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缘 有一个相当特别的会,叫“奇事会”,参加者的资格没有甚么限制,要由原来的会 员介绍,然后,在当晚出席的会员之前,讲一件事。 用“讲一件事”,而不用“讲一个故事”,这是会章明文规定的。讲述者必须讲述 其亲身经历之事实,而不得凭想象编造不可信之故事。 当然,所讲的事,一定要极其离奇,超乎知识范畴之外,近乎不可思议,而不是平 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讲了这件事之后,再由所有听了这件事的会员,投票决定这个讲述者,是不是有 资格参加“奇事会”……奇事会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会员,必须经历过一桩或超过一桩 奇事之谓。 常常,讲述者本身,自以为经历十分曲折离奇,兴冲冲地讲述出来,但是却令得听 的人呵欠连连,一点不感兴趣,当然在投票的时候,也被否决了。所以,奇事会的会员 不是很多,只维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会也不是所有会员都参加。 原振侠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是苏氏兄弟介绍的。苏耀西和苏耀东两人,在入会的时 候,分别讲了“血咒”和“海异”的故事……不可思议的黑巫术,和微生物团结起来与 高级生物人类争斗的经过,这两桩奇事,得到了全体会员的通过。 而原振侠在入会之时,讲的是冷自泉的恋爱故事,扑朔迷离的“宝狐”,也获得了 一致通过。而且据说,奇事会成立以来,从没有那么多会员,那么用心地听完一个申请 入会者讲述的。但“宝狐”的经过是这样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会的会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义务和权利,只是定期聚会,听新申请者讲述奇 事。由于会员的知识程度都相当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侠几乎每次都参加,除非 他有远行。 今天晚上的聚会,更使得原振侠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奇事会会员的聚会地点是不固 定的,这一次,是在一个会员的郊外别墅中。约定的时间,大家都遵守(这是会章之一)。 主人用兴奋的语气宣布:“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别人物……我不称他为嘉宾,因为 他应该是我们奇事会的当然会员。世上不会有人,一生之中遇到过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个会员咕哝了一句:“嗳,那是谁?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荣耀!他 的名字是……” 那个名字被提出来之际,原振侠变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几次短 暂的会面。他想到,若是和这位先生经常会面,那倒是一桩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主人眉开眼笑,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正是他,就是这位先生!” 所有的会员……今晚出席的会员特多,所有人全来了,自然是主人特别通知了,有 重大事件宣布的缘故……都兴奋起来,那位先生太富传奇性了,没有见过他的人,都想 见他;见过他的人,还想再见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钟,向门口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道:“他应该来了,他是最守时 的,我们可以期待报时钟声和门铃声同时响……” 主人讲到这里,壁上的钟,响起了第一下声响,门铃果然也在这时响了起来。主人 打开门,人人都向门口望去,坐着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来。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带着笑容,步履轻捷走了进来。主人还没有介绍, 他已经朗声道:“各位好,真对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静着,主人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苦笑:“你就像旋风一样,能一次和你讲 十句话,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向原振侠望来:“原医生,我们还是经常见面的。抱歉我不能 久留,但是我带来了一位朋友,他的经历,一定可以满足奇事会每一个会员的要求!” 直到这时,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个人,是和这位先生一起走进来的。那位先生的 光芒太甚,他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会 被忽略。 那另外一个人,事实上,身形比那位先生还要高大,有着一头金发,看起来大约四 十岁出头,是一个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种美男子。 主人对于忽略了来客,有点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经道:“如果各位承认我有资格 介绍新会员的话,我介绍这位……”他指向那人:“莱恩上校。” 主人带头鼓掌,在掌声中,那位先生提高声音:“莱恩上校所经历的事,一定会引 起各位极度的兴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苏氏兄弟早已听原振侠说过这位世上最富传奇性的人,一看见他讲完就要走,立时 冲过去想阻住他。 苏氏兄弟的动作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转身,一面挥手,动作 敏捷得出奇,已经一阵风也似地向门外卷去,门也随即关上。 奇事会所有的会员,都有一种愕然之感,一时之间,又忽略了莱恩上校的存在。这 使得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点发窘,要故意咳嗽一下,来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点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莱恩上校?” 莱恩有礼貌地笑着:“是,和欧洲那条著名的河流一样。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现 在是美国人,一个退了役的军人。刚才‥‥‥那位先生说,我的经历,或者会引起各位 的兴趣……” 会员有的已经坐了下来,有的在浅酌着杯中的酒。主人道:“请坐,他说你的经历 会引起我们的兴趣,那一定会的!” 任何人可以听得出,主人的语调不是十分热衷。莱恩却并不在意这一点,显得他对 自己奇异的经历,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来,先作了一个手势,来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后才道:“本来,我去找卫 先生,是因为我本身的经历十分奇特……” 会员中有一个性子急的,不礼貌地叫了起来:“别老说自己的经历奇特,我们这里 每一个人,都有奇特的经历,快说出来!” 莱恩看来是一个脾气相当好的人,他并没有生气,只是道:“请先听我作一点解释, 是不是能成为奇事会的会员,我倒不很在意。本来我想请卫先生,帮我解决这件怪事, 可是他有别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马拉雅山,去会见一些密宗喇嘛……” 莱恩一直未曾讲入正题,这使得相当多人都表示不耐烦了,连原振侠也叽咕了一句: “请把开场白尽量缩短!” 莱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诉我,各位都是对奇事有经验的人,或许可 以帮我解决一下。” 那性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天!你再不说是什么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种方法,来 解决你了!” 这一次,莱恩皱了皱眉:“我认为一桩奇异的事,必定有它的来龙去脉,在叙述的 时候,一定要十分详细,不能错过任何细节。 “一个被忽略了的细节,可能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性急,是于事无补的。” 虽然一大半人,都认为莱恩说话太啰唆了些,一点也没有军人的爽朗作风,但是这 一番话,倒说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对待一切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的确要有这样 认真的态度才行。所以,原振侠首先鼓起掌来,掌声倒也相当热烈。 莱恩上校感到十分高兴:“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军人生涯中,我参加过越战……”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长长地叹了一声:“战争,真是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 环。” 那心急的会员又叫了起来:“老天,我们这个会,快变成和平祈祷会了!” 莱恩只装没有听见。 原振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会员旁边,那是一个身形矮小、枯瘦、肤色黝黑、留着像 刺猬一样短头发的人。原振侠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这小个子有着 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是那种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这是奇事会的一个老会员,原振侠只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凭什么奇事,才得 以入会的。由于他个子小,肤色黑,这个人的年龄,也是十分难以估计的,大约是在三 十到五十岁之间。 听他的口音,英语之中,带有浓重的欧陆音,只有法国人或北欧人讲英语,才会有 这种口音。所以推测起来,他可能是欧洲大陆长大的亚洲人。 (在这里,忽然详细地介绍这个“性急的会员”,是因为这个在这时看来,似乎和 莱恩上校的出现毫无关系的人,在后来事情的发展上,却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 事经常这样奇妙,看来是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只 不过一直要等这种关联由隐而现,才会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没有礼貌。原振侠恰好坐在他的身边,忍不住 低声道:“先生,请让他讲下去,别打断他的话头!”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侠一眼。看起来,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气十 分暴躁,闷哼了一声,故意转过头去,不看原振侠。对于他这种行动,原振侠除了感到 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没有办法可想。 莱恩上校并没有注意这小小的风波,他在继续着:“在越战中,我领导一个情报工 作组。大家都知道,越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一场战争,简直在整个过程之中, 没有好好地、正式地打过一场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这场战争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战役不同。” 莱恩上校续道:“所以,在越战中,情报工作就特别重要。本来,军队中是没有情 报部队的编制,是在越战中才产生的。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战 争最炽烈的时候──夏天。” 莱恩上校的语调沉缓,他的奇事已经开始,大客厅中也自然而然地静了下来。 他吸了一口气,取了一支烟在手,却并不点燃,只是转动着:“我们的总部是在森 林里,有着相当完善的设备。可是在那种环境下,这样捉迷藏式的战争之中,所有现代 化的设备,几乎都用不上。参与战争的双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对方杀死就行 了!” 在原振侠的身边那个人,这时又哼了一声:“原始方法杀人,和现代化杀人,都是 杀人,其间并没有落后与进步之分!” 莱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这以前,可能并没有对这个人加以特别的注意,直 到这时,才直视那人。其余的人,都唯恐他会和那人争吵起来,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他们 两人的身上。 所以,两人当时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人,当莱恩上校向他望来之 际,偏转了脸,微昂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得相当无礼。 而莱恩上校一向他望过去,反应却十分令人惊讶,只见他看到了那人之后,身子陡 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来一样。他终于并没有站起来,但是若不是他心 中感到了极度的惊讶,他是不会有这样动作的。同时,他也现出了十分惊异的神情来, 口唇颤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声音来。 这种情形,令得在场很多人都觉得突兀。连主人也觉察了,说了一句:“莱恩上校, 你认识宋维先生?” 是不是认识一个人,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是或不是,应该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 出来的。可是,主人随口这样一问,莱恩上校却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犹豫了一下,才 道:“不……应该是不认识。宋维先生?宋维先生是中南半岛来的?” 那个人却并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原振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来他是越 南人,越南曾是法国殖民地,所以他说起英语来,才会有法国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维, 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由于莱恩上校的神态有异,和宋维的样子,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原振侠 在这时,对宋维这个人的兴趣,比对莱恩上校要讲的奇事更浓。 莱恩上校没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剎那间的犹豫,但随即恢复了正常。 他继续讲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从中午开始起,天色就很阴沉,雷 声不断传来,有时,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声,还是远方各处传来的炮声。我们总部所 在处,是许多激烈战事的中心,随时可以遭到敌军的袭击。事实上,已有迹象显示,敌 军正在对我们的总部,进行逐步的包围。 “我说的迹象,是我的部下,连日来,都曾在离开总部不到一公里的范围内,遭到 伏击。越共杀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样化的,那天早上,巡逻队就又发现了四具尸体,是属 于夜晚的一个巡逻小组的,这四个人看来都是中毒死的,身体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敌人 擅长下毒,他们在树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会中毒。这四个人,是在什么样情 形下中毒的,由于没有生还者,所以也无法知道其中的经过。” 他已经讲得十分详细了,可是讲到这里,还嫌不够详细似地,顿了一顿,才又道: “我说是中毒死的,只是我们当时的判断,可能他们另外有死因,也或许可能是被毒蛇 咬了之后死去的。毒蛇咬囓的伤口,往往十分小,在战场中久了,尤其在丛林中生活久 了,谁身上都有点小伤口,不是很容易判断哪一个小伤口是致命的。总之,这四个人是 死了! “巡逻队把四具尸体带回来。长期处在这种暗杀式的战争之中,会使人的脾气变得 十分坏。那天,当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时,作为指挥官,感到十分愤怒。而尤其令 我在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个极优秀的军官, 他的名字是杰西,官衔是少校,一个十分漂亮的小伙子。 “请各位注意,后来发生的事,和这位杰西少校有关。” 一个会员道:“这不对了,他已经死了,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莱恩上校没有回答,宋维忽然冷笑一声:“或许他后来复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维是在讽刺,可是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口又掀动着,但又没有讲什 么。 大厅之中,维持了短暂时间相当难堪的沉默,莱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 来之时,夏天的气温高,湿度也高,十分闷热。天还没有黑,成群的毒蚊,就已经发出 可怕的嗡嗡声,在等着吸血。所以虽然热,也没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湿透 了,以致人人身上都发出难闻的气味。 “在这种环境中,连活人都难免发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烂。所以,军中的习惯是, 一有阵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后,立时下葬,因为尸体实在无法作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保 存。 “这四个阵亡者,包括杰西少校在内,自然也不例外。我作为长官,主持了葬礼, 雷声一直不断,闪电连连,即使在白天,看来也极其惊人。一道一道的闪电,从天空直 划下来。 “当我主持葬礼的时候,在我的身后,是一个老兵。我在念着‘尘归尘,土归土’ 的时候,听到他在我身后,喃喃地说:‘天,这样的雷电,要是击中了尸体,是会引起 尸变的!’ “我当时回头瞪了他一眼。战争胶着无进展,却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气十 分坏,我瞪那个老兵的眼光,自然不会友善,那老兵吓得不敢再说什么,我也就继续主 持葬礼。”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然后,又望向苏氏兄弟,道:“雷电击 中尸体,会引起尸变,这种说法在中国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侠先答:“是的,也据说黑猫走过尸体,或是另一些和电有关的因素的刺激, 就会引起尸变,好象连静电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电和生命之间,好象有着十分奇妙的联系,西方传说中的‘科 学怪人’,不是也在雷电之夜产生的吗?” 莱恩上校又问:“请问,在中国传说中,尸变之后的情形是怎样的?” 原振侠本来想问:是不是包括了杰西少校在内的四具尸体,后来发生了尸变?但是 莱恩比他先问了出来,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尸体僵直地跳起来。只 会跳,不会走,甚至只会向前跳……”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作手势。就在这时,在他旁边的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怪 异的声音,跳了起来,身子挺直,双手伸向前,十指作钩状,脸上现出极诡异的神情, 一跳一跳,跳向莱恩上校。 宋维的行动,可以说是突兀之极。他的那种跳动的动作,倒并不如何恐怖,他是在 模仿中国传说中,尸变了的殭尸跳动的动作。可是在那一剎那间,人人都感到了悚然, 那是由于宋维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来,那种难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 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来真像是死人一样),和喉际所发出来的那种呜咽低沉的怪声, 却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栗。 当他跳到莱恩上校的面前之际,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是怕 他突然扑了过来,用他弯成钩状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样。 宋维一跳,跳到了莱恩的面前之后,又跳了一下,然后在双足不点地的情形之下, 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跳回了原振侠旁边的座位。 他一来一去,只花了半分钟不到的时间。而在这半分钟之内,几乎人人目瞪口呆, 看着他这种怪异突兀的动作。 宋维又坐了下来,看起来若无其事,道:“传说中,尸变后的尸体行动起来,就是 我刚才示范的那样!”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气……原来宋维是恶作剧! 原振侠却感到宋维的怪动作,不止是恶作剧那样简单,他立时又向莱恩看去。 莱恩的面色煞白,甚至连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断抽动。可见他心中,一定由于宋维 刚才的动作,而感到极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说笑的口吻,希望调和一下气氛:“大 抵是这样,很多鬼电影中出现的殭尸,全是这样行动的!” 莱恩上校沉默着,看来是正在想什么。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叙述了一 个开始!” 莱恩上校忙道:“是……是……军中的葬礼,实在是十分简单的。我们甚至没有棺 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齐的军装,再把他们的私人物品,放在他们的身边,然后用军毯 把尸体裹起来,就埋进土里去了。 “至于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经过选择的。凡是轻便的、易于携带的,或是估计有纪 念性的物品,都不会陪葬。由部队保存,在适当的时候会缴上去,好让国防部在通知死 者的家属时,把死者的物品,交给死者的家属。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遗体之前,我曾想把杰西少校所戴的一只戒指除下来。我知 道他十分喜爱那只戒指,那是他一次轰轰烈烈恋爱中的纪念品。” 莱恩上校又顿了一顿,强调了一句:“那并不是一只质地很名贵的戒指,只不过是 普通的银质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于尸体已开始在郁闷的夏天中,开始发胀的缘故,我无论如何, 也没有法子把这只戒指除下来,只好放弃了。 “当时,我想,或许他愿意让这只戒指陪着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贡去度假 之后,带回来的。” 宋维似乎不肯放过讥讽莱恩的机会,这时,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国军官,迷 上了风情万种的越南少女,一个现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莱恩上校的语调相当低沉:“美国军官和越南少女之间,也可以发生真正爱情的!” 这一次,宋维居然没有反驳,只是作了一个不屑的、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莱恩上校等了一会,看宋维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他才继续下去:“那只戒指上面, 刻有一种十分奇特的图案,好象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条蛇,有可能刻的是亚当与夏娃 在伊甸园中的故事。刻工相当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制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 切,说得如此详细,只是为了说明一点……这只戒指,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再照样做一 只,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样。 “杰西十分喜欢这只戒指,每当他抚摸这只戒指之际,他就会现出极其甜蜜的笑容 来。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对这只戒指,我再也熟悉不过,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场合 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认出来的地步。” 所有人都静静听着,只要宋维不出声打岔,别人都不会打断莱恩的叙述。原振侠听 到这里,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有点蹊跷了,莱恩一再叙述那枚戒指的形状,而那枚戒指, 又无法自杰西的手指上除下来,那一定是随着杰西埋在地下了,他为什么还这样强调呢? 莱恩略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声:“杰西本来,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牺牲了, 自然再也没有机会。对了,那个越南少女,杰西有她的照片,我见过,真是一位美女, 有着一半中国人的血统。照片上的她,看起来简直如同东方的仙女一样叫人着迷,长发、 苗条,有着蜜色的柔软肌肤,一双黑眼睛之中,透露着极度的忧郁……” 莱恩的用词相当美,他的话,令人悠然神往。这时,忽然有一阵啜泣声传了出来。 原振侠是首先听到啜泣声的人,因为那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传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 看到那个行为怪诞的宋维先生,正在抹拭着眼泪。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他还没有开口,已听得莱恩先发问:“宋维先生,你 为什么哭泣?” 宋维转过头去,声音还有点哽咽,可是他却道:“哭泣?我为什么要哭泣?我是…… 鼻子有点不舒服!” 他这样说着,又故意用力吸了两下气,来掩饰他刚才的啜泣。 莱恩紧盯着他,又问:“宋维先生,你认识阮秀珍?”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这时,看他的情形,和刚才他和莱恩捣蛋时全然不同。看起 来,他像是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样。他在一震之后,却又立即恢复了镇定,冷冷 地道:“阮秀珍?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时候,在大厅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事情有点不对头了。人人都感到, 在莱恩和宋维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牵连。可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牵连呢?却又没 有人说出来。 本来,对于莱恩的叙述,还有人认为太过啰唆,没有什么趣味。这时,也不禁被引 起了兴趣。 莱恩在听了宋维的回答之后,“哦”了一声:“原来你不认识她。各位,阮秀珍, 就是杰西所爱的那个越南少女的名字。” 这时,原振侠已不住地,在观察他身边的宋维的神情和反应。宋维刚才显得十分激 动,可是这时,他却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没有关系一样。那种情形,又令得原 振侠感到了迷惑。 莱恩吸了一口气道:“从杰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间的恋情,绝不是一 个普通的美国军官,和越南女人之间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 阮小姐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当高。她家开设一家杂货店,她准备 出国深造,目的地是法国。阮秀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有着相当程度的艺术天才, 她和杰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识……就算不是战乱时期,他们之间也必然 会发生恋爱的。 “所以,当杰西牺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远在田纳西州的父母会如何伤心。 我想到,在西贡的阮秀珍,一定伤心欲绝,我已经准备,下个月我有假期,到西贡,先 去找她,通知她这个不幸的消息。” 莱恩上校的语调,越来越是伤感。他并没有说得太多,可是已经具有极强的说服力, 叫人相信美国情报军官杰西少校,和西贡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阮秀珍,是真正相爱着的。 莱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话题扯回到葬礼上:“雷电一直不断,可是却又不下雨,天 气闷热得不堪,每个人都全身是汗。当他们下葬时,一排士兵向天放鎗,向死者致敬。 然后,包裹好了的尸体,被放进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当深,足有一公尺,就在总 部不远处。已有超过二十个牺牲者,葬在那里。 “我第一个用铲子,把泥土铲起来,拋进坑中,泥土渐渐盖过了尸体。等到填平之 后,我们再把刻有死者军衔、姓名的一块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礼到这里,算 是结束了,只有一个号兵,还在不断吹奏着哀曲。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 压了一块大石一样,所以,才回到了总部之后,我就开始喝酒。 “到天色渐黑时,就开始下雨,雨势极大,而且雷声更响,闪电也更骇人。这样的 天气,正是越共展开攻击的好时机,所以我们更要小心戒备。果然,不到午夜时分,猛 烈的炮火,就开始攻向我们。 “炮声和雷声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种情形下,我们完全没有法子反攻,只好 守着阵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总部附近的壕沟中据守,有小股敌人,企图借着 恶劣的天气掩护过来,全被击退。有几次,若不是闪电突然亮起,敌人的行踪因之暴露, 他们几乎可以越过壕沟了。这真正生死一线的恶战,一直到天亮,雨势小了,敌人的进 攻才停止。 “我们松了一口气,检查了一下,有五、六个人受了伤,没有死亡,这真是上上大 吉了。我肯定敌人已暂时退却,就上了瞭望台……在总部四角,都有大约八公尺高的瞭 望台,我登上其中一个,用望远镜观察,要弄清敌人是不是还在附近。 “在瞭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当远。当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敌人行动的踪 迹之际,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们的坟地上,有着四个看来像是才被掘出来的土坑,土坑中积着不 少水。随即,我发现……发现那四个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个死者的……其中有 杰西少校在内。可是这时盖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边,而且土坑之中,显而易见,昨 天埋下去的尸体,已经……不在了!” 莱恩上校一路说着,声音一路发颤。显然当时,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 忽然又被翻了开来,尸体不见了之际,心中是如何地震骇。 他不由自主喘着气:“当时,看到这种情形,我一开始是极度的震惊。但是接着, 我却又感到了无比的愤怒,我陡然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一定十分骇人,以致在瞭望台下 面的人也听到了,纷纷向瞭望台奔了过来。那时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中尉,我转过身来 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惊骇地望着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体出击,把尸体 弄回来!” 莱恩说到这里,气息更急促:“当时我想到的是,昨晚,敌人借着大雷雨掩饰,进 攻了一个晚上,且曾攻到离我们的阵地极近处。那么,当然也到达过那个坟地,一定是 他们把四具尸体弄走了!” 一个会员插了一句口:“是,这个推测,是最合理的了!”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当然,他们盗走尸体,不至于 把他们吃掉,可是他们却会把尸体挂在竹竿上,竖在我们的阵地处,使我们军心涣散。 这是十分可怕的行动,要是一个部队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对死亡发生了恐惧,这种 恐惧就会迅速传染,这个部队就会丧失斗志,一下子就会被消灭了。 “所以,我当时发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尸体抢回来,还是十分正确的,并不是由于 对杰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后,呆了一呆。‘全体出击’他是听 得懂的,什么叫‘把尸体弄回来’,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 我更换了命令:‘召集军官开会!’他接了命令,奔下了瞭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远镜,去观察那坟地上的情形。那四个空了的土坑,看起来,像是 被炸药炸开来一样,散开来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冲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开 始不久之后发生的事。 “没有多久,十来个军官,一起上了瞭望台。我要他们观察坟地,好几个人一起叫 了起来:天!他们盗走了尸体!有的问:尸体对他们有什么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诉 了他们,人人面面相觑。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那自然可怕之极,可是要把尸体弄回来, 那又谈何容易!根本没法子知道,敌人躲在密林的什么地方,我们若是全力出击,敌人 可以分股消灭我们,而且还可以趁机袭击总部,我们实在不能轻举妄动的!” 从莱恩上校的叙述中,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军事 指挥官,尽管发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是他迅即冷静了下来,理智地分析 着对自己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势,而不是冲动到去鲁莽行事。 他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其余军官都觉得不应该贸然出击,都主张把尸体被敌 人盗走的事,告诉全体人员。那么,不论敌人用什么卑鄙的手段,我们这方面先有了心 理准备,总好得多了。尽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这样子。第二天天虽晴了,可 是天气更热,当这个变故传达下去时,到处响起了咒骂声。可是咒骂也没有用,敌人躲 起来,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这四个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满,我亲自主持。由于下了一夜的大 雨,土坑附近也没有什么脚印等可供追寻。填平了土坑之后,心里好象好过了一些。这 时候,例行巡逻的巡逻队来报告,他们在巡逻时,遇上了敌人,在一阵接触之后,打死 了三个敌人,俘虏了一个,被俘的一个,看来是敌方的一个军官。”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向宋维望了过去。他的这种行动,令得在场所 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为什么莱恩向宋维望去?难道宋维就是那个被俘的越共军官?那 真是太凑巧了! 各人一起循着莱恩的目光,向宋维望去,宋维却恍若无觉,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 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莱恩在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而他只自顾自在沉思。 莱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继续道:“我一听说有俘虏,自然十分高兴,立时回到了总 部。部下把俘虏押了来,那是一个典型的越南人。虽然在越南作战了那么多年,可是对 于东方人的脸谱,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还是不容易辨认,看起来,每个人几乎都是一 样的。当时我就开始审问,这个俘虏的态度十分倔强,一句话也不肯说。我的越南话相 当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听得懂我的话的。他什么话也不肯说,自然……也吃了 点苦头。 “战场上,能记得日内瓦有关战俘的公约的军人,不是很多。而且敌人对待我们的 战俘,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难怪我们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强,仍然是 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我问到他们卑鄙地盗走了尸体时,这个俘虏才现出了极度讶异的 神情来,一脸不屑的神色,发出冷笑声。” 莱恩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听得我一再逼问那四具尸体的 下落,才开了口。他说:‘我们为解放祖国而进行神圣的战争,只想到如何把活着的敌 人消灭,谁会去浪费时间对付已死的敌人?’ “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我还怀疑可能是其它部队干的事,他不知情,于是再审 问下去。他却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进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样,看起来他的地位不 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前哨接到了敌人喊话通知,愿意将 四名我方的俘虏来交换他。四名我方的俘虏全是军官,我见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 就答应了交换。 “四具尸体,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盗走的,又到哪里去了呢?” 莱恩用这个问题,把他的叙述告一段落。 老实说,如果不是在莱恩的叙述中,有宋维在当场作怪地捣乱了几次的话,莱恩所 说的事,实在不算是什么奇事。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一个会员立时道:“就算不是越共 盗走了尸体,当晚的战斗十分激烈,双方都动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莱恩点头:“是!” 那会员道:“这就是了,炮弹飞来飞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坟地上,把坟炸了开来, 尸体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冲走了,那算是什么奇事?” 另一个会员道:“只根据一个战俘的话,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盗走 了的。” 有一个年轻的会员道:“莱恩先生,恐怕你讲的事,不合本会的入会标准!” 这个会员的话,显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所以一时之间,都静了下来。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请入会者的申请被否决了。主人会讲几句委婉拒 绝的话,好使申请者不至于太难堪。 主人已经准备讲话了,但或许是由于莱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带来的,所以他觉得 措词方面比较困难些。一时之间,还未曾说出话来。 而就在这时候,宋维忽然道:“不必那么快下决定,他讲的事,还只是上半部。听 他把下半部讲了之后,再说不迟。” 宋维的话,令得人人都觉得极度愕然。 几乎从莱恩上校一开始讲话之际,宋维的话、怪异的行动,大家都十分明显地对他 表示不满了。而且,他讲的话如此奇特,他怎么知道莱恩的故事只讲了一半?莱恩讲了 一个在战场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尸体,在一个大雷雨之夜,经过一场攻防战之后,失踪 的奇事。当他问了那个问题之后,应该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维知道还有下半部?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宋维的神情,像是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一样。 而莱恩上校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吸气声,接着,他直视着 宋维,问:“宋维先生,你肯定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 宋维连想也不想:“没有见过!” 莱恩问了一个人人都想问的问题:“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有下一半?” 宋维仍是连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讲的事,就是那样平凡简单,那位大名鼎鼎的先 生,怎么会特地介绍你来?你以为能见到这位先生是那么容易的吗?我心中有一桩奇事, 想请他帮助,可是他根本没时间见我!” 宋维的解释,听来勉强可以算是合理,莱恩也想不到什么来反驳。大家的兴致更浓 了,几乎没有人相信宋维的解释,但是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得出所以然来,是以大家都 望向莱恩,希望他再讲下去。 莱恩望着宋维,神情仍是十分疑惑。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尸体不见的事,由于 连日来都有战斗,大家都忘记了。而且也没有预料中的,敌人把尸体拿出来示众的情形 发生。在战场上,活着的人,尚且随时可以失踪,死人失踪的事,当然更不会有甚么人 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为杰西是我的好朋友,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一个多月之后,我有了假期,离开了阵地,到西贡去度假。那时候的西贡,有着 畸形的繁华,那种畸形的繁华,是世纪末式的。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情形是不 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 “到了西贡的第二天,我就根据杰西所讲的地址,去找他爱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 上,我盘算着,见到那位少女之后,该如何开口才好?我是自己驾驶着吉普车前去的, 停车问了两次路,才找到那家杂货店。我一走进去,就有一个中年人,怒容满面向我迎 上来。 “当时的西贡,所有的商人,对于美军,都大表欢迎,繁荣的市面,可以说全是由 美军的消费而来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敌意使我愕然间,他已经用十分粗暴 的声音道:‘滚!