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中秋夜 这里所要补叙的,是醒秋在海外大学过中秋节的快乐。 醒秋自从阳历八月底搬到伯克莱宿舍,每星期回中法学院一次,探望她的同学 和监学马丹瑟儿。马丹见她的mignonne回来,总是十分欢喜。每逢星期六 日她知道醒秋要回来,预先将她住的那间小房窗户打开,换换空气,又将她的宋帐 整理一番。晚上醒秋要睡,马丹瑟儿定要煎一杯浓醇香郁的菩提花汤送给她喝,使 她可以酣眠。 旧历中秋,醒秋回到海外大学。密司宁和马丹秦由巴黎,陆芳树小姐由郭城, 也都回来了。还有几个男同学从别处旅行归来,大家久别重逢,都甚欣喜。商议凑 些钱买办肴果,晚间在土山头赏月,共度这清美的海外中秋。 醒秋自从都龙和密司宁分手,于今算是第一次和她相见。她已完全欧化,穿了 一身长短合度的灰色哗叽西服,连鞋袜都是一色。她的意态本甚幽雅,现在穿了这 套衣装,远远望去,好像青峰素月之间,一朵澹然欲流的银灰色云儿! 芳树本有秀美之称,不过她的秀美,非由色相,更非由打扮而来,却是由书卷 陶冶而出。她的心灵明澈如水晶,广额里似蕴有无穷智慧,那一种仙骨珊珊,超然 尘表的丰韵,最使醒秋心折。她曾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两句诗赠她。 风流倜傥的柳小姐,性情风貌,都恰切她的姓氏。你看她那天的打扮是如何的 漂亮!只见她穿一件浅碧色周镂着通明花纹的绸衫,玉肌隐约可睹,米黄色长统丝 袜,白皮高跟鞋,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真如一枝带露鲜花,嫣然欲笑。同学秦太太, 在女同学中年龄最长,常以老大姊自居,爱客挥金,有女孟尝之号。她好说笑话, 喜欢拿人开玩笑,但谑而不虐,亦颇可喜。人家因她姓秦,又是一位马丹,所以戏 呼之为“秦国夫人。”她说你们封我为“国夫人”,我当然要敬谨领受的,只可惜 我没有一位“淡扫蛾眉朝至尊”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妹妹。她同柳小姐同住一 室,交情甚厚。因为柳小姐会撒娇痴,她又好戏弄,每每要捉住她红润的颊儿亲一 下。当你坐在室中看书,忽听得她们房中一阵杂沓的脚步追逐声,又是一声被老鹰 擒住的春莺似的娇啭,接着听得国夫人一阵得意的哈哈大笑,你便知道她们又在玩 什么把戏了。 醒秋的朋友伍小姐最爱妆饰,以“爱俏”称于法友间,法国人爱美的同化力想 见其伟大了。至于醒秋呢,她也未常不爱俏,可惜无论怎样收拾,总脱不了天生名 士本色,所以她对于衣着向来不大注意。但那天为了过节,她也略略梳掠了一下, 换上一套新衣。 中法学院内的女同学虽然仅有十三人,居然分成几派。醒秋和宁陆柳伍秦等几 个人游息读书常在一处,况且她们大都出身京沪学校,思想新颖,喜高谈新文化, 所以有新派之称。另有几位女士终日埋首室中,研究学问,不讲交际,也不问外事, 颇有旧式闺秀之风,人家喊她们为旧派。但她们学业上的进步,虽男学生亦有所不 及,同学谈起来都很钦佩。 又有一位粤籍学生,既不入新党,也不附旧派,独往独来,与人落落难合。人 家问她属于何党?她回答道:“我是孤独党。”“既然是孤独,哪能名之为党呢?” 那问她的朋友说,她也为之大笑。 酒菜买来之后,由伍女士和秦国夫人安排,不会烹调的当火头军,替她们洗菜、 切肉、添酒精、汲水。饭厅里刀砧之声,不绝于耳。她们一面工作,一面谈笑,倒 也饶有趣味。伍小姐在炒栗子鸡的时候,对醒秋说道:“你知道不?小左和密司宁 的恋爱成功了。” “真快,他们的经过怎样?你能不能告诉我?” “秦国夫人昨天才源源本本的告诉我。