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境内外之昆仑 史言汉武帝定昆仑,而昆仑究为于阗何山,则史无明文,历来亦无确指。近代 始有学者加以考求,而其结论则亦未必正确。此非吾国人研究学问不求甚解之态度 为之害也。盖清以前西域未归版图,道路又绝窎远艰阻,勘察为难也。唐元清三代 皆有事于西域,而昆仑之所在,乃大成问题,其故可知矣。且昆仑本不在中土,无 其地而强指一山以名之,则人之意见必不能尽同,于是昆仑乃成为任人呼唤,信手 成采之枭卢,此神秘之仙山,竟随地涌现焉。又有印度传来之神话,海外国族之同 音,映射缠纠于其间,更使吾国之谈昆仑者,有耳乱八音,目迷五色之概,昆仑问 题之成为中国地理上之大谜,盖由于此,今吾人若企图解决此谜,则必须将历来昆 仑所蒙之面纱,层层剥去,而后昆仑之真相可得。故吾人不得不再翻昆仑档案,计 算中国境内外,究有若干昆仑。 (A)中国境内之昆仑 清以前,中国本部之昆仑,则有安徽潜山县东北六十里之一山,福建惠安县东 北三十里之一山。广西邕宁东北一百二十里之一山,而广西昆仑山上之昆仑关为宋 狄青元夜破依智高处,亦抗战以来,常见于报章之要塞也。顾此皆为昆仑之模制品, 一望可知,素亦无人措意,故余对此亦不愿再言,今则言昆仑之在中国西部者。不 问考定时代之后先,拟议之人之贵贱,但以地段由东向西之顺序为断。 (一)在青海西宁 《汉书·地理志》:“金城郡临羌,西北塞外,有西王母石室,西有弱水,昆 仑山祠。”临羌者汉置临羌县,赵充国曾于此屯田。今为青海省会。城濒湟水南岸, 青海额鲁特蒙古及阿里克等四十姓土司,与汉人互市于此。为西边一大都会。临羌 之地,原为羌人所居,后慕汉威德,愿献地内属。王充《论衡·恢国》篇:“孝平 元始四年(公元四年)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 以为西海郡。”郑玄注《禹贡》之织皮昆仑,谓为西方之戎人,马融则谓昆仑在临 羌西,盖为种族之名。汉志仅言西王母、弱水、昆仑祠,而未尝言其地有何山足称 为昆仑。然境内既有弱水,则亦必有一小山名为昆仑者在,西王母石室当即建此山 上,故汉志名之曰“山祠。” (二)在敦煌 《汉书·地理志》:“敦煌郡广至,有昆仑障。”塞外险要之处,可筑防御工 事者,皆以障名。《史记》“筑亭障以逐戎人。”《汉书》“又出五原塞数百里, 远者千里,置城障,列亭”可证。必山岳丘陵乃足称为险要,故敦煌之昆仑障,料 亦必筑于山陵之上。此山即名为昆仑者是也。 (三)在酒泉崔鸿 《十六国春秋·前凉录》:“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 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在此山。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 (《史记集解》及《太平御览》引)。 (四)即阿尼马卿山 《禹贡》:“道河积石,”盖本之《山海经·海内西经》:“河水出东北隅…… 入禹所导积石山。”中国遂以黄河重源再出处,指一山名之为积石。积石有大小, 小积石在今甘肃临夏县西北,即唐述山,当黄河曲处,其地有积石关;大积石则在 今青海东南境,番名阿木奈玛勒占木逊山,又曰阿弥耶玛勒津木逊山,又曰阿木尼 麻禅母逊阿林。蒙古语则曰木素鄂拉。今地理书则作阿尼马卿山。