我们这里,不接待美国人,滚,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面呼喝着,一面还作出赶人的动作。我不想和他打架, 只好随着他的动作后退,一直退到了店门口。 “到了店门口,我再向这家杂货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 站定,那中年人仍然声势汹汹,双手叉着腰。我耐着性子道:‘对不起,我来找一个人, 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听,双眼瞪得极大,青筋暴绽,样子更凶狠了, 他大叫一声:‘滚!’ “这时,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 “我又好气又吃惊,忙又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 我说的是标准的越南话,对方一定听得懂的,可是他的反应,奇特之极,竟然一个转身, 就双手捧起一个大瓦罐,向我直摔过来! “我一跃避开,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这时,我也不禁生气,那中年人却一 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又捧了一只瓦罐在手,一面大声骂着,骂的话粗俗不堪, 一面又叫着:‘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绪,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什么 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准备向他理论之际,忽然有人在我身后,拉我的衣袖,同时,有 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气来,根本不讲理的,你 快走吧!’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圆脸大眼,很淘气灵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忙问她:‘你认识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 ‘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冲出来了,我在下条街街口等你!’ “这时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亲,他已拿着一条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 恶煞般冲了出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连忙跳上了车子。虽然立即发动了车子逃走, 车头灯还是给那疯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驾着车,到了下一条街,那少女已经在那里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车,她道: ‘我叫彩云,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点惊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云,你好,我叫莱恩。’出乎我意料之外, 彩云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笑起来……极其动人,我不由自主有点发怔地望着她。她道: ‘是,我知道一定是你,杰西向秀珍说起过你,秀珍告诉了我。’ “我听得她提起了杰西,不禁长叹一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彩云显然是个很活 泼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断说着话,她的话,令我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彩云在说着:‘秀珍和杰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恼怒到了极点,一见到美国 人,尤其是美国军官,就要骂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什么话?秀珍和杰西私奔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家伙, 杰西只告诉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越南女孩子,并没有说,他原来已经和那女孩私奔 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连我都瞒着,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所以,我显得十 分气愤:‘有这样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讲了之后,我想起杰西已经阵亡了, 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 “彩云灵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难过的神情一定十分显着,她一下子就看出来 了。她笑嘻嘻地道:‘他们互相爱着对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应替你的好朋友高兴才 是,就像我替秀珍高兴一样!’ “我听了之后,更加难过,找了一个地方,停了车,握住她的双手,真是不知道如 何开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双手,双颊现出一片红晕来,更加娇秀动人。我当时只是哀 伤杰西的去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对一个陌生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莱恩讲到这里,停了一会,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来。听他叙述的人,也都设想当时 的情景……一个英俊高大的美国军官,一个美丽动人的越南少女,这情形,充满了异国 情调。再加上是在战争的动乱时期,自然更增强浪漫的气息,分明又是杰西和阮秀珍相 恋的翻版了。 莱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点腼腆:“在动乱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特别容易发 展……和一般人想象不同,美军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记述的爱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厅 中相遇,就开始性交易那么简单!” 各人都点头,有的还发出长长喟叹声。 莱恩沉声道:“当时……是在后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忘记彩云,我 变得和杰西一样,东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莱恩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发展成什么样,也没有 人问他。 莱恩又停了一会,才道:“我当时握住了她的双手,她柔顺地任我握着,过了好一 会,一定是相当久,她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又叹了一声,才道:‘彩云,你别难过……或许,我们都应该替秀珍难过……’ 彩云睁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神情望着我。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彩云,杰西阵亡 了,我们怎样告诉秀珍才好?’ “彩云听得我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接着,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对她听 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这种反应,感到十分惊愕,但是,我还是觉得她的笑声动听之极。 这……小女孩……这少女她十分大胆,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来,在我的额上,重重 敲了一下。然后,仍然笑着,跳下了车,向着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开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时……我穿着整齐的军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当然我 想立即去追她,可是总觉得不怎么好。我也下了车,追了几步,大声叫着她……” 莱恩讲到这里,神情又甜蜜又忸怩,听他叙述的人,都现出会心微笑来。设想当时 的情形,他的确是很尴尬的,他是一个服装整齐的军官,而彩云是一个俏皮活泼的少女, 如果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追逐,的确会招来非议的。可是彩云在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后, 反应如此奇特,莱恩实在又非得追上去问个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莱恩,等他讲下去。原振侠向身边的宋维望了一下,宋维的神情十分迷 惘,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爱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维翻了翻眼,并没有回答。 莱恩在众人的注视下,神情更有点不好意思,他点了一支烟:“我看着她,她奔到 了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向我望来。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还没有开口, 她就道:‘其实你可以有很多话对我说,例如称赞我美丽,每一个男孩子,都是这样称 赞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确十分美丽……我从 来未曾见过,像你那么动人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是啊,那你何必胡说八道,说什么杰西阵亡了?’我又呆 了一呆,叹了一声,心想她不愿意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我十分难 过,可是又不能不说,我又道:‘是真的,杰西阵亡了,我亲手葬了他……’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声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伤的神情也是无法掩饰的。 彩云的神情更怪,她显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却又惊讶于我的悲伤。她呆了片刻, 才道:‘别开玩笑了!’接着,她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杰西做了逃兵,你是 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说他阵亡了,好免他受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必瞒我,我是 秀珍和杰西的好朋友。’ “我听得她这样说,真是惊讶之极,忙道:‘逃兵?什么逃兵?’她叹了一声,摇 着头,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晃来晃去,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 她的长发。这一次,她却闪身避了开去,带着嗔意问:‘我怀疑你是不是杰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少女,我真是一点办法也 没有。只有摊开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杰西已经死了,为什么?’ 她咯咯笑着:‘杰西死了么?什么时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当然不是, 他……死了有……’我心中计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逻任 务中……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三个队员已经死了……’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 又十分的难过。 “可是彩云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却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 而前仰后合。她……有着十分纤细的腰肢,当她笑得身子乱颤时……那情景真是十分动 人的,而且,是充满了诱惑的。 “我一则生气,一方面也实在经不起她这种诱人的姿态,所以我一伸手,搂住了她 的细腰,把她拉了过来,准备狠狠地责问她,为什么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搂住,仍然在 笑着,她的腰肢不但纤细,而且那么柔软,又在不断颤动,那真令得我……有点不克自 持,我真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可是她的话,却令我怔呆,她道:‘你这个人真可爱,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他们 的好朋友。那天晚上杰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带出来,交到杰西手里的!’ 我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声音也开始发颤,我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好好记一记!’ “她举起手来,数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当她数手指的时候,我忍不住在 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剎那间,她停止了动作,抬起眼来望向我,她的眼珠 漆黑而明亮,当我和她目光相接触之际,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对眼睛了。” 莱恩的叙述,夹杂着越来越多彩云这个越南少女是如何美丽动人,他自己又如何逐 渐对这个越南少女,逐步迷恋……绝不是什么“奇事”,可是听他这个当事人娓娓道来, 倒也听得人趣味盎然。 莱恩的神情,看来十分沉醉于他和彩云的初遇。过了一会,他神情一变,现出骇然 之情来,而且用力挥着手,像是想把什么东西挥去一样。 “彩云和我互相凝视着对方,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去数手指,然后道:‘对了,是 四十四天之前。我记起来了,是秀珍生日后的第三天。’各位,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 听了彩云的话,是如何吃惊。四十四天!杰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贡和阮秀珍私奔! 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亲自将他埋葬的! “当时,我甚至由于过度的惊骇而站不稳,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彩云自然一直以 为我在说谎,所以并不如何惊骇,她在我身边也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一双修 长的大腿并在一起,看起来,十足像丹麦的哥本哈根港口,那个美人鱼塑像一样。可是 我却由于惊骇和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恣意欣赏,我只是不断问自己:怎么会?怎么会? “过了很久,我才能问得出来:‘你能不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一下?’彩 云眨着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云叙述她遇到莱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发生的事。当然,“奇事会”的 会员,听到的,还是莱恩的覆述。 莱恩一直在叙述他的事,叙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话。在当时讲的时候,是 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转化为文字的叙述,很容易引起混乱。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叙 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记载下来。 这一段经过,在整个故事之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请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邻居,阮家开杂货铺,彩云家里开的是一家规模不十分大的布店。 彩云父母早亡,店务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邻居,而且是同学,两人感情 好得不能一刻分开,而互相心中有什么秘密,也一定找对方来倾诉。 所以,当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爱,彩云是世上第一个知道有这段恋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约了彩云在河边散步。作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 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的事情在。 两个少女年龄相若,各有各的美丽。秀珍的身形比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却比秀 珍来得丰满玲珑。两人沿着河边,一面走一面讲话,秀珍是用一句“我认识了一个美军 军官”作为开始的。 接下来,秀珍就向彩云详细讲述了他和杰西认识的经过,而以一句发着颤的“我…… 让他吻了我”作为结束。 (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识,一个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国军官一见钟情,少女献出了她 的初吻的经过,要详细写来,倒是一个十分动人的爱情诗篇。但这是一个奇幻故事,细 腻的情爱细节,只好割爱。)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国军官,先是吓了 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 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 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后,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 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 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么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样的?” 秀珍掠着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么多有关爱情的小说和电影,可是现在我 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什么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 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 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 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 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 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着,不断喘着气,满面都是 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着泪。彩云紧握 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什么,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 育着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 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着 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 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 美国人,从此之后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后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 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着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 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 在秀珍的眼中,却比什么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后,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 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么办?可是她心中也很 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三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 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着巷子: “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杰西苦着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后才有假期,现在好象……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 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 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 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着雷声,洒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 杰西却只是昂着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 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什么,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着脚 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后,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后,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 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 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着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 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着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 着,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着来到河边,眼看着杰西扶着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 河边伫立着。借着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 说出了经过之后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着,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 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后,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么,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尸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后,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 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尸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 后,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三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 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着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 “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剎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 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着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 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后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 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后,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 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 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着……杰西的亲笔 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 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 子握住了之后,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 神情,打量着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国军官。她不明白何 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 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着,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 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着,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着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尸体 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象,杰西会在阵亡三日之后,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着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么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着,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 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着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着, 欣赏着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 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 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后,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后……或者说,是 杰西的尸体失踪后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着!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 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 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拋诸脑 后吧,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 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 人,在大雷雨之后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尸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殭尸是可以和自己所爱 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后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 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 个故事,有什么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着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着头, 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 “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 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 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三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 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秘,通常西方人是 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于麻痹状态,草率地检 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着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 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 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着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 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秘的药物, 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象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么,某余三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 然后,趁着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 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 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捆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 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 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 那一类神秘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于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什 么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后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什么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 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 还能有什么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 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 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后,这个人就立刻 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于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 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尸体,也确实地失踪 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 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 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什么来路,不 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 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 “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什么意思?就算莱恩 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每个人心中所想的疑问,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维,又望向莱恩。只 见莱恩的神情,充满了疑惑,他也盯着宋维。 过了好一会,莱恩才道:“宋维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何以你 好象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十分详细?” 本来,还有一些人,认为莱恩和宋维之间,是原来就认识的。可是现在莱恩这样问, 那又证明他是根本不认识宋维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维冷冷地道:“我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的?整出戏,已经有两个男主角,两个女 主角了,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话,乍听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说杰西和秀珍、 莱恩和彩云这两对相恋的异国男女而言。他称之为“戏”,自然是针对莱恩问他“扮演 什么角色”来说的。 在宋维作出了这样的回答之后,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宋维先生,如果你知道 这件事情还有下文,那么,请你说下去吧!” 宋维冷笑着,摊开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来相当无赖的样子:“那又不是我 经历的事,我怎么知道经过?我只是根据你的叙述,判断还有下文。上校,那在逻辑上, 全然是两回事!” 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可是说起话来,词锋却十分锐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 男子莱恩无法反驳。宋维又冷冷地说了一句:“快往下说吧,上校,大家都等着!” 莱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维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是的,应该再 向下说下去。” 他讲了这一句之后,又停了片刻,神情变化不定,才又开口:“越战以后的情形如 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说什么。我和彩云之间的事,也不必再说……” 原振侠陡然插一句口说:“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们是不是……” 莱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礼,甚至宋维好几次对他不礼貌,他都没有失态。可 是这时,原振侠由于天生情感丰富,又有点感怀于自己爱情上的失意,全无恶意地想知 道,他和彩云之间后来的发展如何,却惹得莱恩上校生了气。不等原振侠讲完,他就粗 声道:“那是另外一桩事,和我要加入奇事会无关的,是不是?” 原振侠只不过普普通通地问了一句,却招来了这样的抢白,那令得他为之愕然。 莱恩陡然又提高了声音:“其实,能不能加入奇事会,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把整个事实的经过讲出来,只不过是介绍我来的那位先生说,各位全都有奇异的经过, 或许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振侠没有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并不在乎。莱恩的激动,很快就过去,他 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低声道:“对不起!” 原振侠仍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在意。 莱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战争,由于美军撤退,而迅速改变了形势,北越挥军南下。 在美军撤退之后,北越军还没有进攻之前,我已经退役了。这场仗打下来,我实在不想 再留在军队中。 “我在退役之后,回到了家乡,仍然一直在探听着杰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从寄 出了那张明信片之后,这两个人,就像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莱恩上校讲到了这里,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彩云,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时候,就和 她结婚了。在美军撤离越南之前一个月,她已经到了美国。”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侠刚才的那个问题。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么普通的一个 问题,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结果的,会令得一直表现得风度极好的莱恩上校,忽然之间发 起脾气来。 原振侠客气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莱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占领了南越之后,大量难民从中 南半岛逃出来。联合国方面,加强了专门处理中南半岛难民的机构,我申请加入。由于 我曾在越南许多年,又精通越南话,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录用,又派到亚洲来。 “我现在的身分,是联合国驻亚洲的难民专员,专责处理中南半岛的难民问题。 “从越南、寮国和柬埔寨这三个国家,循各种道路逃出来的难民,数以十万计,处 理起来极其困难。联合国方面,恳请泰国政府在边区设立难民营,暂时安置难民。那几 个难民营……真是人类历史上的悲剧和耻辱……” 莱恩讲到这里,叹了一声,现出很难过的神情来。越南难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 也都觉得莱恩称之为“人类的耻辱和悲剧“,是十分恰当的形容。 莱恩又道:“我经常需要巡视难民营,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边境的那几个。 有一次,我在巡视一个大规模的难民营之际,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莱恩上校!莱恩上校!’ 听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围在我身边的难民很多,都是蓬头垢面,憔悴不堪 的可怜人,我想尽量给他们温暖,可是实在又无法一一照顾那么多人。我想,我的名字, 难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许是想受到一些什么特别的照顾,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后, 没有看到叫我的是什么人,又转回头来。 “而就在我转回头来之后,那女人的声音又叫了起来:‘上校,还记得杰西吗?’ 一听到了杰西的名字,我整个人都为之震动! “我加入处理难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杰西。杰西当年,是逃到寮 国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断在打听他的下落。因为他的生、死之谜,始终盘萦在我心 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没有结果,几乎绝望了之后,忽然有人叫了杰西的名字, 我如何不震动,我忙转过身去。 “难民营中的情形,各位或许不是如何熟悉。每当有专员、官员来巡视的时候,难 民会大批拥过来,各自提出各自的问题,要劳烦营中人员维持秩序,不让他们太接近巡 视的官员。那时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正待越 众而出,可是却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连忙大声问:‘谁提到了杰西?’那个女人叫道:‘我,上校,莱恩上校,我!’ 我急急走了过去,推开了那管理人员。