不过我虽转告给你,你不可当着他们的 面瞎说,使他们害羞。”那时秦国夫人下楼去弄别样东西去了。 小左是秦国夫人的中表兄弟,到法国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所以大家喊他做小 左。他和国夫人都在里昂艺术学院学画,成绩都很好,不过他年轻喜欢嬉戏,进步 比国夫人慢一点。 今年夏天,醒秋在中法学院已经听见小左和宁恋爱的消息。不过小左虽然在一 群女同学之中,注意了这位风度彬彬的女学者,却不敢公然将心事说出,怕被密司 宁拒绝,打破了他的希望,也就击碎了他的生命。 青年人一坠于爱情的魔障,他的心再也不能安静,何况他又是初恋,又是一个 学艺术的。他富有优美的情感,他毫不顾惜地,而且心甘情愿地,将他的一颗心当 做全燔之祭,供献于爱神的座下。 与他同寝室的人见这青年神情抑郁,以为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很替他担心, 后来才知道他患了恋爱病。他从前对于绘画虽然不大用功,兴趣却很好,现在竟常 常向艺术学校请假,不去上课。从前爱说爱笑,是一个热闹朋友,现在竟变得沉静 寡言,能接连几天不开口。他遇了密司宁的时候,若是单单是他们两个,他便没有 多少话说,而且十回有九回羞涩地托故走开。多人聚集的时候,这青年的生命便好 像被注进一种神秘的力量,他高声谈笑,他唱法文歌,他批评艺术,居然口若悬河, 滔滔不绝,虽然他的话并不怎样中肯。他好像要充分的表现他自己,他谈笑的声音, 很不自然,似乎是做作的,但含有魅人的魔力。这青年的作为,自己并不知道,冷 眼的旁观人却看得分明。 他有一架摄影机常替同学摄影,现在要和密司宁亲近,便借照相为由,土山的 木栏畔,盛开的蔷薇花前,巨堡的钟楼下,罗马古墙的斜照里,他替密司宁制了无 数的美丽的富于诗意的影片。 当然,他不便单替密司宁摄影,怕惹起她的疑虑,醒秋和女同学们也被他殷勤 拉去同摄。醒秋和柳小姐常常笑说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却乐得揩油。 小左近来的举动常常出人意料之外,譬如他向来不爱研究国文,忽然在学校图 书馆借来许多书,诗歌也有,唐宋八家古文也有,抄录讽诵,静静地用起功来。又 借来一本小楷帖,用他拿油画刷子的手腕,握住毛锥子,在光洁坚硬的洋纸上恭而 敬之地练习楷书。自己出题做文,做成后硬拉同室擅长国文的某君替他改。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原来他所爱慕的人儿,那位女学者,国文程度很高,英法 文也颇为优异。他自己的法文还可以对付得过,但国文却大不如她,所以他要在国 文上用功夫。他资质本来聪明,用了几个月的功之后,文理果然进步不少,写的小 楷也工整可观。 这青年的苦心渐渐为密司宁所知了。“渐渐”两字,不过是这样说,事实上并 不如此。一个女人被人所爱,一开始便会知道,主动人的举止,旁人的神情,自然 而然的会给她一种暗示。况且爱情的性质总带几分神秘,主动人发电,对方的心灵 自然会起感应。但密司宁虽然已经知道了小左对她的意思,她并没有什么表示,她 或者要慎重考虑一下吧。 她自都龙回到里昂过完暑假,便到巴黎国立大学研究教育去了。小左白献了几 个月殷勤,没有一点成绩,心里更是忧闷,怕自己要落一个单恋的结果。同学常谣 传他每夜躲在土山背后深草里哭泣,又说他曾发过这样的誓愿,他今生可以牺牲一 切,必定要求得密司宁的爱,不然他宁可一辈子孤独。密司宁若有一天和别人结婚, 他就在那一天用手枪射穿自己的头颅。 是的,他原有一柄玲珑可爱的白郎林,常在古堡后练习击射,后山树林里几颗 大树也被他打得一个个的窟窿。