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次日,林岚醒得非常早。 雪已经停了,天空隐隐透着一点蓝色。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望,马路上来往 穿梭着的车辆行和行人细小如一个个黑点。悬浮车飞速行驶在大厦之间,巨大的 广告牌幅开始缓慢变换画面。 发达的融雪装置让整个城市很快恢复原状,几乎找不到昨日狂风暴雪的痕迹。 她捧着一杯咖啡坐在窗下。以前Kei 也是这样坐着,看下面尘世中的浮生。 如果楼层不是那么高,也许他还可以看清街上的小贩手里叫卖的东西,看清结伴 逛街的女孩子们脸上的笑容。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Kei ?” 不,是伊弘。 林岚瞪着他:“我还真不明白关风在想什么?你这个外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伊弘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确定你是安全的。” 林岚笑笑:“我很好。不过你以后最好离我远点。我不是无礼,我是真的为 你好。” 伊弘笑:“我当然知道。岚,你对我不用这么客气。” “现在你也已经确定我安全了。我可以回房了?”林岚起身要走。 伊弘脱口而出:“我不想失去你。” 林岚站住。 “你是我最重视的人。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今年过去,等这阵子过了,我 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林岚转过身去看着他,“伊弘,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请你相信我。”伊弘说,“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欺骗你。 如果我不小心伤害了你,一定有其不得已。希望你将来能理解我。” 林岚看着他。 她走到他身前,弯下腰去,捧起他的脸,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我喜欢你,伊弘,非常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快乐的,而且 我将永远记得那些点点滴滴。你第一次来我家就摔坏了我珍爱的一艘海盗船模型。 我生病谁也没告诉的时候你突然跑来给我熬粥。我病人去世的时候你带我去游吉 普塞人的营地。我们去露营,我走累了你背着我。还有很多很多,每一件事都会 让我忘不了你,这两年多来你充满了我生活的每个角落。” 伊弘握住她的手,“为什么同我说这些?这简直像道别的话。” “别紧张。我们认识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我对你的感受。我很高兴 能认识你,可以说你是上天对我的赏赐。我不知道善雅怎么描述我惬意的生活, 但是我所知道的我的生活其实很寂寞。我爱爸爸,但是他只爱他的工作;我爱妈 妈,但是她更爱她现在的家庭和小儿子;我爱我哥哥,但是他更爱他的野心。” 林岚摸着伊弘的脸:“我很想爱你,但你一直有更爱的东西。我不想再经受 那种失落,所以我要保护好自己的心。” 伊弘站了起来,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 门突然打开,关风匆匆走了进来。伊弘立刻把手放了下来。 关风对林岚说:“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林岚被他打断谈话,没好气道:“我是否需要坐下来听?” 关风说:“费文清女士于今天上午被发现昏迷在书房,半个小时前送到我们 医院,现在正在抢救。” 林岚震惊:“费老太太?怎么可能,我前几天见她时她还红光满面的!” 伊弘说:“她那个年纪的人,容易有突发病。” 关风忽然不客气地对伊弘说:“不要插嘴。” 伊弘没理他,对林岚说:“我们下去看看她吧。” 关风立刻说:“我和你有话说,小岚你先去。” “好吧。”林岚穿上外衣,“男人啊,用拳头解决你们的问题吧。” 她小跑出去。 关风收回视线,声色具厉地对伊弘说:“我同你说过,不要碰我妹妹!” 伊弘冷冷看他。“我没有碰她,这两年来我是怎么尊重她的你应该清楚。” “没碰她的身体,那心呢?” 伊弘冷笑:“她要爱什么人,那只有她自己能做主。” “她是个女人。你那点手段已经可以招惹上一千个她那样的女孩子!” 伊弘怒气上升,回击道:“关先生,令妹是我所遇到的最值得爱的女人。她 坚强、自爱,不是随便一点招数就可以被勾搭上的女人。在你侮辱我之前,能不 能先尊重一下自己的妹妹?” 关风语塞。 伊弘拿过外套也往外走。关风在他身后追了一句:“你想过吗?等一切公开 了,你怎么同她解释?” 伊弘停住,然后开门而去。 他在病房外的家属里找到林岚。她坐在长凳上,一脸担忧神色。看到伊弘, 也不记得才同他谈到两人暧昧的感情,朝他伸手寻求拥抱。 他便紧紧抱住她。 “怎么样了?” “没消息。” “要等很久,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林岚点点头。 