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女道士恋爱的关系 未解说此题之前,须将唐朝道风之发达,略为叙述,始能使读者对本文加倍明 了。 唐朝道教最为发达,自从高宗尊老聃为玄元皇帝以来,历代帝王群相尊崇,并 著老子的《道德经》为圣经,以道教开科取士。古语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帝王对于道家学说,这样奖励提倡,社会上自然相习而成风气了。当时名人无不带 有道家的色彩:如李太白受道箓于齐,平生所为诗歌,差不多篇篇说到神仙出世的 话;贺知章黄冠还故乡;李泌入衡山学道;白居易不相信烧炼,但老来却和炼师郭 虚舟烧丹。唐诗人与道流往还之诗不可胜数,不但帝王卿相,学者文人,迷信神仙, 一时风会所趋,连女子也被道家思潮所鼓动,唐公主每每修道不嫁,杨贵妃亦曾丐 为女道士,宫人亦有自请出家的,当于后节细论。 (一)唐时女冠之娼妓性质 唐时女道士固不乏刻苦清修的人,而借出家以便其交际之自由的,却也不在少 数。因此唐朝便发生了一种特殊的妇女阶级,替它杜撰一个名目:便是“半娼式的 女道士。”这种半娼式的女道士有住在家里的,(像韩愈所咏的《华山女》诗,说 一个女郎登坛说法,吸引听众,借谈道之名,遂情欲之实。虽然讥讽得过火一点, 而当时所谓女道士的一辈,确有这种情形。)也有住在寺观中的。 第一,唐女冠鱼玄机有诗集一卷。虽仅寥寥三十余篇,而半为艳情之作。她的 情人很多,如李子安、温飞卿均与她相识。鱼玄机集中寄子安情诗凡五首。 《情书寄子安》云: “秦镜欲分愁坠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春情寄子安》云: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 有期……” 寄飞卿诗集中凡五首。 《冬夜寄温飞卿》云:“……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寄 飞卿》云: “……冰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嵇君书札懒,底物慰秋情?” 这样多方面的恋爱,居然著之篇章,如说玄机不是娼妓式的人物,谁则信之。 然而她居然住在寺观里,往来多炼师羽士之流(集中有《寄题炼师》及《访赵炼师 不遇》等诗),仍然像个出家清修的女冠。——按《北梦琐言》说:玄机乃李亿补 阙之妾,爱衰下山。有《怨李公》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云云。是自 纵怀,乃娼妇也。竟以杀侍婢为京兆尹温璋所杀。有集行于世。 第二,《东观奏记》有这样一段纪事:“上微行至德观,女道士有盛服浓妆者。 赫怒,亟归宫,立宣左卫功德使宋叔康令尽数逐去,别选男道士七人住持。”《东 观奏记》为唐裴庭裕所撰,专纪宣宗一朝之事,所称“上”系指宣宗。道教自历敬 文武三朝之后,风气大坏,宣宗虽欲整顿,怕也不可得了。 第三,太和三年(公元八二九)义山在令狐楚幕中有《天平军》公(旧注“公 字疑为衍文”)座中呈《令狐公》一诗,诗云:“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 盘。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虽然 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这首诗是为到今狐府设醮女冠而作。“更深”一联,形容女冠之娇艳动人, “白足”一联戏言女冠之美,见者皆为之发狂,全诗措词极为慢亵,决非对清修女 冠之言。前人读此诗亦觉其可疑,所以只好曲为解说。像徐德明便道:“唐时女冠 常出入豪门,与士大夫相接者甚多。此或令狐家妓曾为之,此诗似公命赋。”照徐 说是令狐家妓学女道士设醮。家妓怎会设醮,徐亦未有说明。又像朱长孺便道: “座中必有官妓故云。”照朱说则义山这首诗是一首“女道士家妓合咏。”