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蟹是离蒸笼没多久,又用重重的干荷叶包着,还是热腾腾的,妥娘的确爱吃, 而且吃得很仔细,旁边有一间小房子里,什么工具都齐的,而且连炭火炉锅俱齐, 那是妥娱临时的小厨房。 她搬出了一副小银锤、小银剪、银签,把螃蟹的螯敲碎了,剔出里面的肉,倒 进一个蟹壳里,送到朝宗面前道:“这不能叫借花献佛,只能说借果供佛了。” 朝宗笑道:“话到了你的口中,必然是别有一番说词与意义的,这借果供佛又 有什么出典呢?” 妥娘笑道:“这是今典,你知道玉京姐是信佛最虔的,遇庙必拜,去年有一回, 我们约好了上栖霞山去赏红叶,那次我可玩得真过瘾,先乘车子,再骑驴子,足足 逛了两天。” “两天!难道一天还玩不够了。” “倒不是为了贪玩,是为了玉京姐的心愿,她说要朝遍三百八十寺,每一处大 庙小寺都不放过,这一路上过去就有不少的庙,到了栖霞山,庙宇更多。” “南朝三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里本来就寺庙多,南朝梁武帝好佛, 广结善缘,南京左近,又何止是三百八十寺呢,你们的心倒真虔。” “不是我心虔,是玉京姐心虔,她坚持过寺必拜,邀我同行,我是只要有得玩, 欣然而往。” “你怎么走得开的。” “这个我倒是有点佩服玉京姐了,信菩萨的人,敢情真有点神通,她不知道那 儿找来个阔客人,两张片子把我就调了出来,我娘连个不字都没敢哼!” “这是怎么说的?” “一张是江宁府衙门师爷的片子,一张是金片子,是那位贵客赏的,片子是江 宁府衙的一位班头拿来的,说要我出去几天,你想鸨儿娘还敢说什么吗?” “这就难怪了,不过你也够面子的,居然还要师爷拿片子来请。” “那儿是我的面子,是那位贵客吩咐的,说要以礼相待姑娘们,叫拿片子来请, 府台大人不便出面,自然是用师爷的了。” “到底是什么贵宾呢?” “鬼才知道!我到的时候,玉京姐已经见过他了,他是公干顺路经过,只召玉 京姐见了一面,谈了一阵子,玉京姐想要烧香,没人作伴,央他变个法子,把我调 了出来而已,事后我问她,她也不肯说,我想必是京中那个大官儿,不便宣扬,也 就不问了。” 朝宗点点头,心中已有了底子,笑问道:“还是说你借果供佛的典故吧,究竟 是怎么回事?” “说穿了倒也平常,我们逛到一所小巷堂里,供的是白衣大士,可是偏偏香烛 素果都供完了,一时没处买去,别的菩萨倒也罢了,玉京姐对观音菩萨是最虔诚的, 一定不肯草草,非要去买新鲜供果不可,我没办法,叫她坐一下,我就到不远处的 另一座大庙中,把供在佛桌上的果子偷了几枚来,骗她说是买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倒是很会创典故。” “我偷果子的菩萨也是观音,只是塑金的千手观音,偷她的果子来供白衣大士, 东西搬了家,还是一位神明,事后我们这个典故就用开了,凡是拿了谁的东西又去 招待谁,就叫做借果供佛,这不同借花献佛是借了甲的东西来招待乙,慷他人之慨, 我拿了你带来的螃蟹,又来招待你,可不能用错典故。” 朝宗大笑道:“这太有意思了。” 他越想越好笑,竟自笑个不停。 郑妥娘却有点莫名奇妙地道:“侯相公,我虽然没学问,但是自信这个典故却 没有编错,完全合乎事实,就算有点错,也不值得你笑成如此吧!” 朝宗忍住了笑,道:“用典没错,而且太切题了,所以我才感到有意思,因物 而及人,因人而及事,是为典故之生,但是你用的这个典故,居然还能回到本源的 人事上去,就更有意思了。” 妥娘瞪大了眼睛,显然还不明白。 朝宗又道:“这蟹是从从玉京那儿偷出来的,而送她的原主,就是那位替你偷 得两日闲的贵客,你因而有了借果供佛的妙典,无巧不巧地又为螃蟹而用上了,这 不是太有意思了吗?” 妥娘道:“什么?是玉京姐的,这个婆子太可恶了,有了好东西,不拿来孝敬 我,却留着来私下巴结……”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因为卞玉京是圈子里的老好人,也是老大姐,待人以忠厚诚恳出了名,所以她 不好意思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朝宗笑道:“这倒不能怪她,实在是那位客人不便宣布,要是给你知道了,你 又忍不住事儿,哇哇一叫,可不成笑话了吗?” “什么人那么神秘,不能让我知道的,难道是皇帝不成,皇帝逛窑子也不是新 鲜事呀,早些年的正德皇帝就是常常溜出来的一个,在江都还吊上了一个酒家的小 姑娘呢!” “这可没有事实根据。” 