刘元鼎使吐番谓 得河源于莫贺延碛尾,曰闷摩黎山,即此山也,闷摩黎盖与阿木奈,阿弥耶、阿木 尼为对音,特吞其尾音耳,黄河发源星宿海,流入札陵、鄂陵两湖,又数百里,至 阿尼马卿山西部,容纳一河;又蜿蜒曲折行数百里,抵山之腹部,纳一河流;沿山 东南行,至棱宗贡巴,陡折而北,于是行于西倾及阿尼马谷中,凡入六七河,其出 于阿尼马北者三焉。刘元鼎探河源仅至于此,遂以为黄河发源于此山,而名之为昆 仑。然此亦非刘元鼎之误,恐其受蕃人之欺骗而已。盖阿尼马卿高达海拔六千公尺 左右,实为吐蕃境内之圣山。徐松言西蕃语谓“阿弥耶”为众山之祖(《西域水道 记》卷二)。则西番人盖视之为群山之祖,恰值此山又有数河注入黄河,乃对中国 人自炫为昆仑。元鼎不察,信以为真,遂有此误。 元代都什所觅得河源以东之大雪山,亦即阿尼马卿也。《元史·地理志·河源 附录》,谓大雪山在朵甘斯之东北。按元置朵甘思宣慰司以统蕃羌。青海之东南至 西康之境,皆其地。今阿尼马卿山在青海东南,西康西北,则地望恰合。都什之报 告录,谓“山腹至顶皆雪,冬夏不消”,朱思本所译之帝师梵文记录,谓“此山高 峻非常,山麓绵亘五百余里。黄河随山足东流,过萨斯嘉库济克持地,”均与阿尼 马卿情况相合。然元人似不知其所得之亦耳麻不莫刺山,即刘元鼎所得之闷摩黎山。 清人亦似不知元人所得之亦耳麻不莫刺,即其常所称道之阿木奈玛勒占木逊。如魏 源、徐松皆以为两山是也。(徐松在其《西域·水道记》卷三中言:“大积石在克 俦渡口,距阿弥耶玛勒津木逊山一千六百里,”在其《汉书·西域传补注》中,则 又谓:“河……经阿木奈玛勒占未逊山南麓,即大积石山,”一人之言而自相矛盾 至此,不亦可怪欤?) (五)即巴颜喀喇山 清圣祖尝遣使穷河源,以其时西藏未归版图,仅至青海星宿海而止,遂以巴颜 喀喇山为昆仑,记之于《大清一统志》。其言之大略曰:今黄河发源之处,虽有三 山,而其最西而大,为真源所在者,巴颜喀喇也。东北去西宁边外一千四百五十五 里,延袤约千余里,山不极峻,而地势甚高,自查灵、鄂灵二海子之西,以渐而高, 登至三百里,始抵其下。山脉自金沙江发源之犁石山,蜿蜒东来,结为此山。自此 分支向北,层冈叠嶂,直抵嘉峪关,东趋大雪山,至西宁边,东北达凉州以南大小 诸山。并黄河南岸,至西倾山,抵河洮阶诸州,至四川松潘口诸山。河源其间,而 其枝干盘绕黄河西岸,势相连属,蒙古概名之为“枯尔坤”。“枯尔坤”华言“昆 仑”也。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援其说以释《禹贡》之昆仑云:“昆仑在今西 番界。有三山:一名阿克坡齐禽,一名巴尔布哈,一名巴颜喀拉。总名枯尔坤,在 积石西,河源所出。” (六)即天山 洪亮吉曰:“昆仑即天山也。其首在西域……自贺诺木尔至叶尔羌,以及青海 之枯尔坤,绵延东北千五百里,至嘉峪关以迄西宁,皆昆仑也。华言或名敦薨之山, 或名葱岭,或名于阗南山,或名紫山,或名天山,或名大雪山,或名酒泉南山,又 有大昆仑,小昆仑,昆仑丘,昆仑墟诸异名。译言则曰阿耨达山,又云闷摩黎山, 又名腾乞里塔。又名麻琫刺山,又名枯尔坤,其实皆一名也。”(孙璧文《新义录》 卷八引)又《皇清通志》及松筠《西陲总统事略》皆云:黄河近源在星宿海西三百 余里,远源则为回部极西之葱岭,在喀什噶尔,叶尔羌四千余里。蒙古谓天山冰岭 皆名曰昆都仑,急呼则曰昆仑(魏源《海国图志》卷七十四引)。 (七)即于阗南山 《汉书·西域传》:“西域……南北有大山……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 焉,”又曰“于阗在南山下。”《史记·大宛传》及《汉书·张骞传》皆言骞“并 南山欲从羌中归,为匈奴所得。”此为南山二字见于中国记载之始。南山果为何山 乎?《史记正义》曰“南山,即连终南山,从京南东至华山,过河东,北连延至海, 即中条山也。