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秦海涛不知拥有过多少女人,他仔细地阅读过她们的身体,但却没有注意过她 们的表情。在他眼里,她们的表情全都是一个样子,根本不值得关注。所以,尽管 苏云霞在他面前第二次脸红起来,他也是视而不见。苏云霞没主动打招呼,秦海涛 乐得侧身而过,装看不见这个人。 苏云霞让秦海涛折腾得直想和简平、孙毅然这些上级发牢骚,运输队里的部下 们当然也要向她诉说不满。这天,轮到右侧三台推进器进行“换位作业”。操作组 要将安置这三台推进器的冰洞向前再掘推进十米,然后再向下开掘五米,最后用致 冷机将剩余出来的空间用冰封死。5 —G 号漂行在热带海域,随着冰山外侧和顶层 的加速融化,这样的作业每隔三四天就要进行一回。 苏云霞来到四号推进器室,检查那里的钻孔进度。休息时间里,杨海文把苏云 霞带到狭窄的推进器操作室,支开周围的操作员,向她诉说了自己的不满。 杨海文对中国很有感情,这份感情最初来自他的叔父,那是一位欧洲知名的汉 学家。“汉学家”这个概念如果按照他们的工作内容直接定义的话,应该是“中国 古代文献研究家”。杨海文从小就对那些图画般的汉字入了迷,也曾伊伊呀呀地跟 着叔父学习汉语。不过当他平生第一次遇到真正的中国人时,却无法与对方交流。 那里他才发现,自己学习的原来是充满“之乎者也”的古汉语。 开始职业生涯以后,杨海文经常把假期用到在中国各地旅游上。主要是饱览湖 光山色、名胜古迹,按图索冀地寻找古代文献中记录的历史遗迹,每找到一处都颇 颇点头,瞧,它确实在这里,确实象书上写的那个样儿,象是查户口的警察完成了 任务。这样的活动每次都填满了他的绝大部分日程,从来就没有把和中国人的交往 安排进去。当年秦宇招聘他们时,杨海文非常渴望接触的,就是这么一个心目中的 文化古国。 但是,BE公司请他来,毕竟不是要搞历史研究或者考古发掘。当他领到用人民 币结算的工资时,也接触到了现实里的中国人,尤其是接触到了除去皮肤和语言, 和他的同胞没有多大区别的信息时代同龄人。这种感受令他既新奇又失望。哪一个 才是真正的中国?稍加分析不难得出理智的结论,但杨海文的感情并不容易接受。 几年下来,BE公司这里真真正正的美和实实在在的丑他看到了许多,也早就形 成了比较现实的态度。他能够留到今天,职业动机已经压倒了一切:在BE公司工作, 收入的绝对水准不次于欧洲老家,相对购买力更大一些,税收则少许多。当然,这 样多的好处,还是无法动摇他从少年时就养成的一些价值观念。 “苏队长,这些事情在欧洲是无法想象的。虽然秦宇先生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 但BE现在是一家上市公司,不是一个家庭企业,他只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而他 现在拥有的权力,已经超过了公司章程明确赋予他的。” 苏云霞安静地听着,象每一位夹在中层的管理人员那样,没有轻易表态。她知 道,杨海文虽然直接提的是秦宇,肯定也是因为在秦海涛那里遇到了让他不满的事 情。这位英明的秦总啊,考虑事情时,目光已经非常短浅了。或者,秦海涛这家伙 真有不得不让“八叔”这样作的原因? “而且,秦宇先生继续犯这样的错误,会搅乱我们这家先进企业的人事制度。 受到损失的人中也包括他自己在内。他是最大的股东,他受的损失肯定也最大。” 苏云霞理解地点了点头。杨海文虽然几乎和自己同龄,但他从小就在一个现成 的法制国家里长大,不象自己那样,亲眼看着法制大厦在祖国从无到有,顶着重重 阻力一点点建筑起来。