法国手枪当货物出卖,价钱很便宜,领了护照,便 可以带在身上作为防身之用。留学的同学半数都有手枪,都能击射,小左的技术却 更娴熟。国夫人听了人家说小左的那番话,吓得心惊胆战,将他那柄白郎林强讨了 来,锁在自己箱子里。 但夺去了他的手枪便可以从此天下太平了么?不然,这位青年艺术家,对于爱 情所下的决心,既坚强而又热烈,他若不能达到目的,必定拿他的生命、他的泪、 他的血,来填补他这残破了的凄凉的玫瑰色的梦! 那时中法学院里恋爱的空气甚为浓厚,如方白的恋爱,谢袁的恋爱,都成了同 学功课之余谈论的材料。 方白都是粤籍的学生,方先生是研究哲学的,文学也有相当的修养,著了一本 托尔斯泰的研究,在中国曾传诵文坛。他原是一个抱独身主义的青年,但不知是哪 一世的因缘,一见白小姐不觉梦魂颠倒,不克自持,天天上门来拜访。那时白小姐 二九年华,丰容盛鬑,以才貌称于一时,少年郎君倾慕之者不乏其人,但白小姐情 有独钟,一切不顾,和方君来法求学。两人鹣鹣,形影不离,那亲密的情况, 真教人难以形容。不过哲学家性情孤僻,白女士身体孱弱,神经又未免有些过敏, 两个人为了不相干的小事,常常拌嘴,拌了嘴过不了几天,又言归于好。这一对情 人中间扇起的情海波澜,一星期内总有一两次。 至于谢瑟夫之爱小袁,却是片面的。小袁爱文学,瑟夫所学的是建筑工程,两 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瑟夫一片痴心恋爱小袁,他也曾发过誓不是小袁他就终身不 娶的。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袁对于瑟夫完全取不理会的态度。大家都说瑟夫 的恋爱将来怕要陷于失望的结果哩! 同学中间有了恋爱的事是秘密不了的。关于瑟夫的谣传也很多,有人说他清晨 的时候跑到罗马古墙弯门下,躺在满了露水的草地上写情书,一面写,一面撕掉, 就算已经寄给他所崇拜的“缪司”了。他和小袁同在一级里上课,凡有关于爱情的 文句轮着他读时,他的声调异常感动,而且读完之后往往不能自禁地要偷看小袁一 眼,惹得白发婆娑的老教授也会心地微笑。 还有田家姊妹是旧派里中坚人物,容貌既出众,学问又优,不过从来不交一个 男朋友。虽然也有人对她们发痴想,结果总是落得一场空。 至于常常来往的勤工学生恋爱的故事,也都写得一本书,可惜醒秋知道得不大 详细,而且有许多不知是真的呢?还是被人恶意编造的谣言?很不好听,醒秋便也 不高兴去注意。 这些恋爱的故事或者已成陈迹,或者已成定局,大家起先起劲地传说一回,不 久也就冷淡下去。惟有小左和密司宁恋爱的将来,很难预测,所以议论比较的多。 同学中与他们有点友谊关系的人,对于这事的观察,分做两派:一派说他们两个所 学不同,性情也不合,将来决不会结婚;一派说密司宁天性纯挚,富于女性牺牲的 侠义心,她鉴于小左一片丹忱,也许会慨然以身相许。 密司宁到巴黎后,小左在里昂坐立不安,他竟托转学巴黎艺术学院为由,也到 巴黎。他们以后的事,醒秋便不大听见说起了。当下她听见伍小姐这样一说,触动 了好奇心,便逼着她要她说出。 “以后的事也很简单,”伍小姐说,“小左赶到巴黎之后,对于学业很用功, 又学了小提琴。因为他看见密司宁会拉小提琴,他也去学一手。但他虽到巴黎,却 没法常常亲近他的玉人。天天写信给国夫人痛哭流涕地诉说他的苦闷。有一天忽然 打了一个电报来,说他看破红尘,无意于人世,不久要跟某教士出家去了。国夫人 同他出洋,原受他父兄郑重的嘱托,所以处处以他的安全为她自己的责任。接了电 报之后,急得饭都吃不下,当晚一火车赶到巴黎,寻着他切实开导了一顿,小左才 将出家之念勉强打消。 “国夫人到巴黎之后,看见艺术院功课比里昂的好,而且那里艺术收藏院、陈 列馆、博物院、丛立如林,对于观摩也比较便当,便决心转学。回里昂办了转学手 续,收拾了应用的东西,也到巴黎去了。 “她在巴黎和密司宁住在一处,也亏她成全表弟的心切,寻着机会便将小左一 番痴情,委委宛宛地告诉了她,并说小左痴迷已甚,她若拒绝,恐怕他真要干出危 险的事来。“国夫人牵红线的手段果然不坏,不久便将两颗心牵合在一起,听说他 们不久要正式宣布婚约了呢。” “密司宁是能了解爱情的宝贵的,她牺牲的精神真不可及!”醒秋听了伍小姐 的话,赞叹地说。 她们谈着话,不久国夫人也已回来,将肴菜帮着收拾齐整,已经是七时左右。 她们在土山的高峰上铺下一张大毛毡,中间又垫了些报纸,盘碟都摆在上面,免得 油腻污了毡子。男同学早已等在那里,不必去招呼,人数已齐全。大家四围坐了下 来,坐成了一个大圆圈子。 月儿还没有上来,青灰而又带着微紫色的云,像海里被风蹙起的浪纹,又像叠 皱了的锦被,包住了青铜色的天宇。群树在微风摩抚之下,瑟瑟作响,似是喜悦的 吟呻,草里秋虫之声四彻,萤火闪烁远近,所有空间里的声音和颜色,调和在一起, 打拼成一个清绝的秋夜。 他们低头看里昂城里的楼台灯火,好像神话里的仙境。不久月儿一轮金盘似的 从东方涌了上来。起先不大光明,愈高愈为皎洁,到了中天时,将整个大地都浸在 银波里了。 他们吃喝谈笑了一会,讲到初来法国时在红海舟中过中秋的事,共叹流光迅速。 “每逢佳节倍思亲”原是人情之常,大家感时抚事之余,各不免引起思乡的情绪。 不过没有多时,他们的谈锋又落到小左和密司宁身上去,重新振作起兴味来。 那天小左穿了一身巴黎式的时装,面孔刮得光光的,头发修理得泽可鉴人,至 少总搽上了半瓶梵士林。看他那得意扬扬的神色,好像是贫儿暴富,又好像是一个 平民忽登宝座,君临一国。其实这不过是打譬喻的话,他的爱情是十倍,百倍,乃 至万倍超过于金钱王冠之上。 他虽然和密司宁对面坐着,但他们的心灵想早已偎傍在一起。月光下仍然可以 看出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辉和口角边的微笑。这青年现在是唯一的幸运者,是伊甸园 里的亚当,是神的骄子。便是神也要按手在他头上祝福他的。“左教士,我们敬你 一杯酒,庆贺你恋爱的成功。”醒秋斟满了一杯葡萄酒,向小左说。自从小左要出 家后,同学们一直喊他做教士。 “教士是不能娶妻的,他现在不算教士了。”国夫人笑着说。 “耶稣教的教士是能娶妻的,就算他从前是天主教的教士,现在改了耶稣教吧。 这教士的名字,我们要保存,当他们爱史中的纪念。”大家说。 “你们恋爱成功的固然得意,但恐怕有人看了又要哭呢!”国夫人向着山下男 生宿舍叹了一口气。 这哭的当然是谢瑟夫了。从前他和小左同病相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常常拉 着手互诉衷曲,哭了笑,笑了又哭,好像一对疯子。现在小左的恋爱已经大功告成, 自己的前途还是黑漆一团,已经哭了好几次了。真可怜,单恋的青年!“你们这个 也恋爱,那个也恋爱,只有我永远不会做爱神的俘虏。”醒秋说了这几句话,喝了 一杯酒。 “少说嘴巴,听说你的fiancé不久要寻到法国来了,那时你们不要把亲 热的情形落在我们眼睛里才好。”宁微笑道。“只有艺术家会追逐着情人跑,工程 师却不会这样,因为他的脑筋太机械了。” “放着这样一个好人儿,他还舍得不来么?现在他的学业尚未成就,当然不能 来,明年这时候,我们看吧。”柳小姐在旁边插口进来。 柳说这话原是无意的,不意却撩起了醒秋的心事。她想起叔健对待她的情形, 有些不快,不愿意她们再说下去,便勉强笑道: “不必议论我了,我们是旧家庭代定的婚约,呆板板的没有趣味,哪里比得上 你们呢?