上四句 咏女道士,下四句咏家妓了。明明一首诗,偏要将它斩腰,未免太没道理。照我看 来,天平座上招来的一些女冠,即“半娼”之流,她们一面替人做法事,一面也供 人狎玩。女冠出入豪门,与士大夫相接,徐说尚不错。像鱼玄机集中即有《寄刘尚 书》诗,《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诗。又《续文献通考》:“李裕字季兰,女冠能 诗者也。尝与诸贤会。河间刘长卿曾与戏谑论者美之。盖上仿班姬则不足,下比韩 弈则有余。”又李白有《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施肩吾有《赠女道士郑玉 华》二首,及《赠施仙姑》一首,都可为女冠与仕宦及文士交游之证。 唐时一部分的女冠为什么带点娼妓性质呢?管见测之,约有数因,述之如下: (1)女道士通晓文墨,故士大夫喜与交游中国人对于女子教育自古不知注重, 故具有高深教育的男子,其妻往往目不识丁,漫无知识,两性间自乏调和的兴味。 狎妓呢?则妓之风雅者,亦不多觏。是以每闻有一个具有翰墨才的女子,则视之为 威凤祥麟,珍重不已,甚至求与倡和,设法与之亲近。历史上有才的女子往往多少 有点风流故事。迂儒遂发“女子无才便是德”之愤言,其实有才的女子,不见得便 不德,不过男子方面,觉以物稀为贵,引诱得太利害罢了。普通家庭妇女之少读书 机会,无非为不需要,及家务牵累;女道士则为诵习经文,必须识字,摆脱俗缘, 又得专精于其所学,一旦磨炼出一点才学出来,士大夫们自愿和她们往来了。罗马 古时妇女亦多不识字,惟妓女多娴文墨,解词章,吐属风雅,应酬圆熟,一时名士 豪杰皆从之游,可以为证。 (2)与女冠交游有时可借以阶进 唐时女冠多为贵族,如公主之类,每自请 出家。而唐公主握有政治上的大权,有官迷的人,走公主门路,倒是一条终南捷径。 《太平广记》载王维早年曾饰为优伶,献郁轮袍之曲,邀宠安乐公主。如谓小说不 可信,则历史也曾供给我们以许多证据。《唐书》称“太平公主推进天下士,谓儒 者多窭狭,厚持金帛谢之,以动大议,远近翕然向之……”又《安乐公主传》“赵 履新谄事主,尝褫朝服,以项挽车……”或谓既已出家的公主,不执政权,走她们 的门路何用?不知公主虽出家,而父母手足的情感,仍然未断,借其一言,往往重 于九鼎。像方士史崇玄本金仙玉真两公主之师,因她们之介绍,得事那声势赫奕, 炙手可热的太平公主,竟得拜官鸿胪卿,难道这不是一个好例吗? 那些夤缘的人,巴结不上公主,就先交欢于她们手底下的徒子徒孙,这也是 “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的意思。两性间交际得密切了,发生恋爱也就可能了。 而且这种风气传播开来,就不是一定想做官的人,也要交结一二个女道士,当作唱 和的伴侣了。 (3)生计问题 女道士皆为出家人,别无财产,靠讽经设醮以为生。唐时道 风既盛。每喜招羽士设坛建醮,以为功德,所谓“霓轩入洞齐初月,羽节升坛拜七 星。”(陆龟蒙诗)权门贵家是时常要举行的。设醮有时亦招女冠,义山诗即可为 证。这些弱质纤纤的女儿,为了生计问题的压迫,不得不时常出入人家,便被人轻 薄几句,又敢怎样呢?看刘禹锡《赠张炼师》诗“……金缕机中抛锦字,玉清坛上 着霓衣,云衢不用吹箫伴,只拟乘鸾独自归。”意虽不庄,词还得体。而刘长史的 “大罗过却三千岁,更向人间魅阮郎。”(《赠成炼师》)白居易的“上界女仙无 嗜欲,何因相遇两徘徊?”(《赠韦炼师》)便不像话了。 说过唐时普通女道士的性质,我要来叙述义山所恋爱的女道士了。大约义山所 恋爱的女道士乃由宫女出身,其身份较普通者为高贵,其一切服装居处亦极富丽, 虽其行动亦不甚谨严,但比较普通女道流好得多了。所以和她们恋爱的男子如李义 山一辈的人,对于记录这种爱情的诗歌,常取秘密态度。 (二)宫人之入道 开成三年(公元八三八)义山有《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诗一首: “星命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舟。