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写作和研究的经验 这个题目既分为两个部分,也该分为两个部分来谈。第一部分谈我的写作,谈 写作必先谈写作经验。 每一位作家都有写作经验,由于各人禀赋和生活习惯不同,写作经验也大不相 同。人的文思有的敏捷,有的迟钝,写作时间的长短,遂亦随之而异;有人擅长写 诗,有人擅长写散文,有人则擅长于写小说或戏剧,作品的形式,当然也有差别了。 我个人的文思是迟钝的一路,一篇二三千字的小文,也要费我一二天或三四天 的时间。看见别人下笔万言,倚马可待,每称羡不置,无奈天生气质所限,想学也 没法学得来。 我以前在某文中也常谈到这类的话。我说我的脑筋好像一架机器,日久不用, 则必生锈,运用时,每觉其转动不灵,必须将锈擦去,再涂上润滑剂,始可恢复原 来功能。所谓擦锈,便是临纸前的准备工夫,换言之,便是构思。日久不写文章, 构思是相当艰苦的,一支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不知从哪里开始才好,好容易起了一 个头,又觉得不惬意,涂去重起,起了好几次,涂了好几次,才选定了一个。头算 是起定了,怎样划分段落,怎样布置主要和附从的论点,又都要费许多心思。这样 闹了半天,脑子里长的锈好像擦得差不多,机器才可以开动了。少年时代擦脑锈仅 费一二小时,中年则需半日,老年竟需要一二天。所以我说我的文思是迟钝的一路。 我知道或者有人要惊异地问,你写文章既这么艰难,那么你一生中何以写了这 么多的文章,单以结集出版的单行本而论,也有差不多十几本,那是怎样来的呢? 我要回答说:这些成绩实在得之非易,费了我30余年的时间和劳力,而且每一单行 本不过十几万字,像现代作家一年里出版砖头一样厚的书两三本,我是愧不能比。 不过,我也要替自己回护一句:现代作家所写砖头一样厚的书,大都是小说, 而且是长篇小说,而我写的则大半属于散文。写小说容易,长篇比短篇又更容易, 只须将几个人物造型塑出,全书情节安排妥当,便一段一段地,一章一章地写下去。 笔锋写到滑溜的时候,一天写上几千字,或万把字并不怎样困难。诸位大概都有踏 缝纫机的经验——若没有,则可以问你们的太太——我们用缝纫机器时,先把底线 上足,安入梭子里,再将线陀安上机脊的立轴,再将线头抽出,左一绕,右一弯, 在机器各部位按顺序搭好,再穿过针,将底线钩上,然后才可缝纫衣服。这时候机 器“嘀嗒”、“嘀嗒”地响,可以无休无止地整天缝下去,直到一件衣服缝成为止。 所以用缝纫机只有起头有点麻烦,从后便一直顺利了。写小说也是如此,只有起头 难,起了头以后便可以一线到底写下去。至于写散文呢,一篇仅有二三千字,至多 四五千字,每篇要起一个头,这篇的头和那篇的头,又毫不相涉。好容易起了一个 头,文思正在活泼进行时,计算计算篇幅,又不得不戛然而止。这像踏缝纫机器, 缝一条手帕也要新起一个头,费的时间和精力当然多得多了。感觉想又有人要问, 那么,你为什么不写小说,也写现代作家砖头一样厚的小说呢?小说我也写过。自 叙传《棘心》便是用小说体裁写的。另两本短篇小说,一本是历史小说,以前名为 《蝉蜕集》,现在改名《秀峰夜话》;一本是神话小说,以希腊神话为题材,名为 《天马集》。这两本小说决没有砖头一样厚,连瓦片都谈不上,(因为台湾目前所 用瓦片都采洋瓦型式,也有相当的厚度呢。)为什么写不长,为的历史小说不能凭 空杜撰,既需要相当丰富的资料,也需要比较精确的考证,否则写的人物不知是哪 一朝的人物,写的故事不知是哪一代的故事,便不免贻笑方家了。我的神话小说系 采取美文体裁,为的希腊神话本来瑰奇美丽,闪射宝石一般的奇光,假如不用美文 体裁来写,岂不落了古人两句话:“刻画无盐,唐突西子”,用美文来写文章比之 普通文体,自然比较费力。 我也曾用美文体裁写一个三幕剧,名为《鸠那罗的眼睛》,系采取佛经里印度 孔雀王朝阿输迦的太子与其王后的故事。故事是阿输迦王后爱上前妻所生太子鸠那 罗的眼睛,想和他恋爱,为太子所拒绝,王后怀恨遂设法挖取太子的双目。