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人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意思是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福祸相生互 为短长的过程。于秋田对于这个理论更深刻的理解,是在认识了夏之蕙以后。 他们的认识,就是从一桩倒霉的车祸开始的。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按照机关工作的惯例,每到周末,局机关大楼总要冷 清很多。看看没什么事情,加上天阴的厉害,似乎要下大雨的样子,所以于秋田 跟局长打了个招呼,提前下班,到汽车站乘坐长途班车准备去趟北岛市。 于秋田是乐丘市市政管理局总务科科长。妻子原是本市电视台的一名化妆师, 前年因病去世,留下了十五岁的女儿于颖。这几年于秋田又当爹又当妈,费尽心 力照顾孩子,忙了个不亦乐乎。好在女儿争气,去年高中毕业考上了北京外语学 院。女儿走后,于秋田总算松了口气。这时候,他的好朋友邓兴远找到他商量, 要和他合作开一家公司。 邓兴远原在本市的物价局工作,后来留职停薪,到北岛一个朋友那里的货运 代理公司帮忙。几年下来他摸出了一些经商的门路,就想自己挑头当老板。 要当老板当然首先要注册公司,邓兴远对这方面的规矩不很熟悉,找别人他 不放心,就想到了自己的铁哥们于秋田。于秋田正处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闲散 状态,加上他有很多战友复员转业都在北岛落户,不少人已经大权在握,帮这点 忙本来就义不容辞,况且还是两个人合营的公司,于是他就很有兴致地与邓兴远 一起偷偷摸摸搞起了第二职业。 公司是两个人集资办起来的,可于秋田懒的在经营上动脑筋,自己挂个执行 董事的虚名,总经理和法人代表都是邓兴远的。公司的事情他也不大过问,只是 让邓兴远遇到难题的时候再找他。邓兴远倒也挺能干,很快就把公司搞的有声有 色。不过最近在扩建仓库的时候遇到了当地的地痞流氓捣乱,邓兴远胆小,马上 打电话找于秋田求援。于秋田这两天正好没处消遣,便“御驾亲征”,准备去讨 伐一番。 于秋田上车后,本来是坐在前面的。后来看到上来一位老妇人,他就把那个 比较舒适的座位让给了老人,自己提着旅行包来到了车子的最后排,因为车后部 相对比较颠簸,很多人都不愿意坐,因此那长长的坐席上只有一个年轻妇女,正 侧着身子看窗外。似乎是感觉到有人过来,她转头看了一下。 于秋田发现这是一个挺漂亮的女人。只所以说是“女人”,是因为于秋田实 在把握不住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她是中等身材,看上去长的十分匀称。皮肤很白, 肤质细腻,长圆型的脸,尖下颌,两只黑亮的眸子在又细又弯的眉毛下幽幽闪动, 别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风韵。如果不是她眼角边细密的皱纹和略微有些花白的鬓发, 于秋田会认为她只有二十多岁。可是要单看她的头发,她就应该有四十五六岁的 样子。于秋田很有些奇怪,既然她的基本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把头发染一下呢, 那样她看上去起码要年轻二十岁。 更让于秋田奇怪的是,当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瞟那女士的时候,她竟然也在 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她看得非常认真,简直可以说是全神贯注。这让于秋田大惑 不解,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的这位女士这么个研究法。为了表示 礼貌,他转过头微微笑了一下。 那位女士显的有些不自在,一抹红云飘上了她白净的双颊。好象是为掩饰, 她随口说了一句没用的话:“车上人不多啊。” 她一开口于秋田才发现她嘴的形态非常优美,嘴唇略一闭合时,右嘴边会现 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尤其妩媚动人。她留着过肩的长发,头发浓密而富有光泽。 穿一身很合体的兰色西服,上衣里面露着浅绿色的羊毛衫。尽管穿的是春装,但 仍然能清楚地显示出女性诱人的曲线。 