那女人向我伸出手来,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 道她是谁了! “虽然她一样衣衫褴褛,神容憔悴,眉宇之间充满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 秀和俏丽。尽管她蓬头垢面,但是那种典型的瓜子脸,还是那么动人。我脱口叫她: ‘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也或许是由于难民的生涯太凄苦,所 以泪水立时涌了出来,连连点着头,哽咽得无法出声回答。 “在难民营里见到了阮秀珍,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当时,我心中也乱到了极点。 见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许多疑问,都可以有答案了。当时我就吩咐管理人员,把秀珍请 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秀珍仍然不断流着泪,当她跟着管理人员走开去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转 向我,激动地道:‘上校,看看杰西的孩子!’她抱着的那个孩子,大约两岁多一点, 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来说,西方人和越南人 的混血儿,外型上像亚洲人的多,可是这个孩子,却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着浅黄色 的头发,而且有着和杰西一样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来,活脱是杰西的影子! “这时,我心绪更乱,忙道:‘秀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尽快来见你!’同时我 又吩咐了管理人员,好好照顾她。 “虽然,对待难民,应该一视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却是秀珍, 是我最好的朋友杰西的妻子!这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杰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 国公民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轻而易举可以取得美国籍,可以脱离难 民生涯,到美国去定居。我思绪真是乱,当时,我竟没有立即问杰西怎样了,或许,在 我心中,一直认为杰西早已经死了的缘故。”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现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神情来。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上校,你遇到一个大难题了。你要证明秀珍是杰西的妻 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杰西阵亡,是早已报告在案的!” 莱恩点了点头:“是的,国防部有杰西阵亡的记录,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当 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只要杰西还活着,又出现了,那就容易解决了。我能以当时 长官的身分,改写报告,说杰西只是失踪,误当阵亡,那就没有问题了!” 主人“嗯”地一声:“关键在于杰西那时还是不是活着?在什么地方?” 莱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视工作自然草草结束。回到了办公室,秀珍的神情, 仍然极其激动,那孩子,正在大口喝着牛奶。我一进去,就问:‘杰西现在在什么地方?’ 秀珍一面抹着泪,一面道:‘我不知道!’我听得她这样回答,发起急来:‘什么你不 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秀珍啜泣着:‘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说,他……他在柬埔寨 的丛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对抗越南军队。’” 在这里,要加插一段题外话,用极简单的方式,介绍一下发生在柬埔寨这个国家中 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邻近,柬、越两国,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战争。在越战时期, 赤柬军控制了柬埔寨,实施十分残酷的统治,杀害了许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军南下 之后,越南军队进入,在异族统治的情形下,赤柬军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亲王联合 起来,组成了抗越联军。 所谓抗越联军,其实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几股零星的部队,装备不良。在丛林地区 和越南军队周旋,打游击。 阮秀珍这时所说,杰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战,指的就是这种部队。 莱恩上校继续道:“我一听得秀珍这样说,吃一了惊:‘他怎么会拋下你,去打游 击的?’这一句话,可能触及了秀珍的伤心处,她又泪如泉涌。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 面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朋友彩云,现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 一怔,喃喃地道:‘彩云……彩云……我好象是第二辈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 我道:‘是啊,我来找你,给你爸爸赶出来,就是那次认识了彩云的。’ “当我向秀珍讲,我如何认识彩云的开始之际,只讲了几句,我就讲不下去了。因 为,我那时去找秀珍,是要向她报告杰西的死讯的。可是杰西却……又出现,不但和秀 珍私奔,而且,还有了孩子。可知这几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这……叫我如何说下 去? “我没有再向下说,只是问:‘我需要知道杰西的下落,找到他,你们可以一起回 美国去!’秀珍叹息了好久,才向我约略地说了她和杰西私奔之后的情形。 “原来他们在私奔之后,到了泰柬边境的一个小地方,住了下来。在开始的一年之 中,两人过着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生活虽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对深切相爱的男女 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么快乐,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样的日子。 “秀珍在叙述这段日子的生活之际,她带着泪痕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甜蜜回忆的 神情,真叫人一见难忘。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小杰西。 “由于他们所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穷乡僻壤,他们过的生活,是最简单的生活,可 是也其乐融融,对外界的事,几乎一点接触也没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毕竟是 没有世外桃源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军的进攻之中,他们居住的地方,遭到 骚扰。本来,问题也不大,可是当一小队赤柬军,发现在这样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美国 人的时候,惊讶不已,就把他们一家人全都扣了起来。 “就在他们被扣留的当天晚上,杰西知道自己命运不妙。他估计,只要能逃脱看守, 向泰国方向逃出几里,就可以没有危险了,所以他就决定逃亡。当晚,月黑风高,他们 并没有经过什么困难,就逃脱了那一小队赤柬军的看守,开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丛林地区逃亡,他们轮流抱着孩子,在轮到秀珍抱孩子的时 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滚下了一个斜坡,她听到杰西在斜坡上大声叫她,可是她却陷入 了半昏迷状态,无法应声。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时,挣扎着再上斜坡去,杰西已经不在了。秀珍当时的愁急, 真是可想而知,她发狂一样奔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队赤柬军已经离开,居住在 当地的一个老人告诉她,杰西被追上来的军队抓了回来,五花大绑,用绳子牵着带走了。 秀珍一听,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后,她和杰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杰西。” 莱恩在讲述秀珍的遭遇时,语声越来越低沉。他讲得虽然简单,可是在战乱时期, 一对热恋着的男女的悲惨遭遇,却自他的叙述之中,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出来,听得人人 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一样。 “杰西被赤柬军掳走,秀珍心中的伤痛焦急,真是难以形容,快乐的日子结束了!” 莱恩停了片刻,续道:“从那天起,秀珍就带着孩子,在柬埔寨境内流浪。在那段 时间内,她所身受的苦楚,随便讲上一两件,都会听得人流泪。她为了要有杰西的消息, 什么都肯做‥‥‥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再见杰西一面……而赤柬军 又是著名的残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说。我只能说,她 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爱杰西,为了想再和杰西在一起,不论她做过什么,杰西若是能和 她再见,一定会感激得痛哭!” 莱恩上校并没有详细讲述那一段时间内,阮秀珍为了寻找丈夫而发生的遭遇。原振 侠也早已决定,如果莱恩要详细叙述的话,他一定要打断他的话头。 一个美丽的少妇,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遭到什么样的屈辱,会有什么样惨痛的遭遇, 实在是随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来的。那可以说,是超过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极限了, 也唯有仗着内心对丈夫的深切爱意,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支撑下来。莱恩上校的话, 实在是很简洁有力的,她根本不当自己存在,一切只为了要再见到杰西! 大厅中维持着沉默,想起了可怜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苏耀西首 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帮助,我一定尽全力!” 苏耀西财力雄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这样应允,对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 有助益,所以立时有人鼓起掌来。 在这时候,宋维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钱上的帮助!” 莱恩陡然问:“你认识秀珍?” 可是宋维对这个问题,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的这种神态,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这个宋维,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着什么 角色呢?何以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他一定和整个事件有着关联,可是到目前为止, 在已知的事实中,却又彷佛没有他的存在,这个人真可以说是怪异莫名! 莱恩又把这个问题问了一遍,宋维仍然一声不出,而且用双手掩住了脸。 莱恩没有再问下去,他继续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说没有白费,她探听到,杰西 在被俘之后,并没有被赤柬军杀害,他丰富的军事才能救了他。当赤柬军发现了他有这 方面的才能之后,对他还十分客气。可是虽然有了消息,却并没有用处,赤柬军本来就 是乌合之众,连正式的编制也没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无法知道杰西究竟在哪 里。 “过了不久,局势剧变,越南军队开了进来,大批难民涌向泰柬边境地区。秀珍随 着难民群,还在不断打听杰西的消息。后来,在柬埔寨境内,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进入 了难民营。 “当她看见我的时候,由于杰西给她看过我的照片,所以她认得出我来。当她叫了 我的名字,我有了反应时,她简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样! “在办公室中,她向我约略说了经过,我就和泰国官员商量,泰国官员也十分合作…… 我看多半是由于我的身分,允许我把她带到曼谷去。当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 一起搭车到曼谷去,搭的是我专员的车子。在车中,我可以问她更多的问题。 “我问的问题,全是有关杰西的。 “因为杰西……是我亲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后,如何又失踪,可以继续活下去, 这一点,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没有把杰西阵亡的这件事说出来,我问得十分有技巧。我问:‘秀珍, 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见到了杰西,他有什么异样?’秀珍连想也没有想,显 然,那时的情景,在她的脑海中,不知道已回忆过几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来度 假不同……他一见我,就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也紧拥着他。我爱他爱得那么深,我们 两人紧拥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 “我在这时,问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并没有怀疑我为什么要 这样问,立时回答:‘当然有,他心跳得厉害,他告诉我,他是逃出来的,他很害怕, 怕得不得了,但一切为了我,只要见到我,他就快乐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 就答应,告诉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们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相拥着,不要分开…… 足足过了两小时……以后的事,彩云一定已经向你说过了。’ “我点头:‘是,彩云说你们一起上了一艘船,后来她还收到过你们寄来的明信片。 告诉我,他……杰西……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的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什么异样 之处?’我这样问,是想知道一个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过来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觉得 他有什么异样,只是……他十分怕雷电。每当雷雨或是行雷闪电的时候,他会怕得发抖, 一定要紧紧抱着我。我笑他,他说从小就是这样的,对行雷闪电,十分敏感。’各位, 我认识了杰西很多年,他没有对雷电的恐惧,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电,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话,我早就知道。可是 秀珍却说他怕打雷,那,我当时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个大雷雨之夜……发生了变化…… 有关呢? “各位请原谅我,尽管杰西在失踪之后,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他是我亲手葬下去的, 我始终认为,这其中有不可解释的谜团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当远,行车要好几小时,在那段时间内,我不断和秀珍谈着话。 我发现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经历,对她有极严重的影响,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种悲惨的麻木。 有很多惨事,听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发冷颤,可是她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冷漠得像不 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种令人感到凄然欲绝的笑容…… “各位请不要笑我,秀珍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当一个这样美丽的女人,口角带 着这种笑容时,会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为一个男人,就自然而然会想到,我要帮助 她,我要保护她,我要令她快乐,我要使她尽量忘却那一段悲惨的日子! “唉!当时我也这样想,而且真心诚意地这样想,我心中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只 是想帮助她。所以,当她的口角屡屡出现这种笑容之际,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轻轻 碰着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来不那么凄楚。 “秀珍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用她那种焦虑、惶急的眼神望着我。我一直在问杰 西的事,看起来,杰西除了怕雷电之外,别无异样,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对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这样说。很小,不懂事,在整个行 车途程中,他大半时间睡着,只有一次醒了,吵着要吃奶…… “当孩子吵着要吃奶的时候,秀珍现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来,道:‘孩子可怜 得很,没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话听来虽然平淡,但是我自然听得出,其 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内。我忙安慰她:‘不要紧,到了曼谷,要什么有什么!’她 坐在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下,就解开衫钮……天,我连忙转过头去,可是已经有了那极 短暂时间的一瞥,看到了她丰满挺秀得叫人难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样的胸脯! “当我转过脸去时,我只觉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几乎连司机都听到了。我从来也 没有这样紧张过,我耳际甚至发生轰鸣声……”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 宋维在这时候,用极低的声音,叽咕了一句话。他说得十分低,连在他身边的原振 侠都没有听清楚。 莱恩上校的声调相当动人,措词也恰到好处。所以他的叙述很能引人入胜,把当时 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细腻。 原振侠沉声道:“上校,对好朋友的妻子,你也会这样子?” 一个年纪较大的会员,发出了责备:“上校,我不能不说,你的心灵不是很干净!” 莱恩苦涩地笑了一下:“何不干脆说卑鄙?” 那年老的会员道:“我正有此意。” 莱恩有点激动:“你错了,先生,我绝不承认自己卑鄙,甚至不承认自己的心灵上 有什么不干净之处。任何男人,看到了如此美妙动人的女性胸脯,都会和我一样,有同 样的反应,这是人的本能、天性!我又没有盯着她再看,当然更不会动手去触摸一下那 看起来已是如此诱人的肌肤。先生,要克制自己做到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 宋维在这时,又叽咕了一句。这一次,原振侠听到他在说甚么了,他在说:“是的, 是的!” 一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就不禁怔了一怔。即使是没有什么推理能力的人,也能从 这句话中,可以推断出,宋维一定是认识阮秀珍的! 莱恩正在叙述,他自己是如何被秀珍的美丽所吸引,莱恩的这种反应,甚至是接近 不道德的,因为秀珍是他好朋友的妻子,可是宋维却由心底表示同意。如果他不是认识 秀珍,至少见过秀珍,否则何以会这样? 原振侠立时想到,莱恩在“奇事会”出现,难然只是偶然,但是这次偶然的事情, 却已和他叙述的事,发生了某种联系,事情一定还会扩大发展下去! 原振侠感到苏氏兄弟正向他望来,当他们视线接触之际,原振侠知道,他们这时心 中所想的,和自己所想的一样……那个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那实在很引人 遐思。当时,她在经过了一段如此悲惨的日子后,才从难民营中出来,单是解开了衣衫 哺乳,已足以令得莱恩上校如此失魂落魄!而且,莱恩的妻子彩云,照他自己所说,也 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 在同一时间内,想起这个问题的人,纵使不是全体,也是大多数。所以一时之间, 大厅之中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还是莱恩先打破沉默。他先叹了一声,用模糊不清的语调,自言自语 似地道:“越南女性肌肤的柔腻,在西方男人的眼中,本来已是奇迹。可是在那一剎那 间,我看到了奇迹中的奇迹!” 他还是在赞扬阮秀珍的美丽,但是接下来,他又恢复了叙事:“等到到了曼谷我的 住所,仆人开了门,我带着秀珍进去,彩云从楼上下来,还未曾走完楼梯,她就看到了 秀珍。她惊讶得尖叫起来,真的像是一团彩云一样,自楼梯上飞扬而下,和秀珍紧紧地 相拥。彩云在和我结婚之后,日子甜蜜而幸福,那令得她变得略为丰满,和秀珍的苗条 相比,更加显著。彩云和秀珍一起流着泪,彩云的泪,是为了旧友重逢的高兴而流的, 秀珍的泪是为什么而流?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彩云拉着秀珍,又叫又跳,一面不断地问我:‘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我 只答了一句:‘在巡视难民营的时候,秀珍认出了我。’我是不必多说什么的,彩云和 秀珍既然是好朋友,秀珍自然会把自己一切经历说给彩云听。 “在这时候,我真想暗中告诉秀珍一下,有关她那段悲痛的日子中的一些事,特别 是她为了要得到杰西的消息,怎样去供赤柬军蹂躏糟蹋的事,最好作一个保留,别讲给 彩云听。 “当时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因为我想到,彩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一个生活 在幸福中的女人,即使是秀珍的好朋友,对于秀珍这种悲惨的遭遇,也是不容易理解的。 非但不能理解,而且可能起反感! “可是我却找不到机会,对秀珍讲那几句话。彩云表现得极热情,一刻也不离开秀 珍,她把她拉进浴室,吩咐仆人照顾小孩,又向我作了一个鬼脸:‘今晚我和秀珍睡, 你自己设法吧!’当晚,我一个人,在一家小酒吧中,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醉意回家,在那一晚上,我不只是喝酒,也在好好地想。杰 西的生死谜团,我无法解得开,这可以暂且放过一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两件事要做, 一是肯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二是尽一切可能,寻找杰西。 “当我走进花园时,我看到了秀珍。她站在一大簇鲜花中间,穿着一件看来并不是 很称身的长睡衣,赤着脚,凝视着花朵在发怔。一看到她,我也怔住了,各位一定知道, 我是为什么而怔呆的。我先是呆立着,然后,身不由主地向她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了她 的身边,怔怔地望着她。她的一头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看起来很苍白,但已经和 在难民营时完全不同。她是那么的清丽,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女人,在经历过如此可 怕的长时期折磨和摧残之后,怎么可以在体态和容颜上,还保持这样绝俗的清丽? “她向我望来,现出美妙动人的微笑:‘彩云还在睡,我先下来走走。’我有点手 足无措,我自觉一身都是小酒吧中染来的烟酒味,根本不配和她站得太近。本来,这种 感觉是毋须说出来的,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结结巴巴地,把我的感觉说 了出来。 “她听了之后,凄然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世上最脏的女人,你……可知道我是 带了多少种病进难民营的?难民营的驻营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同 时有那么多种可怕的疾病的。我一直在想……要是杰西知道了我的经历,他是不是肯原 谅我?’我当时不可遏抑地吼叫了起来:‘杰西要是对你稍有异言,那么他就是畜生, 不是人!’ “秀珍激动地流着泪,靠在我的肩头上抽搐,我一动也不敢动地站着,直到她自己 抬起头来。我问:‘你把一切都对彩云说了?’她默默地点着头,我心中暗叹了一声, 希望自己担心的事不会出现,我缓慢地倒退着进了屋子。 “进了卧室,彩云还在酣睡,昨天晚上她和秀珍一定谈了整晚。我洗了澡,在她身 边躺了下来,一直到中午,我们才一起醒来。彩云坐了起来,望着我,道:‘秀珍有一 段极可怕的经历,你知道不知道?’我含糊地应着,彩云皱着眉:‘你得帮她找最好的 医生,她那……些病……未必全治愈了……还有‥‥‥你得找人来……把我们的屋子, 进行彻底的消毒……我事先并不知道……’她又继续讲了一些,我根本没有听下去,只 是那一剎那间,我觉得彩云忽然变成了陌生人了! “自然,一切全照彩云的意思办。医生证明难民营的营医很负责之后,我看彩云才 松了一口气。秀珍和孩子住在我们家的客房,很快地,我就看出彩云和秀珍间,有了无 形的隔膜,再好的朋友,由于身处环境的不同,友情也会渐渐生疏的。这个道理我很懂, 也不能太责怪彩云。 “我在那一段时间中,尽量避免和秀珍相见,因为在不到半个月中,由于营养的正 常,秀珍更是容光焕发,全身没有一处不散发出极度成熟女性的魅力。这种魅力,简直 是无法抵挡的。有一次,连彩云也由衷地道:‘秀珍真是美丽极了,我带她去参加一些 叙会,她风采夺目,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眼光。这样的一个美女,要不是她是杰西的妻子, 我真无法把她留在家里!’ “对彩云的话,我不作任何反应。而另一方面,我的工作本来就很忙,再加上为了 确定秀珍和孩子的身分,我还要各方面奔走。 “奔走的结果很令人沮丧。杰西的阵亡是早有记录的,如果没有孩子,事情还好办 一点,可以说秀珍和杰西的婚姻,是阵亡之前的事。可是孩子只有两岁多,杰西阵亡已 超过四年,这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事! “我又向有关方面解释,杰西的阵亡,只不过是一个误会。为了这件事,我上了六 次华盛顿,直接和国防部高层接触。好不容易,我的解释被接纳了,国防部肯注销杰西 的记录,只要我做到一件事……把杰西带来。 “国防部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要证明杰西没有死,自然要令活着的杰西现 身才是。可是,杰西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我照实说,杰西可能在柬国境内,对抗越南军 队,他不是以美国军人身分在这样做,只是以私人的身分在活动。 “国防部一听有这样的情形,倒大感兴趣。尤其是情报部门,我的一些老上级和同 事一再向我询问详情,我实在无可奉告。一直到最近,有关人员介绍了在巴黎、北京和 平壤之间轮流居住的,柬埔寨以前的国家元首,现在的该国抗越联盟首领,西哈努克亲 王和我见面,我才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个相当平易近人的人,虽然在他当政时期,给人以花花公子的 感觉,实际上,他是一个艺术家性格的人,有着太多的幻想。在残酷的斗争中,自然打 不过赤柬军,由于越军的侵入,赤柬军才和他勉强又结了联盟的。”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听他讲述的人,都自然而然吁了一口气。上校的叙述真可以算是多姿多采的了,从 死尸的失踪,到两段异国之恋。在他的叙述之中,人人都可以听出,他对秀珍的迷恋已 极深,不管他如何能克制自己,看来如果发展下去,自我克制的堤防必然会崩溃。 这种恋情,本身已经是惊心动魄的。而忽然之间,他又讲起和一个流亡在外的“国 家元首”见面的经过来,真正是变幻莫测!不知道他下一步,又会讲些什么? 莱恩喝了几口水,才又道:“西哈努克名义上是抗越联军的领导人,而且,正有安 排,要使他进入赤柬军的一个游击基地,去鼓励士气。所以有关方面才安排我和他见面, 希望能在他口中,得知一些有关杰西的消息。那次见面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他以 前政治上的死对头,赤柬军的头目在。 “那两个赤柬军的头目,十分阴险,一提及是不是有外国人在军中,立时矢口否认。 西哈努克却说,据他知道,的确有外国人在,至少有两个是西方人,还有……甚至有一 小队,是非洲一个国家精选的有经验的军官。西哈努克提到这个北非洲国家时,并没有 说出这个国家的国名,只说主动和他会晤,提议帮助他的军队的,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 将军。” 莱恩上校讲到这里时,轮到原振侠失态了!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 声来。 黄绢!北非洲一个国家的女将军,那除了黄绢之外,不会有别人! 宋维是最早向原振侠投以奇讶眼光的人,莱恩被原振侠的惊呼打断了话头,呆了一 呆,才道:“我真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叙述一件奇事,不但把我自己心中的恋情透露了 出来,而且还引起了两位先生的反响。我只好说,世界实在太小了!” 原振侠分辩了一下:“我……和你的故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莱恩“哦”地一声,不置可否。 原振侠想进一步解释,但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好点着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 莱恩停了半刻,道:“这个国家的目的,据亲王说,是想把他们的势力扩展到亚洲 来,他们是从事一种并无把握的投资……投入一定数量的军火和人员,要是联合抗越行 动成功了,他们自然可以得利。这是国际政治上的把戏,我随便提一提就算了。 “当我听到,在联合抗越部队中,真有可能有西方人时,我兴奋莫名。又回到了泰 国,我对彩云说,我要去找杰西。 “当时,秀珍也在,秀珍用感激莫名的神情望着我。唉,任何男人,在她这种目光 之下,是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的。而彩云听了之后,却大力反对。彩云的反对是有道理 的,越南军队在柬埔寨实行残酷的军事统治,用精良的装备和超过十倍的兵力,在扫荡 抗越联合部队。到柬埔寨去找杰西,是极其危险的事,彩云当然不希望我去冒这种险。 “在彩云激烈的反对之中,秀珍默然无言。当时,闹得很不开心,彩云赌气独自先 睡了,我在花园中坐着。到凌晨,秀珍忽然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幽幽地叹着气, 道:‘只要能找到杰西,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莱恩先生,你的眼光,女性的敏感,可 以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如果你真是要,我可以给你!’ “我真的震动了,我一点不怪秀珍,只怪我自己,竟然在自己的眼光之中,流露出 了自己对秀珍的欲望!我双手抱住了头,道:‘走开!走开!你迟一步走,我就……无 法克制自己了!’秀珍默默无语,走了开去。我望着她诱人之极的背影,真想扑上去, 把她按在草地上!我身子发抖,在她身后哑着声音道:‘你放心,不论什么人反对,我 一定要去!’ “秀珍转过头来,用极感激的神情望着我,我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论彩云如何反对,我还是决定了要去找杰西。一则,杰西是我的好朋友,二则, 我……也可以藉此离开秀珍,第三,把杰西找回来,秀珍是他的妻子,我就可以克制自 己对秀珍的爱恋。虽然明知危险,可是我还是要去!” 莱恩急速地喘息着,闭上眼睛,身子靠向沙发的背。他的叙述,又告一段落了。 主人在隔了一会之后,道:“虽然危险,可是你还是度过去了。杰西……” 莱恩摇头:“不,我还没有去。我想在出发之前,听听有见识的人的意见,几经艰 难,才见到了卫先生,卫先生又把我介绍给各位!” 主人十分感兴趣:“卫先生的意见怎样?” 莱恩苦笑了一下:“他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杰西当时,一定误被当作死亡。整 件事,如果作简单的解释,就一无神秘之处,他说我的故事,反而在感情上很动人!” 主人“嗯”地一声:“确然在感情上极动人,原来你还没有去……当然,你认定杰 西是死而复生的,这可以说是一件奇事。但是我们除了接纳你入会之外,我看没有什么 人可以给你帮助。” 原振侠先向宋维望了一眼,宋维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振侠叹了一声:“上校,你提 起过的那位女将军,和我很熟。如果她有部下在柬埔寨,是不是我和她先联络一下?你 到那里去,也可以有点照顾。” 莱恩还未置可否,一个会员道:“等一等,上校的故事之中,照说,死了之后,经 过埋葬,尸首又失踪的人应该是四个。除了杰西之外,还有三个……这三个人,是不是 也复活了?如果他们也复活了,他们的下落又如何?” 这个会员的问题,立时引起了一阵附和的声音来,显然大家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 莱恩上校摇着头:“我不知道,其余那三个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情形,不知道他们 是不是和杰西一样复活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我看……只怕没有人可以知道他 们的下落了!” 莱恩上校的话才一住口,在原振侠身边的宋维,又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 由于当时,大家都留心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整个厅堂之中十分静。宋维发出 的那一下古怪的声响,听来也十分刺耳。 莱恩看来已到了无可忍受的极限,他陡然站了起来,指着宋维,以极严厉和极不客 气语气道:“我可以肯定,你在我叙述的事情中,担任了一个相当地位的角色。这种偷 摸掩遮的行为是十分卑劣的,你知道些什么,不妨坦然讲出来!” 宋维本来是双手抱住了头的,在莱恩的指责下,他先是缓缓地放下手,然后,又慢 慢抬起头来。当他抬起头来之际,他是面对着莱恩的,可是他的目光却又十分散乱,并 不是望向莱恩。 他所发出的声音也十分低微,听来像是在喃喃自语:“是的,偷偷摸摸和掩掩遮遮 的行径是最卑劣的,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他讲到这里,才陡然提高了声音,目光也直直盯注在莱恩的身上:“上校先生,那 么,是不是可以问一问你,你那样急迫,想找到杰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各人听得宋维这样责问莱恩,都不禁怔了一怔,觉得他这样问是多余的。 杰西是莱恩的好朋友,又有着死后“复活”的奇事在他的身上发生,莱恩无论是为 了帮助杰西、秀珍和杰西的孩子,或是为了要追究杰西死后复活的谜团,他都应该把杰 西找出来。宋维这一问,岂不是十分多余? 可是,出乎各人意料之外的是,在宋维看来阴森和锐利的目光注视之下,这样一个 极其普通的问题,却令得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 接着,他竟不敢和宋维的目光相接触,偏过了头去,发出的声音也极不自然:“他 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找出来!” 宋维的声音变得十分尖利:“别掩饰,上校先生,还有真正的目的!真正的目的是 什么,说!” 莱恩又陡然震动了一下,剎那之间,他显然是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变得不可控制。 他发出了一下吼叫声,陡然向宋维冲了过去! 他这种动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冲向宋维的目的是甚么。所以有两个人企图 拉住他,可是他却将那两个会员用力推了开去,仍然疾冲向前。 宋维自然也知道莱恩来意不善,所以一下子站了起来。宋维的身形十分矮小,人又 瘦,和高大挺拔的莱恩相比较,差了老大一截。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宋维虽然在口舌词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但是真要凭气力打 架,莱恩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提起来,摔在地上!所以,坐在宋维旁边的原振侠,也立 时站了起来,一横身,恰好在莱恩冲到宋维身前的时候,阻在两个人的中间。原振侠是 学过空手道和柔道的,在西洋拳击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诣,他一横身阻在两人之间,立 时伸手,想阻住莱恩。 可是莱恩向前冲过来的势子实在太猛烈了,原振侠用力一推,非但未能把莱恩推开 去,他自己反倒被莱恩撞得向后跌出了一步。而宋维就在他的身后,他一退,撞在宋维 的身上。那一撞,令得宋维又撞到了他身后的椅子,连人带椅一起跌在地上。 莱恩还不肯甘休,反手一拨,想将原振侠推开去,再去对付宋维。原振侠一伸手, 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宋维一面站起身来,一面道:“上校,我们在战场上已经打得 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打?” 这一句话,令得莱恩陡然静了下来。 不但是莱恩静了下来,所有的人,也都有一种愕然之感。宋维这个人,究竟是什么 来历,没有人知道。只是他自莱恩开始叙述他的奇事之后,就不断地用怪异的言语,甚 至怪异的行动来作穿插,使人隐约感到,他和莱恩所讲的那件事,是有着极大关联的, 可是莱恩却又偏偏不认识他! 这已经使他看来极其神秘了。而如今,当莱恩声势汹汹冲过来,要和他打架之际, 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更是令人诧异! (莱恩为什么因为一个听来十分普通的问题,而大动肝火,各人心中也有怀疑。但 这时不可理解的事接踵而来,各人也没有闲暇去想这个问题了。) 宋维这一句话,是说他和莱恩上校在战场上打过仗的!那是在什么时候的事?当然 不会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甚至也不会是韩战,那么,就是越战了! 而莱恩上校所讲的奇事,就是在越战期间发生的! 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宋维已经站了起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连在他身 前的原振侠,也转过头去望着他。 宋维的神情十分镇定,带着几分造作出来的冷漠:“各位一定从我的话中想到了, 我曾是一个军官,越南军队中的军官。” 莱恩上校指着他:“你曾和我在战场上交过锋?” 宋维勉强笑了一下:“不止一次了,上校。我们曾搜集到你的详尽资料,所以,你 刚才一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你,也知道你将要和我们讲些什么!” 莱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奇怪,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宋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始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我看,一来是由于你 们的情报工作欠佳,二来是由于这场仗,自始至终是你们在明,我们在暗的缘故。我领 导部队,专门对付你的情报单位基地,前后一年多,你连对方的指挥官是什么样子都不 知道,可知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早已注定是要失败的!” 莱恩给宋维的话,讲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冷笑了一声:“军官先生,我看你现在, 也不见得在为你军事上取得了胜利的国家效力!” 宋维苦涩地笑了一下,主人扬声道:“两位请别在政治的歧见上多发表意见,说话 的时候,也请注意一下修辞。” 主人的话,当然是针对了宋维刚才所说,什么“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之类的话而说 的。若是事情陷入了政治歧见的纷争之中,那是十分乏味的事,所以立时有不少会员大 声附和。 莱恩吸了一口气,直盯着宋维:“军官先生,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宋维缓缓地摇着头:“别再这样叫我,我现在已经不是军官,只是一个……一个…… 可以说,只是一个流浪汉。为了‥‥‥为了……” 从他讲话的前后语气听来,他接下去应该讲的,自然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一个流浪 汉的。可是他讲了两次“为了”之后,现出十分伤感的神情来,却没有再讲下去。 莱恩对他的敌意,是十分明显的:“宋维先生,对于你为甚么脱离了军籍,而成为 一个流浪汉,我们没有兴趣……” 却不料,宋维陡然发出了一下十分尖锐的笑声来,道:“别人没有兴趣听,你会很 有兴趣的。上校先生,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莱恩显然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只是不屑地耸了耸肩:“说些大家都有兴趣 的事吧!” 这一次,宋维居然十分爽快,立时道:“好,这件事,大家一定感到有兴趣的。刚 才莱恩上校提到的,在他阵地上,那个大雷雨之夜发生的进攻,是由我指挥作战的!” 宋维这句话一出口,人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而且,真的感到了 极度的兴趣。 大雷雨之夜,越军进攻,美军坚守,其中的经过,大家都听莱恩说过了。 在整个越战而言,这场进攻,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场小战役。 可是,也就是在这场小战役之后,莱恩登上了瞭望台,发现日间被埋下去的四具尸 体不见了。其中还包括了后来又出现了,和阮秀珍私奔的杰西在内。 所以,人人意识到,宋维必然会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述这件奇事。 在惊诧声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莱恩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是进攻的指 挥官?” 宋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莱恩的话,在停了一会之后,他自顾自道:“当天日间,天 气是闷热异常,我就知道晚间一定会有一场大雷雨。雷雨可以令敌人的戒备松懈,有利 于我军进攻。” 莱恩在这时,咕哝了一句:“趁黑夜、趁大雨进攻的伎俩,一点也不新鲜!” 宋维仍然不睬莱恩,继续讲着:“日间,我们听到敌军阵地上传来军号声……对不 起,我习惯称美军为敌军,当时,事实上确然如此!” 他作了一下声明之后,没有人有什么异议。事实的确如此,从来也没有一场战争, 像越战那样,交战的双方,充满了如此深刻怨毒的仇恨。那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 一场战争!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们曾经在敌军的阵地附近,布置了许多陷阱,这是我们进行 这场民族战争的特色。