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新观察
石磊
都市刀客
这几年,上海人的口语里新添了一个杀气腾腾的词:宰人,意思是不讲道德,恶
狠狠地赚钱。
上海人下馆子吃饭,先要向朋友打听清楚这家店宰不宰人。
被打听的朋友瞪出眼珠来:那家店你敢去?刀子磨得雪雪亮,宰起人来血淋淋的
哦。
吃亏的是外乡人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一样金碧辉煌,堂堂正正的门庭,哪里分
得清哪家馆子心平气和?哪家馆子宰人不眨眼呢?
一位外乡来的女人,看样子是港澳台同胞,跨进一家饭馆,服务生请她上二楼用
餐,外乡女人凭经验知道二楼的菜价是一楼的几个倍,便婉言谢绝,缩坐在底楼一角
。过一会儿,服务生送来一份富丽堂煌的菜单,外乡女人吓一跳,翻开来看看看每一
款菜都贵得出奇。灵机一动,这女人合上菜单,对服务生讲,我看隔壁桌上的那种牛
肉面条很不错,请你给我一碗一样的面条好吗?服务生没有言语走开了。等了半小时
,服务生给外乡女人端上来一碗鱼翅面。女人跳了起来,说自己要的是牛肉面,和隔
壁桌上一样的牛肉面,不是鱼翅面。服务生和颜悦色地说,隔壁桌上的就是鱼翅面啊
,不信你自己过去看清楚。女人伸头一看,邻桌那碗面只剩下一汪残汤了,哪里还说
得清楚是牛肉还是鱼翅。这智慧一刀,店主宰得心满意足,睡梦里都要笑出声来。
傍晚时分去报摊买份晚报,摊主说对不起啊没有零钱可找。想想也没几个钱,便
挥手说算了。三天两头,常常遇上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某一天,在“没有零钱”声
之后,忽然听到一壮汉大吼一声:你不会多找我一毛?摊主一楞,识相地翻出零钱来
找给顾客。原来这小本经营的报摊子也在磨刀霍霍,伺机剜人一点零碎肉。
上海滩宰人的地方很多,上海人宰人的心思很巧,宰到了人,上海人眉飞色舞,
被人宰了,上海人除了自认晦气还会挖空心思去找下一个替死鬼。上海人把一把刀飞
舞得风雨不透,满城大刀飞舞,宰来宰去,人心惶惶,连贴心朋友之间做点小买卖还
得明言:放心,自家兄弟我怎么会宰你呢?听起来叫人心惊肉跳,谁知道是真话还是
假话?
上海人宰得最欢的一个冤大头是共产党。一位和官方作贸易的上海商人在酒足饭
饱之后非常猖狂地说:他妈的,宰共产党绝对得用进口刀。言下之意,恨不能用世界
上最锋利的宝刀来割党一肥膘填满自家荷包。
明信片上的上海滩霓虹灯争奇斗艳,是看不见这一片寒凛凛的刀光剑影的,心底
深处想问的一个问题是:聪明绝顶的上海人,有一天,你会舍得刀下留人的吧?
热线电话
上海的电台离开上海市民曾经是非常遥远的,除了“天气预报”,播音员们在电
波里把任何事情讲得再头头是道,也赚不到上海人的一只耳朵。到了八十年代末,上
海电台突然出现一挡“点歌台”,气氛骤然亲昵许多,好些年轻人隔三隔五便去点支
歌送给朋友过生日,这种浪漫游戏引人入胜,听电台广播竟时髦起来。到了九十年代
,上海电台的变革简直就是翻天覆地,这个时候样样事情都讲开放,于是同一位播音
员,刚刚念完铿锵有致的“人民日报”社论,放下报纸转头就谈起极端暧昧的婚外恋
来,这种放开的步伐有时让人匪夷所思。
如今的上海电台非常地注意亲近听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某些手段比较无聊。
比如,上海电台现在很鼓励自己的记者多做录音报道,也就是让记者自己上电台念自
己的采访稿,再和采访对象聊几句,听起来充满现场感,好象多一点真实性,比播音
员一个人从头念到底要生动得多。可是很多电台记者一口洋泾浜国语,听起来坑坑洼
洼十分吓人。有记者私下告诉我:这是我们台里领导的指示,不要字正腔圆,这样好
,市民有亲切感。堂堂的上海电台因此充满了蹩脚的国语,一听再听,总是不雅,而
且有失身分。
再一种亲近就是“直播”,听众随时随地可以打电话到播音室,畅所欲言地和主
持人谈谈各种问题,这在大陆还是十分新鲜的做法,平民百姓可以介入“党的喉舌”
,在上海人曾经是无从想象的天方夜谭。上海人打这类电话异乎寻常地踊跃,一旦打
通了更是兴奋莫名,百分之八十的上海人和电台主持人的第一句对话都是“喂喂,是
我吗?侬在跟我讲话吗?”这份受宠若惊听起来有点让人心酸。
有一档收听率奇高的直播节目值得一提。这个名为“热线急诊室”的节目,每天
上午十点半到十一点播出,在这个黄金时段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轮番接听听众来电
,内容只有一个,我家的某样东西坏了,到哪里可以修好。
一位女士在电话里讲:喂喂,是我吗?我讲上海话好吗?我去年到安徽去,买了
一把檀香扇,正宗的,结果嘛,被外甥女弄断两根骨子,侬看啥地方好修啊?