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云中侍玉楼;凤 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按《旧唐书·文宗纪》:“开成三年六月,出宫人四百八十人,送两街寺观安 置。”关于宫人入道事实非一次,中晚唐诗人如张籍、戴叔伦、王建、项斯、于鹄 都有诗,散见各人集中,不具引。义山所恋之女冠,非此次出家之宫人。大约在开 成元年之前。 谈到宫人入道的问题,我们可以费点笔墨,将唐时诸帝公主出家修道的情形, 略述一二。读者如明白了唐时女贵族,对于出家运动怎样热烈,对于宫人之入道, 自然不觉其奇怪了。 《唐书·诸帝公主列传》里出家的公主,列表如下: 睿宗女金仙、玉真、万安三公主 代宗女华阳公主 德宗女文安公主 顺宗女浔阳、平恩、邵阳三公主 宪宗女永嘉公主 穆宗女安康、义昌公主 又《太平公主传》,武后时荣国夫人死,后丐太平公主为道士,以资冥福。仪 凤中(高宗年号)吐蕾请主下嫁,后不欲弃之夷中,乃置宫如方士,薰戒以拒亲事。 后公主自示意欲嫁,始为择薛绍尚之。可见太平公主也做过了一时女道士。王士祯 《居易录》引胡震亨云:“唐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 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公主皆丐为女道士。筑观于外,史 即不言他丑,颇著微词。” 我们但看这些玉叶金枝的公主,尚要出家,区区宫人,又何必论。大约宫人入 道,有几种原因:一种为帝王所强迫,是被动的;一种借出家而得自由,是自动的。 帝王之强迫宫人入道,无非如武后之迷信“冥福”,观《唐书》出宫人若干人,送 某处安置字样,及义山诗“星使追还不自由”之语,强迫痕迹,显然可见。至于自 动方面,则也有几种不同的原因: (1)年老 宫人之最大希望,承帝王之恩宠而已,而要求恩宠,以颜色为最 要条件。年老色衰,自问此身更无见天日之前,只好逃之空门,在药炉经卷间了此 寂寞残生了。王建《送宫人入道》诗云:“萧萧白发出宫门”;于鹄云:“自伤白 发辞金屋。”其事出于不得已,其情实可哀怜。 (2)消极的思想 长门岁月,孤寂难堪,久闭此中,精神上安能不感受烦恼? 厌世观念,既渐养成,自然不能不向宗教中,别寻安身立命之地。张萧远诗:“金 丹拟驻千年貌。”殷尧藩诗:“清宵有梦步瑶池。”王建诗:“发愿蓬莱见王母。” 如果宫人们心理上不感受痛苦,则她们都是生机活泼的青年,前途希望,非常远大, 何致作这种成仙的幻想呢? (3)借入道而得自由 此节当于后文详论。 (三)入道宫人生活之豪奢 《圣女祠》: “松篁台殿蕙兰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着五铢衣;人 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宁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在这首诗中,于入道宫人生活之奢华,及其身份都可看出: (1)居处之壮丽 入道宫人,大约与入道公主合居,唐时道观多为皇家之建 筑物。《唐书》称“金仙、玉真两公主筑观京师,以方士史崇玄监工筑观,作者日 万人。”司空曙有《题玉真观公主山池院》诗云:“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 石自蓬山得,泉经太液来……”证以义山诗中之“松篁台殿”、“龙护瑶窗凤掩扉” 若相符合。义山其他诗涉及道观,亦无不庄严炳焕,俨然带有宫殿色彩,可以互相 发明。 (2)服饰之奢华 《圣女祠》次联是形容女道士服饰之轻华。按吾人理想中 之仙家,其服饰辄为“星冠”、“玉佩”、“羽衣”、“霞裳”之类,所以道士之 服装,每以绮罗等轻薄之质料为之,穿着起来,始飘飘然有凌云御风的状态。张籍 诗:“名初出宫籍,身未称霞衣。”