于秋田点点头应了一句,同时问她:“你也去北岛?” “嗯。” “出差吗?” “不是。……去看个朋友。” “你在乐丘工作吗?”于秋田继续问。 这时车开了。女士望望窗外,回头答说:“是啊,你呢?” 攀谈起来,于秋田得知这位女士原来是个医生。不过不是大医院的,是乐丘 近郊一个叫牧园小区的社区卫生室的医生。听于秋田说他是市政工程局的,女士 说,“哦我知道,在民主街南头,一幢米黄色的大楼对吧,装饰的挺漂亮。” 说着说着,于秋田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忽然问出一句:“你是不是部队转 业的呀?” 女士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于秋田笑了,这是他凭自己的观察判断出来的。他们单位有几个复员转业的 女军人。当过兵的女子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大约是严格制式训练和军旅纪律 约束的后果,反正她们身上总会带有一些军营生活的烙印。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 微妙差别,于秋田就有分辩这种差别的本领。所以他故作不在意地回答:“怎么 说呢,能看的出来。” 很快该轮到他吃惊了,因为那女士接着也相当肯定地说:“那你也是部队转 业的,尽管转业时间挺长了,对不对?” “不错。不过我转业多长时间你怎么会知道?也许是今年才回来的呢?”于 秋田很感兴趣地追问。 “‘怎么说呢’,猜的呗。”那女士顽皮地一笑,于秋田也笑了。 接下来两人谈话的气氛就很融洽了,而且他们有了内容广泛的一个共同话题, 那就是部队生活。交谈中于秋田得知,女士叫夏之蕙,十年前是省城某空军医院 的军医。不过她只在很短的一个时期内作为正式军人戴过军衔,因为后来她就改 为文职人员了。于秋田不一样,他军校毕业后就在大军区的通讯团任职,从参谋、 助理、股长一直当到团后勤处副主任。他转业时的军衔是少校。转业以后就分配 在乐市政工程局。于秋田按那女士说的大概算了一下,就算她考入军医大时十七 岁,那么她今年最少也有42岁了。 长途车上枯坐无聊,能遇上个可以聊的来的美女, 于秋田感到很兴奋。他们 聊的十分默契,自然,得体。两人都似乎忘记了时间,甚至都没有在意窗外不知 何时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 车祸是在下了高速公路,即将进入市区的那条河边上发生的。 后来听人说,车祸的原因是一辆小旅行车违章超车,于秋田乘坐的大巴在避 让的时候刹车失灵,冲出道路,翻到了路基以下三米深的一条小河里。 因为事发突然,于秋田刚听到几个人的惊呼声,汽车就腾空而起,猛然间天 旋地转,于秋田的脑袋重重地碰在了车的顶棚上,随即剧痛袭来,他就失去了知 觉。 一阵刺骨的凉意让于秋田很快苏醒过来。他使劲睁开眼睛,发现汽车已经整 个翻倒在水里了。浑浊的泥水迅速从破碎的车窗外涌入,已经深及腰部。他看到 车的前部,有两个年轻人已经从车窗钻了出去,正用力撬开门,从门缝往外拖人。 这时于秋田忽然想起了夏之蕙。他记得很清楚,就在汽车翻倒的一瞬间,他还猛 然拉了她一把,想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这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秋田忍着头部的剧痛,在泥水中摸索,终于在座位和过道之间摸到了夏之 蕙。她已经昏迷不醒。于秋田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软绵绵地搭拉着,脸色白的 就像一张纸。 于秋田抬起脚,用力蹬碎了身边的窗户玻璃,费尽力气把夏之蕙拖出了汽车, 拖到了岸上。就在这时,岸上的人们一阵惊呼,只见一股浊浪从河的上游奔涌而 下。河里的几个人连滚带爬刚上了岸,上游的大水就蜂拥而至,很快就把汽车整 个淹没了。 在岸上的人们带着后怕惊叹的时候,于秋田正忙着救护夏之蕙。他先将她反 过来,用膝盖顶着她的腹部,一边拍打她的后背,好让腹内的脏水控出来。在几 声剧烈的呛咳后,夏之蕙总算缓过劲来了。 看到自己躺在于秋田的怀里,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挣了 几下都没挣动。于秋田脱下上衣,铺到地上,慢慢扶着夏之蕙坐了起来。