郑妥娘笑道:“我也知道这种事不太可靠,但是皇帝偷溜出来玩儿总是有的, 所以才会有那些传说,而且皇帝出门儿也是常事,据说太祖皇帝就常一个人微服出 游过,有一年大除夕,他还出来,替人家春联上写上字儿,以前南京人家都在年前 贴上了空白的春联,就是为的等御笔一题,这风俗至今还保留着呢!” 侯朝宗笑道:“那是风俗,取一年无事之意,也不限南京一地,各地都有的。” 郑妥娘道:“我也知道那是传说未必可信,可是我还是喜欢听,我认为皇帝常 出来走走是好事,至少可以了解一下民间的疾苦,比高高躲在紫禁城里,受些小人 蒙蔽要好得多,对了,玉京姐的那位贵客究竟是谁呢?” 侯朝宗道:“是个不能逛窑子的人。” 郑妥娘道:“不能逛窑子的人?那可多着呢!那个男人是正经的,谁都不能来, 但一个个还是偷偷地来。” 侯朝宗道:“这种人又特别一点,虽是男人,却又不能算是男人,虽居深宫, 却又不是皇帝。” 郑妥娘笑道:“那除非是太监了。” 她原是说着玩的,根本没打算这个答案是对的,但是说出口后,她忽然又怀疑 地道:“在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太监了,你说的难道真是个太监。” 侯朝宗微微笑道:“你也该想想,这时候,那来这么大的蟹,那都是地方上的 府官选了进贡给上用的,除了他们,谁还能弄出来。” 郑妥娘道:“该死!该死!玉京姐也是的,什么人不能交,怎么会去巴上这种 人的。” 侯朝宗笑道:“上门就是客人,假男人又如何,只要不陪着上床,又何由知道 真假,难道上这儿的客人,都是非上床不可的。” 妥娘自己也笑了,掩着口吃吃地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说……” 说了好半天,她自己也接不下去了,最后摇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我总觉 得有点别扭。” 朝宗道:“那位公公也并不想怎么样,只是心慕秦淮金粉地,想来见识一下, 碰上了玉京,倒是颇为投机,颇为赏识她,所以还时常照顾她,如此而已。” “其实,那也不算什么,玉京姐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是怕你大惊小怪,当作笑话叫开来。” “我就这么没见识,不知眼高眼低了。” “妥娘!不是我要说你,刚才你不就是大惊小怪起来,宦官出京,照例是不得 与外结交的,涉足欢场,尤为干禁,所以她要谨慎些也是对的,我现在告诉了你, 希望你在她面前,也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你倒是这么有把握信得过我?” “若是信不过,我就不说了,妥娘,别人以为你心直口快,没有心机,口无遮 拦,我却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哦!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你胸藏灵巧,心怀孤愤,不随波逐流,乃有超然形骸之外的言行,绝不是没 有分寸。” 妥娘的眼睛眨了眨,泪珠闪烁,哽声道:“谢谢你,侯公子,这是我第一次听 见一句说到我心里去的话,别人叫我疯子,其实我心里明白。” “你必须要疯,否则你就活不下去了,因为你的行业使你必须对着那些你看不 起的人笑,这种委屈郁积在心,若不发泄出去你就会真正地疯了,别人不了解你, 只看你美丽的外貌也只对你的美丽感兴趣。” “你呢?你又看中了我什么?” “我激赏的是你的内心,只可惜你是个女人,而且又是个秦淮河上的名女人。” “我若不是女人又如何呢?” “你不是女人,我们就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很亲密的知己。” “现在就不行了?” “现在也行,我仍然视你为朋友,只是我是个男人,我也还年轻,没有那份超 然物外的修养,面对着你这份惊世绝艳的美丽,我实在难以无动于衷。” 郑妥娘斜睨了他一眼,道:“你也未能免俗。” 