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丹 乡 醒秋回里昂后,早把那大雾沉沉的冬季挨过,又过了明媚可爱的春天,现在已 到暑假的时候。 暑假中她想和朋友陆芳树女士合请一位法文补习教员。芳树即是她北京女子高 等师范的同学,虽在英文部,但醒秋钦佩她学问,爱她潇洒出尘的丰神,有意纳交 于她。到法后,除了新交伍女士,芳树算是她最知己的朋友。 法国人有避暑的习惯,工作半年之后,一到暑假,各机关的办事人、学校的教 职员、工厂里的工人,都到乡村或山水佳胜之处勾留数星期或二三个月,以恢复半 年来殷勤工作的疲劳。这时候想寻觅什么补习教员,原不容易。醒秋们只好请监学 马丹瑟儿代为寻觅。马丹到里昂各学校探问了一回,都回说没有相当的人,她只得 留下一张字条,作为万一的希望。 有一天,一位自称白朗女士的人到中法学院来访马丹瑟儿,自说是雪佛女校的 教员,愿意来教中国学生。这位女士年约三十余岁,容貌清癯,衣冠亦极其朴素。 法国妇女,无不爱好装饰,她却是例外。但性情很温和,教书时讲解亦极清晰。她 对于人,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没有过得几时,醒秋便觉有些爱她。 白朗像常在忙碌之中,来的时候,似从别处匆匆赶来,喘息数分钟才定,教完 一点钟,便抓了帽子,披上大衣,急急忙忙的走了。醒秋等于正课之外,巴不得和 她多谈几分钟的法国话,见她这样,便都有些不满意。但白朗说自己别处还有功课, 所以不能久留。这样大热天,别人休息还来不及,她教许多功课干什么呢?大约是 为家计问题所逼迫吧。醒秋和芳树如此一想,也就不忍再说什么了。 法文补习了一个多月,芳树到郭霍诺波城大学设的暑期学校转学去了。醒秋独 自一人跟白朗补习了几时,炎威渐退,已有初秋气象,也想找个乡村去住几天,白 朗便替她介绍了丹乡。 丹乡在里昂近郊,乘坐半小时火车可到。白朗的朋友伯克莱小姐有所别墅在那 里,每客止取五佛郎一天的膳宿费,算是很公道的。而且那边风景也清幽,和白朗 的家相去仅有三基罗米突的路程,白朗说她可以常来教醒秋的法文,有这样种种便 利,所以醒秋一口答应。 第二天,白朗到中法学院引醒秋赴丹乡。有一群女孩,白朗说是她的学生,也 到丹乡去住的。车到后,下车走了两华里路的光景,便到了伯克莱的别墅。 这别墅的风景,果然清雅绝伦。屋子建筑在一座高冈上,远远望去好像海上一 座孤岛。虽系乡村房舍,藻饰也很美观。屋前留起一片空地,种满菩提树。绿荫之 下,可以乘凉,可以玩壳洛克球戏。空地之外,绕着一道铁栏,栏外是两个不相连 接的大园,听说都是女主人的产业。 站在屋前空地上,四面一望,十里内外的风物豁然披露目前。前面是一带山冈, 遮满绿色的桃林,女主人说桃花盛开时,眼前看不见别的,只见一片粉霞色的光辉。 山冈附着许多屋舍,那也是人家的别墅。右边是翠色空镑的宁蒙纳山,背后映着一 天绛霞,景色极其奇丽。田野间时见归去的骍牛和绵羊。女主人说她坐在菩提树下, 天天可以展玩活动的弥耶画幅,她不羡慕人间的艺术了。 醒秋们到时已经是四下钟。树下排开几凳,使新来的客人用点心,有面包、有 牛油、还有朱古律糖、红葡萄酒,据说除面包和糖外都是园中的产物。吃完点心后, 大家游玩了片时,天已昏黑,白朗带着一个特到那里参观的小女孩作别而去。醒秋 那天便和一群法国女学生留在伯克莱别墅里。 别墅里有一个女管家,早晚替醒秋们招呼茶饭。这女管家浑身黑衣,头上披着 一片黑纱,胸前挂着一个银十字架,自称是马沙女士。醒秋见她服饰,知道她是一 位修女,对她颇加礼貌,不敢以寻常女仆相待。这位修女,态度极其端庄彬雅,身 体似不大强健,加之以刻苦自持,脸上常带苍白色,说话的声音极柔和,谦逊得像 无地自容,但她那深黑的满含慈祥光辉的眼睛,同时带有沉毅勇决的气概,若有为 宗教舍身的机会,她定然视生命如鸿毛,一掷而不惜。