由于敌军有着压倒性的武器优势,我们虽然得到世界上许多国家 的支持,但是在武器装备上,还是不能和敌军相比。” 莱恩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头:“别分析越战中双方武器的优劣了,说 实在的事情吧!” 宋维冷冷地白了莱恩一眼:“事实证明,战争的胜败,决定在人,不是决定在武器。 我们使用了一切可以杀伤敌人的办法,有一些,是十分原始的。” 莱恩又插言道:“十分野蛮的!” 宋维冷笑:“我看不出用削尖的竹子来致人于死,和用机鎗把人射死之间,有什么 文明和野蛮的分别!” 原振侠摊着手:“两位,请别再以过去的敌对立场,来作这一类辩论,这是永远没 有结果的事。我们是奇事会的会员,我们要听的,是奇异和不可思议的事!”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望定了莱恩。莱恩闷哼了一声,退开了几步,坐了下来, 扬着头,看来他不准备再打断宋维的话了。 宋维在停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这些陷阱,我们自己都可以识别,但敌人一不小心 就会中伏。陷阱之中,有一种,是把一种有着十分尖锐硬刺的野果子,浸在一种毒液之 中,使得尖刺之上,染满了毒,这种尖刺,当一个人不小心踏上去时,可以刺穿普通的 鞋底。而在丛林之中,地上有一些带刺的野果,那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事。这种陷阱,对 于杀伤敌人的巡逻队,特别有效,因为敌军的巡逻队,只是注意有没有人伏击,绝想不 到使他们进入死亡的陷阱,就在他们的脚下! “这种陷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中伏者在中毒之后,通常都是在一小时左右,毒 才发作。一发作就死,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当然脚底会有几个被尖刺刺出的小孔, 但是谁会去留意一个死者的脚底呢?” 莱恩上校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喃喃地道:“卑鄙,真卑鄙!” 宋维只是略向莱恩望了一眼,并不理睬他,自顾自道:“当日,听到敌军阵地中吹 起了哀号,我知道敌军中有人死亡,可是我又确知,我们未曾和敌人有过正面的接触, 所以我知道敌军的死者,是中了埋伏的陷阱而死的。由于我们所设陷阱的种类十分多,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死者是中了那一类的陷阱而死。直到今天,听了莱恩上校的叙述, 我才肯定,死者是踏中了有毒的刺果而死的,因为上校说他们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而 其它的埋伏,可以令中伏的死者,死得十分可怖。” 宋维把一切说得十分详细,所有听的人,都屏住了气息。宋维的叙述,彷佛把听的 人,都带进了当日越南战争的发生地点。闷热、泥泞、充满陷阱的丛林,敌对的双方, 用尽了一切杀人的方法,要把对方杀死。从使用最先进的武器,到最原始的陷阱,血肉 模糊,惨不忍睹。 宋维又道:“那种毒药,是我家乡的一种偏方,用将近十种剧毒的动物和植物配制 成功。我是越南北部人,我的家乡,接近寮国和中国的边境。正如各位刚才所说,在东 方,有许多神秘的药物,可以致人于死,而现代医学却无法查出死因。这一类神秘药物, 在我家乡都有秘密的配制合成的方法,绝不外传。那一带山区,一直十分神秘,有关蛊 毒的事,在那里也特别多。 “各位,我之所以说得这样详细,只想说明一点,根据神秘配方配出来的毒药,根 本是没有解药的。一旦毒药混进了血液之中,中毒的人非死不可,没有任何生存的机会。 “我既然肯定了杰西少校四个人,是中了那种我们家乡的,山地土语称为‘归归因 根’的毒药而死的,他们真的是死了!” 各人听到这里,已经觉得十分耸动。 苏耀西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低呼声:“是,我知道这种毒药‘归归因根’的 土语,解释出来是必死无疑的意思。” 宋维听得苏耀西这样说,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眼光望定了他,不断地眨着眼。 苏耀西解释了一下:“家父和一件相当怪异的事有过关联,这件事和巫术有关。所 以我们兄弟,曾对各种神秘的咒语和药物都下过研究,知道这种剧毒的名称,也知道这 种毒药的成分之一,是一种很小的壁虎。” 宋维凝视了苏耀西半晌,点了点头。 原振侠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苏耀西所讲的怪异的事,他是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这件 事,已被记载在名为《血咒》的故事中。 宋维在点了点头之后,闷哼了一声:“毒药的配制,不是很容易的事。我和家乡保 持联络,不断有毒药的供应,这使我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劳。”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掩不住他心中感到胜利的神态。可是听到的人,却个个不寒 而栗。他说的“立了不少功劳”,自然换句话说,是他用这种毒药杀了不少人。 一个会员道:“宋先生,你讲到现在,不过是肯定杰西少校和另外三个人死了。这 上校早已说过了,似乎和奇事无关?” 宋维沉默了片刻,才道:“听到敌军的阵地中奏起了哀号,我当然高兴,曾派出了 三个士兵,去侦察一下敌军死亡人数。三个人侦察回来,报告说死的敌人一共是四个。 我当时听了,也没有在意,因为我已决定,天色一黑必有雷雨,我要布署趁机进攻。 “果然,到了晚上,雷声隆隆。我的部队,借着雷声和漆黑的天色掩护,从四面八 方,接近敌军阵地。等到大雨开始时,我们已来到敌军阵地极近之处,莱恩上校,你说 是不是?” 莱恩上校面颊抽搐了几下,点着头:“是,敌人离我们极近,近到了……几乎可以 听到敌人的呼吸声。真是……” 他想起了当日激烈的战事,声音不禁有点异样。 宋维继续说:“我是总指挥,我把指挥所设在离敌军阵地极近处,这样才能鼓励部 下奋勇进攻。我的指挥所,就在日间敌军埋下了四具尸体之处。” 宋维讲到这里,莱恩上校陡然震动了一下,眼睛睁得极大,盯着宋维。 宋维在那一剎那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甚至身子不住发起抖来。抖了好一会,他 才吞了一口口水:“由于要发挥每一个人的战斗力,在我的身边,只有一个通讯兵。我 伏在地上,大雨溅起来的泥浆,使我和那个通讯兵的全身,都成了一个泥人。我通过无 线电对讲机,知道进攻的情形,虽然攻势很强,但是敌军也守得十分严密。我下令要在 东翼打开一个缺口,就可以令敌军阵地瓦解,因为根据情报,东翼的守军比较弱。” 正在用心听着的莱恩上校,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 宋维向莱恩望去:“我的判断是不是正确?” 莱恩想了一想:“是,如果你集中力量攻东翼,那里的防守较弱,如果突破了东面…… 我的阵地可能守不住。” 他迟疑了一下:“可是当时,并没有对东翼特别地加大压力,为什么?是你的部下 不听命令?” 宋维摇头:“不是,是我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 莱恩现出十分疑惑的神色来,因为宋维的话不是十分容易理解。在激烈的战斗之中, 看到了敌人的弱点,有了进攻的方法,可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何以宋维会 “没有机会下这个命令”呢?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等着宋维作进一步的解释。这时,也人人都可以 注意到,宋维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用双手掩住了脸片刻,才能够继续讲下去: “当时,我才转过脸去,要对在我身边的通讯兵下达命令,好通过他把命令传给我的部 下。可是,我一转过头去,我就看到,我就看到……” 当他讲到这里时,或许是由于精神的过度紧张,他把每一句话都重复了两遍,而且 在急速地喘着气。 喘了好一会,他才道:“我看到在大雷雨的冲刷下,地上有四处地方,出现了凹形。 我知道就在下午,这里曾埋葬了四个死人,新掘过的土地,泥土虽然又铺了上去,总比 原来的松软,给大雨一淋,凹陷下去,是十分正常的现象。可是……可是那四处凹陷下 去的地方,却在裂开来,天!我看到了泥土裂开来,在大雷雨之下,我看到了四个人, 自泥土之中,挣扎着,慢慢地,天!像是什么昆虫的蛹,在茧中要挣扎出来一样,硬是 从泥土中挣扎了出来!” 宋维的语音越来越是尖利,当他讲到后来的时候,简直已是在尖叫一样。再加上他 讲述的事情是如此之诡异,所以听得人人都起了一股寒意!莱恩上校更不由自主地发出 了一下呻吟声来。 宋维转过身去,抓了一瓶酒在手,大口喝了几口,才吁了一口气:“当时,我心中 是恐惧极了。在最初的一剎那,我想到的是死人复活,殭尸!但是多年和敌人斗争的经 验,却又立即告诉我:我中计了,敌军在这里设下了埋伏,我中计了! “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又是连续的几下闪电。那四个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 在闪电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动作。” 宋维又大口喝了两口酒:“我看到他们正在用力向脸上抓着。他们的头脸上,都包 扎着布,他们双手用力抓着,想把包扎在头上的布抓开来!” 莱恩上校又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身子也把不住在发着颤,喃喃地道:“……杰西头 上的布,是我亲手……包上去的!” 宋维继续道:“其中两个,已将布拋了开来。在闪电之中,看到他们的脸,毫无疑 问,他们是死人……活人不可能有那么难看的脸色,也不会有那样的眼神。当他们四个 人,全都把脸上的布扯开了之后,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我。我也留意到了,他们的手中并 没有武器,我真正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作为一个革命军人,本来是绝不应该恐惧。我……不 是怕死,我在战争之中,不知有多少次面临死亡,我一点也没有恐惧过。可是那时发生 的事,却是超越了死亡的,根本是全然不可思议的可怖。我……可以不怕死,但是一想 到死了之后,被埋在地下,却在大雷雨之夜,自泥土中挣扎出来,还要扯去包在头上的 布……这却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十分静,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从杰西在三天后,还能在西贡出 现,和他所爱的女孩子私奔这一点看来,死而复生,似乎并不可怕!” 宋维望了原振侠一眼:“当时我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上‥‥‥本来全是泥,可是由 于雨实在大,一下子就把他们身上的泥,全都冲成了泥水,顺着他们的身子流下来。他 们也开始蹒跚地向前走出来,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有人在我的身后抓住了我。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震惊本已如此之甚,再忽然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根本连想 都来不及想,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腿旁拔出刀子来,反手就是一刀! “等到我一刀刺出之后,我才想起,我身边有通讯兵在!我转过头去看,那一刀, 正好插进了那通讯兵的心口,是他!多半是他看到了四个死人从地下冒了起来,惊骇过 度,所以抓住了我。我误杀了他,但这当然不能怪我的,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宋维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口角:“我也来不及拔出刀来,摇 摇晃晃站了起来。那时,那四个人越走越快,如果不是有闪电,大雨之中,我已经几乎 看不到他们了。当闪电亮起来,我看到他们的背影,我大声呼叫着,喝令他们停下来。 “可是那时,雷声、鎗炮声、雨声交杂在一起,我的呼叫声,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那四个人还在向前走着。 “我在那时,忘记了自己还有指挥战斗的任务,我不应忘记的,可是在那种情形下, 我简直已无法作主。我拔脚追了上去,我只记得,我每踏下一脚,溅起来的水花和泥浆, 就打在我的脸上,我要不断昂起脸来,让大雨把我脸上的泥浆冲掉,才能勉力地向前看。 雨越来越大,好几次,我都不知道那四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奔得已经够快的了,可 是他们却像是比我更快。 “我一直向前追着,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我非要弄明白我看到的是不是真实发生 过的事不可!不然,我一定会真的疯掉! “一直追出了好远,来到了一条河边,当地的地形我十分熟稔,那正是我们要把敌 人彻底消灭的地方。那条河的河水本来很浅,水流也不急,可是这时,由于雨实在太大, 雨水汇集了起来,河水滚滚,水势极急,在闪电中看来,简直是汹涌之极。 “到了河边,我才发现那四个人,竟然毫不考虑地在涉水过河,河水浸到了他们的 胸际,溅起老高的水花。我再大声叫唤,那时,我和他们相距不过十多公尺,他们仍然 艰难地向前走着。我一面也踏进了水中,一面已拔鎗在手,向前射击。 “我是军队中著名的神鎗手,连射了三鎗,我相信已射中了其中的三个人。因为我 看到有三个人身子一侧,立时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了。” 他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 莱恩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喘了几口气:“那三个人……我相信他们在中鎗之后,顺着河水,一直被冲到 了大河中,自然连尸体也找不到了!” 莱恩语音艰涩:“你为什么不开第四鎗?” 宋维用力摇了一下头:“我……当时想,如果令得四个人全消失的话,那么,就再 也没有人来向我解释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会令我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谜团之中,会使我 成为疯子!所以我一定留下一个活口,要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那剩下 的一个人,已经来到了河的中央,开始向前游出去,我也不容易瞄准他。我也跳进水中, 他向前游得十分快,我追不上他,可是他游到了对岸之后,上了岸,却只是呆呆地站着 不动。等我上了岸,我直接来到了他的面前。 “当时的情形,真是诡异极了。一个我眼看他从泥土中挣扎出来的人,这时却活生 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穿着敌军的军官服装,我当然不能没有戒备。我握 鎗在手,来到了他面前,可是他却像是不知道我是他的敌人一样,只是站着,双眼发直 望着我。我向他大声呼唤,他也不回答,在有闪电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 怕,事实上,那时我自己的脸色,只怕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我们这样对立着,过了几分钟,他才突然道:‘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我大声 道:‘你被俘了!你已经是我的俘虏!’他像是对‘俘虏’这个词十分陌生,一点反应 也没有。直到我手中的鎗,指住了他的脸,他扬起手来,要把他面前的鎗拨开去之际, 他才陡然震动了一下,视线停留在他手上所戴的一只银戒指上。 “同时,他像是欢欣莫名地叫了起来:‘我要到西贡去,秀珍在等着见我,我要到 西贡去!’他叫着,竟然当我全然不存在一样,又向前疾奔了起来。我大叫着,在后面 追,一面追,一面叫:‘告诉我,你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你在玩什么把戏?你不说, 我有办法使你说出来的!’” 宋维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真是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就像当时,他在追杰西时大叫着 一样。 虽然人人都知道,杰西在三天之后就到了西贡,并没有成为宋维的俘虏,可是这时 听得他那样叫嚷,还是怵然。因为越共对待敌军俘虏所用的酷刑,是举世著名的,谁都 可以想得出,如果杰西真的成了俘虏,宋维会用什么方法对付他! 宋维又喝了两口酒:“我在追上去的时候,至少有十个以上的机会可以杀死他,但 是我的问题未有答案之前,我是不会向他射击的。他奔得十分快,我离他越来越远,当 我想到,反正我追不上他,不如把他杀死算了时,他已经在我的射程之外。而没有多久, 我已经失去了他的踪迹,一直到天明,大雨停止,我虽然擅于追踪,但由于豪雨把一切 留下的痕迹全冲走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再找到他过,一直……没有。” 宋维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莱恩喃喃地道:“各位,杰西和另外三个人,的确是复活了的。” 宋维苦笑了一下:“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我不相信死人会复活,只是不知道他 在玩什么花样。直到今天,我才可以肯定他是死人,因为中了那种毒药的毒,必死无疑!” 宋维讲得这样肯定,更使众人感到诧异。四个死人,一起复活,其中三人又死于鎗 下,只有一个离去,照宋维的叙述,离去的杰西少校,在开始的时候,根本像是不知道 要做什么,直到看见了自己手上所戴的戒指,才想起了西贡和秀珍来! 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知道曾经死过,被埋在地下?何以他在几天之后,就完全和常 人一样?他怕打雷,是不是由于他是在大雷雨之夜复活的?千百个疑问,归纳起来,其 实只有一个:他如何会复活的? 众人交头接耳,自然无人有什么答案。就在这时,大家忽然听到莱恩提高了声音叫: “宋维先生,你准备到哪里去?” 给莱恩这样一叫,大家才注意到,原来宋维已趁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走到了门口。 这时,他已经把门推开了一些,看来是准备离去了。 他停止了推门的动作,,可是却并不转过身来:“我的叙述已经完毕了,我要走了!” 莱恩向他走了过去,到了他的身后,道:“不,我觉得你的故事,还没有完结。” 宋维陡地震动了一下,缩回了放在门柄上的手,便又垂了下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好一会,才道:“不,已经讲完了!” 莱恩却固执地道:“还没有,像你刚才指出我的故事还有下半部一样,你的故事, 一定也有下半部!” 宋维仍然不转过身来,莱恩的声音听来更坚决:“何必隐瞒?有,就讲出来!” 宋维动作有点僵硬地转过身来,望了莱恩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往回走来, 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奇事会的会员,互相望着,心中都讶异莫名。当莱恩责问宋维的时候,还 有不少人以为他是无理取闹,可是宋维居然走了回来。由此可知,他的故事,真的是还 有下半部的! 当宋维坐下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宋维像是对“下半部”故事, 十分难以启齿一样,口唇掀动了好几次,都没有发出声来。大家只好耐心等着,只有莱 恩冷冷地道:“或许,是从秀珍讲起?” 宋维一听,身子又震动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念着:“秀珍,秀珍!” 当宋维这样低念着秀珍的名字之际,人人都可以听得出,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莱恩 上校面上的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看来,有另一个人用这种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念着秀珍 的名字,也会使他有说不出来的恼怒。 刚才,在他自己的叙述之中,谁都可以听得出来,他和阮秀珍之间,已经有了十分 不寻常的感情,至少是他单方面,对秀珍有了不寻常的感情。但直到这时,几个观察力 比较敏锐的人,才看出莱恩其实已经深爱上了阮秀珍,再也不是普通的不寻常感情了! 有几个看出了这一点的人,都不禁在心中这样问:阮秀珍究竟美丽到了什么程度? 何以会令得莱恩上校不顾朋友之义,陷进了爱情的泥淖之中。 宋维在念了几遍之后,喉际又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来。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倒相 当平静:“那次进攻,因为我忽然去追赶那……四个人,而失去了指挥,结果进攻并没 有成功。那个通讯兵死了,在战场上死一个人,自然不会有人追究,我也未曾对任何人 提起过这件事。只是自己不断设想着各种答案,但是却没有一个答案,是符合实际情形 的。 “战争一直在继续着,我们很快就取得了胜利。在统一了祖国之后,我们又去援助 邻国的革命事业……”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由于越南军队“援助邻国革命事业”,实际上是残酷之极的 军事侵略,所以有不少人,都以小动作来表示对他这种说法的抗议,有的人挪动着身子, 有的轻声咳嗽。 宋维也觉察了这一点,他解嘲似地道:“我已经是一个逃兵,我那样说,只不过是 习惯而已,请各位原谅。” 表示抗议的人,都接受了他的解释,他才又道:“我被派到了柬埔寨,在那里,军 事行动每天都有发生。虽然那件事,仍然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之中,但是既然没有答案, 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直到有一天,我巡视营房,发现一小队士兵,正在轮流‥‥‥侮辱 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有点颤哑,莱恩此时沉声道:“不必说得太详细了吧!” 宋维点了点头:“这种事,本来是十分常见的,作为指挥官,也眼开眼闭就算了。 可是,那个女人……当时几乎是全裸的……我只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无法不看她…… 那些士兵一看到我,一哄而散。那女人坐了起来,她掠着散乱的头发,用水汪汪的眼睛 望着我,并没有要掩遮她自己的意思。” 宋维的声音越来越是低哑,所有的人都要屏住了气息,才能听到他的话。 他顿了一顿:“这个女人,就是秀珍。的确,是应该讲得简单一些,因为一切全是 那么卑鄙和凄惨……当时,我伸手拉了她起来,她颤声求我:‘长官,是不是可以帮我 忙?我丈夫是一个美国人,他被军队捉去了,是不是可以帮我找到他?’她一面说着, 一面弯腰在地上,拾起她的衣服来。唉!她在那时,身形诱人,我……我……” 宋维讲到这里,又停了很久。莱恩盯着他,眼中像是要冒出火来一样。 宋维最后叹了一声:“她……取出了一张照片来给我看,说:‘这就是我丈夫,长 官,你有没有见过他?’我才向照片看了一眼,就整个人都怔住了!照片上的那个人, 那个美国人,我是绝不会忘记的,在那个大雷雨之夜,从泥土中挣扎出来,我一直追着 他,一直追到河边,和他面对面站着。当时每一下闪电,都可以使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 脸。除非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然,这个女人的丈夫,一定就是使我不断地做 噩梦的那个人! “当时,我呆了许久,才问她:‘这是你的丈夫?他叫什么名字?’她道:‘他叫 杰西,以前是美军的少校,不过他早已脱离军队了!’ “一听到杰西少校的名字,我更可以肯定了。因为当日,我们探听到,敌军阵地上 葬下去的四个人之中,就有一个高级情报军官叫杰西的,就是他! “这时,我真是惊讶之极,反倒问她:‘他被军队抓走了?什么军队?’那女人哭 着道:‘不知道,反正是军队。’我再问了她几句,发现她和她丈夫在一起,是我追不 到杰西之后的事。我当然也极想把杰西找出来,以我的地位,如果他是被我们的军队捉 走的,寻找起来,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就把那女人……秀珍留了下来,那时,她还有 一个不到一周岁的孩子……” 莱恩上校一直用充满着敌意的眼光盯着宋维,宋维在一抬头,和他的目光接触之际, 冷笑了一声:“是的,我承认,我把她留下来的目的,是因为她的美丽。我从来也未曾 想到过,一个女人可以动人到这种程度。我并没有强迫她,她极其顺从,为了要知道她 丈夫的下落…… “我想她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存在,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振侠感叹了一句:“女人伟大起来,可以令所有男人都愧煞。” 莱恩上校双手抱住了头,不再望向宋维。 宋维道:“遇上了秀珍这样的女人,只要有可能,谁都想把她……据为己有的,我 又怎能例外?” 当宋维这样讲的时候,他反向莱恩望去,莱恩仍然双手抱着头。 宋维叹了一声:“我是高级军官,秀珍有求于我,我要她在我的身边,她当然不敢 违抗。而且,我说什么,她没有不依从的,照说,我应该满足了,可是……可是不多久, 我就发现,从她眼中看出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可能我是什么样子的,她都未曾留意过。 她顺从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通过我,找到她的丈夫!她的整副心神,都放在寻找丈夫 这件事上,而在她的心目之中,除了她丈夫之外,也根本没有第二个男人!” 一个年纪老迈的会员赞叹着:“一个遭遇如此悲惨的圣洁女人!” 这个会员的语声并不是很高,可是莱恩和宋维两人,却异口同声地,不由自主地道: “谢谢你称赞她!”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人人都同情秀珍的遭遇。而且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莱恩和 宋维的叙述,虽然在提到对秀珍的感情之际,还有点掩掩饰饰,但是两人实际上,都深 爱着秀珍! 这真是十分奇异的爱情,男女之间的情爱,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循,但是像他们 那样,也真的太奇特了一些。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当我发觉了这一点之后,我更加努力去寻找杰西少校的下 落。我不管他是死还是活,或是死而复活的奇人,过往神明原谅我,我不是安着好心, 我不是为了秀珍去找他的,我是为了自己,要把杰西少校找出来!” 他这样说法,有不少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明自了他意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 吸了一口凉气……宋维的意愿太可怕,实在也太卑鄙了! 原振侠用严厉的眼光望向他,可是宋维却十分坦然:“人总是自私的,我寻找杰西 的目的,是要把他找出来,杀死!好让秀珍死了这条心,她就会注意到有我这个人存在…… 你们干什么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我?我敢说,莱恩上校要去找杰西,目的和我一样!” 莱恩陡然叫了起来:“你放屁!” 宋维连声冷笑:“你喜欢掩饰,我也不反对。我却是赤裸裸的,我要得到秀珍,就 必须杀死杰西!” 宋维把自己的卑鄙意愿,如此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令得众人不知该如何反应才 好。他自己却像是豁了出去一样,全然不理会人家对他的看法如何,昂着脸,道:“一 个多月后,我打听出来了,原来杰西不是被越南军队抓走,而是被赤柬军弄走的,而赤 柬军如今正和我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又听说杰西已经加入柬国的抗越联盟,很得到重用, 正在指挥抗越联盟的部队,和越南军队作战! “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我主动地请上级批准,把我指挥的部队,调到和抗越联盟 军队活动最频繁的地区去。秀珍很乐意跟我去,她带着孩子,希望可以见到杰西。在大 大小小多次战役之中,我们俘虏了不少抗越联盟的士兵,向他们盘问杰西的下落。有几 个十分肯定地说,见过这个美国人,可是究竟他属于哪一个单位,却说不上来。 “各位自然都知道,柬国的所谓抗越联盟,实际上分成三派。有‘民主柬埔寨’, 领导人是西哈努克亲王;有‘民族解放阵线’,领导人是宋双;有赤柬的波尔波特集团。 兵力以赤柬为最多,可是在俘虏的口中得到的情报,杰西更可能是在宋双的部队中。所 有的抗越军队都在丛林、山区采取游击战,令人难以捉摸……那情形,就像美军在越南 和我们作战时,我们所采取的战略一样。 “我为了要把杰西找出来,布置了许多场进攻,甚至不顾危险,深入丛林追踪。杰 西没有找到,倒受了上级不少嘉奖,真叫我啼笑皆非。秀珍本来认为,可以通过我找到 她的丈夫,但是几个月下来,仍然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消息,我猜想她多半是等不及了, 不耐烦了,所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她已不在我的身边,她带着孩子走了。” 宋维讲到这里,声音伤感到了极点,停了片刻:“我下令整个部队去找她,可是她 一定是一早就走的,有人看到她进入了山区。我甚至下令部队进山区去找她,可是我的 副司令却趁机提出了强烈的反对,并且把我为了寻找一个女人,而把部队置于敌人攻击 的危险范围内的决定,报告了上级。在我们的军队中,这种决定所犯的错误,是极其严 重的。” 莱恩闷哼了一声:“在全世界任何军队之中,这种行动都是严重的错误!” 宋维苦笑了一下:“上级立即派了人来,解除了我的职务,并且要把我押解回金边, 去受军法审判。就在押解到金边的途中,我逃走了。” 宋维扬起手来,双手有点发抖:“我在军队中,本来有极好的前途,可是为了秀珍, 我却变成了逃兵,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宋维对他自己的前途所作的抉择,各人都没有什么表示,那全然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权为自己的将来,作任何选择的。自然,越南军方会感到十分痛心,一个毕生从事 战斗的职业军人,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疯狂,做了逃兵,而且绝不后悔。 宋维发出了几下自嘲似的冷笑声:“我逃脱了之后,仍然要去找秀珍。军方自然通 缉我,可是我却有办法,不断地逃避追缉,寻找秀珍……但是我却再也没有找到她。一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秀珍在难民营中遇到了莱恩上校,已经到了曼谷!” 莱恩怒视着宋维,尖声道:“你可不以再去骚扰她!” 没想到宋维这种职业军人,在这时,居然讲出了几句十分优雅的话来:“上校,你 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一个充满爱情的人的行动?” 莱恩上校紧紧握着拳:“我不会允许你去接近她,绝对不允许!先生,你现在是什 么身分?你出身于越南共产党,你身分神秘,怎么能在世界各地自由来去?” 莱恩声势汹汹地责问着,宋维却神态自若:“我可以告诉你,我有着正式的泰国护 照。凭这,我可以到任何我喜欢的地方去,你阻止不了我的,上校先生!” 莱恩上校有点气急败坏:“就算你到了曼谷,秀珍也绝不会见你!” 宋维却肯定地道:“会的!” 莱恩大叫了起来:“绝不会!你是什么东西?你是越南军官,你占有她的时候,她 正处在最悲惨的境地之中,你只不过是欺躏过她的许多男人中的一个!她连你是什么样 子的都不记得,根本不会见你!” 宋维仍然道:“会的,因为我可以告诉她,杰西少校的最近状况!” 这句话一出口,莱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其余的人也全都诧异莫名。 本来,对于莱恩和宋维的争执,很多人都已经觉得不耐烦了。两个人为了秀珍而争 执,虽然他们的内心之中,或者都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恋情,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一 点关系也没有的! 可是,宋维却突然之间,冒出了这样一句话来,那是什么意思?他终于找到杰西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厅堂之中,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莱恩的呼吸声十分急促:“你……这样说是什么 意思?你见到了杰西?你见到了他?” 宋维的笑容看来十分阴森,他却并不回答莱恩的问题。莱恩大声道:“说!” 宋维冷笑一声:“好神气!我是你的部下,你可以向我下命令?我根本什么都不必 听你的,不必听任何人的!我之所以把经过讲出来,全然是因为这种种,在我心中压得 实在太久了,我需要有听众,听我倾诉压抑在心头的感情。我知道了秀珍的下落,你以 为我还会在这里再待下去吗?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说着,站起身,向外走去,莱恩立时拦住了他的去路。宋维冷冷地道:“上校, 在这里,你如果想动武,那是犯法的!”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请你至少再说说,和杰西少校见面的经过!” 宋维想了一想:“好,我只能简单地说一说。我是在寻找秀珍的过程中,在一个游 击队的临时基地之中见到他的!” 莱恩疾声道:“你说谎!” 宋维一摊双手:“好,是,我说谎!” 他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根本不想和莱恩多辩。莱恩双手紧握着拳,一时之间, 不知如何是好。宋维已冷笑着,绕过了他高大的身子,向外走去,莱恩一声大叫,转过 身来,抓住了宋维的背心。 宋维发出了一下极愤怒的叫声,主人忙道:“上校,别动粗!宋维先生至少补充了 你叙述中的不足之处,你们之间的争执,请不要在这里持续下去!” 莱恩咬紧牙关,慢慢松开了手指。当他松开抓住了宋维的手指之际,指节骨甚至发 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可知他心中是如何不愿意! 他一松开手,宋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莱恩有点双眼发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 宋维走了出去。一个会员安慰他道:“那位女士……秀珍,不会见他的!” 莱恩像是遭了雷击一样,震动了起来:“会的,只要他说有杰西的消息,秀珍就会 见他,不但会见他,而且还会受他的要胁,做任何事……” 他讲到这里,陡然叫了起来:“天!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他叫了一句,拔脚向外便奔,“砰”地一下,撞倒了一张椅子,已经奔出门去了。 莱恩这种举动,倒也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他既然知道宋维要到曼谷去见秀珍,自 然要赶在前面去阻止宋维! 莱恩和宋维两人相继离去之后,各人议论纷纷。主人扬了扬手:“真没来由,这两 个人……那么巧,会在这里相遇,世界真是太小了!” 有的感叹道:“说世界小,也很难说。要到柬埔寨的丛林之中去找杰西时,又会觉 得世界实在太大了!” 主人道:“宋维先生曾遇到过杰西?这个人的死而复生,才是最神秘的事,可惜他 未曾把见到杰西之后的事,详细说出来。” 在众人的议论之中,原振侠提出了一点:“各位,我们首先需要肯定一点:莱恩和 宋维的叙述,是不是真实,有没有说谎的成分在内?” 在静了片刻之后,苏耀西首先道:“我认为他们两个人的话都是可信的,他们没有 理由说谎。在今天之前,他们两人甚至没有见过面,而他们各自的叙述,却又如此合拍!”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那种被称为‘归归因根’的毒摇─”他望向苏耀西: “你有多少资料?” 苏耀西皱了皱眉:“不多,这种毒药的配制过程相当复杂,而且配方是严守秘密的…… 宋维显然知道这种毒药的成分,但是我想他绝不会告诉人。” 原振侠沉吟着:“问题也在这里,宋维说,中了毒的人,绝没有生还的可能,如果 肯定了他的话,整件事简直是不可解释的!死人复活?死人如果可以复活,而且复活之 后,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话,那么,人类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想想看,人类如果可 以免除死亡,那将是什么样的情形?” 大家都静了下来。 人类若是可以解除死亡的威胁,所有的人,死了都可以复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 的情景?实在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会员才开玩笑似地道:“那……么,地球上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很快,地球上就会挤不下。或许,这样反倒能激发人类到别的星球上去开拓新领域的决 心!” 好些人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明白整件事,究竟有什 么奇特的因素在内,把杰西找出来,实在是十分重要的。” 苏耀西笑问:“你去找?我看还是让莱恩去找算了!” 原振侠摇着头:“你没有注意到,当宋维指责莱恩的时候,莱恩的神态多么怪异? 莱恩未必像宋维那样,想把杰西杀死,可是他为了秀珍,已经有私心。我对他去找杰西 的事,不是很乐观!” 主人问:“你有什么更好的提议?”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之所以发起呆来,并不是他想到,自己要到柬埔寨的丛林山区 之中,去寻找杰西,而是他想到,“北非洲的那个女将军”,既然在印支地区作政治上 的投资,那么,是不是可以通过她,找到杰西,使杰西离开柬埔寨呢? 原振侠甚至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故意自欺地逃避着,只想到“北非洲国家的一 个女将军”,而不去想她的名字。 可是,一想到要和她联络,原振侠便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他的这种心情,别人自然不知道。主人催了几次,他才带着惘然的神情道:“不知 道,现在我不知道有什么提议,但是我会去设法。” 原振侠的回答,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主人摊了摊手:“那么,只好希望在下次的聚 会上,你能有奇异的发现,提供给我们好了!” 原振侠仍是惘然地点着头。主人既然这样说,那就表示,”奇事会”的这次聚会, 已经结束了。各人纷纷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原振侠和苏耀西一起离开,苏耀西感叹地道:“今晚听到的两个故事,其实只是一 个,这件事,离奇之处,反倒不及它包括的男女之情曲折。那位阮秀珍女士,一定是罕 见的女人!” 原振侠不置可否,在他的心目之中,天地之间的美人,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只 有单独的一个。 苏耀西在上了车之后,仍然和坐在他身边的原振侠,在讨论着这件奇事:“中美洲 海地的巫都教,我曾下过功夫研究。传说他们有驱使死人下田耕作的能力,可是根据我 研究的结果,巫都是通过了一种强烈的麻醉药,使得人处在半冬眠的状态之中,只能听 从简单的号令,从事机械性的劳作。那些人纵使不是死人,但是也是半死不活的了!” 原振侠“嗯”了一声:“是啊,那位先生,早年也曾经揭发过巫都教利用‘巫术’, 驱使死人劳作的秘密,杰西显然与之大不相同。” 苏耀西一面驾着车,一面又道:“在中国,死人而能活动的例子……”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别提出‘赶尸’的例子来,那更是大不相同。 杰西在自泥土中挣扎出来之后,是一个真正的活人,能恋爱,能生活,能生孩子,一切 和常人一样。而‘赶尸’中的死人,只不过是殭尸!” 苏耀西望了原振侠一眼:“什么事,都要从最简单的原理和现象追究起,才会有解 释复杂现象的可能,你说是不是?” 听得苏耀西这样讲,原振侠把自己的思绪,从纤腰长发上收了回来,问:“你的意 思是……” 苏耀西道:“如今我们接触到的问题,是人死了之后又复活。如果你连人死了之后, 为什么还能在某种专业人员的带领之下走动,可以翻山越岭、千里迢迢不断走动,这种 简单的现象都不能解释,自然无法进一步解释人死了之后,如何还可以再活转来,过着 与常人无异的生活,这种复杂的现象!” 原振侠摇着头:“我认为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苏耀西却坚持着道:“怎么不同?都是人死了之后,又有活动!” 原振侠想了一想:“那只不过是现象上的相同。实际上,在‘赶尸’过程中,在行 动的,始终是一个死人。而杰西少校,却是一个活人!” 苏耀西表示同意,他摇着头:“一个活人!一个明明应该是死人的人,但却是活人!”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是极其奇特神秘的一件事。人一直在恐惧死亡,对抗死亡,从 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到希望通过种种行动,追求神仙式的长生,人类一直在作和死亡对 抗的努力,杰西这个人,在他身上有那么奇异的经历,原振侠感到,真是非得把他找出 来,好好地研究不可。 苏耀西把车子停在原振侠住所的门口,原振侠下了车,挥了挥手。当他回到住所之 后,他站在电话前,站了好久,才拨了那个领事馆的电话,告诉听电话的职员他的名字, 要领事馆和黄绢联络,叫黄绢打一个电话给他。 黄绢要找他容易,他要找黄绢难。谁知道这个女将军现在在什么地方?或许正在西 西里,和黑手党头子开会,也或许正和着名的恐怖份子,在地中海见面! 放下了电话,原振侠在床上倒了下来,双手交叉着抱在脑后。 莱恩上校和宋维所叙述的事,原振侠又细细想了一遍。他觉得宋维十分可恶,他在 寻找秀珍的过程中,终于能和杰西见面,经过情形如何,他一点也不肯说! 本来,宋维寻找杰西的目的,是想把杰西杀死,好让秀珍死了心,他就能把秀珍据 为己有。那次见面,宋维是不是已经下了毒手?这或许就是他言词闪烁,不肯说出经过 来的原因? 要是杰西已经死了……原振侠有点不敢想下去。杰西如果死了,那么,他死而复活 的事,可能就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了! 原振侠对这件事特别有兴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是一个医生,医生毕生努力的, 就是如何使人的生命在健康的状态下,得到尽可能的延长。所以,像杰西少校这样的奇 异事件,对一个医生来说,具有无比的吸引力……突破死亡,在死亡之后重生,这种事, 可以供进一步研究之处实在太多了。 原振侠甚至想到,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到中南半岛去。为了见一个曾 经死过又复活了的奇人,冒险也是值得的! 他躺着,思绪十分乱,躺了一会,又起身听着音乐。正当马勒的交响曲奏到了高潮 之际,电话响了起来,他连忙降低音乐的声响,拿起了电话来,一面已禁不住心跳起来, 心中想,黄绢的电话来得好快! 可是,当他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之际,他却不禁怔了一怔。那是莱恩上校的声 音:“原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之后,才道:“我以为你已经启程到曼谷去了!” 莱恩上校的声音相当急促:“是的,我已经在机场。意外地,我在机场又遇到了卫 先生,他正赶着要到纽西兰去,我只和他匆匆交谈了十分钟。”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那和我有关吗?” 莱恩上校听得出原振侠语气中的冷淡,可能他要对原振侠讲的话,本来已经十分难 以开口,再加上受到冷淡的对付,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说才好,支吾了好一会,才道: “原医生,卫先生对我说,你是最可以帮助我的人。他说,你对于奇异的现象,有一种 锲而不舍的追究精神……”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想我做什么?不见得是要我帮你去对付宋维吧?” 莱恩忙道:“不,不,那我自己会对付!”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正因为我要对付宋维,所以我‥‥‥要逗留在曼谷…… 我只怕暂时不能到柬埔寨去。我……你不是说,北非洲的那位女将军……和你是相识……”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的,我正在试图和她联络,请她给我一点消息。” 莱恩上校又停了片刻,才道:“有消息说,西哈努克亲王会在短期内到曼谷来,东 南亚五国讨论中南半岛问题,他会来出席。然后,会有一项秘密安排,安排他回到他的 祖国,和他在那里打游击的部下会面,好让全世界知道,他是抗越联盟的领导人,有着 实际的军事力量……” 原振侠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头:“上校,你究竟想说什么?请直截了当地说,别先绕 上许多弯!” 上校的声音有点狼狈:“是,是!我的意思是,由于西哈努克亲王是国际上一个十 分重要的人物,他进入柬埔寨,各方面一定尽可能作最妥善的安排,而且行动一定十分 秘密。就算秘密泄露,越南方面再凶悍,只怕也不敢公然杀害他。所以,跟随他一起进 入柬埔寨,是最安全的一个办法。” 原振侠懒洋洋地“哦”了一声,他已经猜到莱恩上校的用意何在了。 本来,他不是没有兴趣,可是这时,他却有点鄙夷莱恩上校的为人,所以在对答上, 一点也不起劲。 果然不出他所料,上校继续结结巴巴道:“本来,我是准备跟随着亲王一起去的, 可是……可是为了秀珍……我必须留在曼谷……” 原振侠听了,真有忍无可忍之感,提高了声音:“你怕什么?怕秀珍被宋维诱拐私 奔?上校,秀珍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把她的丈夫找出来! 这甚至可以说是你的责任,你绝不能逃避!” 莱恩上校静了片刻,原振侠甚至可以想象他在频频抹汗的狼狈相。然后电话中传来 了他微弱的声音:“可是,我不能……我绝不能让宋维去骚扰她,宋维是一头禽兽,一 头没有人性的禽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阁下又是什么?一头有人性的禽兽,看来也好不了多少!” 