现在宁的恋爱已有归宿了,但不知芳树怎样?”她回头来问芳树道:“你 在郭城住了半年,难道没有交着一个知心的朋友?要是有什么罗曼史,说出来我们 听听如何?” “对不住,恐怕要教你们失望,邱比特的箭,永远射不着我的。”芳树唇边现 出一痕冷笑。 “你不是维娜司,却是维娜司的石像,总是冰冷无情的。 我想你这样生活也未免太枯寂了吧?”醒秋说道。“枯寂?也许是的。我也感 到我生活的无聊了。我想获得一种宗教的信仰;不然,堕落于一个恋爱的运命中, 这样能使我的精神比较振作。”芳树像是同自己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 “不错,我正要问你,你研究宗教有了些什么心得么?”醒秋问。 “心得?说来真可笑。我起先也曾发愤读了些教理书,道理好像不错,但那三 位一体,那天堂和地狱、那复活、无论怎样不能使我相信的了。醒秋,我倒要问你, 你和白朗、马沙住在一起,曾从她们研究了些什么出来吧?”醒秋未及回答,国夫 人便抢着说道:“我看醒秋将来有信教的危险。她每星期六回中法学院,便谈白朗 马沙的道德怎样怎样的高尚,天主教怎样怎样的好,我看她像已经喝了她们的迷魂 汤了。” “也许我将来要信。凭我的良心说,天主教果然是个好宗教,教徒的人格更足 使人钦敬。我想中国之所以弄不好。只因传统的自私自利观念过于发达,若有白朗 马沙般抱彻底牺牲主义者一万人,加之以学术,使他们以身作则,服务社会,中国 将来定会转弱为强。” 芳树道:“我们不必谈道德问题,但问你要信教,必定先相信天主的存在,科 学教我拿证据来,你信天主的存在,有什么证据?” 醒秋道:“不说证据还可,若说证据,那个话可就说不完了。贝那德(Ber narddcClairvaux)平时善讲圣经,或问他何以讲得这样畅达,贝 氏答道:‘我见上帝造山川草木,我即悟彻圣经的妙旨。’我也说我见了宇宙这样 伟大的工程,便明白了它有一位创造者,而且明白他权力之不可思议。再者我是他 的证据,你也是他的证据……” 她还待说下去,柳小姐忙打岔道:“今夕只可谈风月,醒秋见了人就谈宗教, 不知道她着了什么魔,真讨嫌!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许再谈了,再谈就罚酒三大 杯。”大家也都说:“再谈宗教,就要罚酒了”。醒秋才不敢再说。其实醒秋这些 话也不过是从马沙白朗口边摭拾而来,她自己原亦不甚相信。“拿证据来”这句五 四的金科玉律,在她心里早生了根。而且一定要在解剖台上解剖得出,试验管里试 验得出的,那时代的中国青年才肯认为证据,否则便认为绝对没有信从的价值了。 大家谈了一会别的闲天,讲了些笑话,一时杯盘狼藉,谈笑风生,直喝到九点多钟, 方兴尽而散。 醒秋那晚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意。人散之后,她回到寝室,脱衣想睡,但心跳 得很利害,伸手摸自己的头时热得烫手。她忽然嫌恶那屋子,那床,更嫌恶睡魔, 她觉得今晚精神特别焕发,窗外皎洁的月光,和四郊的歌声好像招她出去。于是她 重新披上衣,随手扯过一件薄绒线衫子,开了门,走出女生宿舍,到校外树林里去 了。 这树林是醒秋常来散步的地方。四五月的时候,春天没有去,夏天也没有来, 天气不冷不热,温和如酥,而芳醇则似酒。呼吸了这时候的空气,老人会变成浑身 轻快的少年,少年却会恹恹如醉。这是阳春、是情爱、是袭袭的和风、是随处蓊勃 的花香、是四村悠扬宛转的恋歌,把他们薰成这样子的。 到树林里手把一卷书,藉了青苔,半倚着树干,感着林中一种沁肌的凉润,但 并不潮湿。