从京南连接,至葱岭万余里,故云并南山也。”《通鉴注》:“南山 在于阗之南,东出金城,与汉南山接。”金城郡,昭帝始元六年置(今甘肃兰州府 西界),见《汉书·地理志》。汉南山即终南山,在长安西南五十里。所谓终南者 言西域南山至此而终也。以上所言者为南山山脉,属广义。 至狭义的南山,则为于阗南山,在和阗额里齐城南五百八十里。历代异其名称, 《汉书·西域传》称之为南山,《魏书·西域传》称之为冻凌山,《水经注》称之 为仇摩置(置者驿义),《大唐西域记》称之为瞿室鸢伽山。清徐松谓谚称为密克 玛克曲底雪山(《汉书·西域传补注》卷上,《西域水道记》卷二)。今称蟒依尼 山,蟒依尼者回语雪也,即雪山也。山有东西二谷,西曰桑谷,东曰树雅。近代地 理学家丁谦先生著《汉书西域传考证》,谓此即汉武帝所定之昆仑山,顾实先生赞 之云,古今言昆仑者纷如聚讼,丁谦之考证,则“洵乎同符古今,大要不谬矣” (《穆天子传·西征讲疏》六七页)。然顾先生仅许丁氏之言为“大要不谬,”似 言其尚未达于完全正确之境也。顾氏本人则认托古兹达坂附近为昆仑山,隐指阿勒 腾塔岭为昆仑,以释氏《西域记》言阿耨达山为中国之昆仑,阿耨达与阿勒腾塔音 相近也(同书六九页)。 (八)即喀喇科龙山 英人夏德(E,Hirth)尝言和阗南部有喀喇科龙(Karakorum)山,其音俨与昆 仑相近。似乎昆仑山之外,尚有他山亦名昆仑,于上古时代见知于中国也(见氏所 著之《中国古史》(The Ancient History of China),张星YR《中西交通史料汇 编》引)。按喀喇科龙山为喜马拉雅山脉中之高山,绵亘中国、阿富汗及印度之间, 一名木斯他喀拉科龙岭,四时皆通行旅。其山口为新疆南部与印度北部交通之要道。 (九)即冈底斯山 《大清一统志》:“西藏有冈底斯山在阿里之达克喇城东北三百十里。其山高 五百五十余丈,周一百四十余里。四面峰峦陡绝,高出乎众山者百余丈。积雪如悬 崖,皓然洁白。顶上百泉流注,至山麓即伏流地中。前后环绕诸山,皆癴岩峭峻, 奇峰拱列,即阿耨达山也。”康熙中,西藏有大喇嘛来京,侈言昆仑实在西藏境, 即冈底斯。其山所出诸水,有狮泉、马泉、象泉,诸名目,与佛经阿耨达银牛口, 金象口,玻璃狮子口,琉璃马口名目相合。清廷特命理藩院主事胜住偕喇嘛往,绘 西藏青海地图回奏,认为与昆仑相合,故清圣祖特定此山为昆仑。然圣祖固曾定巴 颜喀喇山为昆仑,今则何以处该山乎?于是前话只有不提。而学者则认冈底斯为大 昆仑,巴颜喀喇为小昆仑,蒋廷锡《尚书地理今释》即此论之代表者焉。 (十)即葱岭 清魏源主此说最坚。但六朝人已先有言者,如郦道元《水经注》卷一,借助于 印度人之地理书,考订昆仑之所在,已隐约指其即为葱岭,特未明言而已。元常德 《西使记》(一名刘郁《西使记》)中有过亦堵,盖契丹故居,过亦运河,土人云 此黄河源。又过塔喇寺,过赛蓝城,过忽牵河。人云河源出南大山,地多产玉,疑 为昆仑山等语。按记所云契丹,为西契丹,在今伊犁境。亦运河即葱岭东喀什噶尔 河源。塔喇寺即今塔剌斯河。赛蓝城即《明史》之赛兰,为元时往返西域必由之路。 忽牵河即霍阐河之音转,今敖罕境内之纳林河也。纳林河出葱岭,则南大山即葱岭 也。魏源据此,谓元人似知葱岭即昆仑矣云云。 魏源又在其释昆仑上下,列举十余证,证明葱岭即昆仑,非冈底斯,词甚雄辩。 大旨谓儒言昆仑,释言阿耨达,皆居大地之中,今冈底斯偏近南海,绝非域中。二 则昆仑为黄河所源,今冈山距青海重出之河源五千余里,距于阗初出河源亦三千余 里。又冈山广袤不及二百里,高才五百丈,是其高大不及葱岭十分之一,安得为宇 内最高之山。