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海船上 青岛的旅行我和康是分做两起去的。他先去接洽住所,和其他一切事务,我既 怕麻烦,又被一颗病牙绊住了,所以比他迟去了一星期。 七月二十四日晨间八时,我携带了几件简单的行李从铜人码头搭便轮到浦东, 换乘大轮赴青岛,这条大轮名普安,是欧战后中国藉口参加协约的功劳,从德人手 里夺来的。船并不大,机件却极其坚固。一天能走多少海里,康虽告诉我,不过天 然缺乏科学头脑的我,最怕记忆数目字,恕我不能在这里报告了。 普安的大菜间票价三十元,二等二十元,三等十四元,酒钱在外,又有种特别 统舱,设在大菜间与二等舱之间的舱面上。上张帆布棚可以遮盖烈日,票价八元, 向茶房租一张帆布床也不过二元。不过船上不供给饮食,非自带糇粮不可。假如不 遇暴风雨,这种特别统舱的生活并不苦。而且还很快乐。因为四面没有遮拦,可以 让你尽量享受海面吹来的凉风,和新鲜清爽的海洋空气。 我嫌二等舱里太闷热,常常站在舱口趁风凉,顺便研究这特别统舱的生活。里 面乘客中外都有,但外国人占全体人数四分之三以上。坐特别统舱的外国人当然比 较穷,所以穿的衣服,都不大讲究。男人多穿一件白布衬衫,一条黄色斜纹布的短 裤。女人多是粗制花纱衫,有的下身穿一条大脚裤,上身赤裸着,仅掩其胸部。妙 年女郎也有作男人短衣裤装束的,露出两条粉嫩的大腿,在船上跑来跑去,我觉得 未免太肉感了。还有几个胖女人。其中一个顶胖的,两肩约有两尺多阔,胸背也有 一尺多厚,坐在那里巍然似一座肉山。我想她没有四百磅重,也该有三百五十磅。 西洋人在认为他们的殖民地的中国等处,照例要整其衣冠,正其瞻视,摆起高 等民族的架子。自从不景气潮流席卷欧美,他们也露出穷相来了。人要衣装,佛要 金装,我从前见了西洋人觉得他们都是仪表堂堂,举止又温文尔雅,不愧为文明优 秀的国民,现在则觉得也不过尔尔。而且看了他们那头黄松松的发,那对碧蓝的眼, 那一脸的横肉和浑身毵毵的毛,大有脱离猩猩阶级未久之感。虽说西洋民族所以称 为强壮的,就在这点儿兽性,不过拿中国传统审美眼光来评判,总缺乏一点风雅。 海上常见跳跃着大鱼,银鳞映日,闪闪作光,并非飞鱼,也能跳离被面三四尺。 它这时也许在追捕食物,也许在逃避灾害,正匆忙地在表演着生物界的喜剧或悲剧, 但在我们看来却充满诗意和悠闲之趣。“日暮紫鳞跃,圆波处处生”,“银刀忽裂 圆波出,宛似姑溪晚泊时”。我忽然想到李谪仙和陆放翁的诗句,更觉洒然意远。 水中又常见一种动物,圆如盘子,透明如水晶,略泛紫红色,下有丛足如须, 傍船游行,时隐时现,我知道这就是水母。听说这东西没有眼睛,请一对虾儿坐在 头上替它与外界交涉,遇见危险,虾儿便钳它一下,教它赶快躲避,遇见食物时, 它们对它,是不是还是这样忠实,我可不能担保了。 记得梁启超曾骂缺少创造精神以模仿为能事的文人为鹦鹉,骂一味依傍他人为 生活的学者为水母。究竟水母是否倚虾为目,还待研究,生物界互相依赖的事有是 有的,可是没有眼睛的东西,自有别项器官代替,水母的眼睛也许便是那丛触须。 像中国达官富人似的雇白俄人保镖,印度人守门,浑然蠢物如水母者,未必有这样 聪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