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人有时候愿意图清静,有时候愿意听动静。 在小饭铺图过清静的司猗纹,交了家具之后又在听动静了,这次她比等待 “他们”的到来还迫不及待。现在她什么动静都需要,需要得简直有点像饥不择 食。她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院子经过一场人声鼎沸之后的沉寂,这再也无人光顾 的沉寂。原来这沉寂比运动本身更骇人。 目前响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处:有些人被通知参加街道的读报学习 会,那些撇着八字脚的妇女们自备板凳、马扎优越地往居委会走,她们不交头不 接耳不议论学习内容,好像彼此一开口就能走漏什么风声。这种超然的风度显出 一种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们的深浅。也有人在经历了一阵挂牌子游街 之后,被通知去扫胡同扫厕所了。达先生和一位德国老太太各包了一个厕所,达 先生包了一个男厕,德国老太太包了一个女厕。 德国老太太是一个中国地毯商的遗孀,那商人过早地去世。她却没再离开北 京,既无后代也无亲人。 胡同和厕所被达先生和德国老太太摸索得异常干净。司猗纹每每看见这些开 会读报的或者扫胡同扫厕所的男女们,就发现原来只有她什么也不是。她既不是 那些提着板凳、马扎的优越者,也不是手持扫帚、簸箕的不优越者。这才使她又 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让这胡同里再多点比扫厕所更低下的活计,让干这活计的就 是她呢,也比什么都不是好受。难道姑爸的话真应了验么,她看了许久风水(形 势)却真没落着什么好下场。没人理你,搁着你,撂着你,还有比这下场更坏的 下场吗?就像一句俗话:“先搁那儿吧”,“先撂那儿吧”,司猗纹正在品尝这 “搁‘’和”撂“的滋味儿,等着动静。 庄坦带来了动静。一天,他举回一方红袖章,并且告诉司猗纹这袖章就是属 于他的——庄坦的,是庄坦的组织名正言顺地发给庄坦的。司猗纹接过了(差不 多是夺过了)那袖章开始分析、辨认。这确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样,红布 黄字。那字体也模仿着现时最富时代感的毛体大草,字体奔放潇洒,而布局合理 又非凡。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司猗纹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这 是一个被革命接纳了的证明,被革命验收过的一个标志。司猗纹一边掂量这红布, 一边又在心里妒忌着骂庄坦;这小子,看着不起眼儿,不知怎么搞的竟超过了你 娘。这么说你在单位肯定不像我在家里这表现,让你搬家具你都避重就轻。 司猗纹展开袖章,双手把它举到明处,辨认那袖章上的大草字体。 袖章这东西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象征,开始出现时内容单纯、形式一致: 一块红布三个黑字,开头一个“红”,当中一个繁写的“卫”,后面一个“兵”。 那“兵”的双腿跨得很远,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来越多了,单在这三个字上就出了不少点缀。“八·一八” 自不必说,那是正统。继“八·一八”之后又出现了在三个字之前冠以“主义” 和“思想”的新样式,即人们常说的“主义兵”和“思想兵”。这类袖章尽管又 有标新立异,但仍属正统,佩戴它们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儿好汉” 们。近来因适应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这红布上的内容越来越复杂了。有的,在 那堂堂正正三个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现了纽刊大的两个小字“外围”。若连起来 读便是“红卫兵外围”,读简单点便是“红外围”。这当然就越出了正统,两个 小字多少露出了鱼目混珠。这种东西自然不被“儿好汉”们放在眼里,可是无人 干预。谁知革命形势还在发展。领袖还在不断挥手。形势越发展袖章的形式就越 多,近来在有些红布上,那三个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见了,连纽扣大的两个小 字也用不着了,毛体大草模仿得依然认真,但名称、内容却是人的新发明:“从 头越”、“虎山行”、“西风烈”、“南飞雁”、“缚苍龙”、“惩腐恶”、 “卫东彪”、“险峰”、“敢峰”、“卫东”、“红革”以及“傲霜雪”。司猗 纹手中这块就是“傲霜雪”,这是她在经过这一阵仔细辨认后确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纹先是心里一沉,继之便又觉出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 莫非司猗纹的儿子还能拿到一块最最纯正的、只有“儿好汉”们才能佩戴的物件? 她应该满足,何止是满足,这也该换来一片欢腾了。这座像死了一样的小院因了 这“傲霜雪”的光临,不是已经欢欣鼓舞起来了么。司猗纹又开始嘲弄自己的短 见了:刚才还巴不得和德国老太太去扫什么厕所,甚至比扫厕所更低的活儿她都 想干呢。现在好了,她可以举着它亮在这朗朗蓝天之下,当着苍天高呼:这已经 用不着了,她手里有一方红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时运的转来 也连着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对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儿子的天文馆不经 调查他母亲的政治表现,就会把这方红布用别针别在儿子胳膊上。现在说这方东 西属于儿子倒不如说是属于她。 司猗纹把它举进了院子,举给了苍天,举给了她那被封住门窗的北屋和院里 的青砖墁地。她愿意让它们都知道,它们没有白白从司猗纹手中离去,司猗纹没 有让它们白白地走,它们和她一样光荣。 她还应该做点什么?对,她最应该把它举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 只能一晃而过),让这块红布使姑爸那双总是眯缝着的眼彻底睁开。我让你再说 关于“下场”什么的话,要说下场,这红布就是下场。你快看看吧,看看这是什 么下场吧,皇帝的坟茔里有它吗?