看到她 满头满脸的泥水,他掏出手帕轻轻给她擦拭起来。擦着擦着,于秋田的手忽然不 动了。 擦净泥水后的夏之蕙,竟然象变了一个人一般。她的脸颊光洁无比,皮肤细 嫩异常,眼角的皱纹一点也看不到了。她象是突然间年轻了二十岁。 一个警察走过来,在呆愣着的于秋田肩上拍了一掌。 “哎,你是车上的乘客吧?你过来一下。” 于秋田赶紧答应着站起来,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开来了两辆汽车,一 辆是交通事故处理车,另外一辆是救护车。几个交警正在调查事故原因,查点事 故大巴上的乘客。 接下来的就是例行公事了。首先是人员救助。落水大巴上一共有十五名乘客。 好在落水的当时车速不快,河水也不深,十五名乘客全都获救。共有三名乘客受 伤,其中一人伤势比较严重,很快被救护车拉走了。于秋田本来要拉着夏之蕙一 起去医院的,可是夏之蕙说她没事,执意不去。警察随后电话联系了一辆中巴车, 把剩下的乘客送进了市里。 让于秋田百思不解的事情是在上车以后发生的。夏之蕙一上车就远远躲开了 于秋田。本来车的前面就有座位,可是两人坐下后,夏之蕙突然站起来说要坐到 后面,见于秋田也要跟起来,她伸手压住他的肩膀,脸扭在一边,很坚决地说: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于秋田不知道她为什么一下变的这么冷漠。因为自己的脑袋也疼的厉害,他 也就没再坚持,随她一个人到车后面去了。 很快,车子开进了市区。车到辽宁路的时候,有两个旅客要求下车,夏之蕙 也随即跟他们下了车。当时于秋田正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感觉到夏之蕙轻轻拍 了一下他的后背,说了一声:“我到了,再见啊。”没等于秋田反应过来呢,她 就下去了。 于秋田赶紧转头回顾,只看到了她离去的背影。于秋田皱起眉头,对于夏之 蕙的突然变化疑惑不解。 在北岛找了当公安分局局长的老战友,收拾了那几个闹事的地痞,于秋田于 周日下午回到乐丘。这之后的几天,夏之蕙的影子老是在于秋田的脑海中挥之不 去。渐渐地,那个叫“一见钟情”的词语就开始在他的耳边徘徊。回想起来,当 于秋田看清夏之蕙全貌的时候,他忽然之间就有了一种醍醐贯顶的感觉,就跟过 去他与妻子热恋时的美妙感觉差不多。可细细品味,这两种感觉好像是有区别的, 到底区别在哪里,于秋田一时半会还意会不过来。反正自从北岛回来之后,他就 会经常地感到心情烦躁,坐立不安,常常魂不守舍。终于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 了,拿起电话从查号台查到了牧园小区卫生室的电话号码,小心翼翼把电话拨了 过去。 电话通了,于秋田拿起听筒的时候,心脏竟然不由自主剧烈跳动起来。 “喂你好。牧园社区卫生室。” 听出真是夏之蕙的声音,于秋田有些慌乱,刚才想到的话一下子忘的干干净 净,他赶紧又把电话扣上了。 “笨蛋啊你!”于秋田在心里骂自己,但却再也没有勇气拿起电话了。 下班以后,于秋田无精打采地走出市政局大院。他家离办公楼不远但也有四 五里地,平时一般都是骑摩托车上下班的。今天他不想骑了,他想以步当车走回 去。眼下天气很好,一丝风也没有,晚霞的余晖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很是惬意。 就在于秋田刚刚转过街角的时候,突然一辆自行车停在了他的面前。车上跳 下一个人,盈盈笑着望着他。 “于科长,你在散步呀?”。 那人竟然就是夏之蕙。 于秋田喜出望外,一边胡乱点头一边问:“哎呀真巧,你这是上哪?才下班 吗?” “是啊,那,”她朝来的方向一指,“牧园小区就在北面,我上下班都从这 里走的。” 极短的时间里,于秋田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假设。他觉的夏之蕙没有说实话。 他估计,夏之蕙可能早就下班了,她一直等在这里,等着他于秋田。尽管他在心 里骂自己假设的太离谱,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假设。其结果就是他变得兴奋不已, 或者说是欣喜若狂。 不管怎么样,反正现在的现实是,他思念了好几天的美人就在眼前。奇怪, 一见到夏之蕙,于秋田那刚才还有些混乱的头脑一下子变的清醒无比,就象一台 电脑,仅仅几秒钟,他就运算出了一个绝妙的“说法”:“我不是散步,我是想 找个地方吃饭。单位的食堂糟透了。”