朝宗笑笑道:“我承认,好色之心,在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言,是与生俱来 的,若是我能对你这媚行相视而不见,妥娘,我们就不会成为朋友了。” “这又是怎么说呢?” “很简单,那样的话,我已经到了六根清净,无私无欲的圣人境界,也就不会 欣赏你了,因为你的一切奇特行迳,也都已脱出了常轨,而异常亦为圣人都不取的。” 郑妥娘默然不语了。 其实她今天刻意地装扮一下,原也含有挑逗的意味,她在那一袭薄绸外衣中, 除了一条粉红色双绣鸳鸯肚兜外,什么那没有穿着。 烛火隐约,把她的胸体玲珑浮凸,表露无遗,只有她的神色却是庄严的。她的 用意原是在考验一下侯朝宗的定力的。 朝宗的反应却很绝,绝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在她的意料中,朝宗的反应不外乎二。 一是,正襟危坐,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这种结果使她会对侯朝宗更形尊敬, 但却自惭形秽。 一是,侯朝宗也像其他男人一样,眼睛盯着不放,一副急色的样子。 这种反应是很自然的,她也不会因而轻视朝宗,但心中未免有点失望,因为朝 宗还是在她的肉体上被吸引过来的。 可是,现在的朝宗并没有特别为她而疯狂,也没有无视于她的存在,反而一本 正经地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了,倒使她有点难于招架。 她顿了顿,才道:“侯相公,你是说你很喜欢我!” “是的,你本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聪明、美丽。” “你很想亲近我一下。” “是想亲近你一下,不是很想,因为我们还没有把话说清楚。” 郑妥娘好奇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第一,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是你的客人。” “那当然,对客人,我也不会这么随便,至少要搭搭架子,吊足他胃口,花够 了银子,才能让他沾沾身,这是一个名妓必须要端的身份,虽然上了床,我也是一 个女人,跟那些两钱银子就能搂着睡一夜的土婊没多大的差别,但是男人有时很贱, 价钱贵的,得之不易的,他们总认为要高得多,像我们这样,见面才两三次,就想 做入幕之宾,那是破坏行规,自贬身价。” 朝宗叹口气,道:“妥娘,你把话都说完了,我倒不知要说什么好了,我本来 想告诉你的是我身边有二十两银子。” “哦!你准备用来作一亲芳泽的钱。” “不!我知道那是不够的。” “够了!你侯公子是名士,名士有时可以抬高我们的身价的,虽然少一点,我 想鸨儿娘可以接受的,甚至于打个对折,她都不会反对,只是不能再少了,我们的 身价也是因人而异的。” “但是我却舍不得!” 郑妥娘倒是好奇了。 她并不想要朝宗的银子,也知道朝宗绝不是拿银子来求欢的,可是听他说舍不 得,倒是弄不清他的用意何在了。 朝宗坦白地道:“我虽是世家子弟,家中并不富有,我自己是客游在外,没有 多余的钱来供我挥霍,我这二十两银子是准备花掉的,而且也准备为你花掉,但却 不是你说的那种花法。” “你又准备怎么个花法呢?” 侯朝宗道:“随便你说,那怕你喜欢听听银子落进水里的声音,叫我扔到窗外 塘里去,我都毫不考虑,就是不能付给你的假母,用作缠头之资,要我为了嫖窑子 花钱,别说是十两,连一两我也舍不得。” “那么,你究竟要把银子花在那儿呢?” 侯朝宗道:“原来我是想雇条船,把你邀到船上,撑到僻静之处,好好聚一下, 用来开销的,可是你的安排,又使我的计划脱了空。” “你只打算邀我聚聚,谈一谈?” “不!当然我也想你能解去罗衣,让我欣赏一下你的玲珑美妙身材,如果不嫌 唐突,再让我抱一抱。” 他说得毫无忸怩,显见这些话在他心头盘旋已久,绝不是临时想出来的。郑妥 娘目光迷离地望着他:“你来之前,已经打好这个念头了。” “是的,我是这么盘算了,念头的兴起,却是今天下午在山上背着你的时候, 丰肌若无骨,贴着我的背上那种热烘烘的感觉,使我悴然心动,我真想在那个时候, 将你放下来,请你为我一解罗衣的。” “你那时候怎么不说呢?” 朝宗道:“我倒不是怕你不答应,也不是怕碰钉子,而是想到山中恐怕还有别 人前来,看见了不方便。” “你以为我一定会答应?” “是的!