又义山诗:“衣薄临醒玉艳寒”“青女素娥俱 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皆可与此诗中之“五铢衣”参看。 “钗头燕”典见《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灵阁,有神女留玉钗与帝,帝 以赐赵婕妤。至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谋欲碎之,明旦发匣,惟见白燕飞天上。 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义山用此典,正暗指女道士之由宫人出身。至 “每朝珠馆几时归?”系女道士有事他去,义山来访未见,故戏问钗燕以归期。至 于《碧城》诸诗,女道士生活之豪侈,更可想见。 (四)义山所爱女道士之姓名 义山所爱之女道士系姓宋名华阳,义山有《赠宋华阳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诗 云:“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珠人。但惊茅许同仙籍,不记刘卢是世亲。玉 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重过圣女祠》云“上清沦谪得归迟。”此云“沦谪千年别帝宸。”上清、帝 宸,本指天上及仙人所居之所,但在此诗中则为帝王居处之代名词。可见宋华阳乃 是由宫女出身。“茅许同仙籍”言宋与刘同在道门。“刘卢世亲”则刘宋系亲眷, 冯氏引《唐文粹·冯宿撰刘先生碑铭》,及《唐书·敬宗纪》,谓刘清都先生即道 士刘从政,号升元先生,初栖王屋山,其后迁居都下。可见刘清都乃年高有道之士。 或者即系义山之师,亦未可知。义山虽与宋华阳有情,而对于刘清都,却非常恭敬, 但观其以徐甲自比,以周史比刘,(徐甲事见《神仙传》),可见他们有师生的关 系。 《赠宋华阳诗》因兼寄刘先生,故语意甚庄,看不出什么恋爱痕迹。至于《月 夜重寄》的一首便不是这样了。“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 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 “偷桃”乃义山最惯用的典故,诗中引用不止一处,如“瑶地归梦碧桃闲”, “王母不来方朔去”,“玉桃偷得怜方朔”,“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按中 国文人好将两性间恋爱关系,用极香艳,极漂亮的文词来描写,什么采兰呀,赠菊 呀,窃玉呀,偷香呀,都成了幽期密约的代名词。但是义山所恋爱的,并非平常女 子,却是一个出家的人。他既然能用仙女的典故,来影射她的身份;难道于偷情方 面,寻不出一个巧妙而恰当的仙家故事吗?所以他便采用东方朔故典,用“偷桃” 来代表仙家的窃玉偷香,这真可谓聪明绝顶了。“窃药”亦义山惯用的文词。《淮 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窃以奔月,是为姮娥,此喻女道士之出家修道。 所谓“事难兼”者,即女道士欲守清规,就不能和男子往来,和男子往来,便不能 守清规,两者居于反对地位,自然兼并不得。但绮年玉貌,消磨于凄凉寺院之中, 每遇美景良辰,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所以义山又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 夜夜心!”之句。 宋华阳观中规则大约有时较严,晚间不许出外,故有“十二城中锁彩蟾”之语。 又有《昨日》有“未容言语还分散”之句。均足见女道士之不自由。又《无题》诗 一绝云:“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辉夜,更在瑶台第一层?” 此诗与寄宋姊妹诗情境相类,想是同时所作。