务。” 卜连昌也看到我了,他停下手,站起身来,在他的脸上,仍然是那种孤苦无依的神情。 我吸了一口气,先叫了他一声。 卜连昌答应著,然后我又问他,道:“卜连昌,你是如何懂得操纵电脑的?”卜连昌眨 著眼,像是不明白我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一样,他也不出声。 我陡地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大声呼喝了,因为在那刹间,我有被骗的感觉。我那样照 顾著卜连昌,可是他却一定向我隐瞒了重大的事实,要不然,他何以会操纵新型的电脑? 我大声呼喝道:“我在问你,你听到没有?你是如何会操纵那电脑的?” 卜连昌吓了一跳,他忙摇著手,道:“卫先生,你别生气,这没有什么奇怪,我未来就 会的,这种简单的操作,我本来就会的啊!” 卜连昌哭丧著脸,道:“我没有胡说,冲先生,我……我可以反问你一个问题么?” 我冲到了他的面前,道:“你说!” 或许是我的神态,在那时看来,十分凶恶,是以卜连昌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和我 的大声呼喝比较起来,他的声音,更是低得可怜,他双唇发著抖,道:“二加二,等于多 少?” 我只觉得怒气往上冲,喝道:“等于四,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 他对于我的辱骂,显然感到极其伤心,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地苍白。 但是他还是问了下去,道:“卫先生,你是在什么时候,懂得二加二,等于四的?” 我不禁呆了一呆,我是在什么时候懂得二加二等于四的?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可笑的问 题,但却也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用这个问题去问任何一个人,任伺人都不容易回答,因为二加二等于四,那实在太浅显 了,任何人在小时候就已经懂的了,自然也没有人会记得自己是在哪年哪月,开始懂得这条 简单的加数的。 我瞪视著卜连昌,当时我真想在他的脸上,重重地击上一拳! 但是当我瞪著他,也望著我的时候,我却突然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这样问我的意思,他 是以这个问题,在答覆我刚才的问题。 我问他:“什么时候懂得操纵电脑呢?” 他问我:“什么时候懂得二加二等于四的。” 那也就是说,在卜连昌的心目中,操纵那种新型的、复杂的电脑,就像是二加二等于四 一样简单,他根本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了! 我的心中在那片刻间,起了一阵极其奇异的感觉。我说不上在那刹间,我想刻了什么, 但是我却感到了说不出来的诡异! 我望著他,好半晌不言语,所有的人都静下来,望定了我,控制室中,只有电脑还在发 出“格格格”的声音,而卜连昌根本连望也不望控制台,只是顺手在控制台的许多按钮中的 几个上,按了两下,电脑中发出的声响,也停止了。 整间控制室之中,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直到这时,我才缓缓地道:“你是说,你早已知道操纵这种电脑的了,在你看来,那就 像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的简单?”卜连昌点看头,道:“正是,那样。”我尽量使我的声音 听来柔和,我道:“然而,卜连昌,你自己想一想,那是不可能的,操纵电脑,是一门十分 高深的学问,你若不是经过长期的、专门的训练,你如何能够懂?而在你的经历之中,你哪 一个时期,会接受过这样的训练?” 卜连昌睁大了眼,现出了一片茫然的神色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那实在是很简单 的,我一看到它,就会使用了,就像我看到了剪刀,就知道怎么用它一样。” 我紧叮著他,问道:“你不必隐瞒了,你是什么人?” 卜连昌脸上,那种茫然的神情更甚,他道:“我……我是什么人?我是卜连昌啊!” 老实说,我绝不壤疑卜连昌这时所说的话,他的确以为他自己是卜连昌。 但是,事实上,他决不是卜连昌,他是另一个人。他如果是卜连昌,怎么会没有一个人 认识他?他如果是卜连昌,怎会懂得操纵电脑? 但是,当我肯定这一点的时候,我又不禁在想:如果他不是卜连昌,那么,他又怎能知 道卜连昌该知道的一切事情。 我实在糊涂了,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或者是一个怪物,但即使是一个怪 物,也一定是突然多出来的怪物! 我叹了一口气。经理问我,道:“董事长,你看……怎么样?” 我点头道:“既然他懂得操纵电脑,那就让他当电脑控制室的主任,给他应得的薪 水。” 我转过头去,在卜连昌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卜连昌,我想和你再详细谈谈,你关 于这具电脑,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什么问题,”他回答“Transferinterrupted!“不必了,”卜连昌又道:“我 想,我可能比他更熟悉这个装置”我苦笑了一下,道:“好的,那么,你以后就负责管理这 副电脑,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一会?” 卜连昌道:“自然可以的。” 我又吩咐了经理几句,和那德国工程师握手道别,然后,和卜连昌一起走出了公司。我 在考虑著该说些什么才好。卜连昌也低著头不出声。 一直到了停车场,坐进了我的车子,我才首先开了口,道:“卜连昌,我想我们是好朋 友了,我们之间,不必有什么隐瞒的,是不是?” “是,卫先生,刚才你叫我骗子,那……使我很伤心,我什么也没有骗你。”“你真的 是卜连昌?” “真的是!”他著急起来:“真是的,我有妻子,有子女,只不过……所有的人,都不 认识我了!” 我望了他半晌,才徐徐地道:“可是,我却认为你是另一个人。” “我?那么我是谁?我的照片,在报上登了七天,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又道: “你可能根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那当然没有人认识你了!” 卜连昌的神情更忧戚,他反问我道:“那么,我是从哪来的?我实实在在,是被他们从 海中救起来的,卫先生,我的老婆,我和她感情很好,她……却不认识我了,我是卜连 昌!” 他的心情一定很激动,因为他讲的话,有些语无伦次,而且,他的声音中,也带著哭 音。 我只好再安慰著他,道:“你别急,事情总会有结果的,你提到你的妻子,你可以讲一 些你和你妻子间的事,给我听听?” 卜连昌呆了片刻,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讲了很多他和妻子间的事。 