我写这 个剧本,是受了王尔德剧本《莎乐美》的影响。莎乐美爱上了施洗约翰,想约翰给 她一吻,不得,便设法怂恿她的叔父也可说是后父希律国王斫下了约翰的头,送到 她面前。她说:“约翰,你不许我亲吻你,现在我亲到了。”王尔德这个剧本和圣 经上所记是不同的。作家对于古代的故事原有改造的权利,那也没甚要紧。他这个 剧本是不道德的,但因为用美文体裁写,读者只觉一种哀感顽艳的趣味直沁心脾, 道德不道德,在所不论。我这个《鸠那罗的眼睛》也可说是不大道德的,但系采取 美文的体裁,那不道德的气氛便完全给冲淡了。这个剧本乃系30余年前所写,抗战 胜利后始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现商务又发行台湾第一版,收入人文库内。除了这寥 寥可数的几个集子算是纯文艺以外,其余都是散文,散文也不是风花雪月,流连咏 叹的一类,而是一些带有学术性的杂文。为了难写,所以砖头厚的作品,与我无缘。 现在谈第二部分,我的研究。 我自开始写文章时,便不想做一个文学家,若说我薄文学家而不为呢,也未尝 不可以。我是欢喜学术的,只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为了不大瞧得起文学,故亦不 肯在这上面努力。我深知一个人精力有限,一石投两鸟,结果必一鸟都不能得,不 如专心于一项为妙。关于学术,我在廿几年前便以屈原作品为探讨的对象,为了八 年抗战,又为了三年内战,生活难得安定,耽搁研究光阴太多,及41年返台,又为 了教书,时间精力不能完全用于研究,但频年以来也写了一百数十万字。将来全书 告成后,拟定名为《屈赋新探》,分为正副两编。正编是《九歌》、《天问》、 《离骚》、《九章》、《远游》、《招魂》等,属于屈原亲自撰写的作品,副编则 为有关屈赋问题,而自成单元的一些论文,譬如《昆仑之谜》、《从屈赋看中国文 化的来源》等。 一个人想研究学术,非博览群书不行。即不说像杜甫一样“读书破万卷”,或 像朱彝尊一样天下有字之书均曾读过,至少几部主要的经史子集必须寓目。可是我 的身体在少年和壮年时代,外表虽然丰腴,实际甚为脆弱,我的神经又有过敏的毛 病,不能多读书,尤其晚餐用过后便不能开卷,否则定必通宵失眠。所以我读的书 非常之少。我更有一种坏习惯,不能有系统地读书,别说廿四史、十三经,我没有 从头至尾读过,便是《史记》、《汉书》也没有全部浏览过。像王云五先生少年时 连大英百科全书都能阅读一遍,在我简直是不可信的奇迹。只有小说因其文理显浅, 趣味浓郁,我倒能读个通篇,并且读过一遍后,隔几时再读一遍,常读三四遍至十 余遍不止。像三国、水浒、西游、封神、红楼、今古奇观及文言文的《聊斋志异》、 《阅微草堂笔记》等,我可说都是读到滚瓜烂熟。还有许多唐宋明清的笔记小说和 民初翻译的西洋小说也读得相当多。若能将读这些稗官野史功夫用之于读正经典籍, 我虽不能说“学富五车”,一车半车,总该有的吧。 我读书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平日不肯读书,到要用的时候才东一篇,西一篇 临时抓寻。说也奇怪,好像学问之神特别厚我,私自偏护我,给我抓到的时候多, 抓不着的时候少。 我读的书分量既不富,我的学问便像清代章学诚所说的“横通”一流的人了。 章氏所说的横通者是些什么人呢?那是善于贩书的老贾,富于藏书的旧家,勇于刻 书的好事者,其类人皆道听途说,根底浅陋,唯以所业及所为,其所见所闻,有时 博雅名流反有所不及,非向他们请教不可。可是他们的学问也只有这一点点,再请 教便底里尽露,不知所答了。所以这类人也可说是通,无奈只能名之为横通,横通 当然是不值什么的,故此章学诚用之为嘲笑的对象。不过以我研究学问的经验而论, 有时觉得横通亦未可厚非。横通若通得好,比直通更为有用。 所谓研究学问不过在探求某一目标的事理,这便是学者所欲寻找的宝物。