醒秋在里昂时,曾于监学马 丹瑟儿房中,见过婴仿耶稣德肋撒的画像,觉得这位修女的容貌,有点像德肋撒, 因此对她更加敬爱。 醒秋在中国时,和天主教素无机会接近,但平日一听人提起“天主教”三个字, 便不知不觉发生“陈旧”、“落伍”的感想。初到里昂,看见走在街上的神父们衣 冠之异制,也不免引起厌恶的心思。她常用鄙夷的口气说道:“这群‘白颈老鸦’ 们,终有一天要被时代淘汰了的。” 有一回马丹瑟儿请她到教堂参观一位红衣主教举行什么典礼,醒秋为好奇心所 驱使,和几个同学同去。她第一次看见了天主教繁缛的仪节和主教降福时的姿态, 笑不可仰,说道:“这简直是装腔做势!”马丹瑟儿听了,脸上大下不来,但她知 道醒秋对于宗教原不了解,便也不敢责备她。况且在许多同学中,马丹见醒秋天真 烂漫,常将她当做小女孩看待,喊她为mamignonne(我的小人儿)现在 她的mignonne说错了一两句话,她舍得和她计较么? 及至醒秋为吐血进了医院,院中执看护之役的都是些修女。据马丹瑟儿说:这 班修女并非为贫贱无依,来混饭吃的。她们有的是贵家闺秀,有的是拥资数百万财 主的女儿,为热心敬爱耶稣,实行博爱主义,来甘心就此贱役。她们的服务,没有 年限,至死为止,也无薪俸,完全是牺牲性质。醒秋听了这番话,心里便有些诧异。 再看那班修女,德行果然高尚,伺候病人,异常尽心。醒秋隔室有一个患肺病的妇 人,听说入院已经两年,浑身瘦骨棱棱,像一具枯骸,饮食转侧,都须需人,但一 时却又不死。她自己受病魔这样折磨,烦懑已极,常常哭泣,或者毫无理由地发怒。 醒秋每走过她的榻前,看见这副惨状,每不忍正视;又常用手巾掩了口鼻,怕传染 了她的病菌。但修女们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她,当她发躁时,便用善言劝慰,教 她忍耐痛苦,或是读圣经给她听,病人有时也和颜悦色的,显出得了慰藉的神气。 这班修女终身与病人为伍,染病而死者也大有其人,但她们并不把它当做一回 事。她们整月整年过着这样单调的劳苦的生活,不懈不怠,直到咽最后一口气时, 才卸却这神圣的义务。她们把绮年玉貌,情爱和幸福,完全消磨于药炉茶鼎之间, 她们的工作,没有报酬,精神的安慰,便是她们最大的报酬。她们的牺牲,不图世 人的赞扬,只图翕合天主的圣意。 醒秋自出医院之后,对于宗教的态度已和从前稍有不同,现在见了这位马沙女 士,更觉得天主教不是一个寻常的宗教,不然,不会有马沙一样人物出于其间。她 既敬重马沙,更不免常常找着她谈话,不久她们便成了朋友。 但她之爱重马沙,非徒以她的慈祥、虔洁、谦逊……的德行而已,她一见她便 连带的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并不是宗教家,但她德性之醇厚,和宗教家原无多 大的分别。就以她爱人一点而论吧,那种牺牲克己的精神,也可以赶上医院那群修 女了。母亲少年时有两个妯娌,即醒秋的二婶三婶,相继患肺病而死,此事第一二 章曾经提及。两婶未死前都由母亲一手服侍。肺病本是一个容易传染的病,中国人 虽无医学的知识,却也知道痨虫的可怕,肺病者到要断气之际,大家都要避开,为 怕痨虫之飞入鼻孔。肺病又是一个最难伺候的病,病人精神异常,喜怒无恒,要汤 要水,无时或息,每每于半死半活的状态中,延长一二年的生命,那时便是亲生骨 肉,也会烦厌。但听说母亲服侍这两个不幸的妯娌,数年如一日,一点不怕传染和 辛苦,这能说不是万分难得的么。咳,母亲真是一位天生的圣徒呀! 不过像母亲这样的人,在中国百千人中难得其一,而欧洲则随处都是,这就不 能不归功于宗教。 醒秋在丹乡,常做白话诗,提到马沙女士,她曾这样说:黑衣黑帔的女冠,抚 我如一小孩, 晨夕必替我亲颊问安,并随时恳切的帮助我。 伊那深黑的眼光中, 含有慈祥的道气, 我见了便感到人们互相爱助的伟大。 