所以杨海文遇到这样的事,理想化的念头更多一些。 “你有没有购买公司的股票?”苏云霞忽然插了一句话。 “有的。我也是公司的股东。不过,公司要是总这样下去,我不会长期持有BE 的股票。” “好吧,你可以用股东的身份向董事会提出这些意见。那是一个正常渠道。” 苏云霞把一个体会“中国国情”的现成作业摆在了这位外国打工仔的面前。说 完,她注视着操作组长,想知道他是否理解这句回答的真正含义。 杨海文被她放置在了一个必须设身处地的位置上,思考了片刻,没说什么,耸 了耸肩,转身准备走了。 “杨组长——”苏云霞叫住了他。 “我知道,无论你有怎样的不满,你会在操作组长这个岗位上忠于职守,对吧。” 杨海文转过身来,又耸了耸肩,给苏云霞一个无奈的笑容。 “BE很需要你。” 这句话苏云霞讲得很真诚,但她不能确信对方是不是会把它当成外交辞令。 不一会儿,大型切削机的锐响又充满了这个小空间。杨海文在他的岗位上忙碌 着,苏云霞忧虑地望着他的身影。她担心,杨海文这些出色的技术人员最终会离开 公司。他们并非创业者,对BE的感情不及自己深厚。虽然自己对秦宇也有诸多不满, 甚至想过离开。但她在公开场合下仍然尽可能为秦宇辩护。履行队长职责的考虑还 在其次,BE公司有今天,其中毕竟有自己的心血。 再有,对秦宇的英雄崇拜到今天仍然活在她心里,没有完全归入记忆库。苏云 霞知道自己有今天的成绩靠的是什么,无非是拼命和认真。而秦宇能有今天,靠的 是伟大人物身上某些神秘的东西。那些素质她能感觉到,但说不清,更不具备。感 慨时,她曾修改过鲁讯的名言:世上本没有路,伟大人物走过,他们的脚印就成了 路。印度洋里那一座座翻波涌浪、雄浑壮丽的冰山就是秦宇的脚印。 最终有一天,那些神秘的素质会再次起作用,让秦宇目光恢复到当年那么远大。 有时候,苏云霞仍然坚信这一点。 从秦海涛他们带着麻烦踏上冰山开始算起,很不平静的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5-G 已经驶到了距马达加斯加北端两百海里的地方,周围水面上出现了大量近海鱼 类。杨海文和金载玄正带领两拨技术人员彻底检查一下推进器的工作状态,准备应 付几天后就要开始的九十度大拐弯。 冰山早已驶进了热带,周围的气温明显回升了。冰山表面的融化开始加剧,最 后达到了每天平均削去一米的高速度。当然,冰山表面融化掉一米,水面下的部分 相应地也有所抬升,所以冰山在水面上的绝对高度减少得不算太多。 同时,冰山外沿也大幅度地向内收缩,许多尖锐的部分都变得圆润起来。在冰 山表面,大家熟悉的地形地貌剧烈变化着。几乎每个清晨,人们都能从初升的太阳 下面,发现周围景观和昨天有什么不同。对于头一次参加运输队的员工来说,这种 感觉十分古怪。仿佛这时才觉察到,组成那些山、峰、丘陵的不是近乎永恒的岩石, 而是生命短暂的冰。一些融水汇集到冰山表面的低洼处,将那里填平,入夜以后会 再冻上,白天又化开,夜晚再冻上,反反复复。有时候,偶尔遇到的狂风暴雨更加 剧冰山水份的丧失,它们直接将融水冲到大洋里。 对于苏云霞、杨海文这样的老手来说,这些场面已经遇到过多次,心中自然有 底,知道这些淡水是预先就准备好奉祀给海神的那一部分。他们从大自然里取得的 已经不少了,不能指望赢得全部。甘卡多则慢慢沉不住气了,看着热带海洋的阳光 残忍地把苏鲁德峰的冰冠削低,郁郁之情溢于言表。甘卡多出来得越来越勤,每天 都要到冰面上走来走去,象是在寻视自家田地般地垂着头望着冰面。有时候他会来 到海岸线那里,看着冰崖上某个往下敞水的豁口,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堵上。