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怀好意?不怀好意能把我怎么样!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小女孩儿。”苏云霞 有些不悦:“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马杰搔了搔头皮,平时这种玩笑话苏云霞不会着恼,看来她自己也正烦着。自 己不该不分场合。于是滑稽地敬了个礼,退走了。 苏云霞来到右侧出口,跨上一辆雪地摩托,向顶角的汉拿山驶去,检查那里的 一组传感器。这段路程很长,她开得很慢,很慢……秦海涛那眼神她当然看到了。 她并不比其他女人缺乏敏感。只是已经有好久好久,自己没受到这类眼神的骚扰, 它就象旋开了一个木塞,令许多酸涩的记忆喷了出来。 同学同事、亲朋好友,苏云霞三十六岁的人生中,打过交道的异性不下三位数, 但只要一提起恋爱,说到婚姻,她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影子,那就是终日 酒气薰天,打骂妻女成为“爱好”的父亲。有这个形象烙在记忆里,“男人”这个 词对苏云霞来说,是不需要再作定义的。 都说一个人吸烟,可以令周围的人被动吸烟,酗酒何尝不是如此。从记事起, 自己那个家就是一股酒臭味道,以至于苏云霞从来不主动带同学到家里玩。她的嗅 觉在这股恶味的侵蚀下都有些迟钝了。有时候苏云霞真觉得,父亲喝过的酒可能多 过自己喝过的水。父亲经常一天喝掉一斤酒,她未必一天能喝下一斤水。 酒似乎给父亲增添了许多力气。力气用不完,就用来殴打老婆孩子。那不是抄 起坑条帚,象征性地发发脾气。每一次,眼珠通红的父亲都要先用十几秒钟时间, 认真地去寻找一件尽可能粗、硬、沉的物件。在这个短暂的准备期里,她的母亲会 缩到屋子的角落里,抱着头瑟瑟发抖。那时住房条件极差,他们家的屋子只是一间, 母亲又怕邻居们笑话,从来不躲到外面去,于是,父亲那件精心挑选的“刑具”必 然会落到母亲身上。 让苏云霞觉得最可怕的一次,刑具竟然是一把铁剑。那是同事送给父亲的一把 健身宝剑。这成了殴打老婆的应手家伙。小小的苏云霞第一次看到父亲用这剑砍母 亲,真得被吓坏了。腿一软,瘫在地上。她为父亲真的要杀人。挣扎起来后跑到外 面大喊救人。后来才知道,那把剑没有开刃,只算是块厚铁片。 母亲不能承受这种殴打的时候,父亲手里的那些家伙便会稍带着落到姐姐身上, 但却很长时间没有落到苏云霞身上。后来还是父亲自己说明了道理:你身子骨这么 瘦,打出毛病我还得掏药费。这句话苏云霞牢牢地记住了。于是,等到觉得自己的 身体发育到能够承受殴打的程度,她就想尽办法晚回家。那时候,苏云霞在学校里 抢着作卫生,帮助后进同学业补习功课,天天回家很晚,没少受过老师的表扬。谁 能知道,她那样作只是为了拖时间少挨打呢。这些黑色幽默般的表扬让她从小就知 道什么是欲哭无泪。 姐姐早早就嫁了人。苏云霞知道,与其说姐夫有什么地方吸引她,不如说结婚 能让她赶快“出狱”。令她久久不能理解的是母亲。母亲经常提醒她,家里的事儿 别让外人知道。每次当母亲带着青肿和擦伤上街遇到邻居时,都要解释说,自己不 小心摔的,干活时不小心碰了,等等。苏云霞每次听完都很纳闷,这种谎话有什么 用呢?小胡同里巴掌大的地方,许多邻居家的事她都知道,不想知道的事都会自动 漂到耳朵里来,自己家经常这么惊天动地的,谁又能不知道呢?这不是自己骗自己 吗? 终于有一天,母女俩开诚布公地讨论了这个问题。母亲的态度是,自己认打认 骂,只要不离婚怎么都行。 “有什么办法呢。没你爸爸这点工资,咱们娘仨儿可怎么过日子呀。” 那个时候,她父亲那可以用来践踏别人自尊的工资,其实不过每月几十块钱。 后来,母亲又添了一个解释: “也怨我,谁叫我没给人家生儿子呢。” 苏云霞再长大一些,疑问就更多了。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人,社会怎么能容纳 他呢?怎么不遣责他呢?怎么没有人来把她们母女救出火坑呢。于是,她象个侦探 那样,偷偷来到父亲工作的那家大厂,找机会观察父亲在岗位上的情形。于是她惊 讶地发现,那完全是另一个人:勤勤肯肯,老实巴交,一点不是“坏人”的样子。 于是,十六岁的苏云霞收获了一份心得: “男人们在社会上的形象,和他们在家庭里的样子完全不同呀。” 当然,苏云霞形成这个判断,并非仅靠自己家这么一个证据。从此,她就在道 听途说和报刊杂志的文章中寻找类似的例子,强化自己的结论。