伊弘立刻去给她买早点。 旁边一个同龄的女孩子问:“男朋友?多英俊,多体贴啊。” 林岚笑了。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完美的男朋友。 亲戚子女渐渐赶来了,娘家夫家两个大家族,亲戚十多人,各怀心思地共处 一间休息室。 又等了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才打开,医生出来了。 医生出乎意料地年轻,儒雅且英俊,浓浓书卷气。林岚只觉得眼熟,然后立 刻想起,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家公子唐炳杰。那个脑科专家。 没想本人比媒体还要斯文许多,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 亲戚们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发问。唐炳杰没理会他们,从容环视一圈, 问:“请问哪位是林岚,林小姐?” 林岚在众人注视下怯怯地举起了手。唐炳杰冲她友善地微笑了一下,说: “林小姐,我太祖母想见你。” “她怎么样了?” 唐炳杰并不隐瞒,他凑过来小声说:“就这几天了。” 林岚心一沉。 她给带进心肺监护病房。 费老太太仿佛在一夜间老了二十岁,呈现了她的年纪该有的老态。皱纹仿佛 植物的根系一样爬满了她的脸,灰白的皮肤,眼皮微微颤动,那是唯一的生命的 迹象。 林岚觉得老人非常可怜。生老病死,人生必经的四个阶段,但惟独这老最可 怕。 她坐下来,握住了那双冰凉苍老的手。老人动了动嘴,眼睛张开了。林岚凑 在她耳朵边,轻声说:“老太太,我是林岚,我来了。” 费老太太的视线转了一圈,停留在了林岚的脸上。 “你可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她问。 将去之人最爱问这个问题。 林岚微笑而肯定地说:“是。我相信。也相信天堂和地狱。” 老人说:“这几天,我在书房写作,恍惚间看到了我父亲。他一直在那间屋 子里,陪着我,同我聊天,讲他过去的事。” “我们谈了很多。”老人的精神来了,“过去的事。一点一滴。他还记得许 多我已经忘记了的往事。我回忆起了我小时候,他一字一字教我们姐妹念朱子家 训。‘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结果他 却是因为饮酒过量才落的病。” 护士冲林岚挤眼睛,意示她抓紧时间。 林岚立刻对老太太说:“您别说那么多,现在休息要紧。” 老太太却忽然说:“书房里的那个保险柜,你是知道的。” 林岚一惊,忙说:“别说这个。” 老人却很固执,“听我说完!” 林岚只得听下去。 “怎么打开你知道。我已经吩咐过了,律师会把密码给你。我把能找到的日 记残页都收集在那个匣子里。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 林岚说:“不不!那段回忆是无价之宝。” 老人喘了几口气。说道:“林小姐,那个人,于我们费家有恩。我本该嘱咐 后人好生照拂他,但是那人却偏偏同你有缘分。林小姐,你是女孩子,将人托给 你,不和情理。我却对这此很放心。请你,在能力之内,照顾好那个人吧……” 林岚眼睛一热,连连点头,“老太太放心,我会的。” “费家,对你,也自当多方庇佑……” “千万别说这些。” 老人呢喃着,又昏睡了过去。 走出病房,唐炳杰盯住林岚。她对他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他轻声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关于灵魂的讨论。”林岚说,“她的病真的不行了吗?” 唐炳杰说:“她就像一部旧机器,到了最后,所有零件都已经老化,只有全 部更换才能延续生命。再说,她也已经累了。她一生,吃过苦,享过福,尽了她 该尽的义务。她不欠这个尘世什么。她离去后将回到主的怀抱中。” 想不到这个拿手术刀的人说起生死来竟然这么感性。 唐炳杰似乎也知道自己说多了,有些尴尬。 林岚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隔天夜里,林岚半睡半醒中,仿佛感觉到有人进房间来。 睁开眼,看到一个灵秀明丽的年轻女子穿着件白绸粉蓝绣花的旗袍站在她的 面前,对她微笑。女子乌黑的头发盘成结,插一支碧玉镂金簪,上面一颗圆润的 珍珠,整个人像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林岚看得呆掉。 她是谁? 女子笑道:“林小姐,我前来道别的。” 林岚恍然大悟,“费……”却又哽咽。 女子摘下那支发簪,交到她手上,说:“碧玉配佳人,你好好珍惜。” 这时听到有人在喊:“文清!文清!” 女子对她一笑,“他们在催我了。林小姐,保重。” 她转过了身去。 林岚睁开眼睛,窗户已经泛白。 她心里已经有了数。果真,只过了一会儿,电话就打来了,伊弘在那么边说 :“老夫人过去了,走得很安详。” 她放下电话,静默了许久。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