我又道:“你从你自己有记忆开始,讲讲你的一生。” 卜连昌又讲述著他的一生。他讲得很详细,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著他,如果他所讲的话, 是捏造出来的,那么,其间一定会有破绽的。 可是,他讲述的,却一点破绽也没有! 当然,在他的经历之中,并没有他接受电脑训练的历程,但他却会操纵那电脑! 我觉得我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了,我只好叹了一声,道:“你还有去看你妻子 么?” 他苦笑著,道:“有,然而她根本不认识我,我去和她讲话,她叫警察来赶我走。” 这一点,在私家侦探的报告书中,是早已有了的,我又叹了一声。就在这时候,我看到 公司的一个练习生,急急奔了过来。 他奔到了车前,道:“章事长,有两个外国人,在公司等著要见你!” 我皱了皱眉,道:“叫经理接见他们!” 练习生道:“不是,董事长,是经理叫我来请你的,那两个外国人,手中拿著报纸,那 是有怪人照片的报纸,他们说是来找怪人的!” 我“啊”地一声,卜连昌也高兴起来,道:“有人认识我了!” 他已急不及待,打开车门,我也忙走出车子,我们三个人,急急回到公司中,我问道: “那两个外国人,在什么地方?” “在你的办公室中,”练习生回答。 我连忙和卜连昌,一起推门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在我的办公室中,果然坐著两个外国人,经理正陪著他们,那两个外国人,正用非常生 硬的英语,在和经理交谈著。 当他们看到我和卜连昌走了进来之后,陡地站了起来,他们一起望著我身后的卜连昌, 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来。 那种神色之古怪,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由于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所以我也根木 没有法子知道他们两人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是,从这两人面上的古怪神情看来,有一点,却是我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这两个人, 一定认识卜连昌,不然,他们不会一看到了卜连昌,就表现得如此奇特。我连忙转过头,向 卜连昌看去。 我那时,是要看卜连昌的反应。因为既然有人认识卜连昌,如果卜连昌也认识他们的 话,那么,整件事,都算是解决了! 可是,当我向卜连昌看去之际,我却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卜连昌望著那两个外国 人,脸上,一片茫然之色,他显然不认识他们。 我感到办公室中的气氛,十分尴尬,我搓著手,道:“两位,有什么指教?”那两个外 国人,除非是根木不懂得礼貌的外国人,要不然,便是他们的心中,实在大紧张了,是以使 他们根本不懂得礼貌了。 他们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其中一个,陡地走向前来,经过了我的身边,来到了卜连昌的 身前,大声叫了一下,接著,讲了四五句话。 我听不懂他讲些什么,我对于世界各地的语言,算得上很有研究,甚至连西藏康巴人的 土语,我也曾下过一番功夫。 但是,我听不懂那个人在讲些什么,只不过从他语音的音节上,我听出,那好像是中亚 语言系统中的语言。当时我心中在想,如果卜连昌听得懂那人在说些什么的话,那才好笑 了! 丙然,卜连昌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卜连昌皱著眉,道:“先生,你是━━”接 著,卜连昌就改用英语,道:“对不起,先生,我听不懂你使用的语言!”这时,另一个也 向前走来,从他们的神情上,我感到气氛变得很紧张,这两个人好像要用手段对付卜连昌。 而我却不想卜连昌受到伤害,是以我也移动了一下身子,挡在他们和卜连昌之前。 那人又大声讲了几句话,使用的仍然是我听不懂的那种语言。 卜连昌显得不耐烦起来,他问我道:“卫先生,这两个人,叽哩咕噜,在捣什么鬼?我 不相信他们会认识我,因为我根本未曾见过他们!』我也问那两个人道:“两位,如果你们 有什么要说的话,请使用我们听懂的语言,你们可以说英语的,是么?何必用这种语言来说 话?” 那两人现出十分恼怒的神色来,其中一个,声色俱厉,向著卜连昌喝道:“好吧,你还 要假装到什么时候,申索夫,你在搞什么鬼?你会受到最严厉的制裁!”我呆了一呆,我向 卜连昌望去,那人叫卜连昌什么,他叫卜连昌“申索夫”。“申索夫”,那听来并不是一个 中国人的名字! 在那刹间,我才第一次仔细打量卜连昌。 在这以前,我很少那样打量卜连昌的,因为他的脸上,总是那样愁苦,使人不忍心向他 多望片刻。 但当时,当我细心打量他的时候,我却看出一些问题来了,卜连昌显然是黄种人,但是 他的额广,颧骨高,目较深,这显然是鞑靼人的特徵,那么,我的估计不错了,卜连昌是中 亚细人,所以,那个外国人才向他讲那种中亚细亚的语言! 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疑惑,实在是难以形容的。 我望著卜连昌,又望著那两人,我的想像力再丰富,但是我也难以明白,在我面前发生 的,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怪事。 从卜连昌神情看来,他显然也和我一样不明白,他有点恼怒,道:“你们在说些什 么?” 另一个人突然抓住了卜连昌的手臂,厉声道:“申索夫上校,你被捕了!” 四 卜连昌用力一挣,同时在那人的胸口一推,推得将那人跌出了一步,大声道:“见你的 鬼,我姓卜,叫卜连昌,你们认错人了!” 那两个人却又声势汹汹地向卜连昌逼去,我看看情形不对头,忙横身拦在那两人的面 前,道:“两位,慢慢来,我想这其间有误会了!” 那两个人的面色十分难看,一个道:“先生,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和申索夫在一起 的?” 那两人的神态,十分骄横凶蛮,我的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道:“首先,我要问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在这里随便逮捕人?” 那两人怔了一怔,勉强堆下了笑脸来,可是他们虽然堆下了笑脸,却绝没有改变他们行 动的打算,其中一个,突然伸出了手,搭在我的肩头上,道:“先生,这件事关系太大,如 果你不是有什么特殊身份的人,你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他的话才一说完,便用力一推。 看他的情形,像是想将我推了开去,然后可以向卜连昌下手的。 但是,我自然不会被他推开的,我在他发力向我推来之际,“拍”地一掌,已击在他的 手腕之上。 