又一位男士在电话里讲:算我触霉头,买了一双凉鞋穿了三天就脱底了,拿到店
里去店里人不给我换,还讲,侬拿到电台去好了,电台里的人讲怎么办就怎么办……
上海市民在这档“热线急诊室”里喋喋地问,哪里有修电扇?修录相机?修浴缸
?修小火表?修皮带?修抽水马桶?配茶杯盖子?……
听完半个小时的热线急诊,有两个吃惊,第一个,上海人竟有这么多东西需要修
理!第二个,竟有这么多的上海人可以在上班时间公私兼顾,尽情打这种热线电话!
妇人小像
上海小姐的聪慧漂亮水灵灵,是出了名的,说她们是东方女孩子的一个楷模也不
算过分,但是这些娇滴滴的姑娘一旦成熟为妇人,整个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毛泽东有过一句名言,说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借这句话来形容今天的上
海妇人那是彻头彻尾地合适。
上海妇人早晨起了床可以头不梳,脸不洗,男不男女不女地端只空碗,趿双拖鞋
,争分夺秒地赶着去街上买早点,并不是买给自己吃,而是孝敬家里的小儿小女。站
在馄饨摊子前,妇人一只眼睛数着钞票,另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监视摊主往滚水锅里下
馄饨。在这层眼皮子底下,没有一个摊主可以偷工减料少给一只两只。在确信摊主给
足了数之后,妇人又会漫不经心地从案板上捡起一只馄饨放到锅里。在摊主发急之前
,妇人早放出话来,多一只有啥要紧?和上海妇人做买卖就是这样,你天生欠她们的
,永远应该在准斤足两以外再饶一口零嘴给她们。
上海妇人在穿着打扮上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豁达,也许是她们年轻时候实在过于
风光明媚了,所以到了中年穿什么都没有所谓。一条睡裙屋里屋外随便穿,甚至能够
穿了去坐公共汽车,这要算大上海一景。不过穿睡裙逛百货公司的上海妇人是小看不
得的,看看她们手里牵着的儿女,头是头脑是脑,个个穿得一丝不苟,不甘人后,他
们的亲娘乍一眼瞧去,反倒象是老妈子了。你怎么能够相信那蓬头黄脸,冰棒儿都舍
不得吃一根的妇人曾经是个迷得死人的“上海小姐”?
上海妇人的娱乐一个世纪没有变过,搓麻将,听绍兴戏,现在改成看港台长篇电
视剧,夏天握把葵扇,冬天捂只热水袋,哭哭笑笑,那是一天里最享受的时光。看完
电视朗声打个哈欠,坐到灯下记流水账,鸡毛菜几角,猪蹄膀几块,在丈夫的鼾声里
又猛然想起炒菜的油所剩不多了,把一堆烂糟糟的钞票点来点去,再去翻一翻丈夫的
裤子口袋,检查有没有私存了零用铜钿……
六、七十年前,上海妇人和上海小姐曾经是一样迷人的,她们是一群鬟髻乌亮,
衣襟整齐,相夫教子游刃有余的少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海妇人沦落成了一个笑
柄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不再是水作的,而是钢铁或者其它材料铸成的呢?
这是一个问不得的问题,大概没有一位领袖曾经计算过,大陆的历次大革命,文化大
革命或者经济大革命中,都有一笔昂贵的代价,那就是上海妇人的优雅。这笔账恐怕
是没有办法算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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