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太平山顶 由中山公园往东走可达太平山。 这座山高不过海拔一百五十余公尺,与湛山、青岛山毗连。青岛中部多属丘陵 地带,太平山在这一带丘陵中算是异军突起的一座,我们游过中山公园以后,自然 要顺便去玩玩。 沿山有马路可通汽车,石壁苍苔蒙密,杂以深黄浅紫的野卉,如山灵张宴,铺 设着一条条彩色斑斓的锦毡毯。有时汽车过处,峭壁倒垂着一大蓬茎叶狭长,形似 菖蒲之类的草儿,伸出温柔的手指,轻轻摩抚车顶,和车中士女道“日安”,而车 中士女也可以自窗中伸出手去,顺便攀摘一串丹砂似的山果,或一枝鲜红的枫叶, 带着一腔的喜悦和满车的清香回去。 整个青岛是一个世外桃源,这条山路,更能给人以清幽寂静之趣。走到这里便 觉得应该抖落一襟凡尘,抱着完全宁谧纯洁的心情攀登绝顶,去与庄严雄丽的大自 然晤对。 我和康携着手沿着山路缓缓步行而进。转弯时,忽见数步外有一绳索般的东西 在连连摆动。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一条长不满两尺的青色小蛇,肚皮裂开,脏腑粘 在石路上,想走又走不脱,听见人的脚步声走近,更觉警惶,更拚命将身乱掣。这 分明是刚才驶过去的汽车压伤的。可怜呀,它被糜烂的血肉牢牢胶在地上像被钉子 钉在那里似的,虽极力挣扎,哪里挣扎得动! 爬虫中,蛇和蜥蜴的眼睛好像生得与人类的眼睛相像,它们看人时,有思想, 有情感,它们的舌头不会和人交谈,它们的眼睛却会和人说话。 这条小蛇,该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人说蛇眼最阴毒可怕,而这小蛇对人望着 时,眼光却显得那么天真,那么温驯可爱。它因走不脱,举头对我们望着,我好像 看见它满眼溢着乞怜求助的泪! 我平日憎恶蛇类的观念,一扫而空,折下石壁间一枝小树枝,想将它轻轻拨入 路旁草中。这类下等动物再生能力极强,也许它可以救得性命。 我尚未走近,呜呜汽笛声中,又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而来,车轮恰从蛇身一辗 而过。已损伤的芦苇,再被狂风一卷,这回完全断折了! 我不忍卒视,掩面走开,心底涌起了对近代物质文明的诅咒。假使这石路上来 往的是缓缓推动的薄笨车,这小小生物何致于如此惨死! 我们爬上了太平山的绝顶。 山顶从前好像是座广大园林,于今荒废了。但建筑物所遗废址尚多,山冈一带 都是花岗石砌成的墙脚,墙上是雕镂精致,但已断缺的白石栏杆,还有些花坛喷池 的残迹。嘉树仍自青葱,榛莽中,无主的名花,虽还能以嫣然的笑靥向人,已不禁 流露楚楚可怜之态。 这是谁家的亭苑,竟有这样宏壮的规模,莫非是德国人给他们皇太子所预备的 行宫吧? 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四年有半。许多强国倒下去,许多衰微的民族兴起,回 黄转绿,世运变迁,这区区太平山顶昔日金碧的楼台,化为今朝的荒烟蔓草,也只 算是盛衰之常,我们又何须为此而感叹欷s[,支付过多的情感。 太平山果然不愧是青岛的主峰,我们踞坐峰顶,海山如画,尽收眼底。青岛市 万瓦鳞次,衢道纵横,好像陈列几间的石膏都市模型。若不是那络绎不断四处奔忙 的车马,和风送来的阵阵市嚣,这容纳五十万人口的大城,我一定要误当它不过是 一座供人赏玩的案头清供。远处碧澄澄的大海映在夕阳光中,好像是睡着了,不涌 半点波澜,若非水面上下回翔的白鸥,我也要错认是悬挂龙宫里的图画——一幅出 于仙笔的“海山落日图”。 白鸥,你们是诗人所艳羡的最清闲的鸟,你们现在究竟忙些什么呢? 我们*q受天风,衣袂飘举,颇有轩轩霞举之想。 清都难道一定要觅于上界?善于享受自然美景者,在这五浊世界中,仍可建设 他的琼楼玉宇。我们觉得在这山巅布置园亭的那个德国人,果然具有雅人深致,不 是诗人,定是文学家。 我们在山头眺瞩良久,又历阶而下,想在那座废苑里再徘徊一回。忽见某处石 墙上有一圆形的窟窿,说是排水道的出口,太大;说是窗子,又太小,竟不知它有 何用途。一路寻觅过去,同样的窟窿竟有六七处,不过高下历落,向背也复不同, 并有浓密的花木掩蔽,不留心搜求,是不容易发现的。 康究竟是个学工程的人,告诉我这是炮台,每一窟窿,从前都有炮口伸出。这 座太平山四面都对着大海,所以德国人要在这山顶建设防御工事。不止太平山一处, 青岛市内的几座小山如贮水山、青岛山、团岛、湛山、鱼山、芙蓉山,凡地势略高, 可以俯瞰海面的,没有一处没有战垒的建筑。 听了这些话,我呆了半晌。我好像从上界仙都一交跌于凡浊的尘世,不,比尘 世还等而下之,竟一交跌落于修罗狱。眼前亭亭直上的刺柏,变成了一座刀山,劲 直的剑兰,变成了阴森的剑树。红得像美人酡颜的玫瑰花大理菊之类,又成了铁床 油鼎间乱喷出来的火焰。林间好鸟的娇啼,不再悠扬悦耳,听去却好像狱底受罪者 的宛转呻吟。 文明的白种人原来曾这样同自然开玩笑。竟想把这样大好的园亭作为炮台的伪 饰。更忍心于乱红禣E绿间,埋藏着彰瓷钕盏纳被* 前天我参观汇泉峡的炮台,对于日尔曼人的科学文化和铿登舰长的尚武精神, 尚再三致其赞叹与钦慕,现在我的思想忽然改变了,又想起一小时前所见那青色小 蛇的悲剧,我对于白种人的物质文明更加深了一层憎恶。 我不愿在太平山顶再作片刻的停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