又据《西域记》,葱岭据两雪山间,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 南北五十余里,回语谓之哈喇淖尔,此即释典之阿耨达池。番语黑曰哈喇,池曰淖 尔。以水色青黑得名。黑龙池之称阿耨达,与称哈喇淖尔,华梵翻切皆同。知阿耨 达池则知河源,知河源则知昆仑据大地之中,当万国孔道,且汇巨浸于万仞峰颠, 分注四大海,宇内断无其匹云云(《海国图志》卷七十四)。又《书纪昀·阅微草 堂笔记后》曰:“昆仑之为葱岭无疑,其地多产玉,又上有龙池,故玉山瑶池之说, 尚非无因”(同书卷三十一)。 (十一)即兴都库什山之大雪山 《元史·太祖纪》:“十六年……太祖历大雪山。”、“十七年春,诏封昆仑 山元极王,大盐池惠济王。”《元史·郭宝玉传》:“帝驻大雪山前,时谷中雪深 二丈。诏封其昆仑山为元极王,大盐池为惠济王。”西藏高原,山之在雪线以上甚 多,山之以雪山及大雪山名者亦不一。元太祖所驻之大雪山果为何山,不可不考。 按元太祖成吉斯汗用兵讨伐回回,亲驻西域凡数载,常屯兵雪山以度夏。长春真人 《西游记》云:“使者曰:自七月十二日辞朝,帝将兵追算端汗,至印度。”又云 “是年闰十二月将终,有侦骑回报言:上驻跸大雪山之东南,今则雪积山门百余里, 深不可行。”真人于次年四月间达太祖行在于大雪山,时为太祖十六年辛巳。次年 从车驾于雪山避暑。其地则八鲁湾也。八鲁湾(Feruan)属兴都库什山系(Hinduk ush),山极高峻,雪终年不消,故有大雪山之名。太祖封此山为元极王,认为昆仑。 五十七年后,世祖又命都实探索河源,以阿尼马卿为昆仑。不知当时元廷何以处置 太祖所封之大雪山?然中国人固有大小昆仑之说,但须别以大小,则问题便可解决 矣。元人之处置此二昆仑或即用此办法。 (B)海外之昆仑 今援前例,不论名见中国载籍之先后,但以自近及远之地段,而为叙述之序。 (一)普罗康多儿岛 此岛西名Pulo Condore在南洋七星洲。张星YR先生云:据近代西人调查,此岛 实为七星洲群岛之最大者,长十二英里,又稍次则为两岛,长各二三英里。其余五 六岛,则小不堪言。普罗康多儿港口颇良,有淡水,树木丰茂,居民约八百口,皆 交趾支那种,隶法国西贡长官治下(《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五三页)。 此岛唐人名之为军突弄山(见《新唐书·地理志附录》贾耽通海夷道),又名 军徙弄山,又名军屯山。其最初讹为昆仑者,元人也。元周达观《真腊风土纪·总 叙》云:“自温州开洋,行丁未针,历闽广海外诸洲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 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可半月到真浦,乃其境也。又自真浦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 港。”所谓七洲洋即Paracels也。昆仑洋即Pulo Condore也(根据冯承钧《中国南 洋交通史》八三页)。明初费信著《星槎胜览》,有云“其山节然临大海中,与占 城及东天竺鼎峙相立。山高而方,山盘广远,海人名之昆仑洋,凡往西洋贩舶,必 待顺风七昼夜乃可过。俗云:‘上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 明黄衷《海语》,有云“昆仑山在大佛灵南,凡七屿七港,是谓七门;其旁洲屿, 皆翼然环列。适诸国者,此其标也。”又论岛之物产,有“海上无人之境,产物皆 硕大。予客朱岩,令人采何首乌、天南星二药,皆三倍于常品,气味自别,固知有 枣如瓜,非诞语也。”