接着,我五指一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抖了起来,使他后退了一步。 我沉声道:“两位,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什么人,究竟是做什么而来的。我可以先介 绍我自己,我是一个商人,决没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那两人的神色更难看,足足过了两分钟之久,这两人才能平静下来,继续和我说话。 他们中的一个道:“我是东南亚贸易考察团的团长.这位是我的助手。” 我盯着那人,那人在未曾说出他的身份之前,我已可以肯定他是俄国人,而当他说了他 是什么贸易团的团长之际,我也想起了前两天看到的一则新闻,那新闻说,苏联突然派出了 一个“东南亚贸易考察团”,成员只有三个人,到东南亚来。 这个“考察团”可以说是突如其来的,事先,和苏联有贸易往来的东南亚国家,根木没 有接到任何通知,是以颇引起一般贸易专家的揣测云云。 但现在看来,这个三人考察团的目的,根本不在于什么“贸易考察”,那我更可以进一 步肯定,他们是为卜连昌而来的。 在那刹闲,我的心中,实在是纷乱到了极点,他们称卜连昌“申索夫上校”、又说要逮 补他,使他受严厉的惩罚。 我冷笑了一声,道:“我看,阁下不像是贸易部的官员,我们双方间的谈话,不妨坦白 一些,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要知道,你虽然有外交人员的身份,但如果不在你的国度 中,你也没有特权可以随意拘捕人!” 那自称团长的人瞪着我,半晌,他才道:“先生,这个人,我现在称他为我们国家的叛 徒,我要带他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循正当的外交途径,将他带回去的?”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手指直指着卜连昌,一脸皆是愤然之色。 在他身边的那人,补充道:“先生,团长是我们国家的高级安全人员。” 我明白,所谓“高级安全人员”,就是“特务头子”的另一个名称。 但是我心中的糊涂,却越来越甚,苏联的特务头子,为什么要来找卜连昌?卜连昌在海 中被救起来之后,根本没有人认识他,现在,有两个人认识他了,却说卜连昌是申索夫上 校! 我摆着手,道:“你们最好别激动,我再声明,我没有特殊的背景,但是这位卜先生, 已成了我的朋友,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我都想帮助他,你们说,他是什么人?申索夫上 校?” 那两个人一起点着头。 我又问道:“那么,他隶属什么部队?” 那两个人的面色,同时一沉,道:“对不起,那是我们国家的最高国防机密!” 我呆了一呆,没有再问下去,我只是道:“那么,我想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是什么申索 夫上校,他叫卜连昌,是一个海员,三副!” 那“团长”立时道:“他胡说?” 卜连昌看来,已到了可以忍耐的最大限度,他大声叫道:“卫先生,将这两个俄国人赶 出去,管他们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卜连昌是用中国话在和我交谈的,那两个苏联特务头子,很明显不懂中文,是以他们睁 大了眼,也不知卜连昌在讲些什么。 我从他的神情上,陡地想到了一个可以令他们离去的办法。 我道:“两位,你们要找的那位上校,可能是和这位卜先生相似的人,我想,那位上 校,不见得会讲中国话吧,但是卜先生却会!”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并不出声。 我又问道:“你们要找的那位上校,离开你们,已有多久了!” 那“团长”道:“这也是机密!” 我道:“我想,不会太久,你们都知道,中文和中国话,决不是短期内所能学得成的, 但是卜先生却会中文,中文程度还是相当高,可见得你们找错人了!” 我在用这个理由,在说服苏联特务头子找错人时,心中自己也不禁地苦笑! 因为我想到了卜连昌会操纵电脑。操纵电脑,同样也不是短期内能学会的事! 那两个俄国人互望着,我的话,可能已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他们的神色,仍然充满 了疑惑,那“团长”打开了他手中的公事包,取出了一个文件夹来。 然后,他翻开那文件夹,文件夹中,有很多文件,但是第一页,则是一幅放大的照片。 他指着那照片,道:“你来看,这人是谁?” 我看到了那照片,便呆了一呆,因为照片上的那人,毫无疑问是卜连昌! 照片上的那人是卜连昌,这一点,实在是绝不容怀疑的了,因为卜连昌自己,一看到了 那照片,也立时叫了起来,道:“那是我!你们怎么有我的照片的!” 那“团长”瞪了卜连昌一眼.又问我道:“请你看看照片下面的那行字!” 我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在照片下,印着一个号码,那可能是军号,然后,还有两个俄 文字,一个是“上校”,另一个是人名:“申索夫”。 那“团长”翻过了那张照片,又迅速地翻着一叠文件,他不给我看文件的内容,但是却 给我看文件上照着的照片,照片有好几张,是穿着红军的上校制服的,但不论穿着什么服 装,却毫无疑问,那是卜连昌! 那“团长”合上了文件夹,又盯住了我,道:“你说我们认错了人?”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仍然认为你们认错了人,他不是申索夫上校。” 我几乎已相信,眼前的卜连昌,就是那两个俄国人要找的申索夫上校了! 但是,为什么一个铁幕之内的上校,忽然会变成了卜连昌呢?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问 题。 那“团长”对我的固执,显然显然表示相当气愤,他用手指弹着文件夹,发出“拍拍” 的声响来,道:“根据记录,申索夫上校的左肩,曾受过枪伤,他左肩上的疤痕形状,也有 记录的!” 他在文件夹中,又抽出一张照片来,那照片上有卜连昌的半边面部和他的左肩。在他的 左肩上,有一个狭长形的疤痕。 我向卜连昌望去,只见卜连昌现出十分怪异的神色来,道:“这……这是怎么一回 事?”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直往下沉,我吹了一口气,才道:“你肩头上有这样的疤痕?” 卜连昌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 我一跳跳到了他的身前,道:“那疤痕,是受枪伤的结果?” 卜连昌却摇着头,道:“照说不会的啊,我又不是军人,如何会受枪伤?但是,我却的 确有这样的一个疤痕,那可能……可能是我小时候……跌了一交,但是….我却已记不起来 了。” 那“团长”厉声道:“申索夫上校,你不必再装模作样了,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抓住了卜连昌胸前的衣服。 