虽然 在双方签定的合同上,早就注明中途会损失多少淡水,但此时他面对的毕竟不是一 纸合同,而是可以救济百万人的巨冰。他多么希望那些涓涓细流不是流向大洋,而 是流向索马里某个居民点的供水站。 其实,BE公司的技术人员曾经提出过几种方案来减少冰山在运输过程中的融解 速度,比如给冰山涂上纳米薄膜等等,但都没有付诸实施。一来因为担心失去“纯 洁自然水”的形象,二来是因为即使保持现在的“全程耗损率”,仍然可以压倒海 水淡化的价格。 酷爱体育锻练的江润杰又在小泰山后面的娱乐场里打磨出一个小盆池,每天周 围融化的冰水都会注满这个池子。交接班的时候,江润杰不分白天晚上,必定赶到 那里,脱得只剩短裤,然后用塑料盆舀起冰水,兜头盖顶一浇,再用毛巾使劲儿猛 擦,直到皮肤泛红为止。有人问时,他就告诉别人,这叫“毛泽东健身法”的升级 版,当年老人家求学的时候经就常洗冷水澡锻练意志。不过冰水肯定冷过长沙的井 水。叶辉免不了和他打打嘴仗,笑话他怎么不在南纬三十度以南这么健身? 有一天,甘卡多路过这里,蹲在那个水池边上,默默地望着水面发呆。苏云霞 从汉拿山附近检查传感器回来,正好看到这个情景,于是来到甘卡多的身旁,理解 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指指远处的几座冰峰。 “总会化掉些的。到目的地时,今天水面上这些基本上都要化掉。你们付的钱, 等于是买目前还在水下的那部分。” “我知道。”说着,甘卡多捧起冰山融水,送到嘴边,轻轻地啜着。仿佛那是 世上最甘醇的美酒。喝下这口水后,甘卡多长叹一声: “有时候我真想寻找到魔法,让这座冰山凌空飞回祖国。” 望着甘卡多湿润的眼睛,苏云霞深受触动。过后,她私下里找到江润杰,嘱咐 他,如果一定要实行“毛泽东健身法”,可以到鹿特丹港附近的海水里去。贴近冰 山的水,温度在零度左右,效果也是一样的。 “让甘卡多看到,他不会说什么,心里头总是不舒服的。” 江润杰望着苏云霞,机械地点着头。心想,大姐的心是否过细。那一点点水…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苏云霞打着比方:“现在我的母亲还会把一 元钱当成大票,买东西时遇到以‘元’为单位的价格,都要考虑一下。我呢,习惯 把十元钱当成大票,你和你的同龄人,可能只会把一百元钱当成大票了。这就是习 惯的力量。” 说着,她用手臂四外划了一圈。 “我们与冰山朝夕相处,是淡水方面的富翁,对缺水的理解比他们要麻木的。” “懂了大姐。”江润杰用力点点头。这个小伙子说话直率,他既然说懂了,那 就是真懂了。苏云霞也就不再说什么。现在,运输队已经适应了新制定的卫生管理 条例。就是秦海涛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把垃圾集中到分捡袋里。 6 月15号,一架美国空军的预警飞机从冰山上空斜向掠过,飞往东北方的迪戈 加西亚岛空军基地。这个场面提醒大家,冰山已经非常接近文明世界了。苏云霞正 在餐厅里吃饭,秦海涛也来打饭。他依旧是同时带走几个兄弟的饭,免得他们管不 住自己,惹事生非。小餐厅里还有几个人。大家本来有说有笑,看到秦海涛都不言 语了。这种情况早就出现,一直没有改变。苏云霞装作不在意,闷头吃饭。她希望 这种“冷和平”能够坚持到航程结束,至少不要转化面冷战。 正在这时,墙壁上的对讲器里传出马杰兴冲冲的声音: “苏大姐在餐厅吗?” “在。有急事吗?”苏云霞大声回答道。 “简总要和大家宣布一件事情。要每个人都听。” -------- 铁血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