又道: 但使我见到和善慈祥,肯谦抑自己以扶助他人的妇人,我的心灵便有说不出的 感动,因为我想到我的母亲了! 这是五四初期的新诗体,并不高明,不过情感却是真实的。 马沙和醒秋时常谈话,醒秋也藉此得了些宗教的智识。到后来马女士竟想劝醒 秋信教了。但醒秋之爱宗教,不过将它当做文学和美术看待,叫她自己去信仰,她 无论如何,是不肯的。她常和马沙辩论:她说她可以相对地承认宇宙间有一位创造 主,但她决不承认耶稣是神。马沙苦口婆心地说了多次,劝她以援救灵魂为要着。 醒秋听了大笑,说道:“我是没有灵魂的,救它做甚?” “什么?我的亲爱的孩子,你说你竟像厨房里那匹小哈叭狗么?”马修女很着 急的说。 醒秋回答道: “人同哈叭狗原没有分别,不过智识有高下而已。有些蠢笨的人,连哈叭狗还 不如呢。总而言之,人的灵性不过是物质的运动,物质一消灭,灵性也随之而消失, 犹之乎火焰一熄,即不能发热和光。我不知什么叫做灵魂,什么叫做来世,我只要 使我的现世能满足便够了。” 马沙劝了她许多话,但总无法悟她,只有叹气。她每晨到教堂替醒秋祈祷,希 冀天主感化她的心,这或者是一切宗教家劝人到言尽计穷时最后的办法吧。有一回 马沙真忍耐不住了,她再不同醒秋胡扯了,她很庄重地问她说:“我的孩子,你到 底怎样决定呢?假如你今晚得了一个急病,猝然死去,你不怕就此失落了灵魂么? 打算吧,赶快地打算吧,‘死’不会等待任何人的呀!” 她说时,一脸虔诚之色,眼中闪射凛然的神光,真像得了什么启示似的。醒秋 不觉收敛了顽皮的神气,忍住了笑说道: “我的朋友,不要这样地望着我,你的眼光真教我骇怕啊!让我把你的话慢慢 思索好了。” 她虽然这样说,其实她总不以马沙的话为然,不过怜念她一片至诚,不忍说什 么过分反对宗教的话;而且自己法国话程度很低,有些高深的学理,也发表不出来。 家里来信,母亲两胫所患的疮,虽然逐渐痊愈,身体还很虚弱。但三弟结婚后, 又患了一种病,头颅偏在一边,无法撑起,医生说病在脊髓神经,恐怕要终身成为 残废了。醒秋读了家信,旧的忧闷去了,新的忧闷又生。除此以外,还有关系她自 己的事:母亲说叔健在美国已得工程学士的学位,不久回国,母亲问醒秋意见如何, 意思是想劝她回国结婚。 叔健卒业的话,醒秋早已听他自己说起过的了。她知道叔健不回国尚可,一回 国则自己在法国定不能住得长久。她到法国以来,还不到两年,大半的光阴在愁病 中过去,法文实在没有学得什么,这时候叫她回国,她万万不能甘心。她原是一个 有志上进的女青年,从前为了升学,曾付出那么重大的代价。到法国虽出于偶然的 机会,没有经过苦斗,不过来法之后,很爱法国文化的优美,她还要留在法国继续 学下去,总要学得一点可以满意的东西才回国。 母亲之所以千不放心,万不放心者,无非是为她的婚姻问题。如果将叔健喊到 法国来,结了婚,或者同在一处读书,母亲自然安心了。她的留学问题,也不致起 什么动摇了。所以有一次她写信给叔健,先贺他将要卒业之喜,继问他将来作何计 算。又说法国地方生活程度不高,风俗人情也好,而且欧洲有许多历史上的遗迹可 资游览,他若肯转学到这里来,预备博士学位,是很合宜的。 但叔健回信,一口回绝了她。他说平生不喜旅行,而且法国的工程万不及美国, 烂羊头的博士头衔更不在他意中;况且他又未学过法文,从头学起,时间太不经济。 不过他又说他卒业后,拟入工厂实习,一时也不打算回国呢。 醒秋接了他的信,虽然放了些心,但她高高兴兴地邀叔健到法国来,被他拒绝, 也有些觉得难堪。她给叔健的信,虽没有提起结婚的话,但信中不是这样的说么? “法国的古迹,非常之多,你到此以后,我可以陪伴你畅畅快快的游玩。我们 大好的韶华已将逝去,人生贵乎及时行乐,‘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请以《金缕衣》曲为君诵。” 他应该不是傻子,信中含蓄的意思都不懂么?