卜连昌发出了一下呼叫,用力一挣,他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他迅速后退,一转身,便逃 出了我的办公室,这是我们都意料不到的变化。 在我们办公室中的几个人,都呆了一呆,只听得外面,传来了几个女职员的惊呼声,和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那显然是卜连昌在不顾一切,向外冲了出去。 那“团长”急叫了起来,道:“捉住他!” 另一个俄国人也扑了出来,我也忙追了出去,可是当我追到公司门外的走廊中时,卜连 昌却已不见了,他逃走了! 那“团长”暴跳如雷,大声地骂着人,他骂得实在太快了,是以我也听不清他在骂一些 什么。 然后,他转过身来,气势汹汹地伸手指着我,道:“你要负责!” 卜连昌突然逃走,我的心中也已经够烦的了,这家伙却还要那样盛气凌人实在使我有默 难以忍受,我扬起手来,“拍”地一声将那家伙的手,打了开去,骂道:“滚,这是我的地 方,你们滚远些!”那“团长”像是想不到我会那样对付他,他反倒软了下来,只是气呼呼 地道:“你,你应该负责将他找回来!” 我瞪着眼道:“为什么?你们一来,令得我这里一个最有用的职员逃走了,我不向你们 要人,已算好的了!” 那“团长”又嚷叫了起来,道:“他不是你的职员,他是我们国家的——” 他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我疾声问道:“是你们国家的什么人?” “团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并没有说什么,我已冷笑着,代他说道:“这是最高机 密,对不对?我对你们的机密没有兴趣,快替我滚远些,滚!” 那两个俄国人,幸然离去。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坐了下来,我的心中,乱成了一片,实在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好。 卜连昌这个人,实在大神秘了,但是,不论有多少证据,都难以证明他就是申索夫上 校。申索夫上校不可能会中文,不可能会认识卜连昌的妻子和子女,不会对这个城市,如此 熟悉。 但是,他却又不可能是卜连昌,如果他是卜连昌,他就不可能懂得控制电脑。 我呆了片刻,才想到,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问题,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卜连昌。 我命几个平日和他较为接近的职员,分别到他平时常到的地方去找他,我一直在办公室 中等着。 可是等到天黑,仍然没有结果。 这是一个有过百万人口的大都市,要毫无目的地去找一个人,真是谈何容易。 我到天黑之后,才回到家中,我对白素讲起日间发生的,有关卜连昌的事,白素皱着眉 听着,道:“卫,一个疤痕,并不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你应该问那两个俄国人要申索夫的指 纹,和卜连昌的对一下,那就可以肯定卜连昌是什么人了?” 白素确然比我能干,我不禁反手在我自己的额角上,凿了一下,我为什么未曾想到这一 点?面目相同,恰好大家都在肩头上有一道疤痕,那都有可能是巧合的,但是这种巧合,决 计不会再和机会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指纹相同,迸合在一起。 如果申索夫的指纹,和现在的卜连昌的指纹相同的话,那就毫无疑问,可以证明,卜连 昌就是申索夫上校,那两个俄国人并没有找错人! 可是现在,我到何处去找那两个俄国人? 我在食而不知其味的情形下,吃了晚饭,然后,一个人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正在这时 候,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那边是一个很娇美的女子声音,道:“我们是领事馆,请卫斯 理先生o” “我就是。”我回答着。 我立即又听到了那“团长”的声音,他道:“卫先生,我们今天下午,曾见过面。” “是的,”我说:“我记得你。” “卫先生,我和领事商量过,也和莫斯科方面,通过电话,莫斯科的指示说,这件事, 需要你的帮助。” “哼,”我冷笑了一声:“在你的口中,什么全是机密,我怎能帮助。” “团长”忙道:“我们已经获得指示,将这件秘密向你公开,但只希望你别再转告任何 人,如果你有空的话,请你到领事馆来一次,可以么?” 老实说,我对于申索夫上校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事,也感到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却不想到 他们的领事馆去,是以我道:“不,我想请你们到我的家中来,在我的书房中,我们可以交 谈一切o” 那边传来一阵窃窃私议声,过了半分钟之久,才道:“好的,我们一共四个人来。” 我道:“没有问题,我的地址是——” “我们知道,卫先生,请原谅,因为这件事十分重要,所以,我们已在极短的时间中, 对你作了调查,你的一切我们都很清楚了。” 我冷笑了一声,道:“没有什么,贵国的特务工作,本就是举世闻名的!” 对方干笑了几声,道:“我们很快就可以来到了!” 我放下了电话,白素低声问道:“俄国人要来?” 我点头道:“是,看来申索夫的身份,十分重要,他们甚至向莫斯科请示过。” 白素皱着眉,道:“真奇怪,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卜连昌竟会是一个上校。” 我苦笑着,道:“现在还不能证明他是!” 白素缓缓地摇着头,道:“我去准备咖啡,我想他们快来了。” 那四个俄国人,来得极快,比我预料中更快,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两个是我在日间见过 的,另外两个,全都上了年纪,面目严肃。 我将他们延进了我的书房中,坐了下来,一个年纪诺喏大的人道:“卫先生,由于特殊 情形,我们只好向你披露我国的最高机密,希望你不转告他人!” 我摇头道:“我只能答应,在尽可能的情形下,替你们保守秘密。” 那人叹了一声,向“团长”望了一眼,那“团长”道:“卫先生,申索夫上校,是我国 最优秀的太空飞行员之一。” 我呆了一呆,申索夫上校原来是一个大空人!那就难怪他们这样紧张了。 “团长”又道:“他在一个月以前,由火箭送上太空,他的任务是很特殊的,他要作逆 向的飞行,你明白么?他驾驶的太空船,并不是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而前进,而是采取逆方 向。” 我并不十分明白他的话,但是我却也知道,那一定是太空飞行中的一项新的尝试,是以 我点了点头。 “这种飞行如果成功,对军事上而言,有重大的价值,而且,申索夫上校还奉命在太空 船中,向太平洋发射两枚火箭。” “哼,你们在事先竟不作任何公布,”我愤然说。 “自然不能公布,帝国主义和我们的敌人,如果在事先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必定会想尽一 切方法,来进行破坏的。”那“团长”理直气壮地说。 我也懒得去理会他们这些,我只关心那位申索夫上校,我道:“以后怎样呢?” “在他飞行的第二天,我们接到他的报告,他说太空船失去控制,他必须在南中国海 处,作紧急降落,随后,就失去了联络。” 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南中国海,那正是吉祥号货轮出事的地点。 虽然,事情好像有了某种联系,但是我的脑中,仍然一片混乱,因为我依然找不出在申 索夫上校和卜连昌两者之间,有什么可以发生关系之处。 我的双眉紧蹙着。那“团长”又道:“在失去了联络后,我们几乎是立时展开紧急搜索 的,我们的潜艇队曾秘密出动了好几次!”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道:“我不知道你们如何想,你们以为申索夫是落在南中国海之 中,又被人当作船员救起来了么?” 那“团长”望着我,道:“这是最大的可能。” 我苦笑着,摇着头。那“团长”说这是最大的可能,但是实在,那是最没有可能的事。 因为就算申索夫恰好落在南中国海,又恰好和吉祥号遇难的船员一起被救起来,那么, 申索夫也必然是申索夫,而不可能是卜连昌。 就算申索夫厌倦了他的国家,想要转换环境,那他也绝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相反 地,如果一个苏联的太空飞行员,向美国或是其他的国家,要求政治庇护的话,那是一定会 大受欢迎的。 而最根本的问题却在于,申索夫上校,这个苏联的太空飞行员,他对吉祥号货轮的船 员,应该一无所知,根本不可能认出他们来,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的私事! 在我的沉恩中,书房中十分静,谁也不说话。 饼了几分钟,那“团长”才道:“我们已作过详细的调查,申案夫作紧急降落的时候, 他最可能降落的地点中,正有一场暴风雨,有一艘轮船失事。” 我苦笑了一下,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那“团长”续道:“我们在整个区域,已作了最 详细的搜索,我不必隐瞒你,在海底,我们已找到了那艘太空船了!” 我皱了皱眉,道:“那你们就不应该再来找我,那位申索夫上校,一定是在太空船中, 死了!” 那“团长”却摇着头,道:“不,他已出了太空船,他是在太空船紧急降落时逃出来 的。” 我不禁有了一些怒意,大声道:“你将我当作小孩子么?当太空船在以极高的速度冲进 大气层之际,机舱外的温度,高达摄氏六千度,什么人可以逃出太空舱来?” 那“团长”忙道:“这又是我们的高度机密,你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太空船,在回归途 中,因为降落设备失效,而引致太空人死亡的那件事么?” “自然记得,那是轰动世界的新闻。” “是的,自从那次之后,我们的科学家不断地研究,已发明了一种小型的逃生太空囊, 可以将驾驶员包在囊中,弹出太空船,再作顺利的降落,申索夫上校,本来还负有试验这个 太空囊的任务,他自然是在太空船还未曾落海之际,便自太空囊中弹出来的o” 我问道:“关于这种逃生太空囊的详细情形,你能不能说一说?” 那“团长”的脸上,现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来,他道:“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十分简 易有效的逃生工具,在弹出了太空囊之后,太空囊还可以在空中飞行一个时期,然后,速度 减慢到自然降落的程度,在囊中的人,就可以进行普通的跳伞了!” “你们是以为——”我再问。 “我们认为,在申索夫跳出太空囊之后落到了海面,他弃去了降落伞,为了方便在海面 上漂流,他也脱去了沉重的太空衣,然后,他就和遇难的船员,一起被救了起来o”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们的假设很合理,我也完全可以接纳,但是问题是在 于,你们要找的人,他自己根本不认为自己是申索夫上校,他只认为他自己是海员卜连 昌!” 那“团长”怒吼了起来,道:“那是他故意假装的,他想逃避制裁!” 我立时驳斥他,道:“我想不是,如果他有意逃避的话,一到了这里,他就应该投向美 国领事馆,你们又将他怎么办?” 那三个苏联人互望着,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我道:“你们来看我的目的是什么?” 那“团长”道:“我们要找回申索夫上校,一定要和他一起回国去,我们想他或者会和 你联络,所以,要你帮助我们!” 我苦笑了起来,道:“这个问题,我们不妨慢慢再说,现在最主要的便是,先要弄清 楚,卜连昌是不是你们要找的申索夫上校。” “自然是,”一个苏联人不耐烦地挥着手,“如果他是卜连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认识 他?要登报纸找寻认识他的人?我们就是偶然看到了报纸,所以才会找到这里来见他的o” 我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道:“如果他和我联络的话,我一定先要弄清他的身份, 因为他如果是申索夫上校,其间一定还有什么曲折,使他可以知道许多不应知道的事!” 我看到那们人的脸上,有疑惑的神色,是以我就将我如何认识卜连昌的经过,以及如何 陪他“回家”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为了回报他们对我的信任,他们向我讲出了他们国家的高度秘密,当然我也不会再对他 们保留什么,是以我的叙述,十分详细。 他们三人用心地听着,等我讲完,他们才一起苦笑了起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我说:“我没有必要骗你们,因为我也想知道卜连 昌的真正身份,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请问。”他们齐声说。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申索夫上校,可曾受过电脑控制的训练o” 那“团长”笑了起来,道:“自然,他是全国最好的电脑工程师,我们太空飞行机构中 的电脑设备,大多数是在他领导之下设计制造的。” 我又不由自主,苦笑了起来,如果申索夫是一个第一流的电脑工程师的话,那么,控制 普通的商用电脑,在他而言,自然是二加二等于四一样简单的事了。 我呆了片刻,才又问道:“你们有没有申索夫的指纹记录,我想,如果我有机会见到卜 连昌的话,取他的指纹来对照一下,就可以确切证明他的身份了!” “有,”那“团长”立即回答,他打开了公事包,拿出了一张纸来给我。 五 那张纸是一个表格,上面有申索夫的照片,和十支手指的指纹。 