接着他好象是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 不是也没吃啊?” 夏之蕙说:“是啊。那我请你吃饭吧,我还没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于秋田笑道:“这是从何说起啊。千万别这么说,我担待不起。” “真的。”夏之蕙认真地说,“我当时摔晕了。后来仔细一回想,假如不是 你及时把我从泥水里拖出来,我一定会被窒息而死的。” “绝对不可能。”于秋田说的斩钉截铁。“当时河水很浅,车上多数是年轻 小伙子,都是他们砸窗砸门救的人。我不在的话,他们很快也会过去救你的。” “我不管那些,反正我认准了就是你救的我。”夏之蕙带着一丝调皮紧盯着 于秋田,“痛快点,就说这顿饭你吃不吃吧?” 于秋田举手做投降状:“好好。既然如此,不吃白不吃,我傻啊。” 他们来到不远处的顺和大酒店,在楼下餐厅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都是 车厢式座位,收拾的很干净。桌上还插着一枝鲜花,点着两枝蜡烛,挺有情调的。 他们各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很随意地吃着喝着聊着。很快,于秋田 就大体解了夏之蕙的情况。 夏之蕙是唐山大地震遗留的孤儿。她祖籍河北抚宁,父母原是唐南工业学院 的员工。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震中就在这个学院附近。一夜之间,学院被夷为平 地,夏之蕙的祖父母、父母、哥哥姐姐以及叔叔一家共九口人同时罹难。夏之蕙 被救出后送去了孤儿学校,后来考入第四军医大学,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进入 金城空军医院成为一名军医。再后来她就转业来到了这座城市。 于秋田感到夏之蕙的经历中有几个疑问,但是他没好意思追问。例如,谁都 知道军队医院是个好地方,军医待遇也很高。夏之蕙怎么会自己申请转业呢?夏 之蕙学历不低,资格也有,却为什么屈居小小的社区卫生室呢?夏之蕙身材、形 象、性格以及经济条件都相当好,却为什么至今独身呢? 夏之蕙是个未婚的老姑娘,于秋田今天才知道。夏之蕙并没有避讳谈这其中 的原因。她说她上大学的时候有个男朋友,关系很好,就在他们毕业后准备结婚 的前夕,男朋友在一次军事演习当中因为车辆事故牺牲。以后她就一直没有再谈 过恋爱。 不过不管怎么说,当于秋田知道夏之蕙是个单身女士的时候,他内心里的感 觉就变的特别微妙,同时也立时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拉的更近了。他们聊的也就 更加投机。他们讲到各自所在的单位,讲到当前的国内政治经济形势,甚至还讲 到中国未来改革的发展方向等等。于秋田发现夏之蕙很有政治头脑,对许多敏感 问题有很精辟的独到见解。他们都感觉到对方的博学多识,感觉到他们对好些事 件的看法是那样惊人的一致。他们根本不用刻意地去迎合对方的观点,因为他们 发现互相之间可以毫不费力的明了对方的想法和意见。这种谈话让他们觉得是那 样的轻松自在,致使他们简直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到餐厅快要“打烊”, 他们才无奈地起身走了出去。 于秋田送夏之蕙回家。这时他才知道夏之蕙住在离自己家仅仅一街之隔的芙 蓉小区,而且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了。于秋田不仅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们俩 几乎是毗邻而居,而且长达七八年之久,以前怎么就没有碰到过呢? 走到那个有两个白色花岗岩石柱的芙蓉小区大门口,在马路对面的路边上, 两人站住了。于秋田看着夏之蕙,夏之蕙也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良久,她低低的 说了一句,“你回去吧,路上慢点。再见。”便走向大门口。于秋田一直站在那 里,直等到她那苗条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面,才若有所失地转身往回走。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