莱恩陡然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我到了曼谷之后,是一定要做的……”他喘 了几口气:“我打电话到曼谷,才知道秀珍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我的住所,我一定要 把她找出来!” 原振侠又不禁怔了一怔。他根本没有见过阮秀珍这个女人,只是在莱恩的叙述中认 识她的,可是听到莱恩叙述的人,都十分赞佩她对丈夫的爱情,和同情她的遭遇,也都 为她能在莱恩的家中暂时得到了安栖而感到安慰。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有了变化呢? 对这个在生命历程之中,已经经过了那么多艰苦的女人,原振侠自然有他的同情心。 他在一怔之后,立即问:“怎么会?她……她和尊夫人不是好朋友吗?” 莱恩的声音听来异常干涩:“彩云……彩云她……真太岂有此理了……” 原振侠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隐约感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当然是由于彩云感到了她丈 夫对秀珍的异样感情,而作出了行动,秀珍可能就是给她的好朋友赶出去的!女人之间 的友情再深,哪怕亲如姐妹,但是一旦发生了爱情上的纠缠,那极少有例外可以容忍的。 彩云和秀珍之间的友情,或许不容怀疑,但是当她感到,自己平静幸福的生活受到威胁 之际,她自然也会采取女性惯用的自卫手段。 所以,在莱恩上校的苦笑声中,原振侠也陪着他苦笑了几声。 莱恩继续说:“你明白我的处境了?原医生,除了你之外,没有人可以帮我了!而 且,事件的本身,你一定也会有兴趣的,是不是?” 原振侠没有立刻回答,莱恩又道:“唉!我当然不能勉强你做什么,可是看在事情 本身太奇异的份上,如果你能够,请你在最短期间到曼谷来一次。我会安排你和亲王见 面,我在曼谷的住址是……” 原振侠一直没有作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听着。可是在莱恩说出了他在曼谷的地址时, 他却自然而然地拿起笔,把那个住址记了下来。 莱恩上校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原医生,能不能现在就给我答复?” 原振侠道:“对不起,不能,可是我一定认真考虑。” 莱恩上校长叹了一声:“飞机快起飞了,原医生,真希望能在曼谷见到你!” 原振侠仍然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声“再见”,就放下了电话。这时,他的思绪 十分紊乱,当他在听莱恩和宋维的叙述之际,他只觉得两人所说的事,不但奇诡,而且 动人,可是他绝未曾想到,事态发展下去,自己会和这件事发生关联! 这时,当他想到这一点之际,他不禁感到世事变幻的奇妙。如果他答应了莱恩上校 的要求,他不单和这件事发生关联,简直成了这件事的主要关键之一了。 他用力摇了摇头,心中想,当然不会到曼谷去,去干什么?整件事,和我一点关系 也没有! 可是他又禁不住想,如果真是对整件事那么不关心,为什么又去和黄绢联络?难道 自己的潜意识中,对黄绢的怀念是如此之甚,平时却矫情地压抑着,而一有可以和她联 络的借口,压抑着的堤防就立即崩溃了? 原振侠对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或者是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可是不愿 或不敢承认? 就在他心情茫然之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原振侠先 生?请你别挂上电话,等候与黄将军通话!” 原振侠又禁不住心跳了起来:“是!” 他紧紧地握着电话,像是生怕电话听筒会从他的手中滑跌下去一样。时间一点一点 在过去,却一直听不到那边有声音,一直等了十分钟之久,他握住电话的手,手心已经 冒出汗来了,他忍不住大声“喂”了几下,仍然是那个陌生声音回答他:“请继续等着, 黄将军十分忙。” 原振侠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是的,黄将军是大人物,十分忙,他只不过是一个普 通医生,自然只好等下去,谁叫他主动打电话去找她呢?以她这样的大人物,会回复他 的电话,应该感到极度的荣幸了! 他自嘲地笑几下,又等了十分钟,才陡然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黄绢的声音! 黄绢还不是直接在对他说话,而是在电话边对别人说着话。他听得黄绢在说:“就 这么办,立即去办!”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振侠?”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你好!” 黄绢的笑声传了过来:“找我,不见得只是向我问好吧?” 原振侠苦笑:“那又怎样呢?总要问一句好的!” 黄绢低叹了一声:“好,有什么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听说,你的国家在中南半岛上有秘密活动,支持对抗越南的柬 埔寨抗越联盟?” 原振侠开门见山问了出来,黄绢沉静了相当久,才道:“我不明白,这是国际秘密, 你不应该对这种事有兴趣的,我无法作任何答复。” 原振侠叹了一声,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太蠢了,黄绢当然无法作肯定答复的。 要是她回答说是,她的回答,若是传了出去,就是国际上一宗巨大的纠纷,会引起国际 关系上的混乱。首先,越南是受苏联支持的,这就会影响卡尔斯将军和苏联的关系。其 次,是不是阿拉伯的回教集团,要插手东南亚事务了呢?只怕又会引起亚洲的回教国家, 如印尼、大马的不满了! 原振侠忙纠正道:“对不起,我说得太含糊了,我的意思是,纯粹是私人事件,不 知道你有没有办法,通过你可以安排的任何途径,寻找一个如今在柬埔寨境内的美国人?” 黄绢的笑声,即使经过了上万公里的传送,听起来仍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我看你 拨错号码了,你要找的大概是联合国的难民组织!”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是认真的。这个美国人,本来是美军的一个少校情报官,由 于一件相当怪异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离开了军队,后来,曾和赤柬军在一起。如今, 据说是在指挥着抗越联盟的游击队,我想和这个人联络,所以才想到了你。”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国际之间,其实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差别只在公开承 认或公开否认而已。你说的事,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他或许能提供帮助,这个人在 曼谷。”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黄绢又道:“由于这个人的身分十分神秘,他不可能来见你,你必须去见他。” 原振侠考虑了极短的时间,就道:“能不能告诉我,到了曼谷之后和他联络的方法?” 黄绢略想了一想:“你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你决定去,请告诉我,我会叫他去找你。” 原振侠没有再考虑的余地了,他迅速地转着念,最近,他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和医 院方面商量一下,把假期提前应该没有问题,那么他…… 他道:“我决定去,就在这几天,多半会在……”他把莱恩上校的地址说了一遍: “在那里出现,你的人可以找到我。” 黄绢道:“祝你旅途愉快。不过,中南半岛上,现在的局势十分混乱,尤其在柬埔 寨,可以说充满了危机。有什么人在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话,全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 以救援的!” 在语调中听出了黄绢的关切,原振侠十分安慰。他回答道:“我不一定会到那些地 方去。” 黄绢又静了片刻:“没有别的事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了,你多保重!” 黄绢在电话的那边,也传来了一下低叹声,接着,电话就挂上了。 原振侠放下电话之后,又呆了半晌。莱恩上校要安排他,跟着西哈努克亲王一起进 柬埔寨去,黄绢也可以安排一个神秘人物帮助他。他知道,黄绢口中的“神秘人物”, 自然是替黄绢工作的,卡尔斯将军的国度在中南半岛上的活动,多半由这个“神秘人物” 在负责。 那么,自己是不是要进入危险的、大部分地区受着越南军队控制的柬埔寨去呢? 正如黄绢所说,陌生人到那里去,是一点保障也没有的,甚至比入蛮荒还要危险! 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作出决定。但有一点,他却可以决定的,那就是无论如何, 可以先到了曼谷再说。 原振侠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紊乱的思绪,自然也平静了许多。 第二天,他假期的提早得到了批准,当天中午,他就上了飞机。飞机抵达曼谷机场 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一天的闷热,就在这时等待着散发,热气蒸腾,也就分外令人 难耐。 步出了机场之外,他雇了一辆车,照着莱恩上校给他的地址,吩咐了司机。车行不 多久,已经暮色四合,风吹上来,已经不再那么闷热,使人感到精神也为之一振。 大约半小时之后,车子已停在一幢相当古老的花园洋房之前。原振侠下了车,还未 曾按铃,就听到了铁门内,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着,有两头狼狗扑了出来,隔着铁门, 向原振侠吠叫着。 原振侠找到了门铃,按了几下,就听得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原振侠问:“请问莱恩上校在吗?我是他约来的,原振侠医生!” 那女人的声音立时变得尖锐,而且不是十分好听:“他不在,我想他根本不知道, 自己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原振侠先是怔了一怔,随即道:“那么,你是莱恩夫人?” 那女人的声音更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彩云,你这样的态度,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原振侠料到了在对讲机中和他对话的女人,一定是彩云。而且,也猜到莱恩在回来 之后,一定曾和她剧烈地争吵过。如今莱恩不在,当然是到处去寻找秀珍去了,彩云才 会如此生气。所以原振侠才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他说了这句之后,他听到对讲机静了一会,然后是一阵啜泣声。 原振侠又道:“我才下机,至少,可以让我进来坐一会?” 对讲机中传来一面啜泣着的声音:“好,你……可以自己进来。” 在这句话之后,铁门自动打开。原振侠向内走去,那两头狼狗一直围着他打转,吠 叫着,一直到他走进了那幢房子为止。 房子是旧式的洋房,看来相当大,客厅的陈设简单大方而又舒适。 原振侠才走进客厅,就看到一个体型丰满的东方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虽然她 双眼红肿,而且还带着泪痕,神情也十分憔悴,但是还是掩不住她那种甜美。 那是一个典型的,一直生活在幸福生活中的美丽少妇。虽然丰满了些,但也绝不臃 肿,反倒更显得她有成熟女性的美丽风韵。 她的眼睛十分大,也许是由于才流过泪的缘故,显得格外水灵。她打量着原振侠, 原振侠礼貌地道:“请原谅我刚才叫了你的名字,我听过上校讲你们相恋的经过,十分 感人!” 那美丽的少妇……她自然就是彩云,勉强笑了一下:“感人又有什么用?一下子一 切都变了!” 原振侠无法再说什么,只好问:“上校他现在……” 彩云坐了下来,也示意原振侠请坐。她转过脸去,抹拭了一下眼泪:“他一回来, 就和我大吵大闹,然后就离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争吵的原因,是为了……秀珍?” 彩云震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因为我给了秀珍一笔钱,叫她离开我们。” 原振侠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站在彩云的立场而言,这样做实在是无可厚非的。 因为那并不是她敏感,而是她的丈夫,真的对秀珍有极度的迷恋!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道:“我做错了吗?我难道不应该那样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谁也不能说你不能这样做,可是这样做是没有用处的!” 彩云仰起头来,彷佛这样子,泪珠就不容易滚下来一样。但实际上一点用处也没有, 眼泪还是自她的眼睛中涌了出来。 她缓缓地道:“我知道事情不对了,可是不知道,已经严重到了那种地步!她是他 好朋友的妻子!” 原振侠违心地道:“或许你太过敏感了,他对秀珍,只不过是同情!” 彩云惨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说 一定要找到秀珍,就算因此会失去我,他也要去做!” 原振侠感到无话可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一件最复杂的事,人类的科学文 明再进步,可是在男女感情上,却仍然是一个死结。不论多么理智聪明的人,一到了这 个死结中,就再也解不开了。 原振侠想了一想,站了起来,他只好道:“对不起,打扰你了,我会去找他……彩 云,你仍然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别太伤心。” 彩云的笑容更凄然:“有什么用?连自己的丈夫都移情别恋了!” 原振侠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几乎是跑一样离开了那屋子。当他来到铁门外之际,心 中盘算着,要找莱恩的话,明天到他的办公室去,或许可以找得到,那就必须去找一家 酒店住下来再说。 他提着小型的行李箱,向外走去。走不了几步,有一个身形瘦小的人,突然从阴暗 之中,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闪了出来,来到了他的身边,用听来十分嘶哑的声音道: “你来干什么?” 那人才一出现之际,原振侠也不禁怔呆了一下,但是他立即认出,那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宋维!宋维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原振侠反问:“你找到莱恩上校没有?” 宋维闷哼了一声:“我找他干什么?我要找的是秀珍,秀珍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是 不是?” 原振侠点了点头,宋维抬头向天,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一定是莱恩把她藏起 来了!为了不让我见她。可是我一定要见到她,把我见过她丈夫的情形告诉她,虽然那 很残酷,但我一定要告诉她!” 宋维在这样讲的时候,听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原振侠静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他的 话头。宋维最后那几句话,他有点不是很明白,他想问,可是又怕把宋维的话头打断。 宋维顿了一顿,续道:“我要告诉秀珍,根本不必再寻找杰西了!” 原振侠陡地吃了一惊,宋维曾讲过,他要找到杰西,把杰西杀死。原振侠也想到过, 宋维是不是已把杰西杀死了?如今听得宋维这样说,自然心中吃惊:“你……害死了杰 西?” 宋维桀桀地笑了起来。他本来看起来面目就十分阴森,这时在黑暗之中,目光灼灼, 笑声又那么刺耳,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夜枭一样!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面怪声怪气地笑着,一面道:“害死了他?算 起来,他是我害死的!” 原振侠略一侧身,放下了手中的手提箱,立时一伸手,抓住了宋维胸前的衣服。别 看宋维身形瘦小,可是身手却十分灵活,力气也相当大。原振侠才一抓住他,他一扭手, 一掌向原振侠的手腕切了下来。 原振侠连忙缩手,他已像是一头猫一样,向后跳了开去。原振侠忙向他逼过去,可 是宋维的动作比他更快,一直在后退。 两人一逼一退,转眼之间就是十几步,原振侠已经知道要抓住他并不是容易的事了。 也就在这时候,宋维冷笑道:“你没有法子再抓住我,别忘记,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 受过严格的各种形式搏斗的训练!” 原振侠厉声道:“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说!” 宋维仍在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好,你说不说都一样,我倒可以去告诉莱恩,叫莱恩转告秀 珍,她不必再去找杰西。那么,他们两人都消除了心理上的障碍,可能很快就会成为快 乐的一对!” 当原振侠这样讲的时候,宋维整个人都弓了起来,像一头蓄势待扑的猫一样,原振 侠也在暗中作了准备。 宋维不等原振侠讲完,就尖叫了起来:“你敢!” 原振侠冷笑一声:“为什么不敢?秀珍和莱恩,我想总比秀珍和你来得合配些!” 宋维发出了一声怪叫,整个人向着原振侠扑了过来。原振侠早有准备,一侧身,避 开了他的攻势,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的手臂反扭了过来。 宋维发出了如同狼嗥一样的叫声来,一面用力挣扎,一面叫着:“你不知道杰西究 竟怎么样了,你根本没有见过杰西!” 原振侠紧紧扭着他的手臂,想先把他制服,然后再逼他讲出杰西的情形来。可是宋 维的挣扎越来越有力,他一定曾受过极严格的近身搏斗训练,所以虽然在劣势之下,也 不容易把他制住。 原振侠感到了这一点,正想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时,宋维一声大叫,整个人顺 势转了过来,抬膝向原振侠的小腹重重撞了一下。 原振侠被他这一撞,撞得跌退了一步,宋维已经一个倒翻筋斗,翻了出去,厉声道: “我会杀死你!你再逼我,我会杀死你!” 原振侠听出他并不是说说就算,可是却也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倒。忍着痛,站直了身 子,又向他逼了过去:“说,你究竟把杰西怎么了?” 宋维的喘息声,听来十分惊人,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极。这一次,原振侠向他逼来, 他并没有退让,只是充满了戒备地站着。 原振侠走近他,两个人对峙着,陡然之间,宋维抢先发动,一声怪叫,一扬手,原 振侠只看到他的手中有一道蓝殷殷的光芒闪了一下。那道光芒一下子就已经来到了他的 面前,来势之快,迅疾无比!原振侠陡然吓了一跳,连忙将身子向后退去,只感到一股 寒风伴着一种异样的腥味,在鼻端飘过。 而原振侠一退,宋维就跟着进逼,那股蓝殷殷的光芒,简直就像是魔鬼附体一样, 在他的眼前,飞快急速地盘旋。原振侠退了又退,直到有机会狠狠踢出了一脚,将正在 疯狂进攻的宋维逼退了一步,他才看清楚,宋维的手里握着一柄半弯形的小刀。那柄小 刀只有十来公分长,虽然在黑暗之中,可是却闪着蓝殷殷的光芒,不但一眼就给人以极 端锋锐之感,而且那光芒还显得十分诡异和丑恶,令人心悸! 原振侠略喘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竭力闪避这柄小刀追击的情形,不禁冒出了冷汗 来。 而宋维在退开了一步之后,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再挥舞着刀,扑了上来。 这时,原振侠注意到他握刀的方式十分特别,整个刀柄握在手中,刀锋是从中指和 食指中露出来的。这样握着刀,刀简直就像是他拳头的一部分! 原振侠的手中并没有武器,他仍然只好退避着,找寻还手的机会。这一次,宋维攻 击得更凌厉,每攻出一刀,都逼得原振侠要后退。在原振侠眼前飞舞的刀光是如此急速, 原振侠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如何退法。所以,当他发觉自己已经退到了一条死巷子中的 时候,他已经全然无法可施了! 那条巷子相当狭窄,一进入了巷子,原振侠连左右闪避都不能够,只好向后退。而 巷子的尽头处是一幅高墙,那时,距离他只不过十公尺左右,也就是说,他至多再能躲 避十来下攻击,就后退无路了! 原振侠明知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可是除了继续后退之外,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小 巷子十分阴暗,要不是那柄小刀上,一直在闪着那种诡异的蓝色光芒,和小刀刀锋在急 速划过空气之际,带起了尖锐的划空声,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能继续避得开了。 在黑暗之中,宋维的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可是他双眼之中,却闪耀着凶狠莫名 的光芒。 原振侠真正感到,自己是处在极度危险的境地之中了!宋维是一头野兽,他从小所 受的训练,便是不择手段地杀人,所以他才能在越南的军队之中,担任高级军官的职位。 对这样一个毕生从事杀人事业的人来说,他的心灵深处,就算还有一点人性,但在 如今这种狂性大发的情形之下,自然也荡然无存了! 原振侠退了又退,一直退到了墙边。在那几次退避之中,他已扯下了自己的外套, 挥舞著作为武器,去抵挡宋维的进攻。 可是宋维掌中的小刀锋利之极,每当刀锋划过之际,衣服便被一片一片削下来。转 眼之间,原振侠手中的衣服,就已经只剩下一片小布片,全然没有了防御的作用。 这时候,原振侠的背已经紧贴住了高墙,再也无法后退半步了! 宋维的手中握着刀,刀尖离原振侠的身子不到三十公分,宋维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声: “你还能躲吗?我定要杀了你!” 原振侠紧张得连回答都不敢,他甚至不敢望宋维的脸,只是盯着他握刀的手。那样 他才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设法避开他的攻击。 宋维的话才一说完,手中的利刀,已经像毒蛇的蛇信一样,向原振侠刺过来! 原振侠已经无法后退,他只好拚着略受点伤,先将宋维手中的刀夺了下来,到时再 作反攻。从宋维握刀的方法来看,要把刀自他手上夺下来,自然相当困难,精于搏击的 原振侠明白,唯一的方法是紧握着他的手腕,令他五指松开来,他掌心中的利刀,也会 自然而然落到地上! 而要这样做的话,原振侠就不可避免地,会在手臂上挨上一刀! 一切来得如此迅疾,原振侠心念电转,绝对无法再作进一步考虑。宋维一攻到,他 就一翻手,去抓宋维的手腕,眼看宋维手中利刀的刀光,已快刺向原振侠的手臂了,陡 然黑暗中有人尖叫:“刀有毒!” 这一下警告,当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降临,原振侠心中陡地一动,硬生生一转身, 放弃了原来的攻势。宋维手中的小刀,”唰”地一声,就在他胸前掠过。原振侠在极度 危急之下,避开了这一刀,可是宋维立即一回手,反手又攻了过来! 这一下,原振侠却万万避不过去了! 但是也就在此际,“呼”地一下响,一条极细的细鞭子自墙头上卷了下来,一下子 就缠住了宋维的手腕。鞭子向上一提,把宋维握刀的手向上扬了起来! 宋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但是他这下怪叫声,只叫出了一半。因为原振侠一看到这 种情形,早已一拳挥出,重重击在他的下颚之上。 这一拳,是原振侠在搏击一开始,就一直处于退避的劣势之后打出来的。刚才退避 时蓄定的力道,全在这一拳之中发挥了出来,所以这一拳的力度极大,打得宋维整个人 都向后仰跌了出去。 宋维一退,一条人影自巷子一边的墙上跃下。那跃下的人厉声道:“你还敢公开露 面,你可知道越南国防部出了多大的赏格,要缉捕你归案?” 宋维在一跌退之后,立时站定。本来看他的情形,像是还要进攻的,但是一听得那 人这样说,身子震动了一下,停立着不动。 那人又道:“你知道泰国政府不敢得罪越南,你的身分在泰国一暴露,会有什么下 场,你自己想一想!” 宋维发出了一下闷哼声,他的动作快绝,闷哼声犹在耳际,他已经一转身,向外直 奔出去。原振侠还想向前追去,却被那人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那人沉声道:“别追!” 原振侠道:“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他!” 那拉住了原振侠的人摇着头:“我不以为你能在他口中问出什么来。这个人,是我 所知道的,世界上有数的危险人物之一,可以离他远一点,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宋维早已奔出了巷子,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原振侠定了定神, 知道追不上了。他想打量那个救了他的人,可是巷子中相当阴暗,根本看不真切,只看 出他的个子相当高。 原振侠还没有开口,那人已道:“黄将军要我到曼谷来找你,很庆幸,我来得正及 时。我到的时候,看到你正和宋维在搏斗,原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你的身手真是一流 的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知道那人就是黄绢口中的那个“神秘人物”。想起刚才的处 境,生死系于一线,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及时赶到!” 那人道:“他那柄小刀上,染有剧毒。那种毒药,连我也不知道如何配制,只知道 是越南北部,他出身的那一个族中的秘密。” 原振侠失声道:“归归因根!” 那人顿了一顿:“对,这就是那种毒药的名称,只要一和血液接触,必死无疑。你 刚才的动作,或许可以成功,但是只要一被有毒的刀刺破了皮肤,世上真没有什么力量, 可以挽救你的生命了!” 虽然曼谷的气候相当热,可是这时,原振侠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喃喃地道:“多亏你当时及时提醒了我!” 那人在原振侠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救了你的,还是你自己。要不是能在那 么短的时间中改变动作,我的警告有什么用?” 原振侠连这个人的面容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可是心中对那人,却已有了极度的 好感。这种好感,不单是由于实际上,那人等于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于那人在做了 之后,一点也没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由衷地道:“你说得太客气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两人已经走出了小巷子。就着路灯的光芒, 原振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来十分年轻,可是却又给人以一种 十分老练的感觉。他当然是东方人,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坚定而充满了自信。 原振侠一面望着他,一面向他伸出手来:“原振侠!” 那人也伸出手来,和原振侠相握着:“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龙。我真正的名字 是查猜连因,那是一个苗人的名字,我是一个苗人。”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血统很混杂,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个摆夷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其实,你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亚洲人。” 青龙笑着,带着原振侠向前走,来到了一辆小车子前,和原振侠一起上了车。转了 两个弯,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把刚才原振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来,继续向前驶 着。 他一面驾驶,一面道:“黄将军说,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个美国人?” 原振侠点头:“准备这样做。” 青龙皱着眉:“这应该是美国国防部的事情,为什么要你去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个人在记录上早已阵亡了,所以国防部没有兴趣。” 青龙了解地点头:“嗯,这种事,在战场上是常有发生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个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见的,有点特别。” 青龙扬了扬眉,原振侠想了一想:“事情说起来很长,但既然需要你帮助,我会把 一切详情告诉你,只要你有空听!” 青龙呵呵笑着:“我没有事,你只管说!” 原振侠于是开始向青龙讲述杰西的故事。 原振侠讲得十分详细,青龙在某些环节上有反应。当原振侠讲到一半时,青龙已带 着他进入了一间小屋子,给他调了一大杯相当清凉而又醇厚的酒。 青龙反应最强烈的一句话是:“如果杰西是中了同‘归归因根’的毒,那么,他一 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极度的麻醉。” 他也有别的反应:“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这时,变得十分怪异, 没有再说下去。 他对宋维的评论是:“宋维在军队中的地位十分巩固,有升到极高职位的可能。想 不到他竟会那么浪漫,为了一个女人而拋弃了大好前程。” 青龙对莱恩上校没有什么好评:“哼,这种美国人,娶了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已 经是三生有幸了,还想再进一步!他自以为什么人?” 而他对杰西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叹了一声:“世上……人类 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原振侠已经把一切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当然安全一点。可是我想,先得肯定杰西是 不是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这才进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 去涉险?” 青龙的话十分理智,原振侠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了一层,点了点头:“可是,有什 么法子,可以知道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呢?” 青龙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这样的曲折,倒真不应该放走宋维……不过 不要紧,在曼谷,哪怕宋维可以化身为一条四脚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他说着,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签来,随手挥了出去。牙签飞出,恰好穿进 了一条由屋角处爬出来的四脚蛇的脖子。 原振侠看到他突然之间,露了这样一手绝技,不禁喝了一声采。 青龙有点不好意思笑着:“人要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总得有一点特殊的本领才是。 你不妨暂时住在我这里,明天,你去找莱恩,我去找宋维。” 原振侠有点忧虑:“宋维的态度十分暧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杀了杰西!” 青龙笑了起来:“像宋维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对他自己有利,他 会说谎,会做任何稍有廉耻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想不到的是,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顾一切。而 且,他已经占有了秀珍一个时期……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复杂而不可思议了!” 青龙的语调之中,像是有着无限的感慨,这种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侠的心事,他也 不禁跟着叹了一声。他看到青龙的神情十分怅惘,多半也有着难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青龙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侠陪他喝了一会,由于疲倦,在一张长沙发中倒了下来,不久就睡着了。等他 一觉睡醒,看到青龙还在喝酒,而且举止怪异。 青龙这种怪异的神情,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当原振侠向他叙述一切经过之际, 青龙在发表他的意见时,提到阮秀珍时,也曾现出过这样的神情来。 这时,原振侠看到一大瓶烈酒,几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这个在狭巷之中对付宋维 时,身手如此矫捷,看来十足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年轻人,此际不但神情怪异,而且还流 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来。 原振侠本来想叫他,可是一转念间,却仍然躺着不动。他看到青龙又喝了一大口酒, 用手背抹着自口角处流下来的酒,喃喃地道:“原来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连真姓 名也不肯告诉我!”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青龙是认识阮秀珍的!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惊愕,因为从青龙的情形看来,他不单止认识阮秀珍,而且一 定和她在情爱上,有着相当深切的纠缠。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语之际,现出那么痛苦 的神情来? 果然,青龙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又自言自语起来:“也难怪你,当时……你根 本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觉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无数的恶魔……你 是不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要把你救出来,你说不要,你宁愿在地狱之中,你 不觉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没有任何知觉,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后青龙的语声有点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侠还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自 己所料不错,也明白青龙既然在中南半岛上负有秘密任务,自然曾长期在那地区活动, 那么,他曾遇到过在那里流浪,要找寻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原振侠觉得,自己假装睡着,去听人家酒后的自言自语,不是一桩有道德的事。所 以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来。 青龙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视线停留在杯子上,但他显然知道原振侠已坐了起来。他 缓缓地道:“原医生,或许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过杰西,但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出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青龙长叹一声:“我是为了秀珍去找杰西的。我杀了两个越南兵,把污秽不堪的秀 珍救了出来,当时,我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给了她一点粮食,叫她离开。她叫 我帮她找寻她的丈夫……” 青龙讲到这里,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青龙虽然在纵声大笑,可是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痛苦。然后,他陡然停止了笑 声,一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神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在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几乎全都和阮秀珍有着纠缠不清的 关联。这使他心中隐隐感到好奇,这个阮秀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青龙呆了片刻:“她多少有点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为我不肯帮她忙,是由于她 没有给我什么好处。当晚,我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她就跳进河中,不断地洗着澡。等她 洗完了澡,湿淋淋的长发,贴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时,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 看起来,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那么……” 看他的神情,像是没有适当的形容词可以形容秀珍的美丽一样。 他又呆了一会:“照说,她的遭遇是如此凄惨,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全身都散发着一 股圣洁的光辉。她的那种美丽,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会去蹂躏她。当她把她美丽的 胴体,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间,我已经决定要好好爱她,而不是乘她有难时,去占她 的便宜!” 原振侠叹了一声,青龙这个神秘人物,尽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冒险,但在对待 女人的态度上,却也格外浪漫动人。 青龙继续道:“当我用一张毯子裹住她的身体之时,她在发着抖,用她那双充满了 凄迷眼神的大眼睛望着我,求我帮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爱意,把她带离 柬埔寨,可是不知怎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点头,表示答应她的要求。她 见我答应,凄迷地笑着,很有点惊讶于我碰也不碰她。当晚,她靠着我,睡得很甜,在 熟睡中,长睫毛不时抖动,我看了她一夜,几乎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他说到这里,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多么纯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恋…… 事实上,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不管她的身体,曾受过什么样的蹂躏, 但是我知道,她的灵魂比白玉更纯洁。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难民营去,叫她在那里等候 我的消息,然后,我开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只是 凄然地望着我,她的身体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青龙停了下来,又大口喝着酒。 原振侠等了一会,才道:“你有没有找到杰西?” 青龙缓缓摇着头:“没有,我真的已尽了力。虽然我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找到她 的丈夫,但我真是尽了力。由于游击队的行踪十分飘忽,虽然也有几百个人是受我控制 的,但相互之间并没有联系,只是知道确然有这样一个美国人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 我再到难民营去,她已经不在了。” 青龙望着窗外,晨曦已经映出一片朦胧:“直到你对我讲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原来 也在曼谷,而且和莱恩上校、宋维都有牵连。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来,他是想通过青龙找到杰西的。可是连青龙自己去找过,都未曾找到,又怎能 帮助他? 青龙像是看出了原振侠的心意,站了起来,挺了挺身子:“不要紧,宋维既然见过 他,只要找到宋维,多少可以有点头绪的,我这就去找宋维!” 他说着,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青龙呵呵笑着:“这一点酒,算得了什么?我曾经连醉过半个月,人事不省,黄将 军几乎没派人来把我五马分尸处死!” 他说着,已经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侠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涩。 他自然可以体会到青龙的心情,这个生活上充满了传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爱情的蛊所 折磨。他和宋维、莱恩上校三个人,性格、背景、学识、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爱折 磨的情形,却并无二致! 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事,心情沉郁,自然而然拿起酒瓶来,也大口喝着酒。 然后,缓缓转着酒杯,发怔看着,感到生命在逝去,那么空虚地流走,那么无可奈何地 想抓到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根本没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处!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 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离开了青龙的住所。 要找莱恩上校并不难,到难民专员公署去一打听,就知道上校搬进了单身人员的宿 舍之中。原振侠找上门去,敲了好一阵子门,才有人来应门。门一打开,原振侠看到了 莱恩上校,不禁大吃一惊,莱恩本来是一个相当神气的美男子,可是这时,却完全走了 样! 门才一打开,原振侠闻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气。然后,是衣衫不整的莱恩,双眼 布满红丝,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轻微地颤动着,看来松弛而疲倦。他打开门之后,连 在门外的是谁都懒得看,粗声道:“我在休假期间,别来找我!” 原振侠苦笑:“上校,是我!” 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侠望来,一下子搂住了原振侠的肩头,声音呜咽: “我还没有找到她,我还没有找到她!彩云把她赶走了!为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 原谅她!” 原振侠沉声:“彩云是你的妻子!” 莱恩任性地叫了起来:“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妇关系完了!” 原振侠推着他进了房间,本来是设备相当好的一个居住单位,可是却凌乱不堪。莱 恩上校颓然坐了下来,原振侠道:“我已经来了,你的安排怎么样了?” 莱恩低着头,把双手插在头发之中,半晌不抬起头来,喃喃地道:“我总得先找到 了秀珍再说!” 原振侠道:“她手头有钱,生活不成问题。或许,她根本不想见你,她的心中只有 她的丈夫杰西,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原振侠自然知道,对心境如此不佳的莱恩讲这样的话,相当残忍。可是他看到莱恩 这种自暴自弃的情形,还是说了出来。 莱恩用手掩住了脸:“安排亲王回国的会议,今天下午召开,我……应该去出席的。” 说到这里,他渐渐挺直了身子,虽然还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来振作了一些。 他问:“刚才你说‘你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原振侠道:“至少还有宋维……看来,见过秀珍的人,都会爱上她!” 莱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会,他心中只有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他心中 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莱恩站了起来:“男女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测度的。我因为秀珍的关系而认识彩 云,又因为秀珍的关系而离开彩云。