读倦时,抬头望望顶上映在阳光之中的绿叶,深深浅浅,晕成许多层次, 叶缝里,更泻进细碎的金光,风过去,灼烁闪动,每每引起人许多游移不定的,但 又深沉的幻想。落花挟着清香,簌簌疏雨似的,点着人身,给人一种恬静的诗意。 甚至教你于不知不识间,瞑目趺坐,沉入忘我忘人的三昧的境界。 醒秋曾在这树林里,展读过母亲寄来的家书,将脸藏在树背后,偷偷流涕;曾 与同学散步,曾约法国朋友来此做辟克匿克……这树林,这静美的树林,是她唯一 的户外生活场,可爱的纪念之谷。黄昏的微月,春天潜走在树叶上的风,菩提花的 香气,远处伸出晚霞海里的白峰,虹沙两河银焰似的反射,福卫尔大教堂的金衣圣 母像的影子,和那铿锵的钟声,永远成了这异国女青年愉快的回忆,灵魂中不可磨 灭的点点滴滴。便是她到迟暮之年,腰背给生活的重担压曲时,回想这些过去的醉 心之梦,还会恢复她青春的一笑。虽在中秋之夜,月色并不分外澄鲜,有时月儿走 入云阵,光景更觉朦胧。欧洲空气,混和多量的水分,所以多雾、多云,像中国那 样晴蓝欲染的高天,良夜灿烂的星光,他们那里却不常有;但感谢这空气的湿润, 欧洲民族都有了白皙细嫩的好皮肤,而且林峦草木,朝晖夕霞,也由气候的变化太 多,看去愈加灵幻,愈加美丽入画。 醒秋在树林里立了一会,又走了出来,到了树影不及之地,她便立住脚。夜风 吹散了她脸上的酒意,她觉得心跳比较平静,精神清醒了许多。她想回去,但好像 有什么人留住了她,使她恋恋不舍地不忍转身。草里露水已浸透了她的鞋尖,空气 里也好像有三滴两滴的露落在她身上,她为保卫自己起见,披上带来的绒衫,但才 披上又脱下来,她觉得还有些热,要教皮肤在这温润如酥的夜气里多浴沐一会儿。 这是春天,不是么?我们是在秋季,但没有看见霜,没有看见红树,倒是那树 梢头初透出的鹅黄,那镑镑的薄雾,那嫩嫩的日光,那阴晴不定的天气,教人活疑 心现在过着的是春天,是酥魂醉骨的春天。呀,欧洲的气候真怪! 何况现在是在夜里,月光是这样的幽澹,花影是这样的扶疏,树林是这样带着 感伤病似的阴郁,她逗留在草坡儿上,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春夜感觉当中。沉 静的空气里似乎有精灵往来回翔,肉眼不能看见他们,但可以用心灵的网去捕捉。 不过也捕捉不住,他们太活跳,太闪烁,才到你心湖上,蜻蜓点水似的点上几点, 又翩然飞去了,只留给湖面几个圆纹,无聊的在那里晃漾着。 远处酒店里女侍们在唱“中国之夜”,这是专门唱给中国人听的。自从中法学 院在圣蒂爱纳设立以来,月白风清之夜,学校四面常有这样的歌声。这歌音调既好, 歌辞尤为艳冶,聪明的法国女郎,常利用它捉住男留学生的魂魄。 在迷人的良夜,浴着一身银色月光,听着这样缠绵宛转的曲子,醒秋不禁有些 惘然了。要想起小左和密司宁亲密的情况,也念及自己的将来。她的情爱蕴藏已久, 像春寒时一朵蓓蕾的花,只等阳光的照临,便要逞奇吐艳。但等够多时,外边还是 冰雪漫漫的世界,没有一线阳春的消息,她真觉得沉闷,她真觉得有些不耐烦。 她心里未尝没有人,她有一个“他”。他的容貌,她是认识了的,春间叔健寄 来一张相片,秀眉广额,一个英俊的青年;他的性格,她却永远不知道。这人的灵 魂似乎蒙了一张神秘的幕,她每想揭它起来看看。 她读过莫泊桑的《一生》,现在她觉得若纳未嫁时月下感叹的心境,好像是她 自己的经验,好像是为她写的。文学家的手段,真可佩服,难道他也做过女儿来么? 今夜,那秀眉广额的青年影子,又涌上了她的心灵,而且恍惚间已经变成了具 体的人和她并肩立着,她也像若纳抱着幻影似的,情不自禁地向空拥抱,梦幻似的 低声说道:“亲爱的人儿,来吧,快到法国来吧,我等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