还有些小诗,都像在一时期内, 为宋氏姊妹做的,试录几首如下: 《袜》: “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房君珊瑚散》: “不见姮娥影,清秋守月轮;月中闲杵臼,桂子捣成尘!” 因宋华阳为观中规则所拘,不敢于晚间出门,十二玉楼不啻为水晶帘所隔。义 山于极寂寞无聊中,只好想象她们在观中赏月的光景,恨不借宓妃之袜,使她们可 以踏月而来。至于“桂子捣成尘”可为她们单调厌倦的生活写照。 (五)义山与女道士之失和 义山与所恋爱的女道士曾有失和之事。《碧城》七律三首很可以教我们看出一 点痕迹来。录其诗如下:“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 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 水晶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已田田。不逢箫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紫 凤放娇衔楚珇,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 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这三首诗,古人因其难解,附会穿凿,更加离奇。朱竹垞研究这几首诗废寝忘 食,用了全副精神,而研究出来的结果,却非常可笑。他说此第一首指杨妃入道。 第二首言妃未归寿邸之事。第三首言明皇与妃定情之事。“箫史”一联,竹垞谓系 明皇对贵妃的嘱咐,“盖喜其芳年稚齿,又嘱其白头一心,即传言定情之夕,授钿 合金钗以固之之意也。”朱氏自以为善于比附,我则以为这话说得太无道理,要知 专制时代的帝皇对于其妃嫔,稍赐以颜色,便算天恩浩荡,而妃嫔能得竹叶羊车, 常常临幸,也便像是几世修来的造化。两方面的关系既系如此,那做帝皇的便到了 钟漏垂歇,行将就木之年,也不怕“芳年稚齿”的妃嫔,敢对他宣布离婚——其暗 中有外遇者又当别论——哪值得这样叮咛?而且“不逢箫史休回首”云云,也不像 帝皇对妃嫔关照的口气。 其实,这三首诗还是义山与女道士恋爱的哑谜儿,与明皇贵妃,毫不相干。不 过细察诗意,双方爱情已有破裂的痕迹。女道士此时已厌弃义山,不愿仍和他继续 来往,或者别有所恋,为义山所察觉,故有“不逢箫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微含醋意的要求。但女道士并不理会他,自觉无聊,于是又有鄂君怅望,绣被孤眠 之句。第三首则义山咏自己与女道士约期相会之事,“七夕”借用银河鹊桥的故事, 不必呆指什么日期,女道士既厌弃义山,所以失约不来,害他空等了一场,正如铁 网空张,珊瑚竟失,满腔懊恼,只好借“凤纸”细描了。又《银河吹笙》一首也是 爱情断绝的表现。诗云: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 树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女道士既与义山决裂,而义山余情不断,尚不胜其眷恋之意。“楼寒院冷”犹 言共衾无人,觉楼院更为清冷。当辗转反侧之际,回忆从前好梦,今已难寻,庭树 之上,偏有惊飞的鸟,恍然是情人舍我的象征,月榭余香,风帘残月,景物依然, 而人则不知何处,更使多情诗人,为之惆怅不已。女道士之厌弃义山,必饰词将专 心修道,不更牵于儿女之情,其实她却和另一个羽士在闹恋爱。义山也知道她说的 是一派假话,所以最后二句,用一种如恨如嘲的口吻劝她道:你何必假惺惺拿修道 来骗我呢?恐怕你们湘瑟和秦箫早在那里倡和了! 女道士之厌弃义山不知何故,或即因他言语不慎吧?所以义山有“《武皇内传》 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的辩护。李义山固不能以汉武自比,但借《汉武内传》 里上元夫人与西王母故事,以影射出家的公主及女道士等,故不妨如是云云。 