这种变化,事前谁能料得到?” 原振侠摇头:“别去感叹悲欢离合了,下午的会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莱恩上校走进了浴室,十分钟之后出来,看起来已经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当然 要,你作为亲王的随行人员。你的真正身分不会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时代周刊》 的记者。亲王会喜欢有人报导他的英勇事迹,进入了柬埔寨之后,你的安全……世上没 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我明白!” 莱恩叹了一声:“希望你能够见到杰西……我真不明白,杰西其实大可以离开柬埔 寨的,他为什么一直留在那边,而任由秀珍吃那么深的苦?” 这个问题,除了杰西之外,当然没有别人可以代答。原振侠只想到,宋维曾隐约地 说起过,杰西像是不愿意和秀珍见面,这又是另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照说,杰西和秀 珍之间的爱情,是不应该会有变化的,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莱恩要他帮助整理一下下午会议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侠接触到了柬埔寨 在动乱中的许多悲惨的事……当然,单是从文件中接触这些惨事,和他日后亲历其境, 亲眼看到那些惨事相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可是当时,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经遍 体生寒! 在柬埔寨发生的惨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惨剧之一。惨剧倒也不是由越南 军队一手造成,夺取了政权的赤柬军,曾把金边原来的数十万居民,一起赶出城市去。 这几十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离开城市,进入森林旷野,甚至连食物也没有,单在森 林之中,就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死亡过半。在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泪,单是看 看文件上的记载,也使人震慑。一个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家,在连年的人祸之下,死亡的 人数接近一半! 在那个本来是和平宁静的国度之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军队入侵,情况自然更糟糕。真难以想象,何以人类竟然可以忍受那么多 的苦难? 到了下午,莱恩和原振侠一起参加了安排行程的会议,会议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 举行的,参加的人数不是太多。原振侠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处,他见到了西哈努克亲王, 给原振侠的印象是,亲王像一个艺术家多于像一个政治家。亲王不断地说着“我的国家, 我的民众”,语调之中充汉了忧患。柬国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参加,其中有一个代表,对 原振侠的身分提出了质疑。 质问原振侠的代表,是赤柬军方面的。莱恩替原振侠辩护,结果还是亲王的一句话 解决了问题:“原先生听说和我们秘密结盟,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的一个友好国家有关, 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杂志,我看可以让他参加。” 原振侠的身分被确定了下来,这时,要进行更核心问题的讨论。连莱恩也被请出来, 只是说出发前,自然会通知他们。 离开了会场之后,原振侠和莱恩分手,回到了青龙的住所。他才一进门,就看到青 龙一脚踏在一张凳子上,瞪着在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满面怒容,看起来像是一头野 兽,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正发出吼声:“不论你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说出什么!” 青龙向原振侠挥了挥手,眼光仍然盯着宋维:“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维冷笑:“我早对你说过,你吓不倒我的。” 青龙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换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龙说来很轻描淡写,说话的时候,还抬头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气。 原振侠却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际,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 令得他的声音不会发抖。 宋维一听得青龙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以极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龙,厉声道: “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龙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把搁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顺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 对着口,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酒。 宋维叫了起来:“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让我见到她, 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嗥叫一样,声音可怕之极。青龙冷冷地回答:“先把我们要 知道的告诉我!” 宋维在房间中团团乱转,神态狞恶,好几次咬牙切齿,像是要向青龙扑过来。 青龙的右手玩弄着几根竹子削成的牙签,盯着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别乱来!” 宋维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不放过你!” 当宋维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极。原振侠不禁替青龙担心,因为他知道, 青龙其实是不知道秀珍在什么地方的。秀珍拿了彩云给她的钱,可能早已离开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会不知道彩云为何要她离开。在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又被最好 的朋友遗弃,她内心所受的打击之大,只怕还在她肉体所经历的打击之上!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向青龙看去。青龙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开始了他的 问题:“杰西是不是还活着?说!” 宋维喉际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是,活着,我没有下手杀他!” 青龙疾声问:“你是为了要杀他而去找他的,很难相信像你这种人,既然怀着杀人 的目的,而又会改变主意!” 宋维怒道:“我何必杀他?他根本是一个死人,我为什么要杀一个死人?” 青龙和原振侠两人陡地一怔,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宋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宋维说杰西是一个“死人”! 这种说法,非但令他们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进一步发问! 两人呆了片刻,才又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我一点不明白。” 宋维翻了翻眼:“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 青龙陡地咒骂了起来,他是用什么语言在咒骂的,原振侠根本听不懂,可能是他家 乡苗人的语言,可是从他的神情,却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骂。原振侠也要竭力抑制 着自己,才能使自己不骂人。宋维的话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什么叫作“他活着,可是是 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活?活着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龙的咒骂声中,原振侠忍着怒意:“请你作进一步的说明!” 宋维却又叫了起来:“先告诉我秀珍在哪里!” 青龙陡地扬起拳来,向宋维击出,宋维连人带椅向后一仰,避了开去。青龙一拳击 空,身子已跳了起来,宋维厉声道:“要打架,还是要谈判?” 青龙扬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详细说出来,我叫你一辈子不知道她在 哪里!” 宋维咻咻地喘着,人还在地上没起来,看来真像是一头野兽一样。 原振侠也走了过去,盯着宋维,宋维的态度软化了一些:“等我讲完了,你一定要 告诉我她在哪里!” 青龙用力一挥手:“当然,可是你得详细地说!” 宋维慢慢地站起身子来,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并且自顾自斟了一大杯酒,一 口口喝着。 原振侠和青龙两人倒并不催他,因为刚才宋维所说的话,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 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消化的地步! 宋维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开始说话:“自从失去了她之后,我才感到,我的生命 之中,是不能没有这个女人的。没有了她,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就算把武元甲的职位 给我,也没有意义!” 原振侠心中干涩地想:宋维这句话,倒说得十分简洁有力。他在越南军队中,已经 是一个中级军官,而且前途无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他连最高目标都不 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没有遇见秀珍之前,我从来只知道革命、战争,认为那 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后,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给我快乐的人生! 我只想到了一个问题:秀珍根本半点也不爱我,我已经可以感到如此的欢愉快乐,知道 了人生的真谛,如果她爱我的话,那么,将全世界来换她,我也不会换!我只要有她, 更要令她爱我!” 青龙的面肉抽搐了几下,他是极度鄙视宋维的为人的,可是宋维的那一番话,令得 他心中十分感触,可能大有同感! 宋维的喉间由于情绪的激动,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他继续着:“可是秀 珍却是有丈夫的,要使她爱我,至少是要令她没有丈夫,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个据点。 所以,我离开了军队,去找杰西。 “要找寻杰西,并不是容易的事,虽然我以前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军官,知道确然有 西方人在游击队中活动,其中有来自法国雇佣兵团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 人。可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去找游击队,有精良配备的军队也未能成功……如果那么容易 找的话,所有游击队早就被消灭了。我们的部队……我是说我以前所在的部队,甚至经 常使用毒气武器,游击队的活动也一直未被遏止过! “可是,我有坚强的信念。对秀珍的迷恋,使我产生无比的力量和勇气,支持着我 去做几乎不可能的事! “当然,我长期在军队之中,丰富的作战经验,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 丛林又一座丛林、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地去寻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还要奋勇去杀害 落了单的越南军士,如果旁边有人的话,我手下更绝不容情。在旁边的可能只是一个八、 九岁的小女孩,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击队的联络人,她会把我的行动汇报给游 击队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们,成为他们的同路人。” 宋维一面讲,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显然那一个时期的经历绝不愉快,可是他 却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了。 青龙在这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声:“是了,传说之中,有一个独行的越南军的克星, 那就是你了?” 宋维显然不把青龙的那句话,当作是恭维话,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声音变得低不可 闻:“在那段时期中,我……双手沾满了我同胞的血,我杀害了数以百计的……以前的 战友。” 青龙闷哼了一声:“你的双手之上,沾满了各种各样人的鲜血!” 宋维陡然叫了起来:“沾满敌人的鲜血,和沾满自己战友的鲜血,绝不相同!” 青龙的声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们的战友了,你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我保证有 超过三十种酷刑,会在你身上实施!” 宋维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个月,我已经被游击队视若同路 人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对我还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观察,并不公开和我 接头。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排的越南巡逻部队全部消灭,才有一个游击组织把我带进 了他们的基地,可是我却拒绝加入他们。 “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杰西并不在那个游击队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岭和丛林之中,做我的‘独行杀手’。渐渐地,知道有 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变成了游击队崇敬的人物。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游 击队的基地之中,我见到了杰西! “我是见过杰西的,记得吗?在那个进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亲眼看到他自泥浆之 中,缓缓地挣扎着破土而出,扯开裹在他身上的布条。当时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 我再次见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那股游击队人数相当多,超过三百人,政治上是属于民柬的,但是有几个小队长 却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对目标,暂时民柬和赤柬,在战斗的环境中,倒也可以兼 容。杰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领导人,但地位相当高。 “当我一看到他的时候,我兴奋得不能控制地眼泪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胡 子满面,神色苍白,也向我望来。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立时对他说:‘杰西少校,你好吗?你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的!’他的神态相当冷淡,只是说:‘是吗?’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单独谈 谈,他对我的要求,一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后低声说 了一句话,他才震动着转过身来,答应了和我单独谈话。 “我在他身后所说的那句话是:‘杰西少校,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你的,这 个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听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苍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脸上渗出来, 可见秀珍的名字对他有着极重大的震撼。游击队的基地在一个山坳中,他一言不发地带 着我向前走,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其险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不发一 言。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我没有说秀珍是他的妻子,因为我不愿意这样说。我的心中认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 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会把他杀掉,我不认为杰西是她的丈夫!” 宋维在叙述之中,在说当时的经过之际,会忽然夹杂着当时他心中的想法。这时他 讲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时,样子狞恶之极。 青龙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逼他再讲下去。 宋维瞪视着青龙,直到青龙又重复了一次保证,一定在他讲完之后,把秀珍的下落 告诉他,他才又讲下去:“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头来,木然地问:‘她……她怎么 样了?’他那种看来并不关心的神态,令我十分恼怒。虽然我认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 也不能忍受别人对她那样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为女神!我就告诉他,秀珍 一直在找他,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个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惨的境地! “我甚至一点也不向他保留,告诉他秀珍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 个以上的官兵睡觉!我以为他听了之后,一定会伤心欲绝,甚至起来和我打架的了!” 宋维讲到这里,原振侠留意到了青龙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骨凸起,发出格 格的声响来。看来,宋维要是再说下去的话,青龙倒会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 “行了,关于秀珍悲惨的遭遇,你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宋维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侠,再望向青龙。当他望向青龙之际,他的神情陡然变 得极其疑惑:“青龙,你……见过秀珍?” 青龙没有回答,转过脸去。宋维吼了起来:“你常在柬国境内出没,你……你是不 是见过秀珍?” 原振侠怒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他有没有见过秀珍,关你什么事?” 宋维更怒:“当然关我的事!他要是见过秀珍,他就绝不会告诉我秀珍的下落!或 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会先找秀珍?” 原振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维会有这样的想法。而青龙一直没有转过脸来,看起来 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原振侠忙道:“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见了她就会神魂颠倒!” 宋维理直气壮:“当然是,你没看到莱恩上校?莱恩的妻子不美丽吗?可是和秀珍 一比,又算得了什么?青龙,你有没有见过她?” 青龙作了回答,他的声音是僵硬的,听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之口: “不,我没有见过她!” 宋维又迟疑了一下,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是相信了青龙的话。原振侠却知道 青龙是在撒谎,他只好心里苦笑。 宋维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杰西都十分木然。到后来,我忍不住骂 他:‘你是不是人?看起来你对她一点也不关心!’杰西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他 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当时就骂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着:‘请你别误会,我说我自己不 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称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简直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自然还不知道他曾被证明死亡,由莱恩上校把他葬下去这件事,只知道 他曾在泥土之中挣扎冒上来的情形……这种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种准备突袭的埋伏。所 以,当时杰西对我讲的话,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会的聚会之中,听莱恩讲述了经过之后, 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侠急着问:“杰西说了些什么?” 宋维道:“他说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当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道: ‘我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对不对?通常,人,总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 却是一个死人!’那个山洞,又隐秘又幽暗,我胆子虽然大,听得他讲出这种匪夷所思 的话来,也不禁遍体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当时真像是傻瓜一样,我竟然道:‘我曾看着你在大雷雨 中,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当时,你看起来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样, 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讲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颤声问:‘我真是一个死 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真是个死人?’他这样问,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唉!” 原振侠用力挥着手,打断了宋维的话头:“你越说我越不懂,太混乱了,请你说得 有条理一点!”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完全根据当时的情形来说的,当时杰西就是那么说!” 青龙一直没有出声,而且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原振侠想用眼色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维讲下去。 宋维道:“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生起气来:‘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 讲这些干什么?’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话,全然无法明白你说了些什么, 你可是觉得自己心灰意懒,做人了无生趣?’他却又叫道:‘不!我根本是个死人!’ 我自然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他却又详细向我问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击的情形来, 我唯有详细地讲给他听。 “他在听了之后,脸色灰败,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个死人!’他重复了好 几十遍,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当我不再存在一样。我心想不管你装神 弄鬼,说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杀了再说。我取出了随身所带的小刀来,在这样情形 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万无生机的!” 原振侠曾经见过宋维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几乎丧生在那柄刀下,所以听到 这里,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宋维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还以为他发觉我要在 他的背后下毒手,吃了一惊。可是他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见到……秀 珍……告诉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别告诉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让她知 道我根本是一个死人,那会使她生活在恐惧中‥‥‥请你告诉她,我根本不再爱她,叫 她不必来找我!’ “我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狂喜,连忙提出了要求:‘口说无凭,你是不是可以写 一封信给她,由我来转交,我一定会交到她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 心中高兴莫名,这真比杀了他更好,我连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边。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记事本来,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小记 事本的一页上写了一行字,把那张写有字的纸扯下来给了我,就自顾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写的字,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离开了那地方,早半秒钟可以找到秀 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着,却再也没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听到有人把她和孩子 送进了难民营。我也一个个难民营去查访过,可是不得要领,直到最近,才从莱恩的口 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赶到曼谷来,她又不知所踪了!” 宋维讲到这里,转到了青龙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龙:“我要讲的,全都 讲完了。她在哪里,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时,青龙心中怎么想,原振侠自然不知道。原振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维 的叙述,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何以杰西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真是越听越胡涂。唯一的 收获,是知道了他没有被宋维所杀而已。 青龙直到这时,才略略地抬了抬头:“杰西所写的那张字条呢?” 宋维忙后退了一步:“那……我是要给秀珍看的!” 青龙道:“先给我看一看,证明你所说的是真话!” 宋维犹豫着,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入怀,看来是从贴肉处,取出了一只金 属的小盒子来,打开,又从小盒子中,取出一只透明的硬胶夹子来。在夹子之中,有着 一张小小的纸片。 他不肯把硬胶夹子给别人,青龙和原振侠只好就着他的手,去看那纸片上的字。字 是用铅笔写下的,倒还清楚,想来是由于小心保管的缘故。 上面写的是:“秀珍,我已不再爱你,人生的变幻太大,你不要再找我、再想我。 杰西” 短短的一两句话,可是语意的决绝,却跃然纸上。难怪宋维得到了之后,如获至宝, 因为他有希望可以获得秀珍的爱情了。 青龙一看之下,也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没有用的,只要杰西还在,秀珍不会 改变她对杰西的爱意!” 宋维怒道:“那不是你的事,秀珍在哪里?” 青龙缓缓地道:“她……到清迈去了。” 宋维不信:“你怎么知道?” 青龙站了起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我比你神通广大得多!” 宋维闷哼一声:“在清迈找不到她,要你好看!” 他当真半秒钟也不耽搁,那句话是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说的。话说完,人已走出去了。 在宋维离开了之后,屋子中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原振侠才挪动了一下身 子:“秀珍她……真的是在清迈?” 青龙的头部看来像是十分沉重一样,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振侠吞咽了一口口水,想 起了宋维凶悍的样子,失声问:“那你怎么这样对宋维说?” 青龙茫然:“从曼谷到清迈,再加上他在清迈找秀珍的时间,至少要三五天。谁知 道三五天之后是怎么样的,先把他打发了再说吧!” 原振侠默然。青龙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人物,可是和一般电影小说中的传奇 人物不同,他内心深处,实在有着说不出来的寂寥。这种心情,原振侠自然知道,是由 于他对阮秀珍的恋情而来的。 在原振侠沉默的注视之下,青龙却笑了起来:“宋维说得对,我当然不知道她的下 落,我要是知道了她的下落,自己不会去找她?宋维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想见到秀珍的 愿望实在太热切了,明知我在说谎,他也愿意去试一试。这……就像人们争着去购买中 奖机会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奖券一样。” 原振侠叹了一声:“要是他发觉了受骗……” 青龙潇洒地一挥手:“放心,我会有办法对付他。杰西还活着,这一点已肯定了!” 青龙说着,用询问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而且有了显著可以找到他的线索,我当然要去。” 青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祝你成功!”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我的任务已结束了,是不是要我向黄将军,报告我们相见 的经过和你的行踪?”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道:“她会关心么?” 青龙问:“你说什么?” 原振侠黯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和你,或许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样的致命伤…… 人类在对待异性的态度上有感情,并不像其它的生物一样,追求异性的目的,只是为了 繁殖下一代。” 青龙苦涩地道:“是,爱情不知在人类历史上制造了多少悲剧,看起来还在一直制 造下去。” 原振侠向青龙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青龙和原振侠握着手,可是意态落索,只是道:“如果你有了杰西死而复生的谜底, 我倒也想知道一下。” 原振侠道:“当然,我能回到曼谷的话,会再来找你!” 正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青龙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眼光望着他。 原振侠明白青龙的眼光异特,是因为他将会去经历的各种危险,所以他补充了一句: “如果我能活着回曼谷来的话。” 青龙有点震动,原振侠这种对面临极度凶险,若无其事的态度,令他感动……他是 真的勇敢呢?还是不知道他将会遇到的危险?青龙觉得有必要再次提醒一下:“进入柬 埔寨境内之后,甚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比进入南极大陆、蛮荒的亚马逊河上游‥‥‥还 要危险!” 原振侠很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青龙有点疑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涉险,事情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最 应该去的人是莱恩上校!” 原振侠想了一想,才道:“你对我不了解,我的性格之中,有着极度的执拗。一件 事情,如果可以经过探索而得知真相,那我就会尽我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青龙“啊”地一声,他自然需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这或许就是推动人类进步的 原动力?”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不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青龙由衷地说:“一个绝不普通的普通人!” 两人一面笑着,一面又用力握着手。这两个出身背景、生活环境、教育、习惯全然 不同的人心中都明白,自此之后,他们会是好朋友。 原振侠在和青龙分手之后,又和莱恩上校会晤。他并没有和莱恩多说什么,只是商 量着出发的日期,和进入柬埔寨境内之后,他就要立即开始自由行动的细节。莱恩上校 尽一切可能帮助他,甚至和美国的情报机构联络,使原振侠得到了一个背囊……在这个 看来和普通背囊并无什么不同的背囊之中,有着可供在危险的境地下自救的最佳设备。 其中包括了一柄小型的自动步鎗、若干烈性炸药、急救药物、浓缩成为药片状的食物等 等。 预定的出发日期在两天之后,这两天之中,原振侠在曼谷是全然无事可做的,他住 在一间高级酒店之中。当他和莱恩分手之后,他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在他出发去见 杰西之前,是不是有可能和秀珍见一面呢? 和秀珍见面,说起来是没有作用的……纯粹是为了好奇,想看一看这个能令和她接 触过的男性,个个都为她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可是,秀珍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莱恩、宋维和青龙都不知道,他能用什么方法去把 她找出来?原振侠想到的是,只要秀珍还在曼谷或还在泰国,那就可以登报寻人。 他找了几份报纸,一看之下,不禁哑然。报上已有了寻找秀珍的启事,大幅的,显 然是莱恩上校刊登的;还有小幅的,说明“杰西有要函转交,请速联络”,那自然是宋 维刊登的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再去刊登一则寻人启事,自然不会有用。 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找到秀珍,想和青龙去商量一下,青龙的住所锁着, 并没有人,原振侠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曼谷游荡着。晚上,和莱恩在酒吧见面,莱恩已经 有了几分酒意,不断地重复着:“彩云说她没有做错什么,哼!她把秀珍赶走了,这就 是错,这种错误是不能原谅的,我也绝不打算原谅她!” 出发的时刻来到了。 一切都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进行,一架没有标志的直升机,在泰柬边境起飞,机上 除了西哈努克亲王之外,还有六个人。原振侠背着那个背囊,挤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 在开始起飞的时候,机舱中还有人说话。亲王的话最多,谈到了当年,他在金边主 持电影展览的情形时,兴致勃勃。 但是,在直升机越过了边界之后,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有的双手抱着头,有的只 是默默地,注视着下面连绵的山岭和丛林,有河流蜿蜒流过,那已是柬埔寨的土地,人 类近代史上遭受苦难最多的土地之一。亲王双手合十,嘴唇在微微颤动,看来是为他祖 国的土地遭到了如此悲惨的命运而在哀痛。 其余的人,看得出在为未来的不可测的命运而紧张。在越南军队的占领之下,他们 这一行人冒险进入,可以发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 直升机飞得相当低,机师的驾驶技术简直无懈可击,只在密密的丛林上向前飞着。 不一会,越过了一道宽阔的河流,河流上的渡船上传来了鎗声,直升机的高度提高,机 师警告着:“渡河的越南军队发现了我们,请所有人保持镇定!” 在小小的直升机舱之中,所谓“保持镇定”,只是屏住呼吸而已。直升机又飞到丛 林的上空,然后,盘旋着,在转过了一个山岭之后,在山中的一个小盆地中降落下来。 那小盆地已有很多人在等着,列着队。直升机一降落,就有人迎了上来,向亲王行 礼,然后,显然是新竖起来的旗杆上,升起了柬国的国旗。亲王一面和列队的人双手合 十还礼,随行的摄影记者,就等不及地摄影。 原振侠知道,这一切全是安排好了的,目的是要有影片或照片,证明亲王确曾到过 柬埔寨而已。至多半小时之后,亲王就会离去,完成了他的任务。 但是他却不同,对他来说,进入了柬国的国境,那只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要开始漫 长的寻找,直到找到了死而复生的杰西少校为止。 所以,他没有多耽搁,在亲王和他的随从忙于活动之际,他已经悄然进入了附近的 一簇密林之中。他到了林中,吁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将要做的事,心中不禁有点彷徨。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慢慢自密林深处走出来。原振侠一见,就脱 口叫了起来:“青龙,你也来了!” 青龙并不说话,一挥手,就带着原振侠向前走去。半小时之后,当原振侠又听到了 直升机的“轧轧”声之际,抬起头来,却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已身在一个密林之中, 向上看去,只看到密密的树枝和树叶。 在这样的密林之中,透进来的阳光,全是零碎的一个个小圆点,落在攀满藤萝的古 老粗大的树上,和地上积聚的落叶上,形成奇妙而诡异的图案。 原振侠跟着青龙,踏着厚厚的落叶,一直向前走着。直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青龙 还是不开口,原振侠才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青龙翻了翻眼睛,一副不愿意开口的样子,又向前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安全的 地方。”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是要去找一个人…… 一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他是在……宋维曾表示过,他在磅士卑省南部的一个山区游击队 中,那个山,叫暹拉萨山。” 青龙低叹了一声:“不论你要去做什么,你必须保持安全,死人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的!”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他一伸手,拉住了青龙,不让他再向前走:“安全当然 重要,可是我必须找到那个人。要安全,在曼谷更好,何必进来?” 青龙眨着眼:“当你不顾一切要来的时候,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保护你。在这里, 你还是一切听我安排的好!” 原振侠苦笑,这时,丛林中已经十分黑暗,可是青龙的双眼却闪闪生光,看起来如 同野兽一样。原振侠知道青龙的话是对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青龙有着比他高一百倍 的生存和适应能力!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可是我还是要用最快的方法,见到杰西。” 青龙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来:“我们……会找到杰西,不但你想见他,连我也想见 他。我要问他一个问题,这问题……” 他苦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问杰西什么,想了一会,才道:“你想问他的事,和你自己有关 联,是不是?” 青龙忽然如同夜枭也似地笑了起来:“和我有关?是的,和我有关!” 他的笑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自然,等到后来,原振侠就知道,何以他会忽然之间, 发出这样可怕的笑声的原因了。 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经穿出了密林,来到了一条小河边的一个村庄上。那村庄 已看不到什么房子,只有几堵被火熏黑了的泥墙还挺立着。 青龙先令原振侠伏下别动,然后,他像是一头野兔子一样,向前奔去,奔到了一堵 泥墙之后,伏了下来,再招手令原振侠过去。当原振侠也来到了泥墙之后时,看到他把 手掌紧贴在泥墙上,喃喃地道:“越南兵是白天来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想问他怎么知道,话还没有说出口,青龙已经道:“被火烧过的 泥墙还是热的。”接着,他又喃喃道:“不知道又杀了多少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地直起身子来,向泥墙的外面看去。月色虽然黯淡,可是原 振侠还是可以把前面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剎那之间,他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那股 寒意,令得他的身子把不住发起抖来。 前面是一片空地,那可能是原来村子中的空地,这时,满地都是灰烬,而在一大堆 灰烬之上,横七竖八的有二十来具烧焦了的尸体。可能是用来生火堆的材料不够多,所 以并未能把尸体都焚化,所以形象就格外可怖……有的尸体的皮肉被烧去了,露出了白 骨;有的尸体蜷缩成了一团;有的尸体一看就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有的尸体 头部被烧成了骷髅,可是身体却还完整…… 那些尸体,当然就是小村中原来的村民。