我将那张表格,放在桌上,道:“各位,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去找寻他,我 想,在未曾真正弄明白他的身份之前,你们暂时不必有什么行动,弄错了一个人回去,对你 们也是没有好处的。” 那三个苏联人呆了片刻,想来他们也想到,除了答应我的要求之外,是别无他法可想 的,是以他们只是略想了一想,便答应了我的要求了。 他们也都站了起来,我送他们出门口,望著他们离去,我的心中,实在乱得可以。 在听了他们三个人的话后,我更可以有理由相信那个根本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的卜连昌, 就是太空飞行员,申索夫上校。 但是,何以这两个丝毫不发生关系的人物,会联结在一起了呢?我忽然有了一个十分奇 怪的想法,现在的卜连昌,就像是申索夫和卜连昌的混合,兼有两人的特点,或老是兼有三 个人的特点,另一个是根本不存在的吉祥号货轮的另一个三副━━那是卜连昌坚持的自己的 身份,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怪事怩? 我踱回了书房之中,坐在书桌之前,拧著头,不断地思索著。 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是午夜了,我打了一个呵欠,正想上床睡觉时,电话铃却突然响了 起来。 我拿起电话来?那边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接连说了七八声“喂”,也没有反应,我愤 然放下了电话。可是在我放下电话之后不久,电话铃却又响了起来,我再拿起电话,冷冷地 道:“如果你不存心和我说话,那你为什么打电话来?” 我以为,打电话来的人,一定是一个无聊到了拿电话来作为游戏工具的家伙,可是,我 的话才一讲完,却突然听到了卜连昌的声音! 一听到了卜连昌的声音,我全身都震动了一下,卜连昌道:“我……不知该说什么才 好,卫先生,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卜连昌,”我忙叫著他:“你在什么地方?” “我一直坐在公园中,现在,我是在公园旁的电话亭中打电话给你,卫先生,我想…… 见一见你。” “好,我也想见见你。” “我在公园人口处的长椅前等你,”卜连昌说:“你一定要来啊!” “当然,我来,一定来,”我放下电话,便离开了家。 当我来到公园的时候,公园中几乎已没有什么人了,所以一眼就看到卜连昌一个人,孤 零零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之上。 我连忙向他奔了过去,他也站了起来。 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亲人一样,我一到了他的身前,他就紧握住了我的手臂,他道: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唉,我真怕你下来。” 我先令他坐了下来,然后,我坐在他的身边。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他道:“那两个外国人是认识我的,卫先生,但是我却不认识他 们,他们说我是什么人?你能告诉我?” 我望著他,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才好,我的心中,也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我相 信这个人,就是申索夫上校。 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又相信,他真的不知道他白己是什么人。一个人,如果在忽然之 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那实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那样的事,在医学上叫作“失忆 症”。“失忆症”已不知多少成为电影或是小说的题材的了。 卜连昌的情形却很不同,他不单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而且,坚决认为他是另一个 人! 卜连昌用焦急的眼光望著我,我想了一想,才道:“他们说,你是一个军官,军街是上 校,你的职务是太空飞行员,负责重大的太空飞行任务!” 卜连昌睁大了眼睛听著,等到我说完之后,我想他一定要表示极度的惊讶的了,但是, 他的反应,却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他笑了起来,道:“那样说来,他们一定弄错了,我怎么 会是太空人?” 我盯著他,道:“你们还说你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电脑专家,卜连昌,你对于自己竟然懂 得操纵电脑一事,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卜连昌皱紧了双眉,过了半晌,他才现出茫然的神色来,道:“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 那……在我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o”“那么,你眉头上的疤痕呢?”我又问。 卜连昌震动了一下,道:“那……那或许是巧合,我可能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受伤的 了。” 我又道:“我已向他们要了你的指纹…不,是那位上校的指纹!” 卜连昌也不是蠢人,他一听到我说及指纹,便知道我要指纹的用途是什么了,他摊著手 来看了看,然后又紧握著拳头。 在那刹间,他的神色,又变得更难看,他道:“如果那申索夫上校的指纹,和我的指纹 是一样的话,那……说明了什么?” 我道:“你也应该知道那说明了什么的了,那说明你就是申索夫上校!” 卜连昌呻吟似地叫了起来,道:“可是……我却是卜连昌,那个申索夫上校,难道是中 国人?” “不是,他是中亚细亚人,你不觉得你自己的样子,并不是完全的中国人么?你的样 子,是典型的中亚部份的鞑靼人?” 卜连昌愤怒起来,道:“胡说!” 我对他绝不客气,因为我必须逼他承认事实,我道:“你的指纹,如果和申索夫上校相 合的话,那就已足够证明你的身份了!” 卜连昌尖叫了起来,道:“可能是巧合!” 我残酷地冷笑著,道:“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的,面貌相同是巧合,肩头上的疤痕相 同是巧合,连指纹相同也是巧合!” 卜连昌恶狠狠地望著我,道:“可是你说,我如果是鞑靼人,为什么会讲中国话,写中 国字?我怎会认识那么多我不该认识的人?” 对于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那正是存在我心中的最大的疑问。 