但黄衷有时呼此昆仑山为昆屯山,《明史》卷三百二十四外 国五:“宾童龙国与占城接壤,气候风土大类占城。有昆仑山,节然大海中,与占 城东西竺鼎峙相望,其山方广而高。曰其海即昆仑洋,往西洋者,必待顺风七昼夜, 始得过。故舟人为之谚曰‘上怕七洲,下怕昆仑,针迷舵失,人船莫存。’此山无 异产,人皆穴居巢处,食果实鱼虾,无室庐井灶。”清初陈炯《海国见闻录》: “昆仑又呼昆屯,非黄河所出之昆仑也。七洲洋之南,大小二山,屹立澎湃,呼为 大昆仑,小昆仑,尤甚异。土育佳果,无人迹,神龙盘踞……红毛……就海立浦头, 以昆仑介各洋四通之所,嗜涎不休……”徐继畬《瀛寰志略》:“七洲洋之南,有 大小二山,屹立澎湃,称为昆仑,南洋必由之路。山产佳果,幽寂无人迹,神龙所 宅。” 越南亦有一昆仑山。《越南地舆图说》:“北圻太原省有昆仑山,其源自上国 而来,经高平而至太原,横峰壁立,峻岭摩空,人迹所不到。”论者谓是乃广西昆 仑山一脉所延,盖越南高平地接中国广西。 (二)东南亚昆仑国及昆仑奴 以昆仑为国族名者,有《禹贡》、《周书》所言西戎数部落,及清圣祖所言之 昆仑都国。至海外昆仑见知于中国者则始于唐代,而昆仑奴,尤脍炙今日中外学者 之口。 唐义净《南海寄归传》:“从西数之:有婆鲁师洲,末罗游洲,即今尸利佛逝 国是。莫诃信洲,河陵洲,呾呾洲,盆盆洲,掘伦洲,佛逝补罗洲,阿善洲,末迦 漫洲,又有小洲,不能具录。斯乃咸遵佛法,多是小乘,唯末罗洲,少有大乘耳…… 良为掘伦,初至交广,遂使总唤昆仑焉。唯此昆仑,头卷体黑,自馀诸国与神州不 殊,赤脚敢曼(卷鬘?),总是其式。”此文所言之掘伦洲,据法国沙畹教授(Pr of.Chavannes)考证,谓即《唐书》之林邑与真腊,今暹罗及麻拉甲半岛也。又义 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至佛逝国,解骨仑语,颇学梵书。”张星YR先生云: “佛逝国为今苏门答腊岛渤林邦港(Polemlang)。真腊林邑今皆属马来种,然唐时 似为内革罗种。《旧唐书·林邑国传》:‘自林邑已南,皆卷发黑身,号为昆仑。’ 《真腊国传》:‘真腊在林邑西北,本扶南之属国,昆仑之类。’可证。参以义净 之言,‘唯此昆仑,头卷身黑,自馀诸国与神州不殊。’更可知矣。” 又有谓昆仑系国王姓氏音为古龙者之讹。《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盘盘 国在南海曲,北距环王,限少海,与狼牙相接;其君曰勃郎索滥,曰昆仑帝也,曰 昆仑勃和,曰昆仑勃谛甘,亦曰古龙。古龙者,昆仑声近耳。”又曰“扶南在日南 之南七十里,地卑洼,与环王同俗。有城郭宫殿。王姓古龙,居重观栅城。閤叶覆 屋,王出乘象。其人黑身卷发,裸行。”古龙之易讹为掘伦,为昆仑,固矣。然凡 姓古龙之南洋群岛王族,皆为黑种又为何故,是则值得吾人之探讨者。费琅谓昆仑 即吉蔑语之Kumn,暹罗之Krun占婆之Kl un;复据阿刺伯作家之说,谓古有Komr民族, 与中国人为兄弟,居其地之西方,后因不和,迁徙于海岛。其国王号曰Kamrun。遂 作结论云:昆仑(Komr)民族,约当纪元前一千年初,由亚洲高原,遵伊拉瓦底江 (Irawadi)潞江(Salween)湄南江(Menan)澜沧江(Mekong)等流域,徙居恒河 以东各地。并谓非洲东岸之昆仑,亦即由此民族之移殖云(冯译《昆仑南海古代航 行考》)。丁山先生素主陆浑乌孙即昆仑之音转,遂谓南洋、非洲之古龙与昆仑亦 为乌孙之演衍(《炎帝方岳与昆仑》),是则为费琅所欺矣。盖义净所言倔伦与唐 书所言古龙乃内革罗种人,而亚洲高原之Karm及乌孙,则决非黑种(西北地气高寒, 非黑种所能生存与繁殖)。