他们可能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小河边上,在 河边肥沃的土地上勤劳地耕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如今,却全变成了焦黑的尸 体。 从尸体的形态上,可以看得出他们在被烧死之前,经过多少痛苦的挣扎和哀号! 原振侠真是无法遏制自己心头的震惊和激动,他不住地发着抖。 青龙的双眼睁得极大,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这是越南兵对付平民的方法,活 活烧死!他们是被刺刀赶进火堆去的,不烧死,就被刺刀戳死。还有,活埋也是越南兵 惯用的方法。”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声响来。 就在这时,远处陡然传来了一阵犬吠声,接着,又有一阵鎗声传了过来。青龙一伸 手按下了原振侠的头:“越南兵还没有走远,他们正在杀野狗。” 原振侠忙和他一起蹲下,青龙面上的肌肉抽搐着:“那是最凶恶的北越兵,他们一 见到柬埔寨人就杀……他们……” 青龙的喉际,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令他再也说不下去。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镇定:“越南兵?” 青龙点头:“是,只有他们才吃狗肉,所以,杀了野狗烧来吃。” 原振侠低声问:“那我们……” 青龙转过身,背靠着泥墙坐了下来:“在这里先等一会,烧过了村子,他们暂时不 会来搜查。”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说到这里,忽然发起颤来:“我宁愿被野狗咬死,也不愿 意落在越南兵的手里!” 青龙的声音令原振侠听得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是真正进入了一个人间地狱之中! 他曾在地图上了解过,从他降落在柬埔寨的地点,到宋维见到杰西的磅士卑省南部, 有大约三百多公里的旅程。这一段旅程,可以说每一步都充满了比死亡更可怖的陷阱! 如果他也落入了越南兵的手中……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寒战。对那些杀人已杀 得红了眼、已变成了嗜杀狂魔的越南兵,现代文明的法规还能有什么用处? 他也转过身,坐了下来。鎗声在响了一阵之后就静了下来,但是犬吠声却越来越近。 不一会,犬吠声已来到了离他们极近处,就在那满是尸体的空地之上。在犬吠声中, 还夹杂着听来令人全身发颤的咀嚼声──那是野狗的咀嚼,野狗在嚼吃着人,嚼吃着烧 焦了的人的尸体! 原振侠要竭力忍着,才能使自己不呕吐。由于那种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许多柄利 锉,在锉刮着人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一样,叫人头皮发炸,身上起着一层又一层的肉疙瘩。 原振侠正全力在和这种感觉对抗,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青龙已经陡然紧张起来,不再 坐着,而采取了一种奇异的方式蹲在地上,同时把背上的卡宾鎗握在手中。 等到原振侠有了警觉之际,青龙已开始了行动,他手中的卡宾鎗的鎗柄,重重敲在 一只已扑过泥墙来的野狗头上。而原振侠一抬头,看到的是第一只野狗白森森的牙齿, 和鲜红色的长舌。他和那只野狗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致可以闻到自狗嘴中,喷出来的 那股中人欲呕的腐尸臭味! 他连忙将身子向后翻去,青龙又一鎗柄,打在那条野狗的鼻子上,打得野狗发出了 一下惨嗥,滚跌了下来。可是这时,另外又有三、四条野狗,自泥墙的那一边疾窜了过 来! 原振侠的动作,已经算是快疾的了,可是在他未来得及从那小背包中取出鎗械来之 前,他还是要不断狼狈后退。 追扑上来的野狗至少有七、八头之多,原振侠根本没有看清楚青龙如何对付野狗的 机会,这时他已取鎗在手,毫不考虑地就扳动了扳机。 一阵鎗声过去,七、八头野狗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原振侠才定了定神,而青龙已经 像鬼魂一样,扑了过来,又惊又怒:“你开鎗?你……” 其余冲过来的野狗,一起在已死的狗身上咬啃……这本是狼的天性,在这群野狗身 上,充分地发挥了出来。原振侠还未曾领会过来青龙突然惊呼是什么意思,已看到青龙 一面挥着手,一面飞也似向前奔了出去。原振侠绝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奔得如此之快。 青龙一面奔,一面还在叫:“快逃!笨蛋,快逃,越南兵就快来了!” 当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整个人如同兔子一样,跃上了一个小土丘,消失在土丘 的另一边。 原振侠这才陡然吃了一惊,也向前奔去。他奔出了没有多久,不远处已经有密集的 鎗声传了过来,一想到落在越南兵手中的后果,原振侠自然而然地拚命向前奔着。当他 也奔上了那个小土丘之际,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滚跌进了一大丛灌木之中。这时,他已 经可以看到一小队越南士兵,跳过了那堵墙,吆喝着向前追来。 原振侠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有人在拉他,身不由主向小土丘下滚了下来,一直滚到 了一个池塘的边上。那是一个死水池塘,塘水中长满了藻类的植物,所以,塘水看来是 一种浓稠的暗绿色。 这时,原振侠才来得及看清楚,拉着他滚下来的就是青龙之际,青龙已将一根竹管, 塞进他的手中,再拉着他,几乎连一停都不停,就滚进了池塘之中。当他们两人滚进池 塘时,池塘面上浮满了的浮萍散了开来,但随着他们沉进了塘水之中,浮萍重又聚拢了 来,看起来就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一进了水中,脑中一片混沌,他紧闭着眼睛,也闭着气,知道这是自己历险 过程中的第一次生死关头。等到他几乎难以再回气之际,他才想起青龙给了他一根竹管, 他忙把竹管咬在口中,缓慢而小心地使竹管的另一端伸出水面少许,以供呼吸空气。塘 水并不深,原振侠感到自己的下半身,几乎陷进了污泥之中。 这时,他的神智已经略为清醒了一些。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水塘, 塘底的污泥之中,由于积年累月水草的沉积,有着许多沼气。他要是一动,气体向上升, 水面就会冒起水泡,那么,接踵而来的越南兵,就会知道有人藏在发绿的塘水中了。 在水中,原振侠隐约听到了一些人声,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鎗声。鎗可能是向 着池塘漫无目的发射的,他感到了水的震动,而且,由于鎗击溅起的水花,就在离他不 远处,如同骤雨一般地洒下来。 原振侠这时,才感到了真正的惊怖,那水塘并不大,在盲目的射击之下,子弹射中 他们的机会实在太大了!泡在这样的脏水之中,就算子弹只擦破一点表皮,怕也会立时 发炎化脓,伤口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变成无可救药的坏疽! 当他感到了极度惊恐之际,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可是他的身子只是微微震动 了一下,就立即感到有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背,不让他有任何动作。 原振侠的心跳剧烈,他知道,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在警告着他,绝不能动! 这时,原振侠也知道,青龙作为一个能在中南半岛中活动的传奇性人物,绝不简单。 如果不是他赶了来和自己会合的话,自己这时候,不成为越南士兵的俘虏,也早已成为 旷野上的弃尸了!他更知道,听他人的叙述是一回事,自己的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 当他在听宋维讲述他如何历尽艰难,才见到杰西少校时,他虽然知道其间的历程绝 不简单,但是也难以想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搏斗的那种危险! 原振侠也想到,当阮秀珍带着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寻找她的丈夫之际, 虽然单听叙述,已经令人不寒而栗,但秀珍实际身受的痛苦,又岂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表 达于万一的? 身在污水之中,他呼吸艰难,思绪紊乱,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没有多久 之后,他又感到手上、脸上传来了异样的刺痛,那种刺痛简直是无可忍受的,为了控制 着不动,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簌簌地发着抖。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感到青龙的手松了开来,原振侠迫不及待地挺直了身子,把 头冒出了水面,深深地吸着气。可是他仍无法睁开眼来,当他勉强抹去糊在眼上的水藻 时,他才看到了青龙。 青龙就在他的身边,双眼瞇成了一道缝,在四面看着。原振侠看到他头发上、脸上 全是污绿色的球藻,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青龙的整个脸上,还布满了一条条 五花斑驳、蠕蠕而动的东西,那些东西一条叠着一条,看起来可怖之极! 原振侠陡然一怔,脸上剧烈的刺痛,令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向自己脸上摸去。触手 所及,是冰冷滑腻令人忍不住要呕吐的感觉。同时,他也看到,自己手背上,也布满了 那种一条一条蠕动的东西。 他实在忍不住,陡然叫了起来。青龙喘着气,拉着他,踏着塘底的污泥,一步一步 向塘边走去。当他们终于离开了水塘之后,原振侠就尝试着,想把紧紧吸在他脸上、手 上的那些五色斑驳、又肥大又丑恶的中南半岛上特有的吸血水蛭拉下来。 可是那些水蛭吸得如此之紧,原振侠把其中的一条拉成了两截,剩下的那半截,仍 然紧吸在他肌肤之上。这种情形,简直是令人疯狂的!原振侠的动作也有点反常起来, 他奔向一株树,把自己的身子在树上用力擦着。青龙赶了过来,一言不发,陡然挥拳, 打在原振侠的下颚上。 那一拳的力量相当大,令得原振侠一个踉跄,失跌在地,他用干涩的声音叫:“这…… 算是人间吗?” 青龙的声音同样干涩,可是却有着异样的镇定:“比起落在越南人手里来,简直是 天堂了!” 原振侠急速地喘着气。青龙已在迅速地搜集枯枝,又自衣衫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来, 解开,取出了火柴,点燃了枯枝。 他把燃着了的枯枝,向脸上、手上吸满了的水蛭烧去。肥大的、吸饱了鲜血的水蛭 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在火炙之下,丑恶的身子才开始蜷曲,一条一条跌了下来。 原振侠也跟着做。每一条水蛭落下来之后,皮肤上是一个深红色的血印,看起来, 如同被无数个吸血鬼咬囓过一样。 等到他们消除完身上最后一条水蛭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互望着。 原振侠尽量想使自己保持镇定,不住地告诉自己:我曾经冒过险,曾经经历过大风 雪,曾经……我一定可以挺得过去!可是他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知道自己以前的冒险, 比起目前的处境来,真正不算什么。所以他的身子,仍然把不住在发抖:“青龙,你…… 又救了我一次!” 青龙苦笑了一下,一面把燃着的枯枝踏熄,他并不望向原振侠:“以后,除非是万 不得已,千万别开鎗,你应该学会使用别的武器。”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喉际发出了一下奇异的声响。青龙又道:“越南士兵,几乎 每一个人都是自小在战场上、在鎗炮声中长大的。他们精于辨认每一种不同型号的武器 所发出的声响,你使用的鎗械,是他们没有的新式武器,他们一听就听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如今的环境之中,实在像一个白痴。他十分 诚恳地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青龙盯着他:“如果你想退缩,我倒有一条比较安全的小径,可以把你送到泰国边 界去。” 原振侠又吞了一口口水。在有了刚才那样可怕的经历之后,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生活, 比起来都舒服得像天堂一样了! 而且,再向前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凶险在等着他,他真的可以考虑退缩。 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他的性格之中,有一份异样的执拗。这种执拗,平时绝 看不出来,在平时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甚至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 也是迷惘的、不知所措的。但是一旦当他性格中的那股拗劲发作之际,那就绝不会有什 么力量,可以使他回头! 所以,他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不,我还是要向前去。如果你不想去,我只好尽力 自己照顾自己了!” 青龙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抓了一下头发,一抓之下,抓下了一把球藻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站了起来,青龙抬头看了看天,向前指了一指,又向前走去。 当晚,他们一直走到天亮,才又见到了一个被焚烧过的村子,找到一间坍了一大半 的茅屋,相约每人轮流睡两小时。原振侠一躺下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像是全都散开来 一样,一下子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和青龙已渐渐接近了游击队活动的地区。当他们终于和一 支游击队见了面时,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情了。 这七天之中,自然有许多可以详细记述的事,例如他们两人合力对付了一整排的越 南兵。 当他们遇上第一支游击队的时候,就是把那一排越南兵的武器,作为礼物送给游击 队的。 在这七天之中,原振侠也迅速学会了如何在密林和沼泽之中生存,学会了如何去适 应滂沱大雨,和躲避各种各样的毒蛇毒虫。他也发现,情报机构给他的“应急用品”, 几乎全是没有用的。要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生存,最重要的是生存的意志,一种人与生俱 来,但在文明生活中已逐渐淡忘了的、原始的、狂野的求生本能! 由于和整个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些经历就略过不提了。要说一说的是,这次 经历,使得原振侠的生命历程中,添了新的一页,那经历令得他更机智、更坚强、更成 熟! 他们在游击队的基地之中,受到了热烈的招待。当晚,甚至还有男女游击队员,为 他们而围绕着火堆,进行了传统的舞蹈。 他们并没有耽搁,一直向前走,三天之后,已经进入了磅士卑省,那一带全是崇山 峻岭。虽然越南军队,曾对山上的游击队发动了好多次猛烈的进攻,但是游击队熟悉地 形,越南军队讨不了好处,除了进行严密的封锁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军事行动, 所以他们的行程也容易了不少。 那一天晚上,月色出奇地好,青龙选定了过夜的地点,两人仍然采取一个睡觉,一 个保持清醒的方法来休息。 在熄灭了的篝火之旁,原振侠双手抱膝,回想起这十天来的种种经历,多少次的险 死还生。虽然前途如何,犹未可测,但是他对自己毅然决定不退出,感到十分骄傲。青 龙闭着眼躺着,突然道:“你一直没有问我,见了杰西之后想问什么?” 原振侠淡然一笑:“那是你想问的问题,我何必问?” 青龙幽幽地长叹了一声。这十天来,原振侠对青龙的了解,自然增进了不知多少, 他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比青龙更坚强、有着更强的斗志的人,几乎任何恶劣的 环境,都不能令他屈服。这样的一个人,和这种幽幽的叹息声,本来是绝不能联在一起 的。但是那一下充满了无奈、惘然和空虚的叹息声,却又偏偏是他所发出来的! 原振侠向他看去,看到青龙虽然闭着眼,但是眼皮却在颤动着,这说明他还在急速 地转着念头。原振侠顺口问了一句:“想到什么了?” 青龙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又叹了一声。 在叹了一声之后,青龙睁开眼来,眼神一片迷惘:“我想起了秀珍。她现在不知道 在哪里?莱恩上校找到她了?还是宋维找到她了?” 原振侠没有出声。当一个男人在思念他心底深处的女人之际,旁人说什么都是没有 用的。 青龙的声音听来干涩:“我……唉,我要去问杰西的是,何以秀珍是他的妻子,而 且又那么爱他,为了和他重聚,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而他会竟然表示不愿和秀珍 重聚!”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这的确是不容易明白的一件事,照你们的情形来看,秀珍简 直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何以杰西会不肯再见她?” 青龙陡然叫了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叫喊,把原振侠吓了老大一跳。他叫着:“杰西 如果不要她,我要!我愿意以我所有的力量去爱她!” 原振侠想挥手令得他镇定一些,可是青龙的话才一出口,一边不远处,就传来了阴 恻的声音:“只怕轮不到你吧!” 这一句话突然自阴暗中传来,真令得青龙和原振侠两人大吃一惊。青龙立时一跃而 起,原振侠转向声音传来处,估计距离不会超过五公尺! 那发话的人,是什么时候来得离他们如此之近的?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在各种各样 的经历之中,已经养成了极度的警觉,就算有一头田鼠来到了那么近,他也应该可以觉 察到的。可是如今,是一个人在距离那么近处!这个人要是有恶意的话…… 原振侠想到了这里,不禁冒起一股寒意! 而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个瘦削的人影,自阴暗之中闪了出来。那人两目阴森,在月 色下看来,更见可怖,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一面走出来,一面盯着青龙,冷笑着:“我早就该知道你见过她的,果然不错!” 青龙急促地喘着气:“是又怎样?” 宋维直来到面前才站定:“你把我骗到清迈去,以为我会从此找不到你?” 青龙已迅速镇定了下来:“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相反地,料定你会追来。嘿嘿! 你只顾来找我,忘记会便宜了莱恩上校!” 宋维现出十分凶狠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道:“不,我不会便宜他!” 由于宋维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是如此的凶狠,原振侠失声道:“你……” 宋维陡然向原振侠望来,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你以为那美国人是什么好东西? 只有你这种白痴,才会给他利用!他要你深入险地来见他的朋友,他自己安然留在曼谷 享福!” 原振侠坦然道:“我是自愿的!” 宋维如同夜枭一样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两天之前,我设法把他 的行踪告诉了越南军队,希望他以联合国难民专员的身分,能保住他的性命!” 原振侠和青龙互望了一眼,宋维有点得意洋洋:“要他到柬埔寨来,再容易也没有, 我只不过暗示了一下,我知道秀珍在柬埔寨,我要去找她,他连想都没想,就跟了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你还不认为被利用了?莱恩为了秀珍,就亲 自来,可是找杰西,他却要你来!” 原振侠在那时,心头真的感到了一股悲哀,很有点鄙视莱恩上校的为人,一时之间, 心绪惘然。他望着宋维,望着青龙,心中暗叹着:男女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最不可思 议的,但是再奇,也奇不过这三个男人和阮秀珍之间的缘分了。 宋维本来是越南的高级军官,为了秀珍,拋弃了一切。莱恩不但身分高,而且有着 一个人人欣羡的美满家庭,但是也为了秀珍,而拋弃了一切。青龙对秀珍的迷恋,倒可 以理解,但是看他的情形,一直把自己的心意深藏在心底,叫他面对着秀珍的话,只怕 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而秀珍,又不是什么圣洁的仙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且曾有过极可怕的经历! 男女之间的缘分纠缠,还有比他们之间更加奇特的吗? 在原振侠思索时,宋维又笑了起来:“莱恩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有好久不能再自由, 我算是已经铲除了他。青龙,轮到你了!” 他在这样说时,身子微微弓了起来,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青龙看起来像是十分不 经意,可是他的眼神却在告诉人,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任何剧烈的搏斗!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们争什么?秀珍根本不把你们放在心上。她心目中,只有她 的丈夫,你们再争,也没有用处!” 宋维面肉抽搐:“先争了再说!” 原振侠怒道:“你把全世界男人全杀了也没有用,甚至把杰西杀了也没有用。秀珍 根本不会要你,绝不会!” 宋维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那么凶狠的一个人,自己几句话会令得 他陡然崩溃。他在一震之下,突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嗥叫:“那我该怎么办?那 我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原振侠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宋维是这样剽悍的一个人,可是这时哭得 像是一个无助的儿童一样。想起刚才青龙的长叹声,加上宋维如今的样子,原振侠心中 不禁问了好几遍:情是何物! 青龙对宋维显然连半分同情也没有,在宋维嗥叫的时候,他冷冷地道:“你最好死 去!” 宋维像是未曾听到诅咒一样,双手掩着脸,抽抽噎噎,痛哭不已。 青龙神情厌恶,站了起来,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我们走吧,在这里多待一分 钟,我怕会忍不住要呕吐了!” 原振侠对宋维的态度略有不同。他虽然憎恨宋维的为人,而且几乎死在他有毒的小 刀之下,但是他倒看出,至少宋维对秀珍的爱恋十分真心。他向青龙摇了摇头,来到了 宋维的面前,宋维陡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抬起了头,满面泪痕地望定了他。 原振侠低叹一声:“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不一定要得到她!” 宋维颤抖着:“我如果得不到,为什么要爱她?” 原振侠沉声:“得不到也可以爱,你想想,若是硬要秀珍和你在一起,她怎会快乐?” 原振侠话讲到一半,宋维已经道:“和一个那么爱她的男人在一起,她有什么理由 不快乐?” 青龙在一旁,已经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和这种人多讲什么,留点气力赶路吧!” 原振侠本来是想劝宋维几句的,可是看起来也劝无可劝,只好作罢。青龙已急急向 前走去,原振侠跟了上去。整夜,他们都在默默赶路,而每次回头,都可以看到宋维阴 魂不散似地跟在后面……接下来的三、四天都是如此,虽然相互之间绝少讲话,但他们 看起来,就像是结伴而行一样。 几天下来,原振侠发现宋维适应环境的能力,还在青龙之上! 宋维可以在看来全是荒草的大地上,挖掘出烤熟了之后甜香四溢的野薯来,也可以 在看起来只有稀薄泥浆的小河中,抓起又大又肥的泥鳅来。他熟悉地形,知道各种各样 的快捷方式,而且精通当地不同种族的人所操的各种语言。 在那几天中,他们之间极少讲话,可是连青龙也不能不承认,有宋维在一起,他们 的行程更顺利得多。宋维对越南军队的行踪,更是熟悉之极,他甚至听到了零星的鎗声, 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番号的越南军队,有多少人,以及指挥官指挥作战的习惯等等。 那天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宋维一路上都在采摘一种不知名的山 果,已有了相当数量。他先生着了一堆火,等火熄了,再把那种山果放进这炽热的余烬 之中煨着,呆呆地望着那堆灰烬。 原振侠走近他,由衷地道:“越南军队失去了你,实在是一种损失。” 宋维口角牵动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并没有出声。原振侠又道:“如果 抗越的柬军能够得到你的话,那比一万人还有用!” 宋维苦笑着:“谢谢你的夸奖。越南军方正出钜额的赏格,要捉我归案,柬埔寨人 也不会相信一个越南人的。我是逃兵,但不是叛徒。” 原振侠摊了摊手:“我并没有要劝你背叛的意思……” 他才讲到这里,宋维陡然叫了起来:“别动!谁都别动,青龙,你也别动!” 青龙这时,正在几步之外蹲在地上,宋维一叫,他陡地转过头来。原振侠看到他面 上的肌肉陡然抽动了一下,在原振侠还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间,只见青龙一撮唇,已 把他长咬在口中的、竹子削成的、十分尖锐的一枝牙签向前直射了出去。 原振侠见过他射出这种牙签的劲力和准度,若是说,青龙一射出这种牙签,可以把 三公尺之内的人眼睛射瞎,原振侠绝不怀疑。 而这时,牙签显然不是射向任何人,而是射向空地。原振侠忙看过去,只见有一条 颜色十分奇特的小蛇,正自草丛中缓缓游出来。那条小蛇,只不过筷子般大小,色彩是 一种浅浅的金黄色,似乎还有一点深棕色的斑纹,不容易看得真切。 可是它的头部,却形成一种大得惊人的三角形,一望而知是含有剧毒的毒蛇! 那条金黄色的毒蛇在地上游走,势子不算是十分快。比较起来,青龙射出的牙签, 势子快速绝伦,一下子就射向它的蛇头部分。 牙签一射中了那条小蛇,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在至多十分之一秒之内发生的……来 得如此之快,以致原振侠在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到事情发生之后,才确切 知道,自然连叫喊一声之类的反应也来不及。 当时,他只是看到,牙签一射上去,就有黄色光芒一闪,那条小蛇已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青龙发出了一下绝望的呼叫声,听来令人毛发直竖。等到原振侠向青龙看去时, 只见那条小蛇挂在青龙的口边,看来像是它被牙签射中,就立即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 中了青龙的腮边,离口角不远处。 青龙仍然蹲着,他神情之惊惶,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原振侠直到此际,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而宋维就在这时,一跃向前,一伸手, 捉住了那条小蛇的七寸,令得蛇口张开,又细又长的森森白牙,也就离开了青龙的脸颊。 在青龙的脸颊上,有着两排七、八个小孔,也未见有什么血流出来,青龙的身子在剧烈 发着抖。 小蛇被宋维捉住了七寸之后,蛇口张得老大,但是无法咬中宋维的手。它的身子反 卷了过来,紧缠住了宋维的手腕。 宋维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惊怖:“叫你别动,你逞什么能!” 青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有……救?” 宋维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原振侠一见这样情形,忙道:“别急,我有抗毒蛇的血清!” 中南半岛的山岭,是著名的毒蛇出没地区,所以原振侠的救急包中,有着抗毒蛇血 清。他一面解下背包,为了争取时间,把背包抖开,让里面的东西全都跌出来。他一手 抓起了一盒血清,一手已抓起了注射器,同时,凑近口去,想将青龙伤口中的血液吸出 来……毒蛇的毒液要和血液混合了之后,才发生毒性。所以,急救被毒蛇咬的人,用口 去吸伤口,是不会有害的,除非那人的肠胃之中有着伤口。 可是,原振侠才一凑近去,青龙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一伸手,就把他推了开去。 青龙的那一推,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以致令得原振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原振侠 又惊又怒:“青龙,你……” 青龙急速地喘着气:“我一个人已够了,你看看清楚,那不是蛇!你的血清也没有 用,那……那是……最毒的……东西,那……” 他讲到这里,双眼向上翻,显然喉际的肌肉已经僵硬,再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 发出来的,只是一种可怕之极的“呵呵”声。 原振侠虽然听到了他的话,可是还是不顾一切,把注射针的尖端插进了盛载血清的 小瓶之中。可是还未等他把血清抽进注射器之中,宋维已经道:“迟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向青龙看去,青龙人已经蜷缩成一团。原振侠连忙把他的头托起 来,只看了一眼,就不禁抽了一口凉气。青龙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医生,自然有一眼就判断一个人是死是活的能力。这时,他判断青龙已经 死了,可是他实在无法相信那是事实! 从小蛇闪电也似窜起来咬中了青龙,到这时,其间真的连一分钟也不到,什么毒蛇 的毒性,竟然如此之强烈?(虽然青龙临死之际,曾说那不是毒蛇,但这时在极度的惊 骇之下,原振侠根本来不及想到那一点。) 他不是热带毒蛇的专家,但作为一个医生,在各种毒药方面的常识,自然极其丰富。 他可以列举出十几种,在不到一分钟就致人于死的毒药名称来,但那全是人工的制造品。 他从来也不知道,天然的毒性,也有这样剧烈的! 他呆了一呆,望向青龙的眼睛。青龙的双眼还睁得极大,眼中却已没有光采,而且 瞳孔涣散,直透着死亡之气。 他再伸手按向青龙的手腕,已经没有了脉搏。他把青龙的身子放下来,用力在青龙 的心口敲着,按着,再贴耳去听,心脏根本已经停止了跳动。 在他忙乱了约莫三五分钟之后,才听到宋维在一旁道:“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肯听 我的话不动,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捉到‘黄色死神’。就算捉不到,被咬的也是我,可 是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原振侠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宋维仍然紧握着那蛇的七寸处。这时,他才看到,那 “蛇”的蛇身两旁,他在一瞥之间,以为是棕色的花纹处,原来是许多小的脚,看来怪 异莫名。 原振侠这时,才想起青龙临死前的话来,他软弱无力地问:“这……不是蛇?” 宋维摇着头:“不是蛇!” 原振侠实在无法遏制心头的激动,陡然叫了起来:“那是甚么?” 宋维仍然摇着头:“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再详尽的热带毒蛇谱中,也没有 它的记载,而且它又有脚。我们的传说,它是死亡的代表,是黄色的死神。这东西极罕 见,我连这次,也不过是第四次看到。这是无价之宝,配制‘归归因根’这种毒药,一 定要它的毒液才行。” 原振侠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不知名的毒物,别说这时,是在荒山野岭之中, 只怕在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也不能挽救青龙的生命! 他又转头向青龙看去,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已死了的青龙,脸色看来可怖之极。 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和青龙之间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真不能相信,几分钟之前还 是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丧失了生命! 而令得这样机智、勇敢、非凡的一个传奇人物丧失了生命的,只是某种生来就有毒 液的爬虫类低等生物! 青龙死得真是太不值得了! 原振侠难过得喉头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紧紧地握着拳。 宋维道:“给我一只瓶子,我不能一直这样握着它!” 原振侠不理会他,宋维愤然拾起一只瓶子来,用牙咬开盖子,把瓶中的药丸全倒了 出来,然后把那条蛇塞进去,盖上了盖子,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站起来:“把那东西给我,我要带回去化验研究!” 宋维陡然一闪身:“不行,这东西对我比你更有用,我不会给你!” 原振侠闷哼一声,一方面由于伤感,一方面由于厌恶,他没有再坚持,只是转过身 去,怔怔地望着青龙的尸体,俯身把他的眼皮拉了下来。 宋维冷冷地道:“不想他的尸体喂狗,就得在离去之前把他埋掉!” 接着,他又冷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医生,我以为医生和军人一样,是见惯了死人 的!” 原振侠道:“他是朋友!” 宋维继续冷笑:“朋友也好,敌人也好,死了的,就全是死人!” 原振侠难过地自语:“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自己问自己之际,他心中实在是伤感之极! 青龙是他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认识的,而如果不是他决定了要到曼谷来,青龙也根本 不会来到这里,丧生在毒蛇之口。青龙的死,和他有极直接的关系! 宋维在一边,语调仍是十分冷漠:“你别难过了,要到这里来,完全是他自己的主 意。看起来,他得不到秀珍,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也没有什么!” 当他讲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干涩之极,显然说的是别人,但道的却是他自己的心 境。 原振侠没有理会他,自背囊之中取出了一条薄薄的小毯子,把青龙的尸体裹了起来, 折下了一根树枝,然后在地上掘起来。土地虽然不是十分坚硬,但是树枝却显然不是挖 掘泥土的工具,掘了一会,只掘出了一个浅坑,已经累得他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宋维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两件工具,是他新做成的。那是用一根粗大的 竹子对半剖开,一端削得相当尖锐,就像是一柄利铲一样。他递给了原振侠一柄,原振 侠一言不发,接了过来。 两人一起动手,工具又比较称手,不必多久,就掘好了一个可以放下尸体的坑。两 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青龙的尸体放进了坑中,又把掘出来的土填了下去。 填好之后,原振侠想把那对剖开的竹子,插在地上,作一个标志。宋维摇头道: “不必了,在这一大片土地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没有人会来凭吊死人的。有了记号, 反倒会使人把他掘出来!” 原振侠只好苦笑着,拋开了竹片。宋维拉过了一些枯草,盖在掘过的新土之上,抹 了抹汗,道:“我看很快就会有大雷雨,你要在这里淋雨,还是到前面去,找一个避雨 的地方?” 经宋维一提,原振侠才注意到,天色浓黑得可怕,而他在挖掘土坑之际,会流那么 多汗,也是由于天气十分郁闷所致。而天际也不时有闪电传来,看来非找个避雨的地方 不可了。 他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又收拾进背包之中,在青龙的坟前,又站了片刻,叹了几口 气,转头向宋维望去。宋维冷冷地道:“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只剩下了你和我两个人, 想不到吧!” 原振侠听了,只好苦笑。 他自然早已设想过身在柬埔寨时的种种困境,但是确实未曾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和 宋维在一起!虽然比起青龙来,宋维是更好的向导,但是宋维这个人,却是原振侠绝不 愿与之相处的。所以,他一听到宋维这样说,就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宋维冷笑了一声:“你可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但是我还是要再去见杰西一次!” 原振侠没好气地问:“为什么?” 宋维抬头向天,这时,恰好有一道闪电疾打下来,映在他的脸上。令原振侠惊讶的 是,他脸上神情之茫然,是前所未见的。 过了半晌,他才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活着,除了思念秀珍之外,没 有任何别的事可做。一个人思念……多么无聊,不如我去找杰西,或许是为了可以和他 一起,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原振侠不理会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宋维跟在原振侠的身边,却滔滔不绝地,向原 振侠讲起有关他和秀珍在一起的一切来。原振侠在开始时,好几次喝阻他,可是宋维却 全然不理,自顾自讲下去。 到后来,原振侠也不禁听出了神。宋维的叙述能力十分强,讲得又不厌其详,有时 (大多数时)他的叙述,在有关秀珍的时候,简直粗鄙得令人吃惊,可是听来却也相当 动人。 他真的对这个他所怀念的女人思恋异常,就这样讲着,似乎也可以使他感到极度的 满足。原振侠是医生,自然可以知道,宋维的心理状态极不正常。这种不正常的心理状 态发展下去,可以导致极可怕的行为,例如把他所爱的女人杀死,然后把尸体秘密藏起 来之类。这种事,在记载上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闪电更频密,雷声隆隆。宋维停止了讲述,加快脚步,原振侠 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不一会,进了一个小山洞之中。 他们才一进入小山洞不久,雷声更急,雨哗哗地直淋下来。雨势之大,真是惊人, 自小山洞口看出去,每次闪电一亮,分外耀目。地上的积水,像是有无数条小银蛇在乱 窜一样,而远处传来的水声,更是震耳欲聋。 宋维却全然不顾雨的大小,在黑暗的山洞之中,他仍然不断讲述着他和秀珍之间的 事,而且不断重复着:“这个女人是我的,要是得不到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给我也没 有用!” 当他讲到了不知第几百遍之际,原振侠早已靠在岩石上睡着了。在朦胧之中,他还 听得宋维在讲着:“当她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永远带着泪花,水汪汪的,叫人看了有 莫名的兴奋,一面要爱怜她,一面又想尽力蹂躏她……” 原振侠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当他骤然醒过来之际,是被宋维推醒的。宋维 压低了声音:“有人来了,小心!” 雨虽然停了,可是雷声、闪电还在持续着,远近的水声也还没有停息。在这样的环 境中,原振侠根本不可能觉察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可是每次闪电亮起,当原振侠可以 看到宋维时,都可以看到宋维的神情十分紧张,竖起耳朵向外听着。 原振侠也紧张了起来:“越南兵?” 宋维摇了摇头,又贴地听了听:“不像,来的……好象只有一个人。”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来的只是一个人,那不难对付,他也用心倾听起来。过了不一 会,他也听到有人走近来的声音了,那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有时要隔好久,才听到他 一下脚步声。极其诡异,令人有毛发直竖之感。 宋维的声音疑惑之极:“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一个?在这样情形下,谁会一个人在 赶路?”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把他那柄小刀取了出来,身子向洞口移动。到了洞口时,才转 过头来:“既然只有一个人,我就可以对付得了,你先在这里别动!” 原振侠答应了一声,看到宋维无声无息地向洞外窜了出去。而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 仍然在持续着,有几下显然是那人重重地踏践了积水,所以有积水溅起来的声音。原振 侠也移动着身子,到了山洞口,他也想看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 外面十分黑暗,只有每当闪电亮起的一剎那间,才能看到东西。就在一次闪电之际, 他看到了有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向前走来,看不清他的脸。同时,他看到宋维一下子跃向 那人,也就在这时,一切又回复黑暗,可是在黑暗之中,却传来了一下宋维惊怖绝伦的 尖叫声! 那一下尖叫声来得如此突然,原振侠整个人都为之僵呆,他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又是一下闪电,可以令他看清,那走过来的人站定了不动,宋维在那人的面前也 僵立着不动,原振侠只来得及看清宋维的神情可怖之极! 宋维的手中还握着刀,在闪电亮起之际,他手中的刀,发出可怕的暗蓝色的光采来。 可是他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盯着他面前的那个人,现出惊怖绝伦的神情 来。 闪电一下就过去,原振侠无法知道宋维何以那么惊恐。他在迅速定了定神之后,连 忙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两三步,闪电又亮了起来,就在那一剎那间,他又能看清楚眼 前的情形。而正是那一剎那间,他也怔住了,而且,不由自主地,也发出了一下惊怖之 极的尖叫声来! 就在那一剎那间,他看清了在宋维面前的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 本来他是不应该感到这样惊怖的,可是在一见之后,恐惧感却自他身体的每一处涌了出 来! 那个人是青龙!是死了之后,他亲手埋葬下去的青龙! 他绝不怀疑自己曾亲手埋葬了青龙尸体一事,可是这时,青龙却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全身透湿,显然曾淋过大雨! 一个死人,竟然淋着雨走过来了! 原振侠实在无法不令自己发出尖叫声,但是在一下尖叫之后,不知道多少杂沓的念 头,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这时,手握有毒尖刀的宋维,离青龙极近,原振侠首先叫了 出来:“宋维,后退!” 这时他已知道宋维何以呆若木鸡的原因,他生怕宋维在惊骇之余,会一刀把青龙刺 死! 原振侠此际的思绪还是十分紊乱,他所想到的事,杂乱无章。大雷雨之夜,死了被 埋葬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这一切,迅速而自然地使他联想起,另一个大雷雨之夜,宋维在美军阵地之旁,指 挥进攻时看到的情景……四个被埋在土下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这四个人,宋维当时 就开鎗杀了其中三个,只有一个逃脱,那就是他要寻找的杰西少校。 如今,又是被埋葬了的死人出现在眼前。原振侠绝不想他再死在刀下,所以他第一 要务,就是要令宋维后退,别轻举妄动! 在他一声大喝之下,宋维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一连几个踉跄,向后退来,退到了 原振侠的身边。 这时,恰好有一连串的闪电,使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青龙正向着他们,一步一步 逼近来。原振侠的身子把不住发抖,但是,他还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用沙哑的声音叫 了出来:“青龙,是你!” 原振侠一叫,青龙向前来的势子缓了一缓,在一片浓黑之中,听到了青龙干涩无比 的声音传了过来:“天,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已经死了的、被埋葬了的青龙,不但会向前走来,而且会开口讲话! 宋维陡然叫起来:“你已经死了!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别作祟!” 青龙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死了?怎么会,我怎么会已经死了?” 原振侠陡然想了起来,眼前青龙的情形,和杰西少校是一样的,他死了,可是又活 转来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头的恐惧全部消失,代之以极度的好奇。他忙向前走去, 来到了青龙的近前,一伸手,就抓住青龙的手腕。 青龙的手腕在微微发颤:“原,他说什么?说……我已经死了?” 原振侠忙道:“来,到那个山洞里去再说!” 宋维则尖叫着:“你疯了,他是一个死人……尸变,大雷雨之夜的尸变,走尸…… 他……” 原振侠大喝一声:“住嘴!” 他一面呼喝着,一面和青龙向山洞中走去,当他们经过宋维的身边时,宋维连滚带 爬地躲了开去。进了山洞之后,原振侠把一支手电筒竖直,放在地上,仔细看着青龙。 青龙除神情迷惘之外,脸色是一种可怕的苍白。但是原振侠已作了迅速的检查,他 有脉搏,有呼吸,无论如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能说他是个死人。