你没有理由拒绝的,因为我们是朋友,你是个非常的女人,而我要求 的只是欣赏你的身材的美,我的心中一片纯净,毫无丝毫欲念……” “朋友还管这些!” “是的,这就好像是俞伯牙之对钟子期,既许为知音,自然要把最好的技艺献 出来。” 妥娘忍不住笑了道:“侯相公,我听过不少男人要我脱衣服的请求,但从没有 一个理由像如此荒谬的。” “怎么?这个理由绝不荒谬,所谓俞钟之交,仅不过是琴中知音而已,而我们 此刻却在讨论你的美,内在的、外在的、装饰的,以及天然的、隐约的和袒露的, 都应该一览无遗的展现出来。” 妥娘倒是没话说了。 她默然了片刻,才缓缓地道:“你仅仅是为了欣赏,没有更多的要求了?” 朝宗狡猾地一笑,道:“在目前,我仅是这样的一个要求,可是在欣赏之际, 我若不克自持,那是另一个问题了,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圣人,我的定力也有限,一 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处此情景是怎么一个情况,我无法逆料,因为我从没有经历过这 种场面。” 妥娘想了半天,才轻轻地叹道:“我从来也没有在这种滑稽的情形下为男人脱 过衣服,但是你说的理由,我竟然无法拒绝,想起来真太好笑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显然是已经准备除去罗衫了。 侯朝宗忙道:“等一下,妥娘!斯情斯景,可以入诗,可以入画,若是如此像 剥羊似的,岂不是太刹风景了。” 郑妥娘笑道:“哦!脱衣服还有诗情画意的?请恕我这个俗人,不知道要如何 才算是雅?” 朝宗把她推到屋子的中间,把烛光调了一下,集中在一区,又到架子上取了一 支五孔笛才笑道:“我吹笛,你唱歌,随着节拍,翩然起舞,然后再轻轻地解下罗 衫,想想这是何等情致。” 郑妥娘斜睨了一眼,细声道:“你倒是真会享福。” 朝宗笑道:“这不是享福,是懂得欣赏,所以我才敢对你提出请求,我要你把 最美的姿态表现出来,女人的美丽跟花朵的娇艳一般,是要有人欣赏的,否则白白 地埋没了,就是暴殄天物。” “什么?女人天生就是给男人欣赏的?那么贱?” “妥娘!别抬杠,我这样说并没有侮辱的意思,这是不争的事实。花朵盛开, 芳香远送,为的就是要招蜂引蝶来传送花粉,上天把女人生得这么美,也是让你们 来吸引男人的,你想一个男人,满脸大胡子,一身黑毛,裸然人前,只会吓人一跳, 再也没人会去欣赏。但是女人就不同了,再丑的女人,在青春之期,身材婷婷,一 样具有动人之态,因此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不着寸缕之际,而且这也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 “年岁的区别,每个女人,都有一段动人的岁月,却不会永远动人,年纪太轻 时身子没发育,固无美感可言,到了中年,腰粗胸垂,一身肥肉,同样的也是动人 不起来。” “你是说女人一到中年就不可爱了?这我可不承认,别的不说,就以旧院来说 吧,有好几个姐妹都已经三十出头了,锋头之健,尤胜于小姑娘。” 朝宗笑道:“我不是说中年妇人不可爱,徐娘风韵更迷人,但迷人的是风韵, 是后天的修为,不是这种天赋的美感了。” 妥娘听得怔住了。 朝宗又道:“妥娘,你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但是青春不永,你身上的这一项美 丽,目前正是花开盛艳的时候,再下去,慢慢的就会消逝了,所以我才想在最美好 的时光,留下最美的印象。” 他说完竹笛就口,吹起一曲金缕衣,郑妥娘不知不觉间随着曼声变曲,翩然起 舞。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清澈的歌喉里,在曼妙的舞影中,一袭轻纱被挥开飘落了,一片红色的胸衣 又飞开了,露出了那迷人的、晶莹的、洁白无瑕的、玉也似的胸体。 朝宗忘其所以,笛子早就停了,目不转瞬地看着妥娘,直等她舞到身前,歌声 乍歇,一个炙热的身子投进他的怀中时,他才警觉,忘情地抱住了她,再也舍不得 放开了。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