故费琅丁山所言之Korm 与乌孙,未尝无移殖南洋之可能, 而与倔伦古龙之为倔伦古龙,则实为二事。或者将谓人类肤色可随天气改变,西北 高原之民族迁居南洋,受热带阳光之薰灼,则亦变为黝黑矣。人类肤色固可随气候 土壤而改变,然必积数十万年,或数百万年而后可,非千年间事也。故费琅丁山之 说,余所不取。或谓唐人所谓昆仑奴乃南洋马来种,是又不然。马来种人近似棕色, 并不甚黑,发亦不卷。唐人之昆仑奴当是真正之内革罗种(其称皮肤黝黑者为昆仑, 则用于嘲谑而已,不可不辨)。 然唐人称所买黑奴为昆仑,此语何来?余请先考之印度。慧琳《一切经音义》: “昆仑语,上音昆,下音论,时俗便作骨论。南海洲岛中夷人也。甚黑,裸行,能 驯服猛兽犀象等,种类数般,有僧祗、突弥、骨堂、閤蔑、皆鄙贱人也。国无礼义, 抄劫为活。爱啖食人,如罗刹恶鬼之类也。言语不正,异于诸蕃。善入水,竟日不 死。”慧琳所举僧祗、突弥、骨堂、閤蔑,当为真正之内革罗种。盖印度古为黑人 之国,自雅利安民族由喜马拉雅山迁来,与土著苦战多年而征服之,驱之至东南海 边及南洋各岛,掘伦洲尤为黑族聚居之地。是以义净谓“唯此昆仑,头卷身黑,自 馀诸国,与神州不殊。”然印度黑人文化固高于南洋各岛土著,故遗留印度者,被 视为鄙贱之族,而至各岛者,则往往能为之君长,《唐书》盘盘扶南之王族,多姓 古龙,或即由此。今南洋不更闻有何占政治势力之黑人,盖唐以后黑种愈益式微, 同化于马来种中矣。近代地理学者,亦谓马来半岛及南洋各岛内格里托斯(Negrit os)种人,其形貌与非洲黑人无异,然人数甚少,被马来人驱匿深山,不可多见, 此殆即印度骨伦之遗胄欤?慧琳谓南洋黑人能驯服猛兽犀象,善入水,竟日不死, 皆与唐人所言之昆仑奴条件相合。然则印度人谓黑人为“骨伦”,又属何故?则余 又疑其与《旧约》之“古实”(Cush)有关。希伯来人称非洲黑人为“古实。” 《旧约·耶利米书》十三章二十三节云:“古实人岂能改变皮肤呢?豹岂能改变斑 点呢?”《以赛亚书》四十五章十四节:“耶和华如此说埃及劳碌得来的,和古实 的货物,必归于你。”《以西结书》二十九章第十节“所以主耶和华如此说……我 必使埃及从色弗尼塔直到古实境界,全然荒废凄凉,人的脚,兽的蹄,都不经过, 四十年之久,并无人居住。”《旧约》“古实”一词,有时写作“俄梯亚皮亚” (Ethiopia),义犹黑人之国。在《圣经》常用以指埃及国境之东部,余意希伯来 称黑奴为“古实”,而波斯人则或转其音为“古仑”,波斯商人自非洲携黑奴售之 各地,携此名以俱来。或亦至于印度南洋,转辗而至中国。印度人得之,则名其本 国被征服之黑人为“骨仑”。中国人得之,则译以昆仑二字。昆仑奴之语源,或由 此而来。 (三)非洲之昆仑层期国 或谓昆仑奴之策源地曰昆仑国或层期国者,其地则在非洲。 《新唐书·西域传》:“疏勒……贞观九年,遣使者献名马。又四年,与朱俱 波,甘棠贡方物……甘棠在海南,昆仑人也。”《册府元龟》卷九七:“景龙三年 三月,昆仑国遣使贡方物。”《慧超往五天竺传·波斯国》条,言波斯人常往狮子 国(即锡兰)取宝物,又往昆仑国取金。所言昆仑国皆为非洲黑人之地。非洲所产 黄金固有名世界也。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三,“昆仑层基国”条“海岛多野人, 身如黑漆,拳发。诱以食物而擒之,卖为蕃奴。”赵汝适《诸蕃志》卷上“海上杂 国”条“昆仑层期国,在西南海上,连接大海岛。常有大鹏,飞蔽日移晷。有骆驼, 大鹏遇则吞之。或拾鹏翅,截其管可作水桶。土产大象牙,犀角。西有海岛,多野 人。身如黑漆、虬发,诱以食而擒之。