我只好道:“所以,你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接受指纹的检验,如果你的指纹,和申索失 上校根本不同的话,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卜连昌语带哭音,道:“可是我知道,检查的结果,一定是一样的。” 我立即问道:“为什么你会那样想?” 卜连昌道:“我已经习惯了,自从我在海上遇救之后,没有一件事是如意的,只要是我 想的事,就一定不会成为事实,而我最害怕发生的事,却又成为事实,就像我怕我的妻子不 认识我,结果她真的不认识我一样!” 我也叹了一声,道:“卜连昌,我很同情你,但是我认为你还是要将你的揩纹印下来, 和申索夫的指纹,来对证一下!” 他现出十分可布的神情望著我,道:“如果对证下来,我和他的指纹是一样的,那怎么 办?” 我呆了一会,才道:“那只好到时再说了!” 他双手松开,又捏了拳,反覆好几次,才道:“我接受你的提议,但是我现在,不想任 何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也不跟你回去。” 我问道:“为什么?” 他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我会打电话给你,问你对证指纹的结果。我不想 任何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是以防万一,我的指纹真和申索夫上校一样时。我还可逃避。” “你在逃避什么?”我又问。 “我不要成为另一个人,我是卜连昌,不管多少人都发了神经,不认识我,我仍然是卜 连昌,我不要成为另一个人!”卜连昌回答著。 我沉默了片刻,才拿出了一支角质烟盒来,先将烟盒抹拭了一番,然后,请他将指印留 在烟盒上,我再用手帕小心将烟盒包了起来。 我们一起站起来,向公园外走去。 在公园门口分手的时候,我道:“明天上午十二时,你打电话到郭氏侦探事务所来找 我。” 卜连昌点了点头,记住了我给他的电话号码,跳上了一辆街车走了。 我呆立了片刻,才回到了家中,那一晚,我可以说一点也没有睡好,我的心中充满了疑 问。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小冰的侦探事务所中,在他的事务所中,有著完善的检验指纹的 设备,而且还有几位指纹专家。 当我说明来意之后,小冰和几个指纹专家,立时开始工作,要查对指纹,在现代侦探术 中而言,实在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我们只化了二十分钟,就得出了结论,留在烟盒上的指纹,和申索夫上校的指纹,完全 相同! 我在知道了这个结论之后,倒并没有表示过份的惊异,因为可以说,那是我意料之中的 事。 我早已料到,他们两人的指纹会一样的,或者说,我早已料到,卜连昌就是申索夫上 校。 但是我在知道了结果之后,却仍然呆了半晌,因为我不知如何向那三个俄国人说,也不 知该如何向卜连昌说才好。 如果我将检验的结果,告诉那三个俄国人,那么,他们自然认定已找到了申索夫上校, 会不惜一切代价,要将申索夫带回苏联去。 而如果我也将检验的结果,照实告诉卜连昌,那么卜连昌就要开始逃避,绝不肯跟那三 个苏联人回去的。 我在小冰的事务所中,徘徊了很久,小冰频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难以回答他的问 题,一直到中午,我还没有想出应付的办法来,但是,卜连昌的电话,却已经准时打来了。 我握著电话听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卜连昌已在焦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我反问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告诉你在什么地方,我问你,结果怎么样,你快告诉我!”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听著,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要和你联络。” 卜连昌呆了片刻,才道:“我知道,我的指纹,和那人一样,是不是?” 我立时道:“你应该正视事实,就是申索夫上校,你根本是他!” 卜连昌在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结果的了!” 我忙叫道:“你别以为你可以逃避他们,你━━”我的话才讲了一半,“卡”地一声, 卜连昌已放下了电话,我发了一阵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打电话来的,他显然不肯 听我的劝告,而要开始他那么无休止的逃避。 在我发呆期间,那三个俄国人,却已找上小冰的事务所来了,他们一见到我,并不说 话,然而却见他们阴沉的眼光,向我询问著。 我放下了电话,道:“你们来得正好,昨天晚上,我曾和他见过面,取得了他的指纹, 指纹检验的结果,是完全相同的。”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俄国人忙紧张地问。 “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说他绝不愿意成为申索夫上校,他要逃避,我看,现在虽 然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就是申索夫上校,但是在他的身上,一定发生了极其神秘的事。我 看,你们就算将他带同去,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o”“胡说!”那“团长”愤怒起来: “他是一个狡猾的叛徒!他想用这种方法来逃避惩罚。” 我忙道:“我却不认为那样,他如果要逃避惩罚的话,他应该到美国去寻求政治庇护才 是。” 三个俄国人的面色变了一变,没有说什么。 我又道:“如今,我们虽然已证明了他是申索夫上校,但是那只是身体上的证明。” “什么意恩?”俄国人恶声恶气地问。 我的脑中,也十分混乱,但是我还是勉力在混乱之中,理出了一个头绪来,我道:“要 决定一个人是什么人,不是看他的身体,要紧的是他脑中的记忆,现在我们有理由相信,申 索夫上校的脑中,已完全不存在他自己的记忆,而换上了他人的记忆,也就是说,他是另一 个人,你们带他回去,又有什么用?” 那“团长”冷笑了起来,道:“你想想看,如果我们以所说的,照样报告上去,会有什 么结果?卫先生,我们别开玩笑!” 我正色道:“这绝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发生在人身上的极其异特的事情,你们该正视 现实。” 可是那三个俄国人却根本不肯听我的话,他们却现出悻然的神色来,道:“好,你不肯 透露他的所在,我们可以找到他的!” 他们悻然离去,我也没有办法再进一步说服他们,因为对于解释申索夫已不是申索夫的 理由,在我自己的意念中,也是很模糊,无法讲得清楚的。 