你看他回信还是那样的质直和冷 淡,他简直是一个毫无情感的男子! 而且醒秋自和叔健通信以来,根本就没有感到兴趣。她写信给别的朋友,东拉 西扯的一时可以写几张,但写给叔健寥寥一纸八行,还要费几小时的斟酌:话说得 太亲热了,怕叔健瞧她不起;说得太冷淡了,又怕他疑心;发议论,又怕他批评不 着实际;表现思想,又怕他说新式女子可厌(因为叔健曾表示他讨厌新式女子)。 她只好同他客客气气的寒暄。但寒暄的话也有时说尽。所以她竟将和叔健通信的这 件事,当作苦趣,当作一种不可避免的苦趣。 同学柳小姐是最风流的人物,她每次看见醒秋无精打采地拿笔在纸上画时,便 取笑说:“你又在和你的未婚夫写情书了!” 的确,她写一纸情书,比做千言的文章还难,青年女子写情书时兴奋和甜蜜的 滋味,她永远不会尝到。 她在中国时也约略听人谈起叔健脾气很木强,但想不到他竟木强至此。有一次 她曾对叔健怀过疑,她想:我们两人连面都没见过,爱情自无从发生。叔健虽也是 旧家庭人物,但到美国后安知不变了心呢?呀!诱惑,醒秋想到这里脸上不觉微微 发热,不是么?她自己也几乎受了人的诱惑。况且风月因缘,柳萍浪迹,在男子更 所不免,他或者……醒秋想到这里,更觉得叔健的冷淡是有些缘故的了。便写信给 她父亲,藉故打听叔健的品行,因父亲有个世侄辈在美国和叔健同学,知道他的事。 父亲回信道:“你不必怀疑叔健,他比你操守还坚固呢。我听见人说,他在美国洁 躬自好,目不邪视,同学无不许为君子。有一个美国女同学,曾示意爱他,他特将 你的相片插在衣袋里带到学校,让那女子看见,说是他的未婚妻,那女子才不敢同 他兜搭了。你想吧,这样的好青年,现在容易寻得么?” 醒秋平生取士,最喜的是有贞固不移之操,最恶的是朝三暮四,反覆无常的人。 她主张爱情要贞操,不过她之所谓贞操,与旧礼教强迫的不同,她之所谓贞操不是 片面的,却是相对待的。男子于妻外,不应更有他恋的事发生,女子也是如此。男 子如果金钗十二,女子也可以面首三十人。但多夫或多妻的制度,在事实上不能行, 即勉强行之,也是有弊无利,所以她热心拥护一夫一妻的制度。她说贞操是男女间 相对待的忠实,朋友相处,尚少不了忠实,何况夫妇?男女择偶之时,顶好是慎重 在先,择定之后,爱情互相交付了,便不当再有反复之事发生。 她主张爱情要有条件:学问、人格、性情……都是择偶的重要条件。人类的性 情是容易迁变的,爱情的变化,尤其厉害,没有条件,单靠空洞的爱情,婚姻的结 果,定然危险。 她以为婚姻原不可受束缚,但离婚过于自由,结合过于浪漫,也有种种的弊端。 人的性情本来古怪,愈放纵愈不自由,愈要求圆满,愈觉得种种缺陷,阅尽情场, 终不能寻得一个知心伴侣,徒多感受失望的痛苦,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但以两性而 论,男子吃亏还小,真正吃亏的却是女人,女人过了三十岁,容华凋谢,又有生育 之累,离婚后有谁要她,使她永久孤栖,又似非人道主义所许。 醒秋从前之不敢爱秦风,就是为了对爱情的重视。她之所以不反对家庭代她定 的婚约,也有她的原因:第一,她不愿伤母亲之心;第二,知道叔健品学同她相当, 无改弦易辙之必要;第三,她知道人的性情是不固定的,是要受一点束缚才能不乱 走的。她有些甘心让那婚约束缚她自己和他。 而且她对于浪漫的男子,也实在有些怕。她以为爱情不专一的男子即有李青莲、 王尔德之才,她也不爱,何况其下焉者呢? 她自从听了父亲的话后,深喜叔健和自己志同道合,对他重新发生好感。她写 信给朋友,提到未婚夫时,常说:“我们的爱情,虽然淡泊,但淡而能永,似比浓 而不常的好。” 但是现在她接到叔健这封信,她实在不乐意,无论自己怎样宽解,总宽解不来。 她怏怏了几天,连马沙修女都觉得奇怪。 她只觉得叔健太不近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