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门口捅炉子,捅着炉子,炉灰扑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后 站的是谁,手里拿的是什么,炉灰会往什么上面落。 司猗纹高举着它从姑爸头顶上一晃而过。见好就收——她就这么过去了。 姑爸仿佛觉出脑袋顶上有红光闪现。她原以为是炉中的火苗蹿过了头顶,可 是她又意外地扫见了正迈着俏丽碎步走过去的司猗纹,原来是她手里那块红东西。 姑爸看见司猗纹故意把手背在身后,让那红东西冲着她,就像戏台上旦角儿下台 时手里捏着的手绢。就差给你配上小锣: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 是手绢,它不及手绢柔软,上面还有几个花哨的大黄字。莫非这是对司猗纹上缴 家具的奖赏?今后她就将戴着它人前人后地蹿腾?却又不可能,目前关于一个无 业游民老娘儿们戴袖章的事毕竟她还不曾得见。那么,这种极大的光荣也不会从 她这里开始。这一定是她儿子庄坦的或者儿媳竹西的,这还差不多。可,他们? 就他们?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谁不知道谁的家门儿?他们要有了那东西, 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么,这是捡的,骑车在街上捡的。只有捡的才能落 到你们南屋。 司猗纹身后飘着的红布就要在南屋门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气地指出了那东西 的来历: “捡的,街上捡的!” 她对东西对人都不加称谓,仅这六个字,对司猗纹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纹 处事讲彻底,姑爸也讲彻底处事。 司猗纹听见了这斩钉截铁的六个字,这六个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气。但这次她 没再生出和姑爸争论的欲望,她看见了里屋的庄坦,也看见了里屋的竹西,她相 信他们也听见了姑爸对这红布带有明显贬意的用语。她想把它抖落给他们,让他 们去替自己屋里的事说句公道话。 司猗纹站在里屋门口,用力抖落那红布。 庄坦正在床上打盹儿,没发现母亲的举动。竹西正把宝妹大便,只向那红布 轻瞥了一眼。这轻瞥顿时使司猗纹丧失了对这屋里人的指望,她已觉出竹西对她 手中那东西的看法了。你们的事。她想,她把那红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现了 “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她还意外地发现那字也根本不是什么 郑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谁拿支毛笔蘸点黄色模仿着毛体大草胡乱画上去的。 这哪儿是什么正经草书,她自己信手划拉也不会划拉成这模样。那么,这个”傲 霜雪“的组织也就可想而知了。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挤一圈还差不多,那儿人多都 是买东西的,没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她想不出儿子怎么戴着它去上班。 “唉。”司猗纹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发出这种标志着自己 不景气的感叹。 感叹之中她发现竹西还在里屋冲着门把宝妹大便,宝妹的屁股眼儿就正对着 外屋的她。 宝妹从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开始常常是几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来 竟困难得四脚朝天、通宵达旦。小儿缓泻药什么都用过了,连大人用的硫酸镁也 无济于事。后来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办法解决宝妹大便的难处。塞上那东西 确能解决一点临时性问题,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个小拇指粗 细的栓塞进一个婴孩的屁股眼儿,那确是一种人间的惨无人道,但你为了对一个 婴儿屁股眼儿的人道,还必得施行一点必要的惨无人道。 眉眉来北京前,每逢宝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纹塞栓。那时司猗纹一 做这事无名火便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就像竹西专给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负担, 摆弄宝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摆弄到何时?后来眉眉来了,这塞栓的任务就落在眉眉 头上了。 现在竹西就坐着马扎把宝妹。她劈着她的两条腿,眉眉正给她塞栓。 宝妹不间歇地在竹西怀里哀号,汗水泪水濡湿了她那稀疏的头发。然而那栓 还是因了那地方的干涩难以行进。眉眉面对宝妹,脸上也淌着汗水。她手软,每 当这个时刻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那东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里边去的可能,可 她还是得闭眼狠心地往里塞。 “塞,使劲。”竹西催她。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模型。 面对这个什么都有的“模型”,眉眉还是手软。 “来,我扒着,你塞。”竹西为了减轻眉眉的困难又作了新设计。 竹西终于为眉眉的塞创造了一个先决条件,眉眉手里那个小东西终于不见了。 她庆幸着自己,还是觉出自己的残忍。她觉得舅妈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动作 也太狠。但这又正是舅妈的果断——宝妹毕竟停止了号啕。竹西又熟练地将她的 两腿并紧,使那东西在人体内稍作停留。片刻,宝妹那个干旱的机关果然变得润 滑起来,堆积在里面的被人体抛弃的固体才随之蹦出。它们弹球一般噼里啪啦落 进便盆,一场战斗和一场战斗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过后竹西总是夸眉眉配合得默契。眉眉一面恐惧着自己一面又企盼着下次配 合的再次到来。因为舅妈夸了她。 如果说庄坦的“傲霜雪”扫了司猗纹的兴,那么刚才里屋的一切倒给她的生 活又增添了点新的动机新的生机。她想,人活着就不容易。一个小孩尚且如此, 何况她呢。