我刚才能在没有深恩熟虑之间,便已经初步阐明了这一个概念,那可以说已经很不容易 的事了。 在他们走了之后,我又呆了片刻,在想著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件事说得更清楚。 这件事,要简单地说,一句话就可以讲完了,那就是:申索夫不再是申索夫了。 然而,那却是很难令人接受的一件事,申索夫就是申索夫,为什么会不是申索夫了呢? 所以,应该进一步地说,那是申索夫的身体,但是,别人的许多记忆,却进入了申索夫的身 体,而申索夫本身的记忆却消失了。 决定一个人是什么人,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看他的外形,查他的指纹,而另一种是根据 他脑中储存的记忆,也就是他的思想。 如果用前一种方法来决定。那么毫无疑问,那个在海面上,和吉祥号货轮的船员一起被 救起来的人,是苏联的太空飞行员,申索夫上校。 但是如果根据第二种方法来判断的话,那么。他就不是申索夫,甚至也不是卜连昌,他 是一个崭新的人,一个突然之间多出来的人! 在那样的情形下,苏联特务硬要将他找回去,自然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情。可是现在 的情形却是,苏联的特务头子非要找他回去不可,而他,却拼命在逃避。我不禁深深地叹了 一口气,如果不是申索夫的身份如此特殊的话,事情或者不会那么复杂了。而申索夫想一直 逃避过去,自然绝不是办法,最好是我能说服那个苏联特务头子,使他们放过申索夫。 苏联特务,谁也知道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我有甚么办法可以说服他们呢?看来,那 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除非,我能够找出申索夫记忆改变的根本原因来。当我想到这一点的 时候,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因为我想,只怕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种奇异的现象。但 是,我既然想到了,我就要去做,我决定先去找几个著名的心理学家,脑科专家,看看他们 是不是可以解释这件怪事情。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我忙忙碌碌,东奔西走,听取镑方面的意见,然后。 再根据自己的意见,作了一番综合,在这三天内,我一直希望能得到申索夫的消息,再 和他联络一番。 可是,申索夫却音讯全无,他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根本无法在一个有著百万人的城市 之中,找得到他,到了第四天,我已经对申索夫的事,在听取了各方面的意见之后,有了一 默概念。 于是我去见那两个苏联特务,他们在见到我的时候,面色极其难看。 他们那种难看的面色。使我感到好笑,我脸上一定也表现了想笑的神情,是以那“团 长”怒意冲冲地望著我,道:“有甚么好笑?” 我忙摇头道:“两位,我不是来吵架的,你们还未曾找到申索夫,是不是?”他们两人 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我又道:“这几天来,我拜访了不少专家,综合他们的意见,有一种见解,不知道你们 是不是能接受,我并不是阻止你们找寻申索夫,但是你们至少也得听一听对这件怪事的解 释。” 那两个俄国人的态度仍然很冷淡,他们冷冷地望著我,我也不去理会他们的态度,因为 我知道,我的话一开始,就一定会引起他们注意的。 我自顾自地道:“人类的脑子,可以发射一种微弱的电波。对于这种电波,人类所知极 微,只名之曰脑电波,还是人类科学上的空白。” 那“团长”怒道:“你在胡扯甚么?” 我笑了笑,道:“你别心急,等我说下去,你就知道我所说的一切,和这件事有莫大的 关系了!” 另一个俄国人和“团长”使了一个眼色,道:“好,你说下去。” 我又道:“这种脑电波,在某种情形之下,以极其强烈的方式发射出去,是以造成人和 人之间,有奇妙的心灵相通的现象,这种情形,大多数是在生命发生危急的时候发生的。” 那“团长”开始注意我的话了,他颌首表示同意。 我道:“现在,事情和我们的主角有关了,这件事的主角,可以分为三组,一组是申索 夫,一组是卜连昌,另一组。是吉祥号上的船员。” 我顿了一顿,看到他们两人,在用心听著,我才又道:“现在开始,我所叙述的一切, 只不过是假定,但那也是唯一可以提供的假定。申索夫上校在发现太空般失去控制之际,他 自然意识到,他的生命已在危急关头了,在那时候,他的脑电波便开始反常的活动,而当 时,他恰好飞过南美洲上空,也在那时,有一个中国海员,叫卜连昌的,在某处和人打架, 也处在临死的边缘,卜连昌的脑电波也在非常活动的状态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我们还无法知道,裁们只好假定,在那一刹间,卜连昌记忆,通过了脑电波的反常活动,被 申索夫的脑子接收了过去,是以,申索夫原来的记忆消失,换上了卜连昌的记忆,那种情 形,大致可以和听收音机的时候,忽然一个电台的声音受到另一个电台的干扰来解释。” 那两个俄国人互望了一眼。 我不能肯定我的话是不是能说服他们,我继续说下去,道:“那时候,申索夫已不再是 申索夫了,太空船继续向前飞,等到来到了南中国海的上空之际,他跳出了太空船,而恰好 吉祥号货轮失事,吉祥号的船员,每一个人的脑电波,都在进行非常的活动,是以各人的记 忆,在同样的情形之下,都零零星星,进了申索夫的脑中,所以,当申索夫获救之后,他熟 悉吉祥号船员的一切,自以为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又以为自己是卜连昌,他记得卜连昌 的妻子和儿女的一切情形。两位,申索夫上校这个人,已在世上消失了(而多了一个不再是 申索夫的人,你们将这个人带回去,有什么用?)那两个俄国人互望著,我又道:“只有这 个解释,才可以说明何以申索夫会讲中国话,会写中国字,会了解他不应了解的一切,你们 大可不必担心他会泄露你们的国防秘密,因为他对过去的一切,毫无所知,而且,永远不会 再记忆起来的了!” 那“团长”道:“你说的理由,或者很可相信,但是我们却无法向上级报告。” “那大简单了,”我说:“你们回去,说这个人根本不是申索夫,也就行了。” 他们两人呆了半晌,才道:“我们孜虑一下,明天再给你回音。” 我告辞离去,他们紧张得甚至未及送我出来。第二天,我得到他们的通知,我们已决定 放弃这件事了,我连忙在报上刊登广告,要申索夫和我联络,并且告诉他,一切都巳过去 了。 申索夫在广告见报后的当天下午,神色憔悴地来见我,我将那些解释,又和他讲了一 遍,他听了之后,道…“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我现在是卜连昌了!” 我拍著他的肩头。劝他好好在我的公司中工作,俄国人果然也未曾来麻烦他。事情到这 结束了,总算是喜剧收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