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青龙,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青龙的神情更迷惘,指着原振侠,迟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喝了 太多的酒?” 原振侠用力摇头,指向他的颊边:“不!你这里,被一种剧毒的黄色小蛇咬了一口……” 在青龙的颊边,被咬的地方,伤口还在,看起来相当可怖。原振侠这样一说,青龙 整个人震动了一下,面色变得更难看。 他显然已想起什么事来了,牙齿打着颤:“黄色死神,我‥‥‥被黄色死神咬中了…… 我……自然……已经死了,我是一个死人!” 他最后一句话,是用极难听的声音嘶叫出来的。 原振侠忙道:“不,不!你看你,好好地,怎么会是一个死人?” 青龙急速地吞咽着口水,喉结凸起,上下移动着:“没有人被黄色死神咬中了,还 能活着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决定一切照直说:“是,你在被蛇咬中之后,不 到一分钟就死了,我和宋维将你埋葬。可是你现在不是死人,你还活着!” 青龙双眼睁得极大,声音也可怖之极:“我是死人,我死了,我是死人,我……”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的狂乱之中。原振侠一面大喝着,一面用力一个 耳光向他打了过去:“你不是死人,你根本未曾死过!” 青龙被原振侠打得后退了一步,脸上立时现出五个血红的指印。但是他显然已经因 为这一掴,而变得镇定了许多,只是急速地喘着气。 原振侠挥着手,也喘着气:“听着!你的情形和杰西一样,你们根本没有死,只是 被认为死了!” 当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间,他陡然脑际如闪电也似,闪起了一个概念来。那突如其来的 概念,令他兴奋得几乎讲话也无法连贯:“你……你和杰西,都中了那种蛇的毒。中毒 了之后,你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天!这简直是医学上的奇迹,是 人的生命中的奇迹,人的假死现象,可以如此逼真……你听我说,你没死,只是看起来 和死了一样,在若干时间之后,你自然又活转了来!” 青龙怔怔地听着,在洞口,突然传来了宋维的声音:“医生,那只是你的假设!黄 色死神还在瓶中,你可愿给他咬一口,来证实你的假设?” 宋维一直在洞口,不敢进来,直到这时才说了那几句话。原振侠陡然一怔,思路又 紊乱了起来,但是他既然已有了这样的概念,自然也可以在紊乱之中,迅速理出一个头 绪来。 他道:“或许,要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之下,才能令假死的现象解除。譬如说……大 雷雨……在适当的时间之中,有大雷雨,就能解除假死的现象。” 青龙嗫嚅着:“你是医生,你连一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也分不出来?我已经死了, 你可以说我死了又复活,不能说我没有死过!”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我说过,这是生命的一种奇迹。所谓死亡,用来判 断的标准是心脏停止跳动、脑部停止活动,但是这种死亡的现象,真能表示人的生命已 远离身体了吗?至少有你和杰西两个例子,可以证明那种现象不算是死亡,只是中了某 种毒药之后,引起的一种反应,在大雷雨之夜,你们会‥‥‥” 宋维尖声打断了原振侠的话:“会变成活尸!” 原振侠怒视着宋维,宋维冷冷地道:“有什么不同?活人和活尸,也只不过是名称 上的分别!” 原振侠十分严肃地道:“不,和普通人一样,完全正常,和我们一样,是活着的人!” 原振侠是盯着青龙说出那两句话来的。这时候,他已经了解到,在生命之中,经过 了这样奇异历程的人,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在心中感到自己是一个死人。 当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死”过时,可以和常人一样地生活,但一旦知道了之后,心理上 的恐惧,会使他们以为自己是一个死人! 杰西的情形就是那样。当杰西的假死现象,在大雷雨之夜得到解除之后,他在意识 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是身受奇异经历的人,在那时的一种现象。刚才青 龙也是一片茫然,不知曾有过什么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要等到提醒了才知道。 杰西在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潜意识之中,记得他爱着秀珍,所以, 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他到了西贡,和秀珍私奔。 在和秀珍私奔之后,他生活得完全和常人一样,直到他遇到了宋维,才知道自己曾 经“死亡”……本来,这件事,他可能只是隐约地感到,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可是一 旦获得了证实,他心理就负担不起这种压力。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忽然忆起了“死亡” 的经历,所造成的结果,自然也是一样的。 当一个人在心底深处,认定了自己是一个死人之际,他除了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 之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行动,可以采取的了! 原振侠感到自己在这件不可理解的怪事之中,设想已越来越多。所以他十分兴奋, 他望向青龙,要使青龙恢复对自己的信心! 青龙的神情很迷惘,喃喃地道:“有这个可能吗?有可能一个人根本没有死,看起 来像死人一样?心脏停止了跳动,人怎能不死呢?” 原振侠立时道:“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你自己就是 例子,你曾经看起来完全像死人,甚至任何人都会把你埋葬,可是实际上你没有死,你 还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到真正死了为止。心脏停止跳动,血液停止循环,脑部没有了氧, 人何以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只是假死,这是一个奇特之极的现象,可以深入研究!” 原振侠讲到这里,转向宋维:“极有可能,中了‘归归因根’毒的人,都不是真死, 只不过被当作死人埋葬了,没有机会醒过来,就变成真的死亡了!” 宋维摇着头:“你的假设,你自己也不会相信!” 原振侠疾声问:“那你如何解释人怎会死而复活?” 宋维仍然摇着头:“我又不是科学家,为什么要我来解释?” 原振侠挥着手:“你说过,黄色死神的毒液是配制‘归归因根’主要的原料。我相 信这种毒液之中,一定有着目前医药界还不知道的一种成分,这种成分,能使人看来如 同死亡一样。” 宋维冷笑:“然后,在大雷雨之夜复苏?医生,你不觉得听来像神话?” 原振侠冷静地回答:“很多神话,到后来都证明是事实,只不过在事实真相未明之 际,才被当作神话。古今中外的记载中,有不少人死了之后又活转来的情形,大多数和 大雷雨有关,我相信那一定也是这种成分在起作用!” 宋维一副不愿再讨论下去的样子,原振侠断然道:“那条毒蛇,可能蕴藏着人类目 前还未曾知道的生命奥秘,你不能据为己有!” 宋维翻着眼,不加理睬。原振侠还想说什么,青龙突然道:“对了,如果能够让杰 西知道这一切,他就会不再以为自己是个死人!” 原振侠一听得青龙这样讲,大是兴奋:“先说你自己,你觉得怎样?” 青龙道:“我很好,我和死……和我被蛇咬之前,没有甚么不同。虽然在感觉上十 分怪异,但是我愿意接受你的假设,那会使我好过些。” 原振侠高兴地搓着手,青龙又道:“大雷雨显然起着一定的作用,我是想补充你的 假设……大雷雨会使空气中的臭氧成分增加,能使土壤中含氮量增加,大雷雨是可以使 整个空气和土地起化学变化的!” 原振侠连声道:“对,对!自然,大雷雨的时候,极可能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化学变 化进行着。这种化学变化,和导致人假死的成分发生作用,假死的现象就解除了!” 青龙连连点着头,宋维陡然哈哈大笑起来:“未知数又增加了一个,方程式越来越 难解了!” 原振侠心中十分生气,他不知如何对付这个无赖才好。青龙却冷笑了一声:“宋维, 当杰西明白了他自己不是死人之后,他就会恢复信心,重新和秀珍在一起,你完全绝望 了!” 青龙这时,已完全恢复了正常,所讲的话,也恰到好处地把宋维激成了狂怒,宋维 一声怪吼,向他直扑了过来。青龙早有准备,身子一闪,就避开了他的一扑,宋维收不 住势子,整个人向洞壁的岩石上撞了过去。当他撞向岩石之际,突然传出了一下并不是 太强烈的玻璃破裂声,紧接着,宋维身子向上一挺,尖叫了起来:“黄色死神!” 随着他的尖叫,一条金黄色的小蛇,极快地自他的衣襟之中疾窜了出来,窜向洞口, 不等任何人来得及有反应,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原振侠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宋维把名称叫作“黄色死神”的毒蛇,放进一只玻璃瓶中,由于这种毒蛇,极其珍 罕难得,所以他把玻璃瓶藏在身上。而刚才,当他因为收势不住而撞向洞壁时,把玻璃 瓶撞破了。 玻璃瓶撞破之后,毒蛇自然得到自由。它在宋维的身上咬了一口之后,就窜逃了出 来,逃走了! 事情是在一剎那之间发生的,连青龙也绝未曾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他不自禁 地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原振侠向宋维望去,宋维在大口喘着气,望向原振侠,声音发着抖:“我不会死, 是不是?我……就算死了,也会活回来?” 他刚才还一点都不相信原振侠的假设,但这时,却用求救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 振侠来到了他的面前,宋维一伸手,用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厉声叫:“告诉我,我 不会死!” 原振侠震慑于世事的瞬息万变:“如果我的假设不错,你‥‥‥只会假死,而在大 雷雨之中,你假死的现象会解除!” 宋维尖声叫着:“大雷雨,天,快打雷,快下雨,快来大雷雨……” 他不叫,原振侠倒也不注意,他一叫,原振侠才觉察到,久已没有什么雷声了,天 际的闪电,似乎也停止了。 宋维还在不断叫着,叫声令人毛发直竖。但是他还没有叫了多久,喉际一阵“咯咯” 声,头向旁一侧,整个人就倒了下来。 青龙又惊叫了一声:“我当时的情形,就……就是这样子?” 原振侠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检查着宋维……脉搏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脏不再 跳动,身体在渐渐地冷却,宋维已经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死人。 尽管有青龙的例子在前,原振侠仍然无法不说,宋维已经是一个死人。 原振侠缓缓直起身来。青龙俯身,以他的经验去检查宋维,然后抬起头来:“你说 这是一种假死的现象?” 原振侠苦笑:“我……不知道,但是若干小时之前,你的情形和他完全一样!” 青龙“飕”地吸了一口气:“那……我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原振侠也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如今发生的情形,简直不是人类的语言所能说得明白 的。在人类的语言之中,活就是活,死就是死,而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一个明明是死人, 而又会活过来的人。人类语言之中,无法形容这种情形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因为人类的 生活之中,根本没有这种情形发生过! 可是如今,这种情形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一个毕生从事研究 人类生命奥秘的专家,而这时,原振侠似乎不得不承认,他对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 在不多。 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惧的一种现象,莫过于死亡。如今发生的事实,至少可以使医 学上对死亡另下定义。而原振侠也可以从已发生的事中,归纳出一个从未为人发现过的 公式来,这个公式是: 在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前一个某种情形,所知的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而后一个“某种情形”,则 是大雷雨。 大雷雨是不是能令已经死亡的……或者只是人体产生某种变化,并不能称为死亡的 宋维活过来呢?原振侠真希望大雷雨赶快降临! 青龙蜷缩在山洞的一角,一动也不动,显然他的思绪同样紊乱,想的是和原振侠同 一个问题。原振侠走到了山洞外面,他不禁怔了一怔,外面的地面上仍然有着积水,有 不少积水汇成了小小的水流,在向低洼地方流窜着。可是天空上,乌云正在迅速散开, 月明星稀,只有在极远的天边,才有一点微弱的闪电还在持续闪动。 天晴了! 原振侠希望有大雷雨,可是天晴了! 他呆立了一回,又回到了山洞之中,青龙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原振侠来到了宋维 的面前,看到他的眼睁得极大,僵凝的神情之中,充满了恐惧。原振侠一面把宋维的眼 皮抚了下来,一面再就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对宋维作了检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样 做是多余的,全世界任何医生都会同意,宋维已经死了,生命已离他而去,他是一个不 折不扣的死人! 当原振侠在这样做的时候,青龙的身子发着抖,声音也发着颤:“我……也曾这样?” 原振侠沉声答:“是!” 青龙又颤声道:“那我……真是……死过,我曾经是一个死人!”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显得十分恐惧。尽管他是一个十分坚强勇敢的人,可是对 死亡的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人人如此,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想了一想,才道:“古今中外,有许多人死了之后又复活 的记载,最显著的一件,可以说是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复活了。” 青龙震动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有没有大雷雨?” 原振侠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中国笔记之中,更记载着很多死 而复活的事例,倒有很多是和雷雨有关的。” 青龙苦涩地道:“甚至西洋小说和电影中的科学怪人,也是在大雷雨之中,获得了 生命的!” 原振侠尽量想使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在中国古代的笔记之中,死而复生的人,往 往会觉得自己曾置身在‘阴曹地府’之中,照样有城郭人物,热闹得很,也有机会见到 已经死了的亲人,你刚才有没有这种经历?” 青龙瞪了原振侠一眼:“开什么玩笑!”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并不是开玩笑。青龙这才道出:“没有。” 青龙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又道:“我就像是喝了过量的酒,或是中了麻醉药一样, 一下子就完全没有了知觉。直到又醒‥‥‥又活过来。” 原振侠又道:“近代有不少医学界的人士,搜集死而复生的人的经历。当然,这些 人的‘死亡’时间,大都极短。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现象是,这些死而复生的人,经历大 体相同。” 青龙闷闷地道:“我知道,有好几本书专门记述着这种现象。他们大都感到自己进 入了一个十分光亮的光环,有的甚至听到了音乐声。可是对不起,我无法提供这样的经 历。” 原振侠道:“那自然是由于令你看来像死亡的原因,和所有的人都不同之故。” 青龙闷哼了一声,和原振侠两人一起向宋维看去,宋维一点没有复活的迹象。 青龙道:“天晴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青龙又道:“或许,我们应该把他埋起来。” 把一个自己希望复活而且极有可能复活的人,埋到土下去,这听起来是一点道理也 没有的事。但既然前有杰西,后有青龙,都是被埋到了土中之后,又在大雷雨之中复活 的,那么青龙的提议自然也有道理。 原振侠点了点头,和青龙一起抬着宋维出去。大雨之后,泥土十分松软,要挖掘一 个坑,亦不是太困难的事。 掘好了坑之后,原振侠和青龙又犹豫了一下,才把宋维放进坑去,又把泥土掩上。 然后,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又回到了山洞之中。原振侠不知道青龙有没有睡过,他 自己朦朦胧胧睡了一会,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一睁开眼来,阳光耀目,竟然是一个罕见 的大晴天。 他连忙走出山洞去,看到青龙怔怔地站在土堆边上,昨晚掘起来的泥土,在阳光下, 表面的一层已经干得发白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喃喃地道:“照天气的情形看来,短 期内不会有大雷雨!” 原振侠抬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碧天,烈日当空,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们总 要等候下去!” 青龙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意原振侠的说法,而他们也真的等候下去,一连等了三天。 三天都是晴天,他们几乎未曾离开过那个下面埋着宋维的土堆半步。 可是那个土堆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绝不见土堆翻动,宋维自土中冒出来。而且,三 天烈日曝晒的结果,土堆上的土早已变硬了。 他们两人互望着,青龙喃喃地道:“三天了,看起来还不像会下大雷雨。我实在无 法相信,人在埋在地下三天之后还能复活!”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掘起来看看?” 看来青龙也正有这个意思,立时点头,而且开始行动。他们掩埋上去的土,本就不 是十分结实,要掘开来是轻而易举之事。土块才一被翻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就扑 鼻而来,令得他们必须用布把口鼻扎了起来。 等到他们看到了宋维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热带气候使尸体特别容易腐烂,宋 维的身体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看起来可怖之极!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向后退出了几步。在那一剎那间,他 们两人想到的问题,全是一致的,是以他们的神情也同样骇然。他们所想到的是,如果 宋维以这种腐烂变了形的尸体复活,那实在是可怖之极的事情! 在退开了之后,他们都急速地喘着气。然后,青龙首先道:“他……绝不会再活了, 就算再有大雷雨,他也不会再活了!” 原振侠的心中十分乱,他又想到,他的“公式”,似乎还应该加一个未知数进去, 变成这样: 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内,可以在某种情形下复活。 把未知数代进这个“公式”去,那就是:中了“黄色死神”的剧毒,在不超过十二 小时之内,在大雷雨之下,可以复活。,真正死了,再也不能复活了! 原振侠站立着不动,青龙叹声道:“如果不是那场大雷雨,我这时……也和他一样 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古人说,生死由天,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青龙陡然冲动起来,把掘起来的土又一起掩了上去,一面叫着:“你已经死了,死 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宋维不会再活过来,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他们在天黑之前离开,继续前进。 在他们继续前进的道路上,到了第三天,天际又乌云密布,不到天黑,就昏暗如晦。 当他们冲进一个可以避雨的小茅寮之际,雷声连珠似地响起,大雨倾盆,又是一场大雷 雨来临了。 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很久,青龙才道:“宋维还是不会活过来的!”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是的,不会再活,时间过了太久了。生命无法再在他的身体 之上重现……他死了。” 青龙的面肉忽然抽搐了几下,那自然是他想到了,如果生命忽然在一个腐烂了的身 体中重现,那将会是一个如何可怖的情形?而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来,察看着他自己身子的各部分。他那种举动,看在原振侠的眼中,有毛发悚然之感。 青龙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轻声来,过了好久,才道:“现在……我知道杰 西少校,为什么把自己隐藏在那么可怕的地方,而不愿意回复他美国公民的身分,去和 他那动人的妻子团圆了!” 原振侠抿着嘴,没有说什么,他早已估计到,那是杰西在明白了自己的遭遇之后, 心理上一种极度的恐惧所造成的变态。这种心理的变态,像杰西那样,还算是轻微的, 要是严重起来,可以达成真正的死亡! 原振侠没有表示他心中所想的意见。青龙又长叹了一声:“杰西认为他自己是死人…… 如果他确知自己是死人,那倒也好了。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是介 乎死人和活人之间的一种存在、一个怪物、一个新科学怪人。” 青龙讲到后来,声音变得十分尖厉,即使是雷声和雨声,也掩不住他那种凄厉的语 音,听起来给人以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原振侠忍不住问:“你呢?现在,你心里怎么 想,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 青龙呆了好一会,才缓缓地道:“我不知道!”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好好地活着,只不过遇到了一次意外 罢了!” 青龙漠然道:“我就是弄不清这一点,是由于意外我才能活着?如果没有那场大雷 雨……” 他的语调越来越是漠然,原振侠不禁叹了一口气。青龙是他见过的人之中,性格坚 强到少有的人物,尚且在心理上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压力,难怪杰西会变得失常。他也想 到,在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如何消除他心理上的压力? 那场大雷雨下得并不很久,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青龙和原振侠也没有进一步讨论什 么。 雨停后,他们继续前进,在大多数的情形下,两人之间也保持着沉默,原振侠只是 在想,见到了杰西之后,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在过去的三天之中,他们曾和几股游击队 接触过,也确实知道了在一股规模相当大的抗越游击队之中,确然有一个白种人在。所 以,和杰西见面,已不是虚无飘渺的事,而是可以达到的目标了。 终于,在又过了两天之后的黄昏时分,当他们正在丛林中的小路之中,觅途前进之 际,陡然听到了“飕飕”两声,有两枝镖枪带着雪亮锋锐的枪头,自树上飞射而下,交 叉插在他们的面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连忙站定,只见陡然之间,自树上跃下来、自草丛中冒出来,以及在想象不到 的隐蔽之处,突然之间出现至少有二、三十个人之多。这些人的手中,有的抓着十分原 始的武器……一种半弯形的利刀,也有人持着新型的冲锋鎗。 青龙立时高举只手,急速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和身分。一个年轻人越众而出,问: “你们是来找少校的?可是少校说过,他不见任何外人!” 原振侠沉声道:“他不见别人可以,必须见我们!” 由于原振侠说得十分坚决,那游击队领袖侧着头向他望来。原振侠又道:“你只消 去告诉他,只有我们才可以告诉他,他是什么!” 那年轻的首领一脸疑惑,把原振侠的话,重复了一遍,道:“是不是那样说?” 原振侠点头:“对,你去对他说说,他一定会见我们,我们可以等!” 首领又迟疑了一下,才挥了挥手,他自己带着几个人先向前走去,其余的人围着原 振侠和青龙向前走。不一会,就走进了一个山坳之中。 一进入那个山坳,就可以看到山坳中,聚居着不少人,甚至有老弱妇女,都住在十 分简陋的、临时建成的寮屋之中。 两人在游击队员的看守之下,进入了一间比较宽敞的寮屋,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听 得外面的游击队员不断有立正、敬礼的声音。接着,门推开,一个身形高大,而且也颇 为英俊,可是神情却显得极度忧郁的白种男人,先在门口呆了一呆,然后,慢慢走了进 来,目光在原振侠和青龙身上盘旋着。 那白种男人一走进来,原振侠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那当然就是杰西少校!这时 杰西少校所过的生活,当然不会如意,他胡子满腮,神情忧郁,而且瘦削,但是这自掩 不了他那种英俊的神采,他实在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可以想象,当他生活正常的时候,穿起崭新的军官制服时,风采是如何动人。阮秀 珍会对他爱得那么深,是可以想象的事。 三个人都互相打量着,不出声。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杰西少校,原振侠的 心中,实在是感慨万千。而青龙则盯视着杰西少校,这个和他有过相同遭遇的人,像是 想在他的身上,看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来。 所以,三个人之中,还是杰西少校最先开口。他摊了摊手,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 种十分焦切的神情,他一开口就问:“你们知道我是什么?” 一般来说,问题应该是“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是杰西却忽略去了那个“人” 字。 青龙的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原振侠却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是,你是人, 和我们一样的人!” 杰西现出了极可哀的神色来:“或许你们不知道……” 原振侠一下子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完全知道,我们是莱恩上校的好朋友,也认识 彩云,更和宋维长时间在一起。所以对你的一切,我们都再清楚也没有!” 杰西少校苍白的脸变得更苍白,口唇剧烈地抖动着:“那么,你们已经知道,我是 一个死人了?” 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是呜咽的,他又道:“如果我真是一个死人…… 那倒好了!” 杰西这时的情形,和原振侠所料想的完全一样,所以原振侠也并不感到什么意外, 他一指青龙:“这位朋友,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杰西一震,望向青龙。原振侠又道:“是我把他埋葬的,然后,在大雷雨之夜,他 从土中冒出来,你能说他是死人吗?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杰西先生,我相信你到任何 设备齐全的医院之中去检验……” 原振侠本来想说,不论在什么样严格的检查之下,他都会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杰 西只听到了一半,陡然尖叫了起来,他的叫声之中充满了恐惧:“不,不!我不要接受 任何检查,我不要像科学怪人一样给人解剖,我不要,我不要!” 杰西毫无疑问是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因为他一面叫着,一面已转过身,向外疾冲了 出去!这一点,倒是原振侠没有想到的,他连忙扑过去,在他的身后把他拦腰抱住,急 道:“好,不检查,不检查!” 杰西喘着气,转过身来:“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要劝我回美国去。你们要知道,我 是一个有死亡记录的人,万一又出现了,我能避免检查吗?”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杰西说的是事实,而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怕检查出来的结 果,他自己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一点,是原振侠以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不单是心理上的问题了,事实上,真的有 可能,在彻底的检查下,查出他不知是甚么来! 原振侠向青龙望去,青龙也现出骇然之极的神色来:“我也不会接受任何检查,不 会……因为我怕知道……真正的结果!” 杰西连声道:“是!是!” 原振侠按着杰西,令他坐下来,然后,详详细细地向杰西讲述自己的假设和“公式”, 杰西十分用心地倾听着他的话。 等到原振侠讲完,杰西急速地摇着头:“这一切,只不过是你的假设!” 原振侠还想解释一下,可是杰西接着又道:“事实上,我和他……”他指着青龙: “都曾死过,你总不能否定这一点。” 原振侠沉声道:“那只是一种看来像死亡的现象!” 青龙在这时,插了一句口:“既然看来像死亡,就是死亡!” 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无法反驳。杰西的声音听来十分哀伤:“现在你知道我们的 真正问题是什么了?我们曾死过,后来又……活了。虽然我们现在看来和常人一样,但 是我们的身体组织发生了什么变化,谁也不知道!” 原振侠仍然坚持着:“详细的检查……” 他的话才讲了一半,青龙和杰西已一起尖叫了起来:“我不要做实验室中的白老鼠!” 他们的叫声之中,充满了异样的恐惧,令得原振侠也不禁肃然,无法不同情他们。 他们使用了“白老鼠”这样的字眼。的确,有过他们这样奇异经历的人,一定会成 为研究的对象,全世界的医学界人士的目光,都会集中在他们的身上! 虽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至于把他们弄成一小块一小块来研究,但是抽他们的 血和骨髓,以至他们的肌肉和皮肤,甚至取得他们的骨骼,是难免的了。当然,他们还 会接受各种光线的照射,各种仪器的测试,他们将再无自由可言,他们绝无法再过正常 的生活,他们只是“白老鼠”,不折不扣的实验品! 原振侠完全可以了解他们的心情,可是作为一个医生,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解 开生命奥秘之谜的唯一例子,活生生研究的实例。若是就这样放过他们,那是人类科学 上的极大损失!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凝视着青龙,又凝视着杰西。 而青龙和杰西两人,又不约而同,尖声叫了起来:“你为甚么看着我们?你为什么 用这样古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你……” 说到这里,两人一起喘起气来,但他们还是叫着:“你‥‥‥你心中是不是在想, 怎样研究我们,怎样把我们当实验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的,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或许可以解释人类生命之谜!” 杰西又怒又惊:“让人类的生命继续成谜好了,为什么要解开它?” 青龙也叫道:“别把我们看得那么伟大,我只是我,可不愿为人类作牺牲!” 他说到这里,直指着原振侠:“我会留在这里,和杰西在一起,再也不会和知道我 底细的人在一起。就算你把我的秘密宣扬出去,也不会有人可以找得到我!” 青龙在这样叫着的时候,面肉扭曲到可怕的程度,不但显示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 也显示了他的决心。原振侠在这些日子来,很了解青龙的性格,知道再对他说什么,也 是没有用的了。于是,他转向杰西:“杰西先生,你呢?你可知道秀珍是多么爱你?她 和你们的孩子,难道你一点不想念他们?” 原振侠的话,令得杰西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 原振侠又道:“你可知道秀珍为了寻找你,经了多大的苦楚?如果你还是人,就不 该躲着她,拿出勇气来,回复你自己的身分,去见她!” 原振侠的话说得极诚恳,也十分有震撼力。可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他的话才一出 口,杰西就陡然大声狂笑了起来。 杰西一面笑着,一面重复着原振侠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我还是人!如果我还是人! 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人!”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就算你根本不是人,你也应该‥‥‥” 原振侠是面对着杰西在讲话的,而且他必须劝服杰西,所以全神贯注在杰西的身上。 自然,他绝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会有意外发生的。所以,当他突然感到脑后一下重 击之际,他在昏过去之前,脑际只是闪过了青龙的名字,知道那一击是来自青龙的,然 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他又有了知觉之际,后脑上还传来一阵阵刺痛。 他先是感到有无数雨点洒向他,然后,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他自己正在野外的 一株大树下。雨势相当大,那株大树全然不足以避雨,他被雨一淋,清醒了许多,四面 看看,想找避雨的地方,看到前面有一处凸出的山崖,就奔了过去,才奔了一步,在他 的身上,就跌下了一样东西来。他低头一看,那是一个油纸包。 原振侠不知那是什么,立时拾了起来,奔到了那山崖之下,才喘了一口气,想起了 昏迷不醒之前的事。虽然眼前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他还是叫了起来:“青龙!杰西!” 他叫了几声,一点回音也没有,定了定神,把手中那个油纸包拆了开来,里面是写 满了字的纸张。当他把纸上写的看完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那是一封信,是青龙和杰 西联名写给他的。 以下,就是青龙和杰西联名给原振侠的信: 原,当我发现你的话有可能打动杰西的时候,我出手把你打昏了过去。我必须这样 做,杰西的动摇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事,如果他真的听了你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不已。 当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在至少一百里之外。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又利 用了麻醉药,使你继续昏迷,然后,尽可能把你送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们挑出最可靠 的人送你出去,算准了在你醒过来之前离去的同时,我们正向相反的方向前进,所以离 你更远。你根本不必尝试来找我们,不但找不到,而且我们又吩咐下来,再有人来找我 们的,一定是越南人的奸细,所有的游击队员,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来找我们的人,唯有 这样的安排,我们才是安全的。 我们不愿听从你的意见的理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但由于你没有我们同样的经历, 所以其实也无法知道,我们心理上的恐惧是如何之甚。杰西为什么会怕大雷雨,就是因 为不知道在再一次大雷雨中,我们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在我们的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变化,我们不想明白原因。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只好在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情形下“活”下去。朋友,我们永别了。杰西说他也爱秀珍, 但是他实在无法再和秀珍在一起,无法作为一个正常人再活下去。愿你千万不要有与我 们同样可怕的经历,千万不要。 信末,是青龙和杰西两人的签名。 原振侠看了这封信后,呆了好久,以致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的,他也不知道。他只 知道,杰西和青龙两人,如果下定了决心要躲起来的话,那么,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人可 以找到他们了。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怅然,过了好久,才镇定了下来,辨别了一下自己所在的地方, 发现那是三天前经过的,就在宋维埋骨的不远处。 他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到宋维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 他认定了方向,几小时后,就找到了那个山洞。他用一根粗树枝掘开了泥土,宋维 的尸体更加腐烂得不成样子了,宋维并没有复活,真正死了。原振侠忍住了恶心,又将 他埋了起来,然后,他开始回程,向泰国的边界进发。 他又经历了十来天可怕的旅程,只有他一个人。幸好他在宋维和青龙那里,学会了 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求生的方法,如果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早已消失在 丛林、山地或是沼泽之中了。 在这十多天中,他一直在想着发生在杰西和青龙身上的事,而心中也迷惑得难以解 得开谜团。他理解到,青龙和杰西的恐惧,未必只是心理上的毛病,可能在生理上,他 们也感到有点与以前不同之处,只不过他们没有讲出来而已。 所以,也大有可能,在经过了死亡/复活的过程之后,他们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 和普通人有着根本不同的另一种人,这也正是他们感到恐惧的根源! 当他终于越过了边界,又进入泰国境内之时,他倒也有死里逃生的复活之感。 两天之后,原振侠到了曼谷,他在途中,已经知道了莱恩上校的大新闻。莱恩上校 被宋维所骗,不顾一切地进入柬埔寨境内去找秀珍,不到三天就被逮捕。他的联合国难 民专员的身分救了他,越南军队把他驱逐了出来,他自然受到了谴责。 原振侠一到曼谷,就到莱恩的住所去,可是他没有见到莱恩,只见到了彩云。而且, 屋子中一片凌乱,显然是已准备搬迁。 彩云消瘦了不少,看起来很憔悴,但依然不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并没有哭,只是 淡然告诉原振侠:“我和他离婚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在哪里?” 彩云撇了撇嘴:“不知道,他自动辞职,说是要尽他的余年,去找秀珍。”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么,秀珍又在哪里?” 彩云缓缓摇着头道:“不知道,她像是消失了一样,我看莱恩找不到她。其实,我 也很想再见见她……问问她……如何才可以令得男人……对她这样神魂颠倒?” 彩云说到后来,眼睛又不禁红了起来。原振侠再长叹一声:“其实……任何女人都 不会有这样的秘诀……那只不过是缘分,奇妙的缘分!” 彩云的声音更伤感:“缘分?我不相信。难道我和莱恩之间,没有缘分?” 原振侠摊着双手:“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这问题有答案,缘分也称不上奇妙 了。” 彩云默然半晌,才道:“你见到了杰西没有?他怎么样了?他的事……” 原振侠只好含糊地应着:“见到了,他的事,根本是误会。而且,秀珍也不见得那 么迷人,杰西对她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彩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彷佛有报了仇似的痛快。原振侠告辞之后,连走了几家酒 吧,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莱恩。 莱恩上校的样子,变得几乎认不出来,十足是一个就会醉死在下级酒吧中的酒鬼。 他甚至认不出原振侠来,口中只是满嘴地念着:“秀珍,秀珍……” 原振侠望着他,难过地摇着头,他陪了莱恩几天,莱恩一直没有从酒精的麻醉之中 醒过来。一直到莱恩在美国的亲人赶到,把他送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三天,莱恩才算是醒 了过来。 在医院的病床上,莱恩双眼失神,问:“见到秀珍没有?她……她……”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莱恩先生,你可以尽你一切力量去找秀珍,告诉她,杰西已 经……死了。如果你爱秀珍,可以毫无顾忌向她示爱!” 莱恩一听得原振侠这样说,兴奋得全身发抖,而原振侠已不愿再和他说什么,转身 走了出去。 原振侠并不介意自己说了一个谎,因为他知道,杰西是再也不会在人前出现的了。 莱恩既然这样迷恋着秀珍,让他找到秀珍之后,去发展他的爱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并没有在曼谷再逗留,就回到了家中。那一段经历,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样。 不多久之后,原振侠参加了一个有世界各地来的医学权威参加的座谈会,座谈会的 主题,环绕着人类生命的奥秘。在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才轮到原振侠这个并非权威的 医生发言。 原振侠的发言才一开始,就引起了极其剧烈的反应,有的人哈哈大笑,有的人摇头, 有的人发怒。因为原振侠一开始就道:“现代医学上,对于一个人死亡的定义,有修正 的必要。在被确认为死亡的情形之下,有的人其实并没有死,在某种情形下,可能复生!” 座中有人尖叫:“请举例说明,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死人会复生?” 原振侠答:“至少有一种情形,是可以肯定的!” 在众人的呼叫嘈杂声中,原振侠大声叫了出来:“这种情形是大雷雨!” 座中的轰笑声,简直是震耳欲聋的。原振侠涨红了脸,大声疾呼:“别笑!我们对 人类生命的奥秘,所知实在太少。对大雷雨,各位又知道多少?大雷雨会造成什么变化, 有人能讲得出来吗?我的经历是……” 原振侠没有机会讲出他的经历,因为轰笑声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一个看来十分 有资格的长者,来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小伙子,你还是改行当幻想家吧,那比 较适合!” 原振侠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无法说服那些医学权威的。虽然人类的医学水准还那 么低,别说各种癌症了,连简单的伤风感冒,也还没有确实的医治方法,可是医学权威 是那么自满,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致力于查究“黄色死神”的来历。 可是,原振侠问了许多热带毒蛇专家,他们都连听也未曾听说过,在小宝图书馆如 此丰富的藏书之中,也找不到这种毒蛇的记录。当然,在宋维的家乡,一定有人知道的, 但宋维说过,那是他们一族最高的秘密,他没有法子探究得到的。 原振侠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那个公式,虽然是他的假设,但至少有两个例子, 是证明他的公式可以成立的:某种情形下的死亡,在某个特定时间内,在某种环境之中, 可以复活。 三个未知数!人类生命的奥秘实在太复杂了,三个未知数,算是什么呢?原振侠只 好叹息。 若干日之后,原振侠忽然接到黄绢打来的电话。黄绢在电话中,用相当恼怒的声音 责问他:“你把我的人怎么了?我要他帮助你,你们是一起进入柬埔寨的,他怎么失踪 了?” 原振侠用苦涩的声音回答:“他……你说的是青龙?他遭到了一点意外……” 黄绢的声音仍然愤怒:“什么意外?他是我们在中南半岛最好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叹了一声:“不知道,我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黄绢停了半晌,才道:“说真的,原,你那次到柬国去,目的是什么?” 原振侠声音之中,充满了茫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突然挂断了电话。 说起长途电话,除了黄绢以外,还有一个人,更不断地打电话给原振侠,那是莱恩。 莱恩的电话,几乎是千篇一律的:“我还没有找到秀珍,还没有……” 接着,就是一阵近乎呜咽的、痛苦莫名的声音。 秀珍到哪里去了呢?原振侠也不时想着。可是他知道,一个人要消失到再也不和熟 人相见,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世界如此之大,要躲起来,真是太容易了,杰西和青龙 不是也等于在世上消失了吗? 原振侠略感遗憾的是,虽然在各个不同人的叙述之中,他对这位阮秀珍女士,知道 得十分多,可是他却始终未曾见过她。自然,他也无法知道,秀珍和那些迷恋她的男人 之间的缘分,是怎么一回事? (完) Post by A.L.F 炽天使书城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