现在 作一譬喻,这里有根竹竿,我们所探求的目标物,藏于竹竿顶端的某一节,直通者 像一个蛀虫,它从竹竿下部逐节向上钻通,不知要费多少时间,才能钻到那藏宝的 一节。宝物是到手了,它的一生也完了。虽说能够寻到宝物,朝闻夕死,也可无憾。 可怜的是,它钻到藏宝的一节对所要觅取的目标物,却往往视而不见,交臂而过, 还要再向上钻。古今有恒河沙数的学者,青年受传,皓首穷经,穷老尽气,一无所 得,和这个情形不正相象吗? 横通者则不然,他也像个蛀虫,也可说是铁喙蜂吧。它一飞近竹竿,端详一下, 便知道宝物藏在哪一节,铁喙一钻,便钻成一洞,直取目标物,满载而归了。这和 那只从最下竹节慢慢向上钻的蛀虫相比,究竟哪个简单?哪个节劳省时?哪个有真 正的效果呢?可是想横通也并非易事,必须具有灵敏的头脑,锐利的眼光,并须赋 有先天性,也可说带有几分神秘性的预感能力,才可胜任愉快,这等于禅宗的顿悟, 心理学上的直觉,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得到的。 我的屈赋研究不敢说都是由这种“横通”得来,但与“横通”也有些关系。为 了入世稍早,女孩子缺乏受教育的权利,对中国的圣经贤传,没有下苦工诵读,对 于古人那些高积如山的疏注,更丝毫也未曾注意,直到长大以后,再来涉猎,所以 我的脑筋未曾被古人那些穿凿附会的谬说所支配,迂腐不堪的主观理论所毒化。我 以纯粹客观态度来读古书,是以得以不陷于前人的窠臼。我的头脑既保持冷静,我 的眼光也就永远保持明澈,常能透过千层雾障,看见前人所不能看见的情节,发现 前人所不能发现的问题;我更能以快刀轧乱麻的手腕,从那像一团丝的古籍里寻到 端绪——问题中心——将它抽出来,织成一个秩然有序的网。不,这个网原来形式 便是如此的,不过为了年深月久,几条主线断了,又混杂在许多断线里,便变成零 乱的一堆了,现在我只须将那几条主线连接起来,提起来一抖,那网子便又变成完 整的了。 我说这话并非劝人不必读书,不过在叙述自己研究经验而已。一个人想做学问 究竟非博览不成,取精多,用物宏,才可成其名山绝业,像我这种浮光掠影的读书 法是万不可为典范的。“学我者病,来者方多”,我倒悔不该说这段话了。 我写学术文的兴趣,比写文艺性的文章,兴趣不知浓厚多少倍,也不知迅速多 少倍。譬如我撰《昆仑之谜》时,连搜寻参考材料,撰写、誊清,七八万字论文, 费时不过一个月。撰《〈天回〉正简及疏证》的后半部十余万字,也只费了一两个 月的工夫。前面不是曾经说过,现代中国作家写小说不是往往日可万言吗?我这种 速度又算什么呢?不过学术文究竟非文艺性的作品可比,参考所费的光阴比撰写超 过几倍,这是每个从事学术写作的人都是知道的,不必多说。 胡适之先生曾说人生最大乐趣是在获得学术上的新发现。我对这句话极为承认。 发明相对论的爱因斯坦也说:“我们最美妙的感觉便是好奇心。这是真正艺术与科 学研究的开始。”好奇心便是发现的动机。没有好奇心是不能有艺术和科学上的发 现的,也就不能享受发现的乐趣。我以前曾写一篇文章,曾说道: “当你研究一项学术,忽然发现了一条以前任何人没有走过的道路,你循此路 向前走去,忽然有个庄严的灿烂世界展开在你面前,奇花异卉,触目缤纷,珍宝如 山,随手可拾,这都不算什么,顶叫你咄咄称异的,是一般原则到了此地,会发生 改度,价值也因之不同了。原来是金科玉律不能动摇的,忽如冰山遇日而崩溃,原 来是价值连城的,忽然贱如粪土,原来是针芥之微的,忽然要泰岱比重,还有一切 一切骇目惊心的壮丽景致,说不尽,赏不完,你几乎要怀疑是踏入天方夜潭的世界!” 我又说道: “我觉得学术发现,给我趣味之浓厚……使我忘记了疲劳、疾病;使我无视于 困厄的环境,鼓舞着我一直追求下去,其乐真所谓南面王不易。” 本来是谈研究经验的,现在忽又谈到研究的乐趣,好像笔锋又跑了野马,也可 说是画蛇添足。不过研究乐趣是研究经验的重点,是最重要的一章,这趟野马不可 不跑,蛇足也是不可不添的。 选自《苏雪林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