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冰山之王”是目前正漂浮在威德尔海上的一座超巨型冰山,三年前从南极大 陆边缘冰舌上断裂下来。它是南极大陆这位母亲上百年才孕育一次的超极孩子:表 面积竟然有三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台湾岛那样大!水下厚度则超过一千米。这意味 着如果它真地“开动起来”,游走于大洋之上,世界上许多洋底山脉都会成为阻碍 它的暗礁。而其“原水量”,据估计等于整个地球上一年时间里全部降水量的总和! “按它现在所处的位置,它可能在原地打转二十年左右,慢慢分裂成许多小冰 山。其中绝大多数没有开采价值,白白地浪费掉。我想在它最终崩解之前,设计出 推动它北上的完整方案,把它带到几内亚湾海岸。” 孙毅然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比划着。此时站在苏云霞面前的,仍然是当年 那个孙毅然,声音仍然那么自信,手势仍然那么有力,眼睛里仍然放射着神采。 “非洲一半的人口生活在几内亚湾沿岸。‘冰山之王’一旦到达那里,将使他 们在几年内都成为淡水的富翁。当然,他们用不了这么多水。多余的水可以用梯级 泵站引进撒哈拉沙漠,在那里灌溉出一个庞大的绿洲,永久改变那里的气候。或者 在内地建设一个巨型水库。每年搬运一座大块头冰山,把融水储存到里面。” 苏云霞听得直乍舌。她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一副副还不怎么清晰的画面:一座冰 岛在大洋上缓缓北进。它将是人类用肉眼在太空中看到的最大的人工驱动物体。受 其影响,方圆十几万平方公里的气温骤降,暖湿空气路过它的上空,会凝成雨水倾 泄入海。某些万年不变的洋流会被它拦腰切断,因为洋流的宽度常常也只有几百海 里。而那些洋流经常光临的某些海岸地区的居民会发现当年气候变得异常。 这个庞大得几乎无法装进任何一个人头脑的计划一旦实现,除去全部耗损,非 洲大陆每个人能分享上万吨淡水!某些新建的人工湖泊将会永远改变那里的自然风 貌,甚至真可以将撒哈拉沙漠部分地改造成永久性绿洲。当然,那可能需要一千台 氢燃料推进器同时工作。不,现在的氢燃料推进器无法满足这个要求,一定需要专 门设计新的推进器。而那个庞大的运输队可能需要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共同工作。 冰山之王上将要建设一座临时小城市。 最重要的是,果真能推动这座百年一遇的冰山,飘向人类为它规定的目标,那 么南极沿海的任何冰山都不在话下。 热情燃烧过后,苏云霞又冷静下来。她知道,事情又恢复到了十几年前的出发 点。这个超越现实很远的计划肯定只是孙毅然自己的兴趣,BE公司不会为这个太过 遥远的目标掏钱。他和秦宇的交情不足以改变后者的商业判断。即使他真的能够把 全套技术设计出来,到那个时候,那块大陆是否变得足够富裕?是否会产生能够买 单的机构?非洲开发银行?非洲联盟? 苏云霞正想着,看见孙毅然指了指他那有点谢顶的头。 “这个脑子经常浸泡在事务性工作里,会生锈的。需要有宏伟的理想为它加油。 怎么,你不觉得老师是在想入非非?” “如果现在您说的是想入非非,那么十几年前就更是。记得您说过,先有理想, 后有条件。足够多的钱,足够先进的技术,这些人类都已经有了,只是没有被组织 到应该使用的地方。” 虽然心里头感觉有些悲凉,但苏云霞的表情很真诚。启航以来,同事们奋斗在 大洋上。放眼四望,天很广、海很阔,人世间的勾心斗角被淡化了不少。现在,补 给船不仅带来了公司的物资,还带来了公司的内部矛盾。 “是啊。不过……”孙毅然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没想到,自己平时偶尔谈 到的一些观点,苏云霞也记得那么清楚。那观点肯定是自己的,但他自己都不记得 什么时候讲过这话。别人向他请教冰山运输技术,他可以侃侃而谈。但他还没有心 理准备去作别人的生活导师。顿了顿,孙毅然接着说道: “其实,最重要的条件就是BE公司本身。到那个时候,它应该比现在强大得多, 这样才可以开发出足以推动‘冰山之王’的技术。世界上再没有比BE公司更合适的 机构作这件事了。” 这段话令苏云霞的思路离开了冰山。她听得出老师的话外之音:看来,他确实 曾经考虑过由其它力量来推动他的研究!冰山运输技术是能够为各方面带来利益的, 但对于孙毅然来说,更多的收获还是精神和智慧上的挑战。BE使用的那种技术由他 缔造,而这家公司本身却是秦宇缔造的。这个微妙的区别是存在的。