义山的情敌名永道士。义山少年时曾学道于河南的王屋山(《通典》开元二十 九年京师置崇元馆,置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送课试,与明经同。其《题李 肱所遗画松》诗“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可证。又《寄永道士》一绝:“共上 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 按王屋山有阳台,可见永道士是王屋山的道士,也就是义山的老同学。义山之 认识宋华阳,想是永道士所介绍的。宋华阳姊妹共有三人,所以义山有“应共三英 同夜赏”之诗,从前时候宋华阳和义山恋爱,她的两位姊妹则和永道士恋爱。后来 宋华阳和义山失和,也归到永道士那边去了。故义山又有“君今并倚三珠树”的调 谑。 “三珠树”见《山海经》,郭璞亦有《三珠树赞》,科举时代用以代表榜前三 名的人,冯浩以为此系咏永道士登第而自己失意之事,似乎不大对。义山只说你现 在独拥三美,自然得意,但我被人所弃,如秋风中的落叶,漫无所归,你恐怕就不 管了。 (六)再上王屋不见女道士之惆怅 按义山于太和九年来往京师,开成元年至三年常留京。二年自兴元归,路过所 爱女道士所居,则女道士已迁往他处。故他集中有一首五排的《圣女祠》写不见女 道士之惆怅。“杳霭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 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 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这首诗冯浩以为是追悼令狐楚之作,故将它编入开成二年《行次西郊一百韵》 之前。固不错,但冯氏误信朱长孺所引《水经注》谓武都秦冈山有圣女神,便疑惑 圣女祠即建于该处。但义山诗里,从来没有到过武都秦冈山的事迹。只有兴元回京 时所走的路程,与武都相近,于是冯氏不惜抹却良知,硬将好好走在由兴元归途上 的李义山,拉往数百里外的秦冈山打了一个大弯儿。但弯儿虽然打成了,圣女祠的 诗,也可以勉强说是在秦冈山做的了,只是全诗艳丽芬芳,似写儿女情怀,义山既 特绕数百里的道路,专诚叩谒圣女神,不应这样轻佻,况于吊令狐之丧归来,也不 该有这样的闲情别致,冯氏左想右想,觉得不可通,索性再横一横心,将这首诗认 为一派的寓言,诗中所有的艳情,只算是追悼令狐的话。 在冯氏这种办法,方便总算方便,但他的大错便在这时候铸成了。因为他将这 首五排当作“追悼令狐楚的寓言”,以后各种关于女道士的诗,也就不能不解作 “希冀令狐绹提挈的寓言”了。 我以为圣女祠并非真有其地,不过是义山情人所居寺观之代名词。义山由兴元 还,过此祠,所爱之女道士已他去,故有“何年归碧落”的疑问。“青雀”一联与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昨日》)相同,不过此处是说女道士现 在究归何处,无从探听,只有待青鸟携将消息来罢。“楚国梦”兼指所爱宫嫔而言, “汉宫巫”则指女道士,因为女道士系由宫女出身,可以时常入宫醮祭,故以此呼 之。“从骑”一联,是想象女道士临走的景况。“月姊”一联是希望她更回来。 “寡鹄”、“羁凰”指宫嫔,义山所认识的宫嫔,乃敬宗所遗下的后宫人,所以说 她们是寡鹄。这诗后段几句的大意:是女道士虽已经迁去,我不能同她们更恋爱了, 但宫中还有不自由的宫嫔,还要我们偷桃的方朔,去安慰她们呢。又有《重过圣女 祠》一首:“白石岩扉碧鲜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 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七)华阳观 我前回已说过《圣女祠》,并无其地,不过义山情人所居祠宇之代名祠。又曾 说义山情人是姓宋而住华阳观中的女道士,那末,圣女祠就是华阳观了。