那样的例子并不难 找。最后,苏云霞下定决心,如果一定要与男人打交道,只能是在公共场合,并且 是为了公事。男人那可怕可厌的一面,就留给其他的倒霉鬼去见识吧。不和他们进 入那层关系,自己就永远不会遭遇母亲的不幸。 进入大学后,最初一两年,她用生硬的冷若冰霜来回避异性。但这样作的“副 作用”很大。自己要在社会上立足,成就事业,怎么可能不和男性同事来往呢。于 是,她精心地微调着自己的举止,让自己对男人的防御圈一面加厚,一面软化,一 直到形成桃子一般的个性:厚厚软软的隔离层下面,包裹着坚硬的核心。她可以在 工作中和异性自如地来往,并且使每个与她打交道的异性都把她当作中性对待。苏 云霞觉得,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大概就是这个境界吧。 如今的苏云霞在大家眼里是富于魅力的女人,但那是大姐、专家、优秀管理人 员的魅力,是和性完全不沾边的魅力。凭借这种魅力,她可以团结起几十名主要是 异性的员工,可以在公司上下获得好评,但不会招来某个异性特别的目光。 哼!想当初,那些所谓的优秀男人都在我面前败下阵来,这个秦海涛又算得了 什么!不就是周旋嘛。 三个小时后,苏云霞思路已定。她提前十分钟把指挥室里的工作交给彭义成, 然后来到秦海涛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门开了,被安排在同一宿舍的大胡子刘桥 伟不在,里面只有秦海涛一个人。 “秦组长,现在有一辆履带车空着,我开车带你们到冰山各处转转。其实冰面 上风景很单调,要不了半个小时大家就会腻的。” 苏云霞作了个邀请的姿势。 “不,他们不去,就我一个人去。”秦海涛毫不掩饰,毫不客气。 这么直接了当,这么厚颜无耻,这么肆无忌怛。要自己在几十个部下的目光中, 而且当着不知是老婆还是情人的梅子的面,陪着他在冰山上转悠。世界上竟然真有 这样的人! 但是无论心中怎么翻江倒海,苏云霞的脸上连眉都不皱一下,她马上点点头。 “好吧。你穿上保温服,咱们走吧。” 两个人走出右侧通道口,一辆履带车已经停在了那里。苏云霞拉开车门,坐在 驾驶座上,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道:“在这里安全带一定要系,这不是城市里的 交通规则,可以遵守,可以不遵守。冰面上没有路,确实有危险。” 后座那里没有回声,只有拉址安全带的悉悉嗦嗦的声音。苏云霞从后视镜中看 到秦海涛已经坐定,便旋开钥匙,拉动操纵杆。电驱动的履带运输车向着苏鲁德峰 驶去。履带车本是准备载秦海涛他们五个一起出游的。现在只有他一个游客,空间 上显得很是浪费。不过,苏云霞不想去换雪地摩托。乘着那个小家伙,两个人挨肩 靠背,秦海涛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来呢。 苏云霞把自己的目光投放到远处,让周围的美景清扫着心里的不快。她说半小 时就会腻,其实不是那样。至少在有审美情趣的人的眼里,冰景、海景和天色永远 有神圣庄严的意味。但是秦海涛懂得欣赏这些吗? 此时,夕阳已经吻到了海面,显得十分巨大,象是一团要熄灭的火。后面极远 处,平静的洋面披上一层晚霞,波光淋漓。他们来到冰山致高点苏鲁德峰脚下。苏 云霞停住车,走了下来,指着上面的冰冠说道:“要不要上山看一看。这里有条路, 可以到达山上二十米高的地方。” “好吧。” 苏云霞没有回过头看,只觉得秦海涛的声音很沉闷。 她在前头,也不管秦海涛跟没跟上,独自向上走去。这里有一排脚窝,那是部 下们开辟出来的。叶辉和韩燕也爱来这个地方。有时,苏云霞坐着履带车从冰面上 走,远远看到两个人相拥在夕阳里,觉得那是添加给自然景色的人文点缀。可现在 ……苏云霞知道,不少员工都能看到他们。现在这个场面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很可笑。 踏上苏鲁德峰的“半山腰”,来到垂直的冰冠下面,眺望夕阳下的冰山景色, 确实可以饱览大自然的壮丽。但秦海涛虽然五官俱全,却没生着感受美的细胞。苏 云霞回头一看,发现他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张脸,那双眼睛,那两撇小胡子, 真得好想吐! 秦海涛终于张口了,提出了一个让她作梦也想不到的问题: “你初中是在长春市小南岭中学读的吧?” -------- 铁血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