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么该塞就得塞。交家具她无 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非要等动静,等一个屎到屁股门儿的 动静呢?她应该做的是亲自把自己“塞”到那个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润滑 那个滞塞了的部位。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塞进街道一次。她还找到了这塞的理由她决定带眉眉去报 户口。再说户口也该报了——每月的口粮,还有那珍稀的为人羡慕的半斤平价花 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时出现在街道办事处了。临行前她还是利用了一下庄坦的 “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户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办事处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办事员在“办公”。司猗纹信手将红袖章 和户口本都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说明来意。两位办事员什么也没说,很 快就给她填好了一张临时户口卡。司猗纹从那块红布下面抽出户口本,办事员又 在户口本上写亡了暂住人口的一切,然后连本带卡一起交到她手中。一位办事员 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司猗纹的红布,司猗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说,这是庄坦的, 刚才他出门时忘记带,她想追出去交给他没追上。办事员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 像是根本没听,因为眉眉发现,就在司猗纹说袖章时,两个办事员正说着别的。 司猗纹走出居委会,觉得刚才的一切还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忆着自己 的谈吐,追忆着由她的谈吐所引起的办事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后来她还 是想到“傲霜雪”并没有白带,她“塞”得顺利“蹦”出的利索也许都和这个 “傲霜雪”有关。原来“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没在那个涩的地 方滞住。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 由此她又想到,你别以为那张小小的临时户口卡就是一张普通卡片,你也别 以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么临时户口证明,那是司猗纹本人的 一个“良民证”。它的到来才彻底证明了她在响勺的身份,原来她毕竟不是德国 老太,她毕竟不是达先生。她为什么非要当他们?德、达二位,你们也去办一张 “良民证”我看看。 司猗纹的回味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她还在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走得东摇西晃: 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么谁是干屎蛋儿呢?她一时觉得干屎蛋儿应该是 她,因为是她被顺利地“蹦”出来了。可她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大不敬? 那么干屎蛋儿应该是那两位办事员,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们的松动;他们松 动了那“良民证”才顺利地开出来了,那么干屎蛋儿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被 “蹦”出来,于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设。那么,她的“良民证”才是干屎蛋儿。 她需要从那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小纸片式的“良民证”,对,小纸片就是干屎 蛋儿。她想确切了,走正确了。 眉眉的户口卡毕竟也给眉眉带来几分愉快,现在她才是一个北京人了。虽然 她是临时的,还靠了那个半真半假的红袖章——但她是了。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应 该让她变成一个北京人吧。 路过胡同的公厕时司猗纹和眉眉都拐了进去,她们距离很远地蹲下来。眉眉 发现婆婆尿得很间断很散乱,像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没有集中在这 件事情上,她看见婆婆的眼睛正在四处扫射,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每个犄角旮旯。 眉眉很快就办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婆婆。 司猗纹是在扫视这间由德国人打扫的厕所。确切点说她不是在扫视,她是在 审查、检查。她想,干净是干净,由此也看出了你们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实程度。 可你们的劳动原来还是为了我们,我,这个揣着“良民证”的人。既是为了我, 那么这里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这里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也就不算什么过分。想到 这些,刚才她那个本无什么排泄欲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刚才还要复杂的欲望。 她带着这欲望,两条腿稍微向一边挪动了一点,只一小点,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 到那个坑儿之外了…… 她走出厕所,捋捋头发,仔细地抻着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