孙毅然另有自 己的归属感。 “二十年后,BE公司也许更强大,但也许……” 孙毅然不说话了。他们都没有再出声。也许,危险还没有积累到一定程度,秦 宇的洞察力还没有被唤醒吧。谁愿意毁掉自己一手创建的事物呢?两年来,公司里 的许多事情令苏云霞的危机感始终挥之不去。她知道,老师更愿意和大自然打交道, 而不想卷进人事纠纷里。把身心用在遥远的“冰山之王”身上,更多的是一种退缩、 无奈和精神寄托。 在沉默中,苏云霞不禁又想到了孙毅然在物质利益方面受到的损失。BE公司真 正成立的时候,孙毅然并没有得到秦宇曾经口头允诺的百分之二十股份。在秦宇心 目中,“老秦家人”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且那个时候他需要尽义务的,已经不止自 己那九位兄弟姐妹了,还有数量更多下一代。他们多数已经成年。更有一些“外戚” 也要包括在内。而且,富在深山有远亲,秦宇的财富越多,他的亲戚冒出来的也越 多。最后加在一起竟然达到了三位数。这些人来到他面前,“哥”“弟”“叔”、 “伯”、“姨夫”、“表哥”的这么一叫,秦宇如果不拿出些什么来回答这些称呼, 心里首先就会升起一种罪恶感。 孙毅然最终得到了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五。他在财富方面的想象力远不及在专业 方面的想象力。这个百分之五在公司股价最高时,竟然达到五亿多美金,远远超过 了他年轻时对自己财富的最大预计。但孙毅然对这个股权分配方案仍表示了不满, 倒不是因为秦宇没有实现当初对自己的允诺,而是觉得,秦氏家族上上下下那些人 里,再没有象秦宇这样杰出的人才。如果不是这个阔亲戚帮助,绝大多数只配作个 普通的“蓝领工人”。秦宇如果想尽家庭义务,给他们钱,给他们买房子置地都行, 但股权不是简单的财富,是包含着责任的。如果这些全然不懂技术和经营的人进入 董事会,将给企业的前途埋下阴影。不过他不擅于利益争夺,只好努力发挥自己的 影响力,为研究小组的部下多争一点股票期权(注九)。 直到很久以后,苏云霞才知道自己手里的十万股原始股有多半是老师给争取来 的。研究小组里每个人都有类似的经历。苏云霞不喜欢拉帮结派,但研究小组的元 老中有好事者就宣称,自己以后在公司里只听孙老师的。弄得孙毅然只好站出来表 态,绝不允许在企业里搞帮派。 师徒俩提起这些事情就感到沮丧。他们性格相近,都喜欢与天斗争,不喜欢与 人斗争。 话题深入下去,苏云霞自然要问到保安组的事。孙毅然见得意门生心存忧虑, 便主动解释说,秦宇把情报向他作了通报,确实存在恐怖袭击的威胁。BE公司以前 从未和冰山购买国进行过这方面的合作,所以本次行动比较苍促。其中派给5-G 号 的保安组只是防范性质的。 “他们要作的事不多。你协调好就行了。” 想到那几位与地痞流氓相去不远的“保安”组员,苏云霞本能地抱着反感。 “孙老师,您直接告诉我,这些人好相处吗?要知道,大家还要在一起走几个 月,就得象个大家庭一样,这才能保证运输过程的顺利。现在包括金载玄他们几位 外人在内,我们队内部气氛很好。希望新来的保安组别成一个不稳定因素。” “这个嘛……”孙毅然在苏云霞面前难得地打了一下官腔,但立刻又很明确地 告诉她: “我给你交个底儿。据我从某个渠道得到的消息,他这个侄子秦海涛确实不是 什么善茬。听说和黑社会有关系,不知在那里面是多高级别。现在警方严打黑社会, 他可能犯了什么案子,躲不下去。正巧出了恐怖威胁这么件事,董事长想把他安顿 一下,让他避几个月的风头。” “天啊,在这里躲风头?我们正在给公司作业务。也是给他秦宇赚钱呀!他却 给我制造这种麻烦!” “你知道,冰山上是法律死角,不适用中国法律,索马里人也不会管这个。引 渡都不可能。周围又都是公司的人。秦家人要躲一躲风头,世界上再没有比这里更 好的地方了。” 苏云霞明白了秦宇那份“手谕”的意义。他自己在潜意识里也知道这件事的荒 唐,所以才不自觉地多费一道手,来表示派保安组的正确性。 沉了一下,孙毅然又说:“当然,这事我只是听说,无法确证。没有过硬的证 据,我也无办法干预。这件事我只告诉你,是希望你遇事能够多留个心眼儿。我知 道你是很精明的人。平时不惹事,到时不怕事。记住千万别对周围的人讲。连你的 组长也不要讲。不是因为别的,这事既然已经定了,改变不了,就不要让麻烦扩大。 毕竟你们在大洋上。” 孙毅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确实是怕得意门生吃亏。公司开业以来,哪一位 运输队长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尽管解释再三,苏云霞仍然有些张口结舌。