(圣女祠 在王屋山,并非在京师之华阳馆,请看《再序》) 但华阳观究竟是什么寺观呢? 《唐书》:“代宗女华阳公主,性聪颖,上奇爱之。大历七年(公元七七二) 以病丐为道士,号琼华真人……”白居易《春题华阳观》:“帝子吹箫逐凤凰,空 留仙洞号华阳。落花何处堪惆怅,头白宫人扫影堂!”自注:“观即华阳公主故宅, 有旧内人存焉。” 因此我们知道华阳观是华阳公主的旧观。 但是这华阳观又在什么地方呢?唐欧阳詹有《玩月永崇里华阳观》诗和序(见 《全唐诗》和《唐文粹》)白居易有《永崇里观居》诗,中有“……永崇里巷静, 华阳观院幽……”等句。我们又可以知道华阳观是在永崇里。但永崇里在什么地方, 这也不可不考。 白居易《春中与卢四周谅华阳观同居》诗:“性情懒慢好相亲,门巷萧条称作 邻。背烛共怜深夜月,蹋花同惜少年春。杏坛住僻虽宜病,芸阁官微不救贫。文行 如君尚憔悴,不知霄汉待何人?”白居易时为校书郎,所以有芸阁之句,他的《早 春独游曲江》有“朝从直城出,春傍曲江行……回看芸阁笑,不似有浮名……”我 们可以知道校书阁虽在城里,离曲江不远,可以互相望见。居易之僦居华阳观,大 约因其离阁甚近,早夕入阁校书便利。因此又知华阳观与秘书省相邻,离曲江也不 远。 居易应举时,曾僦居华阳观以习举业,故后有重过华阳观诗。 华阳观中虽有旧宫人女道士等,但僦居举子仍极多,因为它的位置和曲江相近, 曲江有题名的慈恩寺塔,有杏园,都和举子有密切关系。 钱希白《南部新书》:“长安举子,六月后落第者,不出京,谓之过夏。多借 净坊庙院作文章,曰夏课。时语曰:‘槐花黄,举子忙。’” 李肇《国史补》:“既捷,例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宴于曲江 亭子谓之曲江会……敕下后,人置皮袋,例以图章酒器钱绢实其中,逢花即饮,故 张籍诗云:无人不借花园宿,到处皆携酒器行。……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阛闾为 之半空。公卿家以是日拣选东床,车马阗塞,莫可殚述。”李绰《秦中岁时记》: “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一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花, 便被罚。”《旧唐书·宣宗纪》:“敕自今进士放榜,杏园仍旧宴集,有司不得禁 制。武宗好巡游,故曲江亭禁人宴聚也。”因此白居易的“杏坛住僻虽宜病”, “蹋花同惜少年春”,可以算做即景即事的诗。居易又有《自城东至,以诗代书, 戏招李拾遗,崔二十六先辈》一诗,曲江在长安城东,居易之所谓自城东至,即自 华阳观中至之谓。 于是我们知道:华阳观是在城的东边,和曲江相近。 (八)义山之住处 华阳观在贞元之间景况很冷落,白居易诗可证。到义山时,有四五个公主同时 出家,天宝大乱之后,物力维艰,建不起金仙、玉真那样的寺观。只好住在她们的 旧寺观中,华阳观这时候大约也住了一个公主,所以顿然热闹起来。义山于开成元 年住在京里攻举业。他是否僦居华阳观,我们无法证明。但我可以知道他所居离华 阳观不远。他和王茂元女儿结婚,婚后同来京师即假馆于李十将军。因李十将军是 王茂元夫人的兄弟:为义山妻王氏的娘舅。李十将军住在招国里。《长安志》: “昭国坊在朱雀街东第三街……”所云街东,想即近城东的街坊。 义山《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有“家住红蕖曲水滨”之句, 可见李十将军住在离曲江不远的地方。义山病中犹能访李将军,则居必与之邻。而 且后来之假馆与王氏同住,想都为就近方便起见。 况义山后因事离京《寄李十将军》诗有“同听汉苑莺”,《思归》有“旧居邻 上苑,时节正迁莺”,等句,所谓上苑,即指曲江离宫。 义山所居和华阳观相近,又和曲江离宫相近,无怪乎有和宫嫔发生恋爱的可能 了,何况入宫还有永道士第男女道众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