转卖与大食国为奴,获价甚厚。”张星YR先 生曰“僧祗及层期国,皆科斯麻士《基督教诸国风土记》中之青几(Jing)。今代 汉文地理书及地图,有译作桑西巴者,又有作桑给巴尔者,皆Zanzhib ar之译音也。 《马可孛罗游记》卷三第三十四章,作Zanghibar,其义犹言黑人国(The Region of the Rlacks.)。阿拉伯人称东非洲大陆自克力满栖河(KilimanchiR)迤南, 以至赤道南十一度余之德耳加多角(Cape Delgado)皆为桑给巴尔。阿伯尔肥达 (Abulfeda)谓青几(Zinji)王驻蒙巴萨(Mombasa)。近代欧洲人则将桑给巴尔 之名仅施之于一小岛……层期为青几,或桑西,或桑给之译音,毫无疑义。桑给巴 尔之原义为‘黑人国’,故层期国前所冠昆仑二字必黑之义,似为阿拉伯文或为波 斯文黑字之译音也”(《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三册五五页至五七页)。唐人富贵 家所需黑奴颇多,未必皆来自非洲,或为印度与南洋土著,乃真黑种。再者印度、 锡兰岛东之科伦白姆(见前)音近昆仑,印人谓为地堂之所在,则更足称为昆仑矣。 唐人遂以南洋、印度间所买“骨论”、“掘仑”之黑人,名之曰“昆仑奴”。如此, 则“古实”、“昆仑层期国”,皆可不论。盖谓奴来自非洲,究竟太远。 综上之考证,中国西部山之可以名为昆仑者,共十余处,而无一可确认为《山 海经》、《淮南子》所言之昆仑焉。顾实先生地理知识亦极洽博矣。在其《穆传讲 疏》中,用种种科学方法,将昆仑之四至八到,全数划清,只能测出一座昆仑之丘 而已。其主山则似隐指阿勒腾塔岭,然又未敢明言。此虽顾先生之取巧乎?此神秘 之仙山,其实亦难于坐实也!近代学者谓昆仑为混沌,为囫囵,然哉!然哉!至海 外昆仑不过音近而讹而已。然中国人未尝不误认其与西北昆仑有联带关系,不然, 翻译地理之名,并非儿戏之事,何将古龙,掘伦,骨仑一概译以昆仑二字耶?如普 罗康多儿岛之原音,与昆仑固风马牛不相及,乃亦必讹之为昆仑二字,而后始快于 心。幸蕞尔小岛,一览可尽,无能傅会以幻想,不然,几何不谓仙人不死药即可求 之是中哉?又马黎诺里所闻印度、锡兰岛东之科伦白姆谓为地堂之所在,其音宛与 昆仑相近。汉时,交趾乃我国土,三国时受孙吴保护。孙权数遣使往海外求所谓夷 州鞍州者。曾命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觅之。以所在绝远,卒不可至, 但得夷州人数千还。卫温与诸葛直等,皆以违诏无功,下狱诛死。其后又遣宣化从 事朱应,中郎将康泰通海外诸国。事见《三国志·吴志》卷二,《梁书》卷五十四 《海南诸国传》。孙权之远规夷州及朱崖,乃出于扩充土地,增益人口之政治企图, 然权晚年亦颇好神仙丹药之事,楼船浮海,其副作用当亦为求仙耳。秦皇、汉武屡 次为大规模之求仙运动,不意三国时尚有如此之一尾声焉。吾不知孙权所求者果为 此音近昆仑之科伦白姆耶?抑其他之仙山耶?观于郦道元“东海方丈,亦有昆仑之 称”,则三国、六朝之际,南洋、印度间必有一昆仑,人于中国人之耳鼓可知也。 此等仙山,本属想象,何从寻觅?秦皇、汉武为此已不知酿几许悲剧,卫温、诸葛 直亦以此诛死,不亦冤哉!又如前文所述,近代外国学者研究昆仑奴问题者,亦往 往从中国西部之昆仑着想,有谓昆仑奴为西域昆仑山之居民者,有谓南洋、非洲之 黑人皆中国西北高原之Korm民族移殖者。昆仑二字,迷尽中国帝王,今又开始蛊惑 外国学者,其威力亦诚惊人矣。余谓昆仑为世界大谜,岂过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