她事 先作了最荒唐的预想,但真相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那么说,这个秦海涛确实定案了?他是在逃犯吗?” “听说没有,公安部门正在查,案子没送到检查院。”孙毅然说得很吃力。显 然非常为难:“你该作什么就作什么。至于秦海涛,我想他的八叔对他也会有交代。” “他们……不会主动惹麻烦吧。”苏云霞哪里和黑社会打过交道。能够联想到 的,只是中学时校门口“截道儿”的几个半大小子,另外就是文艺作品中的黑社会 分子。 “这个……”孙毅然也是个知识分子,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只是躲风头,胡搞乱来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的老天!听完老师的介绍,苏云霞心目中那个天平又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秦 宇的早年经历就很是不明不白,风里来雨里去。不仅国内的黑社会,就是国际黑帮, 大军火商,估计秦宇也没少与他们打交道。这些传闻苏云霞都知道一些。但事情真 摆在眼前,还是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内心。那个创业英雄的影子在她的心目中又黯淡 了几分。秦老板,你真能作得出来。真的把这些冰山当作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了。 想到这儿,苏云霞忍不住冷笑一声: “哼!为他窝藏嫌犯,秦老板得多给我开奖金呀。” 这回孙毅然没接喳,只是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苏云霞。苏云霞长出一口气。她知 道老师的意思。自己这牢骚发得有些过分。自己是一队之长,有听人发牢骚的义务, 没有自己发牢骚的权利。于是她抱歉地向老师笑了笑。这位公司的共同缔造者都阻 止不了这件事,其他人更可想而之。老师好心好意把底细告诉给自己,就别再为他 添麻烦了。 “在秦海涛这个问题上,他并没和我们这些公司老人交底。只有简平知道底细。 我告诉你,只是希望你别吃亏。” “明白。可是,秦总为什么不把他放到秦海明那里去呢,他们不是亲戚吗?” 就是这样的时候,苏云霞还是用了“秦总”这个称呼。那不仅是职业上的习惯, 而且已经是精神上的习惯。 “听说那两家的关系最近出了点问题。再说秦宇选择你,也是因为他了解你。” “了解我?”苏云霞吓了一跳。 “因为你更善于协调各种关系,要是放到其他队长那里,八成就会冲突起来。” “谢谢他了,他还是别这么赏识我吧。我看他把人放在我这儿,是因为我们还 有三个月才到达目的地,他这个宝贝侄子可以躲得长一些。” 在老师面前,苏云霞仿佛仍然是当年那个直来直去的女学生。当然,孙毅然也 相信她不会把怨气带到这间屋子外面去。 这两年来,对秦宇的不满象乱草一样在苏云霞的心里生长着。她估计,这些杂 草也在一些资深同事的心里发了芽。秦宇不是不知道,但已经不注意清理这些“杂 草”了:他不再关心自己在员工中的形象,只关心自己的“公众形象”、“国际形 象”、“英雄形象”。苏云霞不是不寒心。但是,自己已经把人生最好的创业时光 都投到这份事业中去,世界上暂时又没有可能出现第二家冰山运输企业,她只能选 择坚持下去。毕竟公司里还有许多空间供她远离是非,专心工作。 “他们为什么还带着武器?”苏云霞想起来,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估计那是象征性的吧。既然是保安组,总要有些道具。” 苏云霞点了点头。望着外貌如旧,但举止心态明显有些苍老的师傅,她又生出 一股深深的同情。孙毅然说过的一句话又回响在她耳边:一个人要想成功,应该把 自己的个性磨练得象针一样,保证在一个方向锐意进取,其它方面能圆滑就圆滑。 苏云霞到了三十七岁上,已经能够明白这句话的内涵了。无论有多少不满,第一要 务还是把冰山安全送到目的地。 从苏云霞那里离开后,孙毅然又由杨海文带着,到最近的推进器工作室转了转。 再看了看布置在冰山外侧的传感器等设备。他在5-G 号冰山上逗留的时间里,大部 分还是用于对各种新技术的品评上。和那些是是非非相比,这些才是真正能够激动 他的事情。 当天晚上,补给船离开5-G 号,向南边数百海里处的5 —H 号驶去,把一堆 “定时炸弹”留给了运输队。 -------- 铁血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